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散文三章
2014-12-02刘庆邦
草原上的河流
我多次看过大江、大海、大河,却一直没有看过草原上的河流。我只在电影、电视和画报上看见过草原之河,那些景象多是远景,或鸟瞰之景。在我的印象里,草原上的河流蜿蜒飘逸,犹如在绿色的草原上随意挥舞的银绸,煞是漂亮动人。这样的印象,是经过别人加工后传递给我的,并不是我走到河边亲眼所见。别人的传递也有好处,它起码起到了一个宣传作用,不断提示着我对草原河流的向往。我想,如果有机会,能近距离地感受一下草原上的河流就好了。
机会来了,二○一四年初夏,受朋友之约,我来到了向往已久的呼伦贝尔大草原,终于见到了流淌在草原上的河流。那里的主要河流有伊敏河、海拉尔河,还有额尔古纳河等。更多的是分布在草原各处名不见经传的支流。如同人体上的毛细血管,草原铺展到哪里,哪里就有流淌不息的支流。水的源头有的来自大兴安岭溶化的冰雪,有的是上天赐予的雨水,还有的是地底涌出来的清泉。与南方的河流相比,草原上的河流有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自由。左手一指是河流,右手一指是河流,它随心所欲,我行我素,想流到哪里都可以。我看见一条河流,河面闪着鳞片样的光点,正淙淙地从眼前流过。我刚要和它打一个招呼,说一声再见,它有些调皮似的绕一个弯子,又调头回来了。它仿佛眨着眼睛对我说:朋友,我没有走,我在这儿呢!
在河流臂弯环绕的地方,是一片片绿洲。由于河水的滋润,明水的衬托,绿洲上的草长得更茂盛,绿得更深沉。有羊群涉过水流,到洲子上吃草去了。白色的羊群对绿洲有所点化似的,使绿洲好像顿时变成了一幅生动的油画。
而南方的河流被高高的堤坝规约着,只能在固定的河道里流淌。洪水袭来,它一旦溃堤,就会造成灾难。草原是不怕的,草原随时敞开辽阔的胸怀,不管有多少水,它都可以接纳。水大的时候,顶多把草原淹没就是了。但水一退下去,草原很快就会恢复它绿色的本色。绿色的草原上除了会增加一些水流,还会留下一些湖泊和众多的水泡子。从高处往下看,那些湖泊和水泡子宛如散落在草原上的颗颗明珠。
在一处坐落着被称为亚洲第一敖包的草原上,我见几个牧民坐在河边的草坡上喝酒,走过去和他们攀谈了几句。通过攀谈得知,他们四个是一家人,父亲和儿子,婆婆和儿媳。在羊圈里剪羊毛告一段落,他们就带上羊肉和酒,坐在松软的草地上喝酒。他们没有带酒杯,就那么人嘴对着瓶嘴喝。他们四个都会喝,父亲喝一口,把酒瓶递给儿子;婆婆喝一口,把酒瓶递给儿媳。他们邀我也喝一点儿,我说谢谢,我们一会儿到蒙古包里去喝。我问他们河水深不深,能不能下水游泳?小伙子答话,说水不深,天热时可以到河里游一游。正说着,我看见三匹马从对岸走来,轻车熟路般地下到河里。河水只没过了它们的膝盖,连肚皮都没湿到。马儿下到河里并不都是喝水,有的在河里走来走去,像是把河水当成了镜子,在对着“镜子”把自己的面容照一照。我又问他们,河里有没有鱼?小伙子说:鱼当然有,河里有鲫鱼、鲇鱼、鲤子,还有当地特有的老头儿鱼。老头儿鱼最好吃。那么,月光下的河流是什么样子呢?小伙子笑了,说月亮一出来,满河都是月亮,可以在漂满月亮的河边唱长调。
