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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表意的符号学分析*

2014-12-03陆正兰

南京社会科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符号意义情感

陆正兰

一、音乐符号的意义谜题

符号是用来表达意义的,要表达任何意义必须用符号。但这条原理如何应用于音乐,音乐究竟有无意义,却产生了几百年不休的争论。有的论者甚至认为音乐并不表达意义,因此根本不是符号。而另一些论者认为,音乐是一种特殊的符号。应当说,这个问题是理解音乐符号,以及所有艺术符号的关键,因此值得仔细讨论。正如卓菲亚·丽萨(Zofia Lissa)对它的描述:“音乐所唤起的对它的‘体验’远远胜过对它的认识上的把握”,①音乐分析的难题也正在于音乐“象一个没有形体的心灵所经历的梦境”②。

1824年5月7日,贝多芬的《d小调第九交响曲》在维也纳首演。作品第四乐章以德国著名诗人席勒的《欢乐颂》作为歌词,将独唱、重唱、合唱与交响乐共汇一炉,开创了“人声交响曲”形式,后人也称此作品为“合唱交响曲”。也正因为纯器乐交响曲中加入了人声一创举,这部作品当时也引发了音乐美学史上的争议:有人称赞其为完美的艺术形式,也有论者认为是音乐美学史上的怪物,原因是它让原本意义模糊的音乐,在语言的帮助下获得了明确的意义。

因此,这里要讨论的问题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如果不用席勒的诗词,是否还能表达“大同至乐”的意义?如果此作品不得不靠文词才能清晰表意,不是从反面证明了音乐无法表达意义?贝多芬的这部作品并非全部有词,无词的部分音乐至少是表达了“一定的”意义,这种意义是什么?与语言表达的意义有什么不同?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是艺术的基本问题。

“自律论”(autonomy)和“他律论”(heteronomy)是音乐美学的一组最重要对立范畴,第一次出现于1929年德国音乐家费利克斯·卡茨(Felix Gatze)的《音乐美学的主要流派》一书中。卡茨将康德哲学中的他律、自律概念运用到音乐研究中,认为这是认识音乐表意方式的两种基本理论。

他律论认为,音乐的意义体现着某种外在于音乐的客观实在,也就是说,音乐总是标志着纯粹音响想象之外的某种意义,音乐的意义主要是人类情感,它是音乐的内容,正是这种情感内容决定了音乐作品的结构、发展,决定了音乐的“形式”。所以,他律论也被人称为“内容美学”。

而自律论者则认为,制约音乐的法则和规律并非来自于音乐之外,而在音乐自身:音乐的本质只能在音响结构中去理解,音乐是一种完全不取决、不依赖音乐之外的艺术。也就是说,音乐表达的意义不是外来的,不独立于音乐之外,音乐不表现任何意义,甚至不表达情感,音乐除了音响,什么意义也不表达,完全是自律的。因而不是比喻、象征或符号。自律美学否认音乐内容与形式的二元性,认为二者是统一的,音响结构就是一切。

