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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围

2014-12-02关义为

阳光 2014年12期
关键词:瑞丽

下午四点多钟,乐阳市农业综合开发办公室人秘科的陈瑞丽刚刚开完会,就接到了老家邻居老许叔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老许叔的声音急匆匆的:“阿丽,你阿爹关节炎加重了,打了好几次电话你一直关机。”陈瑞丽吃了一惊,急忙问:“疼得很厉害吗?”老许叔说:“不算厉害。就是今天上午你阿爹到田地里去看庄稼,回来时被雨淋了,已送他到诊所打了吊针,没什么大事。”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虽然疼得不算厉害,但你阿爹想你呢,你就快点儿回来吧。”

陈瑞丽谢过老许叔,放下电话就犯了难。妈前几年去世后,姐姐也远嫁到了湖南,自己成家以后,老家就剩下爹一个。现在爹的病加重了,理应住在本省的她照顾。

可是现在,单位主要领导刚更换,各科室人员动荡不安,她屁股下的位子本就不稳,现“改朝换代”,万象更新,会不会把自己更掉都还难说呢,她只能积极上班,认真做事,绝不能出丁点儿差错。在这个节骨眼上,爹竟不合时宜地病重了。唉,少不得要请假,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还不知道新主任这把火怎么烧呢,此时此刻,往他跟前递请假条,明显是不给他面子嘛。

盘算来盘算去,陈瑞丽在心里打算好了,就请一天假,明天早晨就回老家去,下午赶紧把爹接自己家来,刻不容缓。这样只耽误一天,既照顾了爹,主任那边也不至于不好交代。

想到这儿陈瑞丽不禁对爹也有了气: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又有这种怕风怕雨的病,还要自己下地干活,早就跟他说了,自家的田地就交给老许叔种吧,每年老许叔分给一点儿粮食就可以了,可爹偏偏不听,现在竟把病弄重了,硬是不让人省心。

把爹接这里来,也不是件容易事,她还要跟丈夫黄大雄、婆婆张慧娟说一声。这比跟主任请假更让陈瑞丽伤脑筋。他们倒不至于不同意,毕竟于情于理爹都只能依靠她了,大抵是听了默许,或是冷嘲热讽几句。陈瑞丽没指望他们能热情地伸开双臂迎接岳父或者亲家的到来,能做到表面上的客气就算不错了。

这个家对陈瑞丽的轻视打从陈瑞丽与黄大雄谈恋爱的时候就开始了。大学毕业那年,黄大雄头一次领陈瑞丽进家门,在对面沙发上,张慧娟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像红外线扫描仪似的将陈瑞丽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陈瑞丽在这种密不透风的扫视下,心里打鼓似的咚咚响,腰板僵硬在沙发靠背上,一动不敢动。黄大雄在二楼阳台陪他爸爸聊天,客厅里没人救驾。陈瑞丽急中生智地对张慧娟笑了笑,讨好地笑。张慧娟也笑,可那笑却没有一丝温柔的意味:“小姑娘是哪里人?”陈瑞丽说:“本省临北县的。”张慧娟又问:“临北县县城的?”陈瑞丽说:“下面的。”张慧娟又问:“下面镇上的?”

一直自傲的陈瑞丽此刻也觉出了局促,她不禁低下了头,双手在腿缝处搓过来搓过去。客厅里安静了片刻,张慧娟的声音停歇了,但眼还是望着她,摆明了要问个水落石出,她是在等陈瑞丽自己回答。好半天,陈瑞丽才蚊子似的说出:“我是安阳镇福田村的。”张慧娟顿时拔高了声调,像吃了炸药似的惊道:“农村的?”陈瑞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因为自身的外表优势,她一直不太在意自己的出身,但此刻眼前这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女人像是跟农村有仇似的,那声惊叫充满了对农村人的嫌弃与厌恶,这令陈瑞丽突然为自己的家世感到羞愧、难为情、自卑,她甚至想钻到地缝里去。客厅里又安静了。张慧娟看了一眼陈瑞丽,又问:“是汉族的吧?”“是的。”陈瑞丽小声答道。张慧娟把水果盘往陈瑞丽那边推了推,说:“吃水果吧,这些水果是阿雄说要带你进家来,我今天特意从水果市场买回来招待你的。”说完还笑了笑。这礼让是一种抚慰,只是在姿态上有些趾高气扬,还像是话中有话。这笑又像是那种对你了如指掌洞穿内心后无比藐视的笑。这话和这笑一下子就震慑住了陈瑞丽,使她很不好受。那天,招呼陈瑞丽吃水果之后不一会儿,张慧娟就到楼上去了,把陈瑞丽一个人晾在了宽阔的客厅里。好一会儿,黄大雄才到客厅里来,带她到大排档去吃晚饭。