又来到一条小河边,我看见河两边的湿地上开着一簇簇白色的花朵。草原上的野花自然很多,数不胜数。红色的是萨日朗,紫色的是野苜蓿,明黄的是野罂粟,蓝色的是勿忘我。这种白色的花朵是什么花呢?我正要趋近观察一番,不对呀,花朵怎么会飞呢?再一看,原来不是花朵,是聚集在一起的蝴蝶。蝴蝶是乳白色,翅膀上长着黑色的条纹,一片蝴蝶至少有上百只。蝴蝶们就那么吸附一样趴在地上,个别蝴蝶飞走了,很快又有后来者加入进去。这么多蝴蝶聚在一起干什么呢?同行的朋友们纷纷做出猜测,有人说蝴蝶在开会,有人说蝴蝶在谈恋爱,还有人说蝴蝶在产卵。蝴蝶们不说话,它们旁若无人似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我想和蝴蝶做一点游戏,往蝴蝶群中撩了一点儿水。这条小河里的水很凉,也很清澈,像是从地底涌出的泉水汇聚而成。水珠落在蝴蝶身上,蝴蝶像是有些吃惊,纷纷飞扬起来。一时间,纷飞的蝴蝶显得有些缭乱,水边犹如开满了长翅膀的白花。蝶纷纷,“花”纷纷,人也纷纷,朋友们纷纷拿出手机,拍下这难得的画面。
这样清的水应该可以喝。我以手代勺,舀起一些水尝了一口。果然,清冽的泉水有着甘甜的味道。
倘若是我一个人独行,我会毫不犹豫地下到河里去,尽情地把泉水享受一下。因是集体出行,我只能和小河告别,眼睁睁地看着河水曲曲折折地流向远方,远方。
我该怎样描绘草原上的河流呢?我拿什么概括它呢?升华它呢?平日里,我对自己的文字能力还是有些自信的,可面对草原上的道道河流,我感到有些无能,甚至有些发愁。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来到被誉为长调之乡的新巴尔虎左旗,听了蒙古长调歌手的演唱,感动得热泪盈眶之余,我才突然想到,有了,我终于找到和草原上的河流相对应的东西了,这就是悠远、自由、苍茫、忧伤的蒙古长调啊!长调的婉转对应河流的蜿蜒,长调的起伏对应河流的波浪,长调的悠远对应河流的不息,长调的颤音对应河流的浪花……我不知道是草原上的河流孕育了蒙古长调还是蒙古长调升华了河流,反正从此之后,我会把长调与河流联系起来,不管在哪里,只要一听到动人情肠的蒙古长调,我都会想起草原上的河流。
我家的风箱
不时想起风箱,我意识到自己开始怀旧。这个旧指的不仅是过去时,不光是岁月上的概念,还包括以前曾经使用过的物件。随着时间的流逝,时代的变迁,一些东西确实变成了旧东西,再也用不着了。我所能记起的,有太平车、独轮车、纺车、织布机、木锨、石磨、石磙、碓窑子、十六两一斤的星子秤等,很多很多。也就是几十年的工夫,这些过去常用的东西都被抛弃了,由实用变成了记忆,变成了在回忆中才能找到的东西。
风箱也是如此。
我在老家时,我们那里家家都有风箱。好比筷子和碗配套,风箱是与锅灶配套,只要家里做饭吃,只要有锅灶,就必定要配置一只风箱。风箱长方形,是木箱的样子,但里面不装布帛,也不装金银财宝,只装风。往锅底放了树叶,擦火柴给树叶点了火,树叶有些潮,只冒烟,不起火。靠鼓起嘴巴吹火是不行的,嘴巴都鼓疼了,眼睛也被浓烟熏得流泪,火还是起不来。这时只须拉动风箱往锅底一吹,浓烟从灶口涌出,火苗子呼地一下就腾起来。做饭时从村里一过,会听到家家户户都传出拉风箱的声响。每只风箱前后各有一个灵活的风舌头,随着拉秆前后拉动,风舌头吸在风门上,会发出哒哒的声音。拉杆往前拉,前面的风舌头响,拉杆往后送,后面的风舌头响。拉杆拉得有多快,响声就有多快。那种声响类似戏台上敲边鼓的声音,又像是搕檀板的声音,是很清脆的,很好听的。因风箱有大小之分,拉风箱的速度快慢也不同,风箱的合奏是错落的,像是交响音乐。