在西方音乐史上,一直存在音乐自律伦③与音乐他律论的争议,它们的历史渊源由来已久,只是到19世纪学者才给予明确的命名。

亚里士多德的音乐模仿论,可以说是音乐他律论的雏形,亚里士多德认为:“节奏和乐调是依照最接近现实的模仿,能反映出愤怒和温和,勇敢和截止,以及一切相互对立的品质和其他性情。”④奥古斯汀(Aurelius Augustin)认为,音乐的美是上帝自身性质的体现,音乐所表现的情感,是人类对上帝的虔诚和对彼岸世界的憧憬。启蒙时代的卢梭认为音乐的旋律使音乐成了模仿的艺术,因为“旋律模仿人声的变化,表现出怨诉,表现出痛苦和喜悦的呼声,表现出威吓和叹息,一切情感的发声表现都属于旋律表现的范围。”⑤可以说,在19世纪之前,大多数音乐家把音乐看作表现心灵波动以及激情的艺术。“音乐是一种感情的表情”已成为音乐家们的普遍观念。对浪漫主义的他律论有深刻影响的是黑格尔的音乐观,他指出,音乐作为一门艺术,是以感性方式的显现特定发展阶段的理念:“在这个领域里音乐扩充到能表现一切各不相同的特殊情感。”他还强调“只有在用恰当的方式把精神融入声音及其复杂组合这种感性因素时,音乐才能把自己提升为真正的艺术。”⑥李斯特在黑格尔的理论基础上,进一步强调音乐中的情感内容,他甚至把音乐的形式看成是情感内容的“容器”:“形式具有丰富的情感内容……只有把形式当做表达的手段、当做语言。使形式符合于思想要求的人,才能有能力丰富形式,赋予形式以更大的灵活性。”他指责只强调形式而忽视内容的倾向:“没有情感内容的形式只能满足我们的感觉,只不过是手艺匠的制品。”⑦

19世纪,浪漫主义音乐发展到顶峰,他律论音乐观占据主导。然而以奥地利音乐理论家爱德华·汉斯立克为代表的“形式-自律论”,发出了另一种声音,汉斯利克在其《论音乐的美》一书中提出了音乐的另一种美学观:“音乐的美是一种不依附,不需要外来内容的美,音乐只是乐音的运动形式,情感的表现不是音乐的内容,音乐也不是必须以情感为对象,音乐不描写任何情感。”由于自律派强调音乐的美在于与音乐本身,是一种乐音的形式组合,与其表达的情感和内容无关,这一派因此也称为形式主义音乐理论。

关于音乐表意问题,后来不少美学家都讨论到此问题,他们中的大多数,试图调和这两种理论立场,现象学美学家茵加尔顿的论证是调和论的典型。茵加尔顿提出文学作品包含四个层次:语音层、语义层、再现的客体层和图式化外层,这是一个包含了试图由读者来填充的许多“不定点”、“空白”的调式化结构。文学的表意多层次,使得表意内容丰富,但他认为音乐作品的声响是“单层性”的,因为音乐具有不同于其他艺术的独特性质。声响成分是指听觉感受到的旋律、和声等有声因素,这种因素会因不同类型、不同风格时期的作品而起不同作用。茵加尔顿又提出,但这种单层性结构并不妨碍它自身的丰富内涵,原因在于,音乐作品中也含有各种非音响的成分,而正是这些成分对音乐的“美”起着重要作用。非音响成分包括:时间结构、情感品质、审美价值品质等。茵加尔顿强调,这些所谓的非声响成分是和声响成分粘合在一起的,并不是“音乐之外的内容”。在这一点上,茵加尔顿似乎靠近了自律论,然而,对于音乐作品是单层性结构的解释,又使茵加尔顿滑向了他律派,他说,正是由于音乐作品是单层性的结构,它就会要求欣赏者以更多、更强烈的意向性活动去填充它。在此意义上,音乐作品是以一种“纯意向性对象”的方式存在的,这种存在方式是他律的,它依赖于意识活动的填充。因而,一部音乐作品,不可能像汉斯利克所认为的是一个意义的自足体。

二、音乐符号的能指与所指

从音乐符号学角度看,绵延了几个世纪的自律论与他律伦之争,争论的并不完全是音乐有没有内容,而是音乐符号的所指究竟是什么。

自律伦强调音乐是能指优势符号,而他律论强调音乐是所指优势符号。大部分符号表意是实用的,是“所指优势”符号,以明确地传达意义。《易传·明像篇》曰:“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实用表意活动以达意为目的,得意忘言,得鱼忘筌,是正常的。朗格描写实用的语言:“词仅仅是一个记号,在领会他的意思时,我们的兴趣会超出这个词本身,而指向它的概念。词本身仅仅是一个工具,他的意义存在于它自身意外的地方。一旦我们把握了它的内涵,或识别出属于它的外延的东西,我们便不再需要这个词了”。⑧