城市人门槛高,何况是黄公馆这样的门第。黄大雄的爸爸黄金贵在世时是乐阳市副市长,张慧娟是市一中副校长、特级教师。只是他们的儿子黄大雄不大争气,只考了个三本,更不争气的是认识了同班来自农村的陈瑞丽,还对她穷追不舍。当年陈瑞丽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大美女:个子高挑,腰细臀翘,明眸皓齿,顾盼生姿,最要命的是那对乳房,像山峰一样雄伟,即使冬天穿着厚实的羽绒服,也遮不住它们的“英姿”。无论她走到哪里,总有一些男人看得神魂颠倒,个别意志不坚强行为不检点的甚至要当场犯低级错误……她才进大学门,就把同班的黄大雄给迷住了。一开始,陈瑞丽对他根本就不屑一顾,帅哥多的是呢。后来,陈瑞丽一点一滴知道了黄大雄的家世,才渐渐开始对他另眼相看。

黄大雄很对不起父母给他起的名字,他什么都小,小个子小脑袋小脸庞小眼睛,身高比陈瑞丽矮了半个头。这样的男人怎么能配得上她呢。但黄府这样的门第,若能高攀上,这辈子就不用愁了,至少解决她的工作是易如反掌的事。她生长在贫穷落后的乡村,父母省吃俭用供她上学,委实不易,姐姐就因为家穷,初中尚未毕业就出去打工,才嫁到湖南去的。她妈在世时常说:“人光长得漂亮没有用,还要心眼漂亮。”妈最怕的就是她会红颜薄命。妈见多了没好下场的漂亮女人,妈自己就是,落在偏僻落后的乡村里,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穷。妈说女人就是菜籽命,落在肥处是一棵肥菜,落在瘦处是一棵瘦菜。妈还说漂亮女人没好下场是因为她们缺心眼,头脑容易发热,特别是感情上把握不住自己,仗着漂亮,经常把自己贱卖给花言巧语和甜言蜜语。甜言蜜语值几个钱?真金白银才不落虚空。妈说的这些话,陈瑞丽都一一记在了心里。她的好长相算是一种资本,她得好好利用它,“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成为黄大雄的女朋友继而成为他的妻子,把根扎在这个城市里,彻底告别农民身份,这就是她的“青云之志”。受未来公婆的冷落算什么,黄大雄是她手里的利器,她要好好将他攥在手里,不能以爆竹似的脾气和任性吓跑了他。两军对垒之际,她更得使出浑身解数将这个能左右乾坤的棋子揽在怀中。为了能拴住他,她还到医院做了上环术,免去了他戴套之苦。

张慧娟和黄金贵起初是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的,门不当户不对,未来的儿媳在这个城市官二代富二代等出类拔萃的女孩子中都得挑挑拣拣,哪能由一个农村姑娘辱没了门庭。但黄大雄被陈瑞丽迷得神魂颠倒,不惜断绝亲子关系也要娶陈瑞丽,哭过闹过,就差没上吊了。黄大雄跟陈瑞丽拖了将近两年,张慧娟和黄金贵见实在拆散不了才松口。

但进了黄家的门,并不代表她就成了黄家的女主人。婆婆张慧娟才是。本以为生了孩子就能翻身,可没想到生了女儿凤兰后,她在黄家也抖不起威风。张慧娟本来就瞧不起陈瑞丽,重男轻女的思想又比较严重,因而,她虽然待凤兰不薄,但对生出凤兰的陈瑞丽是没有好脸色的。她逗着凤兰好好的,见陈瑞丽在旁,就会用断香火之类的话来刺激她,陈瑞丽刚开始会回嘴,还把话过给黄大雄听,说你妈真恶毒,嫌弃我是农村的也就算了,居然嫌弃自己的孙女,还城里人呢,还特级教师呢,还全省师德标兵呢。黄大雄起初还给她赔不是,说是妈妈脾气不好,封建思想严重,我亲爱的,你就忍一忍吧,以后会好起来的。但日子久了,夫妻间的情分淡了,陈瑞丽一度居安不思危,以白天家务繁重为由,到晚上四体不勤房事疏懒,黄大雄十分不满意,加上婆媳矛盾接二连三,搅得黄大雄头疼,便开始厌烦陈瑞丽。陈瑞丽再说他妈,他就觉得很刺耳,说:“你要是容不下我妈,你就滚蛋!”

