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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四季

2014-12-02宋子烨

阳光 2014年12期
关键词:村子

炭生是我儿时的玩伴,中学毕业后不久,他便决定去参军,而我,只想留在村子里。炭生临走时,我去火车站送他,而他母亲并没有来,或许是因为她的丈夫——炭生的父亲早几年在战斗中牺牲了,我不知道炭生是怎么说服她的。没有人知道炭生的母亲姓什么,也许只有炭生的父亲知道她的名字吧。她的衣服上都绣着一朵朵云彩,于是村里老少都喊云嫂。火车将远走时,我问炭生,如果他死了,会不会后悔。他笑了笑说,男子汉大丈夫,为了国家,怎会后悔。就这样,我看着炭生坐着火车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离去时,在火车站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一个单薄的身影,她躲在柱子后面,只露出那张沧桑而布满皱纹的脸,风扬起了她的白发——那便是云嫂,她就站在那个角落里,直直地看着火车远去的方向。

此时,正是初春。

云嫂的几孔窑洞外面有一方不大的小院。每当院里的夕阳低垂下眉梢的时候,凉风便至,带来几分刺骨和一丝丝咸腥的味道,我想那不是海,或者说不是水,倒像是沟壑里面被灌注了鲜血一样,在不远的地方推搡着轻浪,一层又一层。靠着小院出口的路边,不知道是谁放的一堆陈木,底下的几根已开始腐烂,雨天过后,会长出些菌类。朽木上坑坑洼洼的无数的虫洞,却像一只只眼睛,看着世间的沧桑,带着嚣张的嘲笑。几株长春藤在栅栏上攀援着,牵引成一种绵延,仿佛是一道屏障,阻断这这里和那里,昨天和现在。

留在村子里的我,因识得几个字便挑起了村里子“信差”的职务,为村子里不识字的人读信写信,自那以后,云嫂是村子里找我最勤的人,也是最拖拉的一个,一封信总会让多读几遍,她听的时候,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容,满是幸福的感觉,仿佛炭生就在她眼前。写一封信总是会把我钢笔里的墨水都用掉,然后便对我一遍又一遍的说着炭生小时候的事情,直至最后我能清晰的记住炭生的点点滴滴。不经意间,被万物奉承着的春天便在这追逐与怀念中悄悄过去。我不想去看,黑暗中我听到摩挲大地的步履声,埋藏在口罩与围巾中的私语声以及一声声的车铃声将一切掩盖。这时候,我像从千年大梦里醒来。

盛夏的天气最磨人,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喜欢带着小板凳,摇着一把蒲扇在村口的大树下乘凉。而云嫂又是人群中最特别的一个,微驼的身子站在烈日下,那头白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异样的刺眼。她双眼灼灼的望着进村的唯一通道,村子里的三姑六婆总是会好心的想把云嫂拉到大树下,云嫂只是推脱。伴着夏季的蝉鸣,我却听得别样的清晰,“或许我多受点儿苦,老天爷便不会让我的炭生受那么多苦。”“不遭罪,老天爷不会保佑我的炭生,老天爷不会让我的炭生回来。”这炎炎夏日,我却从心底透出一阵阴凉,一股悲哀顺着我的脊髓传遍全身,到我的脚趾,深深发麻。在这昼长夜短的夏天,云嫂拥有的为何只有永无止境的黑夜呢?

其实我也是很害怕夏天的。不记得曾经听哪个长辈说过,夏天死掉的人,在入土前尸身腐烂了,阎王爷就无法招来他的七魂六魄,就无法让他在阴曹当差,只能做了孤魂野鬼,在各个地方流浪。原先我并不怕,东北乱起来的时候,很多人说,蛋大点儿的小国,给你一个省你都占不满,三个省,撑死你狗娘养的。结果京城都被占了,一个个跑得屁溜快。后来说,大兵都被人家杀完了,委员长要征壮劳力去杀敌,炭生爹气不过,抄着家里的斩骨刀就去了太原。临走,我和炭生去送,炭生眼泪跟珠子似的,停不住。炭生爹恼了,一巴掌抽了去,大骂:“完蛋玩意儿,哭个!男子汉,为了国家,死了啥玩意儿的都是个!好小子,赶紧长,没准还能跟老子一块干他娘的!”炭生捂着脸,眼泪却不再掉下来,只在眼窝子里打转。

眨眼,秋风又起了,吹走了夏日的燥热。

云嫂依旧每天在天际才露出一丝微光时便起了床,准备着一顿平凡的饭菜,坐在饭桌上期盼着门被推开的咯吱声,在光里站着她日思夜想的人儿。今日,理应是炭生信到的日子,可是村子突然失去了与前线的联系,不断的传来各式各样的传闻,总之都是噩耗,村子里的人也是惶恐不安,所幸云嫂并不与村子里的人多来往,我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怀揣着自己随手写的信,但愿云嫂不会听出什么,推开了门。

此时云嫂正在收拾碗筷,“阿瑞,你来了。”我顿了一下,将笑容挂在了脸上:“云嫂,炭生的信。”我还未说完,云嫂已经拿了凳子像个听话的学生一样端坐着,像往常一样,云嫂静悄悄的听完了信,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只是我未察觉,云嫂明亮的眸子随着一字一句逐渐消散无光。当我准备念第二遍的时候,云嫂止住了我,“阿瑞,就到这儿吧。”