艺术符号的“能指优势”成了为音乐形式辩护的武器:很多时候,我们记住一段音乐,可能至今没有理解其意义,却记住了旋律。在这个意义上,音乐的符号表意,能指并不需要明确指向所指,而自成独立价值。从这一点来说,自律论是有道理的。自律伦并不是说音乐没有意义,而是说音乐的意义是乐音本身,并不指向外部世界。自律论代表汉斯立克也明确指出,音乐是有内容的,但这内容不是像在文学、诗歌、造型艺术中那样可以用文字概念或视觉形式表现出来的那种“题材性”的内容,音乐的内容是一种“纯粹音乐性”的内容。“因为音乐不仅是通过乐音来说话,它说的也仅是一些乐音而已。”换句话说,“音乐艺术没有与形式相对立的内容,因为它没有独立于内容之外的形式。”

汉克里斯的“音乐内容就是乐音的运动形式”,实际上挑战了索绪尔的能指和所指二分法,音乐符号不是语言系统中的语言符号,它的能指和所指之间,并不存在索绪尔意义上的约定俗成。比如,“高山”与“玫瑰”可以从语义上分开,但do和re两个音符,却无法从语义上分开。音符是一种建造音乐作品的代码,而不是一种意义存在。语言中的代码直接由自身影响概念和意义,音乐中的代码却只能将音乐引向“表现”。

德彪西的音诗《大海》与一首诗写的大海有着本质的区别,它不是用音乐在“指称”大海,而是“模仿”大海。音乐的声音不是对象的属性,而是对象的创造物。正如杜夫海纳所认为“音乐作品不是某种东西的符号,它自己表达自己。作品的意义可以说是体现的而不是意指的。”⑨

杜夫海纳将艺术分为再现性艺术与非再现性艺术。前者包括绘画、雕刻等造型艺术,文学、戏剧、诗歌等语言艺术;后者包括音乐、建筑等。杜夫海纳提出非再现艺术的纯音乐,并不再现对象,也不引向概念和形象。音乐所呈现的这个世界,完全是一个“表现的世界、一个情感气氛的世界。”⑩当知觉主体带着自己的情感感知作品时,这时,审美对象中的意义便成了表现。而所谓表现,也就是指审美对象在知觉主题的意识中所呈现出的一种“世界”,这个“表现的世界”是艺术家在自己作品中创造的一种特殊的世界。

我们回到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器乐部分本身是如何表意?杜夫海纳的分析很有意味:“《第九交响曲》之所以享有盛名,大概是因为这种令人赞叹的气势,把我们从开始时的窒息气氛,经过谐谑曲的先是狂烈、继而舒缓的发展和柔板的沉思,最后引向一种胜利的、友好的自由换了气氛。”这里,杜夫海纳实际是在说:如果没有席勒的是作为歌词,此交响乐的表意并无多大损失,“而气势的劲头从没有中断,精神上的统一性——即乐章本身——也从没有遭到破坏。”⑪

三、音乐的意指过程

情感如何被乐音所激发?我们能否在音乐自身找到音乐的意义?这是索绪尔的符号学概念导致的困境。不少学者认为艺术意义的本质是没有所指的能指:巴尔特说,文学是“在比赛中击败所指,击败规律,击败父亲”;科尔迪说:艺术是“有预谋地杀害所指”。取消所指,艺术就不需要表现意义。这些话很痛快,但是难道艺术的意义完全消失了,就只剩下孤零零的能指?如果艺术有意义,那么艺术的所指与一般符号的所指有什么不同?