让人难忘的是我们家的风箱。不是吹牛,我们家的风箱和全村所有人家的风箱相比,质量是独一无二的,吹出的风量是首屈一指的。在祖母作为我们家的家庭主妇时,我不知道我们家的风箱是什么样子,恐怕趁不趁一只风箱都很难说。反正从我记事起,从母亲开始主持家里的炊事生活,我们家就拥有了一只人见人夸的风箱。母亲的娘家在开封附近的尉氏县,离我们那里有好几百里。母亲嫁给父亲后,生了大姐二姐,又生了我和妹妹,八九十来年过去了,才回了一趟娘家。那时乡下不通汽车,交通不便,母亲走娘家,只能是走着去,走着回。母亲从娘家回来时,只带回了一样大件的东西,那就是风箱。步行几百里,母亲是把分量不轻的风箱背回来的。风箱是白茬,不上漆,也不要任何装饰。风箱的风格有些像风,朴素得很。母亲背回的风箱一经使用,就引得村里不少人到我们家参观。后来我才知道了,母亲从远方的娘家带回的是制造风箱的先进技术,还有不同的风箱文化。从造型上看,本乡的风箱比较小,母亲带回的风箱比较高,风膛比较大;从细节上看,本乡的风箱是双杆,母亲带回的风箱是独杆。关键是风量和使用效果上的差别。本乡的风箱拉杆很快就磨细了,拉起来旷里旷当,快得像捣蒜一样,也吹不出多少风来。而我们家的风箱只须轻轻一拉,火就疯长起来,火头就顶到了锅底上。
我们兄弟姐妹小时候,最爱帮大人干的活儿就是拉风箱。拉风箱好玩儿,能发出呱哒呱哒的响声。撒进锅底下的煤是黑的,拉动风箱一吹,煤就变成了红的,像风吹花开一样,很快就能见到效果。母亲不但不反对我们拉风箱,还招呼我们和她一块儿拉。我们手劲还小,一个人拉不动风箱。常常是手把上一只小手儿,再加上一只大手,母亲帮我们拉。
那时我们没什么玩具,在不烧火不做饭的情况下,我们也愿意把风箱鼓捣一下。风箱的风舌头是用一块薄薄的小木板做成的,像小孩子的巴掌那样大。风舌头挂在风门口的内侧,把风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像是吸附在风门口一样。我们随手在锅门口捡起一根柴棒,一下一下捣那个风舌头。把风舌头捣得朝里张开,再收手让风舌头自动落下来。风舌头每次落下来,都会磕在风箱的内壁上,发了哒的一声脆响。我们捣得越快,风舌头响得就越快,风舌头像是变成了会说快板书的人舌头。我们还愿意挽起袖子,把小手伸进风门里掏一掏。我们似乎想掏出一把风来,看看风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我们空手进去,空手出来,什么东西都没能掏到。
与风箱有关的故事还是有的。老鼠生来爱钻洞,以为风箱的风门口也是一个洞,一调皮就钻了进去。老鼠钻进去容易,想出来就难了。有一个歇后语由此而来,老鼠掉进风箱里——两头受气。有一户人家,夜深人静之时,灶屋里传出拉风箱的声音,呱哒呱哒,呱哒呱哒,听来有些瘆人。三更半夜的,家里人都在睡觉,是谁在灶屋里弄出来的动静呢?那家的儿媳前不久寻了短见,是不是她还留恋这个家,夜里偷偷回来做饭呢?有人出主意,让那家的人睡觉前在风箱前后撒些草木灰,看看留下的脚印是不是他家儿媳的。如果是他家儿媳的脚印,下一步就得想办法驱鬼。那家人照主意办理,第二天一早,果然在草木灰上看到了脚印。只不过脚印有些小,像是黄鼠狼留下的。黄鼠狼爱仿人戏,风箱在夜间发出的呱哒声,极有可能是黄鼠狼用爪子捣鼓出来的。
既然我们家的风箱好使,生产队里下粉条需要烧大锅时,就借用我们家的风箱。我初中毕业后第一次走姥娘家,是借了邻村表哥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骑着自行车去的。我的小学老师找到我,特意嘱咐我,让我给他捎回一只和我们家的风箱一样的风箱。我是用自行车把挺大个儿的风箱驮回去的。不止一个木匠到我家看过,他们都认为我们家的风箱很好,但他们不会做,也不敢做。我们家的风箱,是我母亲的一份骄傲。母亲为我们家置办的东西不少,恐怕最值得母亲骄傲的,还是她从娘家带回的风箱。
现在,我们老家那里不再使用风箱了。人们垒了一种新式的锅灶,为锅灶砌了大烟筒,利用烟筒为锅底抽风。还有的人家买了大肚子液化气罐,用液化气烧火做饭。扭动金属灶具上的开关,啪地一下子,蓝色的火苗儿呼呼地就燃起来。祖祖辈辈用了多少代的风箱,不可避免地闲置下来,成了多余的东西。什么东西都怕多余,一多余就失去了价值。据我所知,不少人家的风箱,最后都被拆巴拆巴变成了一把柴,化成了锅底的灰烬。在风箱的作用下,不知有多少柴火变成了灰烬,风箱万万不会想到,它和柴火竟然是一样的命运。