黄大雄第一次这样说的时候,陈瑞丽顿时怔住,这个家到底是谁容不下谁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滚蛋”,她能滚哪儿去?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句话如当头棒喝,令她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翅膀没硬、没想好能滚到哪儿去的时候,自己还得依靠这个家,尾巴就得牢牢夹住。

她因“滚哪儿去”这个严峻的现实问题在黄府败下阵来,再不敢生半点儿跋扈之心,低眉顺眼地将日子归于平淡。但她暗地里还是攒着劲,她不相信她的生活就透不出一点儿光来。只要她的自筹工资变成财政工资,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她的腰杆就会硬起来,等她哪儿都可以滚的时候,黄家还敢不把她放在眼里?有谁生下来就该看人脸色的?

下了班,在餐桌上,陈瑞丽说了爹病重的事,也说了接爹来家里照顾的想法。婆婆张慧娟似是没听见,只顾给儿子夹菜:“吃菜啊,吃菜啊!”黄大雄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然后看了看陈瑞丽说:“你爸怎么搞的,都这么老了,还要到田里去干活。”

陈瑞丽没吭声,冲着他 “你爸”这个字眼,她也不愿作答。她不想爆发,这对她没好处。别看她虽然柔软,但如果她爆发起来,他们母子俩也是要畏惧三分的,不管怎么说,她还是黄凤兰的母亲呢。

第二天,陈瑞丽急匆匆地赶回了老家。看到房里躺在床上呻吟的爹,陈瑞丽又心疼又生气。村里乡邻来了,挤在房里。陈瑞丽不停地数落爹:“我早就跟你说了,地就交给老许叔种吧,你就是不听。现在单位忙得一塌糊涂,领导换了,新官上任,人人自危,你这病可真会选日子。”爹横竖不还一句嘴,脸上表情满是疼痛。众人听不下去。老许叔咳嗽了一声,说:“阿丽,你不能这么说你阿爹,难道你不心疼你阿爹吗?他现在是病人,你要多体谅他。”旁的人纷纷附和。陈瑞丽自觉心虚,看着爹这样子,也不忍心再责备了。于是,她换了一种温软平和同情的语气来安慰爹。爹的脸上终于有喜色了。

乡亲中有人问陈瑞丽老公好吗,孩子好吗?怎么老公没跟她一起回来?陈瑞丽说:“老公孩子都好,老公单位忙,实在走不开。”也有人问陈瑞丽要把爹接去,怎么不开车回来,疼成这样怎么搭车啊。陈瑞丽心想,黄家的车怎么可能让她随便开出来?可当着爹和乡亲的面,她还是说:“车在做保养,提不出来。爹都这样了,怎么可能会搭车呢,我打算包车走。”老许叔说:“包车到你们那里得花一千多块吧?啧啧。”“这点儿钱对阿丽来说算什么?整个村里,就阿丽有出息。人嘛,老了都是享儿女的福。陈哥前世修来的,修了这么个能干的女儿。”老许叔老婆站在阿丽她爹的床前羡慕地说。爹高兴极了,陈瑞丽也眉开眼笑。爹喜欢听这样的话,其实陈瑞丽更喜欢听呢。

陈瑞丽看看手机,时间不早了,开始收拾爹的东西。爹看着她来来去去匆忙地收拾,忍不住开口说:“闺女,我不想到乐阳去,我这病在村里打几天针就好了,你就陪我几天再走吧。”爹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今天要走的话,我这痛也受不了的。”这让陈瑞丽很为难。在家待几天,她就得跟领导再请假,昨天递请假条,新主任的不高兴就摆在了脸上,拿着条子像看假钞似的,手上的笔似乎灌了铅,晃了半天才写出“同意”两个字。如果再延长几天假,领导八成会觉得你是蹬鼻子上脸,而且做事欠考虑,既然你爹的情况这么严重,你刚开始就应多申请几天假,你办事如此不周全,以后重要的事情谁敢交给你做?不做事在单位里就是个闲人,既然是闲人,单位要你做什么?陈瑞丽想了想,还是不能多待,必须今天走,马上走,明天上班时间得出现在单位里,得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不能在新主任眼里坏了印象。而且,她也怕爹的病引起恶变,有必要带爹到乐阳去检查一下。

