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动不如一静
2014-12-02许晟
许晟
郭工的“一棵松”这件作品,是他一年多前创作的“一棵树”的延续。在“一棵树”里,一根槐树干的中间部分被旋切加工,像卷轴一样展开。技术的方式,带来一个与技术无关的切面,创造了一个永远不会自然呈现的纬度,让我们看到树的“内部”。这个“内部”位于正常的树的结构之外,只因为艺术家的介入而出现。于是,在作品形态的提示下,我们的感知也随之进入一个非正常的范畴,在“自然”和“介入”之间高速震颤,最终在视线里达到脆弱的平衡。作品在帮助我们遗忘或者抑制一切有关“动”与“静”的区别,制造了一个不存在的,与自我,外在,或者两者之间,都无关联的空间。那是一个内心的与世隔绝之处,并随作品在展厅里打开,唤醒着某种沉睡已久的感知。
从古至今,“松”的形象被无数次描绘,成为了文化层面的象征,并很容易变成一种符号化的物象。但在郭工的新作品里,机械旋切的过程与结果,以及这一形态本身所具备的精神张力和强度,足以将任何一棵树所代表的种类或身份,还原到那棵树本身的生命形态。而松树的内涵与质感,才能够与这种还原的力量相平衡,将文化层面的树,还原为生命层面的个体。就像我们在面对一个人时,究竟是看到他/她的社会属性与角色,还是将他/她作为一个自然中的生命来看待,这是不同世界观或价值观的碰撞。因此,机械的旋切与“松”的对话,已经将“松”这个整体,还原为一棵松本身的长势,性格,与气质。我们看到的不再是“松”,而是这棵松。如此一来,它身上所带有的,自古传承的,静态的精神与美学尺度,终于在动态的介入中被激活,脱离了物象与符号的范畴,变成了鲜活的气质与姿态,被赋予了新的,在当下存在的生命。当它最终又以静态作品的方式呈现时,已经直面了强大的美学和文化基因,在与它们对话之后洗尽铅华,并最终成为自己。萨特曾说,我们落入象征,是因为懦弱。“一棵松”拥有郭工所注入的生命与情感,它在直面这个世界;如果非要成为象征,它宁愿象征一些从未被象征过的东西,那就是它自己。
槐树的切面是与纸类似的乳白色,而松的切面微微泛黄,有年月的感觉。当它觉醒成为自己时,遥远时空的传承,以及自身的生命经验,都同时浮现在眼前,阻碍了它的一切语言和行动,保持着无限跃动的静止状态,就像某出英国戏剧中的女主角所说:“当这个世界的一切真实扑面而来,我还能说些什么?”同时,我们分明能在切面的纹理中,看到它作为个体的生命形式所传承的基因。基因里不再是“文脉”这个整体,也不是“松”的物象所经历过的描绘,而是它和它的土地天生具备的,历史与精神深处的脉搏。对“一棵松”来说,文化身份只是它的日常,不是它的使命。往事不需要怀旧,往事依然流淌在它的血液里,成为它的本能;和它自己在当下所经历的,相对短暂的生长,旋切,绽放,还有伤痕一起,让它最终出现在那里。
“天下”这件作品和“一棵松”一样,是直观内心的产物。它直接呈现了一个我们所有人都熟悉的倒影。在封闭的室内空间,这个倒影变成了虚拟的内在世界,扩展着我们内心的宽度。铜盆的材质与形状摆脱了时代的印记,变成一个单纯的,俯身向水的通道。白色方台,水泥地面,展厅的封闭空间,让我们远离黄土与蓝天,构成了属于今天的物质的对话;让我们在当下的时空里,得到恒久不变的,关于立足天地之间的领悟。这个世界原本没有“东方”和“西方”之分,只有“天上”与“天下”之别。“东方”是启蒙运动之后的欧洲学者的发明,让明代之后的中国突然间成为了“东方”。这一概念随之贯穿了对整个“东方”之前的中国的认知。追溯式的命名实际上切断了我们与过去的联系,将一切鲜活的感知都变成了文化学或艺术史层面的规则与理论,这正是阻碍我们调动内在经验的最大障碍。“东方”是遥不可及的迷途,“天下”则让我们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这也许不是这件作品想要表述的,却是它能够被创作的原因。立于天地之间的生动情感,在时光流转中交织成空白,漂浮在今天的空气里,无处不在,却常常被遗忘。
身处世间的方式有很多,而整个世界也能以一种被归纳过的简单形式,存在于我们内心。归纳世界的过程是内在的思考与本能得以展开的过程,最终又凝聚在作品的形式中。这虽然只是作品的表象,却比真实的世界更加接近真相。实际上,艺术作品永远都是表象,这一点从未改变。动结束于静,静是动的中心;艺术的表象是一切思考与经验交织的最终结果,是具象化的精神,是与永恒相连的结点,是开始与结束。美的尺度为此而丈量。今天的艺术与过去的区别,不在于把作品变成理念的工具,而是在今天的经验里,继续寻找理念的终点或者起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