英国语言学家戴里克·库克(Deryck Cook)指出,音乐是一种人类的情感语言,与说话相似。在《音乐语言》这本书中,库克明确指出,“音乐包含着音乐之外”,如同诗歌“包含着文字之外”。因为,音符和文字一样有情感的含义。⑫库克指责自律论,认为“音乐只是纯音乐的观点,局限了人们对伟大作品的理解:只注意到它们在听觉上所引起的美感——即它们的表面吸引力——和它们的纯技巧结构。后者不过是作曲家用以连贯地表现它们各种情感的卓越的匠艺技巧。”⑬为此,他在书中用大量的篇幅,列出各种音乐表情元素,并配合音乐实例加以解释。比如在论述大小调的不同表情时,他指出大小调是两个独立的系统,有各自的音阶结构与和弦结构,构成了表情的两极,虽然有时两者的对立意义不很明确,但大致上还是区分:“大调表现正面的情感,喜悦、信心、爱情、安宁、胜利等;小调表现反面的情感,忧伤、恐惧、仇恨、不安、绝望等”。大三度与小三度,大六度与小六度,大七度与小七度,各种四度,以及建立在音乐表情元素上的16种旋律音型等都表现出不同的调性音程张力。⑭

对库克来说,这些音乐的表情元素并不是主观感受,因为作曲家总是与“感觉经验、生活经验、文学和艺术的记忆所构成的相似的组合联系,情感的联想在一起”。他认为,“一个真正有乐感并对情感有正常反应的人,在接触到一首乐曲时,很快就能根据他自己的经验去理解它的情感内容。”因此,情感内容可以独立于音响实体之外,但是“声音和声音组合,也能根据约定起符号意象的作用,这通常是和一定的情调相联系的……我们听到一阵音调很低的缓慢而单调的钟声,我们就是哀悼的符号;类似的,对于这种类型的进行曲的旋律和节奏来说,情形也是一样。”⑮这样,在欣赏音乐的过程中,欣赏者通常会把音乐中情感内容与语义符号体系中“悲哀”、“欢乐”、“忧郁”“狂喜”一类的情感概念联系在一起。

音乐学家马雷舍夫(I.Maleishev)在他1980年论文《论“音乐作品”概念的定义》中,从创作角度,也对音乐的意义生成作了解释,他认为声音符号只是一个替代物,它所传达的信息内容是作曲家的情感表象。这样,音乐就被分出了符号载体、符号对象及符号意义三者。在下面的这段话中,他的表述更为清晰:“音乐符号对象与其艺术意义之间的关系,本质上不同于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符号对象,作为物质构成物,本身不包括,也不可能包括精神意义,而是在解释的结果中表达精神意义。音乐表象不寓于声音之中,而是在声音的影响作用下,形成于解释者的意识之中。即使音乐符号结构体自身,如果避开听众的心理活动,也不可能进入音乐作品的体系。”⑯

“解释意义”由听众心理产生,这也就是说,音乐是一个过程,它既然是客观存在的物质构成物,就不能脱离欣赏者的感受而独立存在。这样,他的讨论实际上放弃了索绪尔的理论,把音乐表意放在了皮尔斯符号模式中。如果我们放弃索绪尔的能指所指二元论,走向皮尔斯符号分析法,我们就能找到解决这一难题的钥匙。

四、皮尔斯的符号表意模式

皮尔斯将符号分为“再现体”,“对象”和“解释项”。符号可感知部分,称为“再现体”(representatum),相当于索绪尔所说的能指;而索绪尔的所指,在皮尔斯理论中分成了两个部分:“符号所代替的,是对象(object)”,而“符号引发的思想”,称为符号的‘解释项’(interpretant)。⑰皮尔斯的三元理论比索绪尔二元理论不仅多了一元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它打开了符号表意展开延续的潜力:“对象”比较固定,几乎在符号的文本意义中就确定了,不太依据解释而变动,它是符号文本直接指明,意指过程可以立即见效的部分,而解释项是需要再次解释,从而不断延展的部分。皮尔斯对解释项的定义,“一个符号,或称一个表现体,对于某人来说在某个方面或某个品格上代替某事物。该符号在此人心中唤起一个等同的或更发展的符号,由该符号创造的此符号,我们称为解释项”。⑱

