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痛苦是含蓄的
2014-12-02周景雷
如果我们能够承认一个作家在其作品中所氤氲出来的精神气质是真实的话,那么就可以断定,白丁的每一次创作都是在阳伞下的忧郁感伤之旅。白丁在一家国有煤矿企业工作,他蜗居的地方离县城还有20里地,由于并不占据文坛上的优势话语,加之地缘的劣势,这就使他的创作像当今诸多作家所面对的写作对象一样,自身的边缘性使自己所有的写作都沾染了底层的毫光。多年来,白丁在那个弹丸之地,远离都市也远离了喧嚣,他始终没有放弃写作,他给我的印象是倔强、执著的写作姿态,一如他作品中的人物,充满了痛楚,但并不尖锐,有强烈的情感,但又含蓄内敛,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柔的写作。
综观白丁的小说,主要有这样几类形象:矿工系列、知识分子系列、小职员系列以及难以界定身份的男男女女。通过这样几类形象,白丁为我们呈现了某种平面中众生的无奈、挣扎以及对昨天的忧伤的追怀。
一
白丁像观看自身一样来检视着大众的生存。他笔下的人物虽然脆弱命轻,却可堪重负,没有生活逻辑却有自己的轨道。无论生存的现状如何艰难,他们与现实或者抗争,或者顺从,但其价值却没有销蚀。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的短篇小说《小舅子》(原载《阳光》)正是这样的作品。作者以第一人称“我”的口吻讲述了小舅子李建东的故事。“在李建东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很小的时候父亲去世,母亲再嫁抛弃了他,没有感受过父爱与母爱。随着哥哥姐姐们成家,他体会的却是人生的孤独;远离乡土,来到矿区,希望成为人生的转折点,却化为泡影;婚姻的失败为他带来了更大的痛苦;为了孩子,他在城市打拼。幸福感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然而,坎坷与不幸并没有解构人的生存的欲望。就像余华《活着》中的福贵,经历了亲人的相继离开之痛,最后仍与老黄牛为伴终老一生。李建东的生活也是靠着一个又一个的欲望来支撑的,也许,这正是生存的意义——一种最为本真的存在。虽然现实给他制造了无数的苦难,但他并没有因为苦难而放弃生活。也许这正是底层富含希望、有着不竭的生命力之所在。不过值得反思的是,当我们在都市生活的时候,当我们为都市的繁华而慨叹的时候,可曾想过,正是无数的“建东”一砖一瓦的堆砌着繁华。他们却是繁华背后的过客,辉煌的楼宇下埋藏了多少他们的艰辛,恐怕是常常被人忽略的。当他们面带笑容,为一点点的幸福而感动的时候,有谁知道,这种温柔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痛楚?
如果建东的艰难让我们给予底层更多的理解,那么,刘美娟(《结束或者开始》,原载《飞天》)等女性的坚强却赋予了底层更多的伤痛。她们承担了男权社会的道德重压和被抛弃之苦,但由此却获得了韧性和坚强意义上的精神升华。爱情的失足并没有让刘美娟成为生活的弱者,她用女性的韧性与坚强养育着自己的孩子。作者留给读者的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局。可想而知,刘美娟的消失背后隐藏的是她独自生活所要面对的种种艰辛。
与刘美娟有着相似经历的“我”(《那时我一无所有》,原载《青海湖》),为了成全好友的爱情而放弃了自己深爱的男人,为了疗治爱情的伤,“我”远赴他乡,他乡的坎坷经历体现着当下生活的阴冷与无奈。最为辛酸的是,当“我”把那段痛苦经历含泪讲给往昔的爱人时,他只是对故事的素材感兴趣,而没有对“我”的处境给予半句关心的问候,满怀希望的见面换来的却是深深的失望。也许,这对于女性来说是最为可悲的。在这里,借用女性的艰难与挣扎,突出底层生存的艰难,无疑是具有很强的说服力的。