陈瑞丽走近爹的床前,说:“阿爹,你今天忍忍,到了乐阳,我带你去医院检查,把医生接到家里给你治疗,那可就比在村里打针吃药强多了。”

爹就不再说什么。陈瑞丽开始联系车,找到了一部车,对方一口咬定要两千五。老许叔和乡亲们都惊呆了,说:“现在包个车到乐阳都两千五了?我只以为一千多呢。啧啧,吓人。”陈瑞丽咬牙一口答应下来,嘴上说还好,心里一面觉得家乡人也学会了狮子大开口,一面又觉得这些乡亲见不得世面。村里人这时大多散了,留了几个跟爹相熟的乡邻,开始聊起物价上涨的话题来,从前一斤豆角多少钱,现在涨到多少钱,从前看个病多少钱,现在涨了多少倍……最后总结,人只有不活了,才活得起。陈瑞丽笑了笑,苦笑,这话她倒认同,人活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车来了,爹被几个邻居搀扶着下了床走出家门。陈瑞丽锁了门,爹嘱咐把钥匙给老许叔,让老许叔照看家中的家禽和果树。许婶说:“这些都不要你操心的,你到阿丽那里把病治好,好好享女儿清福。”许婶说享清福,陈瑞丽略感羞愧,自己又不能天天陪爹,也不知道爹过去后是个什么情形呢。

车子开动后,爹伸出手,跟村人挥手作别。陈瑞丽鼻子蓦地发酸。自从妈去世后,这些乡邻对爹的照顾比自己这个做女儿的还要多一些。自己大学毕业在城里扎了根,一年难得回家两次,每次回来两三天就匆匆走了。自己不是不孝顺,也不是不牵挂爹,实在是分身乏术啊!她心里头始终有个疙瘩,攒着一股劲,要在城里混出个样儿来,要给自己、给爹、给乡亲们都有个圆满的交代。

汽车行驶在村外的公路上,碧绿的田野,潺潺的流水,凌空掠过的小鸟……这些乡间美景曾伴随着陈瑞丽的成长轨迹,可她已多年不曾感受到,如今更是无暇顾及。这条路美则美矣,却还是土路,昨天刚下过大雨,路面坑坑洼洼,车震得厉害,爹很难受,眉间皱成一团,眼皮也耷拉下来。爹难受陈瑞丽就难受。她能感受到爹的疼痛是地动山摇的。陈瑞丽一个劲儿的叫司机注意点儿注意点儿,司机烦了,陈瑞丽便跟司机拌起嘴来,车开到车站附近,陈瑞丽叫停,给司机一百块钱就要下车。司机说:“不是到乐阳吗?”陈瑞丽说:“照你这开法,开到乐阳非出人命不可。”司机退让了,语气平缓下来说:“马上上高速了,车就稳了。”陈瑞丽却摆出副不可商量的口气:“你这什么服务态度?行了,我换车。”司机骂了句“神经”就开走了。

陈瑞丽有自己的小算盘,倒不是嫌司机态度不好,上高速了,坐什么车都稳,不一定要包车。陈瑞丽背着两个行李包搀扶爹朝车站走。爹挪一步就倒吸一口气,太阳当头照着,爹的衣衫湿透了。路上车来车往,陈瑞丽小心翼翼护着爹,爹用胳膊拐了一下她,虽轻,却令陈瑞丽心惊肉跳:这一拐,说明爹对她放弃包车改乘班车还是有想法的,爹内心不满。但陈瑞丽还是到窗口去买了两张车票,花了二百元。这一下就剩了二千二,差不多一个月工资啊,为什么要甩在路上?她虽然嫁到了一个体面人家,可经济大权掌握在婆婆手里,这钱肯定是她自己出,黄家才不会帮她承担。他们对她用钱贴娘家是反感的,除了逢年过节黄家会以施舍的态度包个红包,一般给爹的钱都是陈瑞丽悄悄给的。爹哪里知道她的难处?

陈瑞丽捏着车票跟爹说:“我们在车站换了车,村里人又不知道。那个包车的钱我省下来给你买东西,不比给那不认得的司机强?”