我家的风箱是幸运的。母亲在世时,我们家的风箱存在着。母亲去世后,我们家的风箱仍然在灶屋里存在着。我们通过保存风箱,保留对母亲的念想。物件会变旧,人的感情永远都是新的。
亲近汉水
也许小时候老在水里扑腾的缘故,或许我的天性中含有某种和水相投合的东西,反正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一见到好水,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跳下去,游一游。夏天,我在宁夏的沙湖里游过。初秋,我在贵州的赤水河里游过。在明月高悬的夜晚,我独自一人悄悄走进了云南玉溪的抚仙湖。同样是夜晚,我在海南三亚的大海里也游过一番。更有甚者,有一年去希腊,我和朋友们竟在一大早扑进爱琴海里去了,并伸展双臂,在著名的爱琴海里欢呼。
俱往矣,数来数去,恐怕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是二○一四年七月在襄阳期间投入汉江的一次畅游。
历史上,襄阳被称为“兵家必争之地”,同时也被民间誉为“铁打的襄阳”。我理解,所谓“铁打”,无非是说襄阳古城铁桶一般,固若金汤。到了襄阳我才了解到,从根本上说,襄阳的坚不可摧,五行中主要靠的不是金木火土,而是水;不是城,而是池;习惯上说是“铁打”,实际上是“水造”。也就是说,襄阳的不可动摇和长盛不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有源头活水来”,得益于汉水这个天然优势。
襄阳的水系是够发达的。浩浩荡荡、碧波万倾的汉江穿城而过,源源不断地给这个城市注入着活力,并使这个城市充满钟灵毓秀之气。与汉江相连的是襄阳的护城河。襄阳的护城河最宽处达二百五十米,平均宽度一百八十米,据称在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是最宽的护城河。在襄阳几天,我们远望是水,近观是水,抬眼是水,低眉是水,仿佛水一直与我们相伴相随。这天傍晚,我们从一个城楼上下来,沿着城墙内侧一道梯梯石阶砌成的斜坡一直走到汉江的水边去了。江面宽阔,江水很清,江面升起阵阵清凉的气息。这时我的念头升起来了,能下到水里游一游就好了。我看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正在江水里游泳。这表明汉江是开放的,人们是可以下江游泳的。我还看见,就在我身边,一个年轻人正训导他的一只大型宠物在江水里游泳。年轻人的办法,是奋力把一只小皮球扔到清波中,让宠物游过去,把皮球叼回来。如此循环往复,大概宠物觉得有些单调,也有些疲倦,当它再次把皮球叼回后,不愿再撒口,并水淋淋地往岸上走去。年轻人不答应,他从宠物口里夺下皮球,又一次抛入水中。目睹此景,我有点儿同情那只宠物,也有点儿羡慕那只宠物,真想跳入水中,替宠物把皮球取回。
我多次到过黄河岸边,想下到黄河里游一游。但有人告诉我,黄河中暗流涌动,有不少漩涡,到黄河里游泳是危险的。我只好作罢。我也有过游长江的冲动,可惜没得到机会。有一年长江涨水,江水漫上了汉口江边的公园,我挽起裤腿,在公园里蹚了蹚水,算是和长江稍许亲近了一下。而汉江的一江好水如此波澜不惊,舒缓缠绵,当非常适合游泳。汉江也叫汉水,作为一个汉人,如果一辈子不到汉水的怀抱里待一会儿,是不是有点儿遗憾呢?是不是会心有不甘呢!