对解释项的强调,就把符号表意的重点放到了接收这一端,因为解释项完全依靠接收者的解释努力。“解释项变成一个新的符号,以至无穷。”⑲这也导出了后结构主义的开放姿态“无限衍义”(infinite semiosis):让每个解释项都可以变成一个新的再现体,构成无尽头的一系列相继的解释项。解释项必须用另一个符号才能表现自己,这样,解释项不仅延伸到另一个符号过程,而且符号的意义本身也是无限衍义的过程,没有衍义就无法讨论意义,解释意义本身就是衍义,因此,符号学本质上是动力性的。

在音乐史上,音乐他律论集中体现在18、19世纪浪漫主义音乐家和音乐理论家们的作品中。他们不仅认为,情感是音乐表现的重要内容,而且音乐还有更多的符号意指作用。比如,李斯特的《梅菲斯托圆舞曲》,就表现了浮士德的“为什么?”这一探寻主题;浮士德问题形式和主题的相似性符号,在音乐中通过旋律的上升模仿而得,在没有到达高潮时,就被打断,这就如同问题找不到答案,引起观众期待一样。

正如音乐符号学家塔拉斯蒂对浪漫主义音乐的分析,音乐过程有两种,一种是“音乐内部音乐过程”,是纯粹的乐音运动,而另一种“外部音乐过程”则是音乐和外部世界的关系⑳。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命运》开头的动机,它的内在属性是整个乐曲的核心,它的外在属性被认为是意指命运在敲门。同样,我们也可以以此理解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它同样拥有内外两种属性的“欢乐颂”主题,不同的是,这个音乐的外在属性,通过席勒的歌词加以明确和升华。说这部作品是贝多芬交响乐的颠峰之作,很大程度上,听众将整部作品解释为贝多芬一生与其命运的一部斗争史。

西方音乐从古典主义向浪漫主义音乐时,标题音乐出现。标题表面上不是文本的一部分,而是落在文本门槛上的“副文本”,但在许多时候,标题起了重大的点题作用,音乐语言比乐音意义明确。这点适合标题和歌词,但这并是说音乐符号的对象,只有靠标题或歌词来指明,乐曲的多数部分,实际上是有指称对象的。例如,在瓦格纳的戏剧中,某些和弦会清晰地拥有一个具有理据性的符号内容,当它们表达或者描述一些叙述性的主题时,获得了一个象征价值。在《罗恩格林》中,A大调主音就传达了圣杯的气氛;《尼伯龙根指环》中“瓦尔哈拉”(Walhalla)的动机和弦,坚固地锚定在降D大调上;剑的动机大部分出现在C大调上。再比如在旋律结构上,音乐的援引也有明显的指示符号功能,举例来说,勃拉姆斯的F小调钢琴奏鸣曲的最后一章中,援引了海顿(Franz Joseph Haydn)的《皇帝赞美诗》(Emperor Hymn),瓦格纳将李斯特的《浮士德交响曲》(Faust Symphony)作为他的《女武神》第二场塞格林德的动机。在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中,在德彪西的钢琴序曲《焰火》结尾部分,我们马上能识别出“马赛曲”的意义;当《上帝保佑吾王》出现在海顿的弦乐四重奏或者在巴赫的F小调钢琴奏鸣曲结尾时,仍然保留了它的政治含义。援引民歌更为明显,例如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国》,它们有助于创造出民族风格,通过这些符号,人们会将一部作品和它的诞生地、国家、气候、自然及整个精神氛围联系起来。