白丁的小说还着力对人性的复杂进行挖掘。《短篇二题》(原载《小说界》)就是如此。小说写了两件命案,第一篇是围绕一件风衣展开的,风衣丢了,引起了夫妻间的猜测和误会,从而引发了命案,不承想小说的结局竟是偷风衣的人遭雷劈丢了性命。第二篇写的是一个赌徒,在输光了所有的钱后选择了跳河,却被一位路过的复员军人救起。救人者出于同情给了赌徒200块钱,赌徒却将复员军人打昏后抢了钱逃跑,又遭遇车祸身亡,小说有因果报应的色彩,却也显示出生命的无常和人物命运的多舛。同类的小说还有《死亡档案(二题)》(原载《芳草》)。《三十年后》中的张大年轻时一念之差独自去了东北,丢下了老婆孩子。30年后他思念家乡和亲人,返乡探望。遭遇杀身之祸,凶手却是女婿。《家中出事》中的赵六在外打工,他老婆在家带着孩子过活,一天,歹徒潜入家中,半夜,妇人遇害,此时,赵六正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和小姐厮混,两个场景的对比让人唏嘘不已。生活的变幻莫测在小说中呈现出无限的可能性。
二
对情感的抒发应该说是白丁小说的重中之重,当然,作家不是为了单纯的表现显形情感,而是意在表露隐藏的情感压抑,或许可以这样说,情感压抑不仅属于文本中,更属于文本外。
首先,他描摹了女性情感的嬗变。由于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的歧视和禁锢以及历史实际状况,中国女性的生存命运与精神状态往往成为时代的“晴雨表”,女性形象随之成为作家特别关注的形象。长期以来,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有着太多观念化的束缚,如思想意义、道德建构等,这使女性形象处在某种程度的失真之中。特别是底层女性原本就是处于一种非人性化的情境之下,观念化的束缚使她们大多扁平无力,而经验化的自在状态的书写才能使人物更鲜活生动。白丁便是这样来处理他笔下的女性形象的。当然这种自在状态是活跃的,随着环境的改变,人物性格与心理的本原性随之发生改变。白丁小说在揭示当下底层女性情感轨迹的同时,注入了对女性行为的理性思考。这种思考不是道德化的说教,而是身临其境的体悟。作者试图在最为底层的社会中向我们揭示最为常见的情感压抑,婚姻的不幸,女性是最大的受害者,面对众声喧哗的责难,作家提出了一个令人深省的问题。《花雨伞》(原载《阳光》)可谓揭示女性痛苦现状的佳作,娟子是千千万万不幸女性的缩影,她们的悲剧与其说是个人原因,勿宁说更多的是来自社会的伤害。
白丁小说从来没有忽视对女性的关注和同情,婚恋题材也许是他创作的重点领域之一。白丁早期的短篇小说《初恋》(原载《阳光》),用第一人称,带有浓重的自传色彩,从中不难看出作者从这次失败的初恋中流露出的自我剖析和批判的精神。中篇小说《披露》(原载《江南》)通过一本被人遗弃的日记,披露了久远年代的一段情感纠葛,彻夜的阅读让“我”品味了人生的复杂的沉重。《出走》(原载《佛山文艺》)则从另一个角度体现了女性婚姻的不幸,结局以女主人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离家出走”划上了句号。从这里可以看出白丁婚恋小说题材的广泛和形式的多样。
中篇小说《如果爱》(原载《文学界》)写的是当下复杂的婚姻状态,在“情人”“小三”“一夜情”等泛滥的今天,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尽管为情所惑,在情感的漩涡里苦苦挣扎,但他们(或者说是作者本人)还是很好地把握住了尺度,在那个美好的月夜,当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公园约会时,他的妻子正在接受另一个男人为她举行的生日晚宴。而这一切,也只是夫妻情感世界的另一个点缀。小说把男女情感的萌动写得很到位,在一片灰暗的背景下,给读者的眼前一些亮色,也给他们心灵些许真诚和温暖。
其次,他反思了知识分子情感的困惑。在物欲横流的时代,知识分子除了无力的思想之外,几乎一无所有。情爱是人的个性最具本质性的组成部分,不堪重负的他们唯有在情感的漩涡中寻求一种慰藉与欲望的满足。然而,情感是一把双刃剑,表象的背后潜藏更多的是一种伤害与困惑。白丁在其小说中塑造的正是这样的孤独与软弱的知识分子群像,面对物化的现实与复杂的人际关系,于无奈与不堪之中情感注定成为其最后的港湾。然而,貌似宁静的水面之下潜伏着种种骚动与困惑,同时也昭示着作者对这种困惑的反思。《带刺的玫瑰》(原载《翠苑》)通过一次出差遇到的“艳遇”,不乏对如今男女空虚的精神世界的无情针砭。其中夫妻双方的共同背叛和中篇小说《关系》(原载《安徽文学》)之中U与R的互相安慰,都是这样一个问题,主人公在寻求一种情感慰藉与欲望满足的同时,大多抱有一种美好的幻想,甚至有人因为强烈的占有欲产生了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可以说,在他们的心理上隐约看到了“废都”情结。