晚上,汉江两岸的灯火亮起时,我们乘上游轮,在江上穿行。船行带风,鼓动着我们的衣衫,吹扬起我们的头发,让人神思邈远,生发思古之幽情。在我的想象里,住在襄阳古隆中,一向乐水的智者诸葛亮,是在汉水里游过泳的。对汉水喜爱有加的李白,是在汉水游过泳的,不然的话,他不会写出“遥看汉水鸭头绿”的诗句,不会把汉水比喻成满江美酒。在襄阳长大,名号前冠以襄阳的大书家米芾,是在汉水里游过泳的。以“米颠”狂放不羁的性格,他的泳当是裸泳。写过《春晓》等著名诗篇的孟浩然,就更不用说了,他生在汉水边,长在汉水边,汉水就像是他家门前的一条河,他不到水里打打扑腾,简直说不过去。那么,我们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拘着,眼睁睁错过到汉水里一游的机会?
让人欣喜的是,想游汉江的不止我一个,同行的几个文友一拍即合,不游汉江不罢休。第二天一大早,一阵小雨之后,我们结伴向汉江进发。踏进汉江的一瞬,我有些感动,好像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愿望,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又好像作为汉族的一个子孙,汉江一直在这里等我,而我却来得有些迟了。好在汉江对我一点儿都不拒绝,她仿佛一下子抱住了我,并轻轻拍打着我,说到这里就是到家了,让我放松身心,好好玩儿吧!
在水里的感觉与在岸上的感觉大不一样。如果在岸上是隔岸观景的话,下到水里顿时有了回归的感觉。如果在岸上还能看到对岸景物的话,下到水里,使本来辽阔的江面显得更加辽阔,顿生烟雾苍茫之感,并渐渐有些忘我。人类有许多享受,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美好的食物、相吸的异性、灿烂的艺术等,都会构成人类的享受。千万别忘了,享受水,也是人类的一大享受。水,是生活的必需,也是生命的必需,享受水,是生命的一种本能。古人曰: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
我游泳没受过专业训练,完全是野路子。我觉得这样挺好,游起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比如说我喜欢仰泳,游一会儿,就仰躺在水面休息一会儿。这时候,我的两只耳朵浸在水里,一切尘世的喧嚣都被屏蔽,耳边只要哗哗的水声。我的两眼望着天空,望着天上的白云和飞鸟,觉得离天空越来越近,似乎全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禁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感叹汉江真好啊,待在水世界里真美妙啊!以致上得岸来,我仍觉情犹未尽,意犹未尽,对着江面长啸了几声。
是的,像汉江这样的好水不多了,能让人下水游泳的江河湖塘变得越来越少。据报载,现在衡量治水成效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看当地领导敢不敢下水游泳。这表明,下水游泳不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而是成了一种奢侈。我想,我要是住在襄阳的话,别的事往后放放,每天先到江里游一通再说。从这个意义上说,襄阳人的生活是奢侈的。而我只是襄阳的一个过客,到汉江游泳,一辈子也许就这么一次吧。
忽闻汉江之水很快就要通过南水北调工程调到北京,调到北京的宝贵汉水也许不能供我们游泳,但如果我们每天能喝到汉水,精神上是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刘庆邦: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牛》《遍地白花》《响器》等三十余部。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哑炮》获第二届和第四届老舍文学奖。根据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节银熊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俄、德、意等外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