我未说什么,关上了门,没来由的抬头望了望天,猛然想起就是这个日子,有军队的人早上送来了炭生爹的帽子和铜打的号。云嫂一早便下了地,直到晚上才会回来。那帽子已被染成了红色,是极喜庆的颜色。炭生喜欢红色,热闹。他把我叫到家,兴高采烈地给我看。正在玩闹的时候,却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我扭过头去,只见云嫂站在不远处。云嫂脸色无法形容的惨白,五官已经因为尖叫而扭曲,原本秀气的脸变得无比恐怖。手里提的锄头和挖地勺掉在地上,砸出了两个坑,我仿佛听到大地发出了尖厉的哭声。正在我发呆的时候,云嫂飞一样冲过来,一把抢过帽子,抱在怀里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呕吐,仿佛要把肝脏呕出来一样。炭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一边哭一边抱着云嫂的大腿,念叨着,我以后只吃一个饼子,剩下的留给爸爸,妈妈不要哭,不要哭……我已经不知所措,唯一能做的就是大哭着跑回家,找到了爹妈。爹妈看到帽子的时候也是浑身发着抖。爹抱着我回到了家,给我吃白面馍,于是我和着一脸眼泪鼻涕狂吃起来,时不时还能听得到炭生院里传来的哭声。

就在白面馍占据我大半兴趣的时候,我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炭生没有爸爸了。长大之后,跟随老人去犒军的时候,听说了炭生爹的事迹。炭生爹作战英勇,每次冲锋都是亲自吹冲锋号,一马当先,很得士兵信赖,应征没几仗就被提拔为排长了。敌人一次夜间大扫荡,暗哨睡着了,让敌人摸了进来,部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炭生爹的排为了掩护大部队,主动断后,结果寡不敌众,惨败。炭生爹头部中弹,他的警卫员背着他逃了出来。等到了大部队驻地,炭生爹早就牺牲了。为了表示对炭生一家的哀痛和褒奖,把他的帽子和军号送了来。

寒气逼人。我紧了紧衣领,回了家。

下午的时候我又往云嫂家去,远远便听到了小孩子的嬉笑声:“疯婆子,疯婆子。克死丈夫,又克死儿子的疯婆子。”心中大惊,这怎么了得。 “你们这群贼娃子。”我气冲冲的冲了上去,小孩子便一哄而散了。云嫂瘫坐在地上,不断的抽泣着,她抬头望了我一眼,那一眼冰冷冷的,生生的让我感到如坠冰窟。就像是死人一样。自那天后,我便再也不敢见云嫂。再后来一个多月,云嫂便病了,躺在床上一病不起。我偷偷的去看过几次,云嫂多半是睡着的,即便在梦里,那紧皱的眉也没有半刻放松开过。照顾她的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中医。老中医告诉我,好像是因为我写的信不像她的儿子。

我在颤抖着,我不得不仔细思考着,我是不是杀了人?我也开始变得恐慌起来。我不敢再去看望云嫂,只是偶尔去买酒时路过那扇紧闭的大门。那扇门的朱红色漆已然面目全非,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可以分辨得出那种鲜艳的红,这里也曾贴着鲜红如烟火般热烈的“双喜”吧,风轻轻的挑弄着那扇破门,于是门便发出“吱呀吱呀”的笑声。

秋天刚过,便收到了云嫂去世的消息,她走得静悄悄的,未撼动这村子一分一毫,去送葬的人不多,我木偶般的跟在队伍后面,心中有着说不清的滋味。我想这个冬天必像云嫂的躯体与心一样冰冷刺骨吧。已经不记得是哪个冬天,云嫂家多了一个习惯,每顿饭都留下了几个饼子,云嫂把饼子埋在家里的花椒树下。我曾问过云嫂。云嫂说,把炭生爹要吃的饼子埋下,魂儿就会来吃,也会滋补肉身,不会腐烂,这样炭生爹就可以在阴曹照样当排长,带着他的兄弟们继续杀敌了。我这才信了那个传说。云嫂已经不再哭了。脸上也很少再出现笑容,秀气的脸也不见了。云嫂的脸浮肿很厉害,眼睛也深深陷了进去,眼珠子也不再泛出光彩,连转动都变得缓慢了。这是云嫂走之前给我留下的最后的印象。

在我对云嫂的死即将淡忘时,听到了几天前前线大胜的消息,当初的噩耗是军队故意传出来的。据说那只是诱敌的伎俩,骗过了敌人,也骗过了我。此时,雪已覆盖了大地,我穿得厚厚实实的,怕这个冬天太冷,怕那块墓地太冷。

墓地门口,便看见一串长长的脚印,是刚留下的,往前走,便看见云嫂干净的墓前有一着军装的身影。我走上去与他并立在一起,对着云嫂,像一对兄弟看望自己的母亲一般。“炭生,回来了。”我又想起了当初问的那个问题,“后悔吗?” 他怔了怔,直视着坟前的木桩子,“男子汉大丈夫,为了国家,怎会后悔?”我听着炭生像在念校训一样。炭生突然跪在了墓前,抱着那根木桩,宛若抱着云嫂一般。哭声混着冬季的悲歌在云嫂面前久久回旋,传遍了整个坟地。哭着哭着,风越来越大,我仿佛又听到了炭生爹的大骂声。

远处传来喜庆的唢呐声,村里人在庆祝战争胜利了。

宋子烨:男,《湖南师大致远报》文艺版编辑。《先锋戏剧潮流下的黑洞》《老房子》《黑色的猫》《黄金时代之后》等作品在《工人日报》《河北日报》《散文百家》等媒体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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