此外,小说中情感背后的悲剧之淡。悲剧表现的是一种理想化的生活,或者说是放在一种人为结构中的生活。在悲剧欣赏中起重大作用的是审美意义上而非伦理或道德意义上的同情。可以说,悲剧无疑使作品、形象更具有深刻性。同时,更加凸显作品的现实意义以激发读者的深刻思考。白丁的小说正是以一种对理想化生活的美好憧憬来书写着情感背后的悲剧。《黑暗》(原载《阳光》)中的李四,因为失明,妻子的行为无从得知。突然的视力恢复让他看到了妻子的出轨,不堪情感的打击,他成了杀人凶手;《玩笑》(原载《西湖》)就是因为长久的情感隐藏无处表达,在无聊的生活玩笑之中导致的悲剧。相似的小说还有发于《雨花》的《命案》。这类小说中的人物,在某种突发事件中暴露出了隐藏的人性之“恶”,形成了一种可怕的力量。从某种程度上说,种种悲剧读来平淡而不曲折,但体会到的是一种深刻的沉重。他们确实是值得同情的。但是,审视悲剧的真正意义,不是简单的同情,而是于审美之中体认深度,在日常平淡的悲剧书写中反思背后的原因,这是白丁小说的另一种值得看重的向度。
三
白丁是一位喜欢向昨天探望的写作者,而且在探望时总是流露着悲伤。经历了世事的复杂与无奈,在爬满沧桑的岁月痕迹中,用平静的心态来追忆往昔岁月,于夕阳之下咀嚼生活中曾经忧伤的味道,这也不失为一种人生经验的沉淀。作者用《活着》的叙事方式来书写《看园子的老人》(原载《西部》):一名老者从现在开始追怀过去的点点滴滴,打开了藏匿于内心的隐秘之门。老者与周爱琴曾经的爱情以及周爱琴与赵麻子的结合,积淀于老者心中尘封已久的情感往事随着老者的讲述而层层揭开。曾经的伤感、喧嚣的世事给了老者太多的伤害,以至于在无力面对现实之中寻求一条逃离的小径。无数的偶然铸就了老者成为花房的主人的事实。“在那里种花养草,很悠闲,比和人打交道强多了。”安静地生活,除了对现实的逃避,我想更多的恐怕就是看透世事之后的一种人生的淡然和从容。《握住你的手》(原载《延河》)同样是以时间为起点、以追忆的方式来怀念往昔的情感忧伤。时间从现在跳跃到25年前。25年前的种种往事历历在目。与其说是小说的主人公在回首从前,不如说是白丁在宁静的怀旧之中表达对日常生活的真切感受。这里有疼痛也有幸福,有冷漠也有温暖。这里不仅有怀旧,还有挣扎,也正是这种挣扎成就了今天成长的结果。对于过去时间的留恋使白丁笔下的日常生活显出一种苍凉感。爱情的遗憾、成长的艰难无疑是这种苍凉的体现。当“我”在台下看到白菊的时候,尘封于心底的情感浮出地表。爱情的失败成为“我”前进的动力,生活的艰难给了“我”很多成长的财富。当演出结束的时候,“我”回到了现实之中,在握住她的手的一瞬间,不禁发出这样的感慨:25年前我是多么的想握住这双手啊!然而时间流逝、物是人非。
作家的创作不仅是对外在现实的反映,同时也是一种表现作者自身精神世界的语码。作品中主人公的心理与情感体验是无法与作者的生命体验分开的,很多是属于作者的心声,同时为生存探寻尺度。白丁正是这样的作家。他用自己对生活的体悟来书写人生,书写平凡的生活。他用一种自在状态塑造着底层的人物形象,摒弃观念化的束缚和思想的羁绊,在这种书写背后我们不禁体会到一种生活艰辛所带来的痛。只是这种痛不是剧烈的,而是温柔的、含蓄的。当然白丁也是有所欠缺的,叙事方式的多样性和语言的深加工,都是需要在以后的创作中逐步完善的。小说思想的深邃性随着作家的成长而加深,这一点也是值得期待的。
周景雷: 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家。渤海大学教授、艺术学院院长、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所长。近年来致力于当代文学批评和当代文学研究。已经发表当代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类文章50余篇。主持省级及国家级社科项目十余项。已出版专著《茅盾与中国现代文学》和《小说走过新时期》,曾获辽宁省哲学社会科学成果二三等奖,省社科联社科成果一等奖和《当代作家评论》奖。本文是为白丁小说集《结束或者开始》所作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