爹沉默了半晌才说:“我这身上疼,走一步路就要命,不是说不省钱,该花的地方就不能省。”

陈瑞丽说:“现在知道疼了,要命了,当初你要听我劝,地早交给老许叔种,就不会病成这样了,我们大家都好,都太平。”

爹不作声了。她也觉得自己话重了,便也不再作声。

陈瑞丽扶爹上车后,为了减轻爹的痛苦,她伸出左胳膊枕在爹的背部,又用右手掌和手指按爹的肩膀、手腕、手指,再用拳头捶爹的膝盖。车程近一半时,陈瑞丽的左手臂就麻了,但她忍住了,没动一下。她想以这种麻木来惩罚自己省钱的行为,她内心还是隐隐觉得自己的做法欠诚意。天已经黑了,爹睡着了,他靠在陈瑞丽的胳膊上,眉头舒展了一些,脸上的神情很平和。爹这样放心地依偎在自己的怀里,这让陈瑞丽生出一股力量。她突然意识到,无论走到哪里,自己都要像一座大山,让爹靠得住。

班车刚进入乐阳市郊,陈瑞丽就给黄大雄打电话,叫他准备晚饭。晚上十点多到了家,陈瑞丽把爹安置在沙发上,到餐厅一看,桌上摆了十块钱一份的几份快餐。陈瑞丽顿时血气上涌:冰箱里什么东西没有?要是太懒了,到餐馆弄两个菜回来也好啊。这摆明是欺负他们父女俩呢!

黄大雄从房里走出来,一边喝水,一边叫了声阿爹,算是打招呼。爹却很激动,受宠若惊一般,连声问他最近好不好,工作忙不忙。黄大雄说:“工作嘛还好。”爹问:“亲家和凤兰呢?”黄大雄说:“我妈和凤兰今天坐飞机去上海姨妈家了。姨妈说好久没见到妈了,很想念妈,现在正是暑假,妈正闲着,是个好时机,妈就答应了。”爹说:“还是我的外孙女有福气,小小年纪就有飞机坐了,我这辈子还没坐过飞机呢。”黄大雄说:“对了,我妈给你备了份礼物,叫我跟你说,说真是对不住,你病了过来,本该在家陪你的,现在出门,像是故意躲你似的,叫你别多心,在这儿安心治病。”黄大雄说着就打开了沙发旁边的柜子,拿了个东西出来,爹好像还很喜欢,连连说让亲家破费了。黄大雄说:“亲家嘛,应该的。”

他们的对话,陈瑞丽在厨房听得一清二楚。虚伪,真是虚伪,哪里叫“像是故意躲”的,本来就是存心躲出去的。迟不去早不去,可巧亲家病重了要来了就去了,还不是怕要她照顾。不过也好,替她把凤兰带走了,省得她记挂老的又牵挂小的。陈瑞丽气愤着从冰箱里翻弄出青虾、羊肉、豆角等一大堆食材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不一会儿黄大雄进厨房来,看到厨房里放着很多待煮的东西,就说:“这些都炒?吃得完吗?”陈瑞丽不冷不热地说:“吃不完倒掉,多大个事?”黄大雄顿时火了,说:“你神经病,一回来就拉着脸给谁看?我刚加完班就顺路买几份快餐回来,却还热脸贴你的冷屁股。你要倒掉现在就全部扔垃圾桶里,省得搭进油盐和力气。”陈瑞丽压住怒火,用手一指黄大雄轻声说:“出去,出去。”黄大雄忿忿地出去了,饭也没有在家里吃。

陈瑞丽陪爹吃完饭,便领着爹参观房屋。

这房是一幢两层楼房,坐落在一个庭院里,单家独户,楼顶贴着故宫那样的黄色琉璃瓦。楼房四周有树有花有草坪,环境雅美清静。两层楼房面积共二百五十平方米,内墙是公公患病去世后重新装修过的,整个房子秀丽堂皇。陈瑞丽一一指给爹看,这是公用卫生间,这是我和阿雄的睡房,这是保姆房——当然现在叫杂物间更为合适些,自从她嫁过来,婆婆就以人多为由把保姆辞了。爹看每一处都频频咂嘴,有几分骄傲地说:“我女孩住的是皇宫豪宅呀。”到了婆婆的房前,陈瑞丽想打开门给爹开开眼界,可她在拧门把手时,却发现怎么也扭不动,就知道门被婆婆锁了。这锁就像婆婆的态度,她在防着她,她跟她一直就是楚河汉界,她跟她的关系就跟这门一样,硬邦邦的,没有一丝缝隙,连个苍蝇也飞不进去。