乐器的音色作为一个特殊的符号功能,有时也被认为有它基本的意义——符号的外延意义——它们相当于语言的词汇。比如瓦格纳歌剧中,小提琴首先登场是圣杯、崇高、宗教的象征符号,描写甜蜜的欢乐。在柏辽兹作品中,中提琴的音色有一种深刻的感伤;大提琴通常表达激情,但也表达欲望和灾难;低音提琴描绘忧郁与不祥之兆。单簧管在瓦格纳的作品中代表爱和情色。小号的乐音代表英雄和统治者,在李斯特的作品中,它代表“光芒”和“容光”;长号刻画节日,贵族、崇高。竖琴是某种地方性或历史性色彩的指示符号,如《纽伦堡的名歌手》的歌唱内容等。和弦也是如此:瓦格纳著名的特里斯坦和弦(Tristan chord),已有多种分析和阐释,它是个携带紧张的和弦,用了装饰音和含混的主音。然而,此和弦也作为一个贯穿整部作品,表达渴望的象征符号,它阐释了“生命就好像一个序曲,死亡演奏了第一个未知的音符”。而马勒交响曲中的“灾难性”(catastrophic)和弦,是作为一个矛盾和焦虑符号起作用的。

这样,我们不仅看到音乐是有意义的,而且是有对象意义和解释项意义。但应当说,音乐的对象意指,除了少数例外,大部分相当模糊,远不如语言那么明确,因此一旦有标题和歌词,语言就确立了意义,然而,音乐最主要的意义还是在于解释项,这是永远存在的。

讨论到此,我们可以回到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如果不用席勒的诗,是否能表现出“大同至乐”的意义?应当说,在对象层次上,不可能,因为纯器乐作品不如文词,没有明确的意指对象。但在解释项层次上,则是可能的,因为音乐作为艺术符号,跳过了对象,指向可以无限衍义的解释项。此作品大气磅礴,宏伟开阔,的确指向了人类精神的升华,指向人类摆脱苦难悲伤,走向自由王国的快乐,这归功于解释项的意义。

艺术符号,包括音乐,不可能没有解释项,也就是说音乐不可能没有意义,它是解释者(听众)心中激起的各种反应。如果说艺术的最大特征在于“多少冲淡对象,跳过对象”21,那么音乐是跳过的对象程度最为极端的一种艺术。因此,认为音乐“无意义”,“除了自身之外什么也不表现”的观点,是对音乐极端的误解,也是对艺术本质的误解。音乐有意义,只是与其他任何表意方式不同而已。如果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没有加入歌词,而是一部纯器乐作品,它的表意对象会模糊,但它的解释项可能会更丰富。

注:

①卓菲娅·丽萨:《音乐美学新稿》,人民音乐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页。

②H.丹纳:《艺术哲学》,张伟译,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128页。

③公元前一世纪裴罗德漠的《论音乐》曾认为音乐不能表现感情与道德,可说是自律论音乐美学的萌芽。

④《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北京大学美学教研室编选,1962年版,第106页。

⑤《卢梭论旋律和语言》,转引自《现代西方音乐哲学导论》,于润祥著,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6页。

⑥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45页。

⑦李斯特:《李斯特论柏辽兹与舒曼》,人民音乐出版社1962年版,第130—131页。

⑧苏珊·朗格:《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28页。

⑨⑩⑪米·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 年版,第250、19、217页。

⑫⑬⑭戴里克.库克《音乐语言》,人民音乐出版社1984年版,第45、45、78页。

⑮沙夫:《语义学引论》,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89页。

⑯马雷舍夫:《论“音乐作品”概念的定义》,转引自于润祥《西方现代音乐哲学导论》,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12页。

⑰⑱⑲“The idea to which the sign gives rise”.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 Press,1931 -1958,vol 2,p.228,p.228,p.303.

⑳Eero Tarasti,Signs of Music,Berlin & New York:Monton de Gruyter,2002,p.31.

21 陆正兰、赵毅衡:《艺术不是什么:从符号学定义艺术》,《艺术百家》200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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