此刻,陈瑞丽又想起了当时这套房过户的时候,婆婆假模假样地当着她的面问黄大雄,这房子以后都是你的,干脆直接过户到你的名下吧,省得将来过户又多出一道钱。黄大雄一口拒绝了,说:“这房子是爸留给您的,还是过户给您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婆婆又问陈瑞丽:“你的意见呢?”陈瑞丽努力地挤出一丝笑来:“我没意见。”婆婆次日就笑嘻嘻地到房产局办手续去了,而陈瑞丽则以黄大雄将脏衣服扔在沙发上为由跟他大吵了一架,在那一架中,放在客厅里的一个海洋贝类珍宝砗磲在陈瑞丽手上壮烈牺牲,当然,陈瑞丽也用脸颊上红彤彤的巴掌印祭奠了一地碎贝壳。婆婆回来后,又把她骂了一顿。从那以后,陈瑞丽认识到,她在这个家里的力量太薄弱了,她在这个家里难以扬眉吐气,难以翻身把歌唱。

陈瑞丽把爹安排在客房里。客房里没有卫生间,爹大小便不方便,但只好如此了。把爹安顿好后,陈瑞丽说:“亲家给您的礼物呢,我看看。”爹说:“在客厅的沙发上,你去看。”陈瑞丽就去客厅看礼物去了,是一件衣服。陈瑞丽从领口处掏出吊牌来,上面标价是5888元,陈瑞丽将衣服打开一看,觉得眼熟,是她和黄大雄结婚那年,有人送给公公的,公公嫌不好看,一直没穿,现在张慧娟再翻出来做人情,哄哄乡下老翁。陈瑞丽哼了一声,心又凉了半截。她甚至觉得,这衣服爹不能穿,不吉利。

回到餐厅去收碗筷时,她觉得那些吃不完的菜无论从品相还是从质地上看都很无辜,不该丢进垃圾桶,便用保鲜袋装起来,一一捡拾在了冰箱里。关上冰箱门的刹那,她在心里嘲讽自己,到底是穷门小户出来的,还是改不掉这勤俭节约的小家子气,这是穷日子在她身上烙下的印迹。但是,那几份快餐她还是给扔了,嘴里还振振有词:“扔掉它,扔掉它。”

次日不到七点,陈瑞丽就起床了。镜子里照照,赫然一对熊猫眼。黄大雄一整夜没进卧室,她还是睡得不踏实。娇生惯养的黄大雄一贯小心眼,好冷战。夫妻俩的别扭,她怕爹看出端倪。怕爹多心,会觉得是自己打扰的缘故,另外她更怕爹发觉她的日子过得不好,这比和黄大雄冷战更让她不安。

推开爹的房门,爹早就醒了,两眼直瞪瞪盯着天花板。陈瑞丽将一个大饭盒和一个饭碗放在房里桌子上,说:“阿爹,这是我煮给你的瘦肉粥,就当你早上和中午的饭吧,晚饭我回来给你做。换洗的衣服丢睡房里,我回来洗。你可别忘了吃药呀。”爹似乎不乐意这样的安排,脸上一副木然的表情。这令陈瑞丽既愧疚又厌烦。跟病了的爹待了才一天一夜,她已经觉得爹是个负担了。心理上的负担、精神上的负担、情绪上的负担还有经济上的负担。爹在这里的开销,也必然是她自己出。她的工资本就不高,压力也是可想而知的。

才走出家门不远,陈瑞丽后面就响起了几声车喇叭。是黄大雄的车。陈瑞丽扭头看时,黄大雄从车窗里扔出一串东西,叮当一响落在她脚下,是她的钥匙,忘带了,他便以如此不客气的方式提醒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给她东西不再是给或者递,而是扔、甩,甚至是砸。以前,弯腰捡他扔来的东西,她只是生气,觉得他孩子气、脾气大,但今天,她在众目睽睽下,头一次把弯腰跟脸面和尊严联系在了一起。这样,她就觉出了屈辱。这跟昨晚的快餐是一样的性质,是轻视,是怠慢。本来是准备拾了钥匙后,跟他嬉皮笑脸一下求和的,可这次直起腰后,她却以刻刀似的眼光剜了他一眼,一扭身就走了,高跟鞋在地上敲打出愤愤不平的“哒哒”声。

陈瑞丽在市农综办人事秘书科里任职,做一些杂务工作,事不重但琐碎又缠人。工作性质本来就不好了,又是自筹工资的编制——就是单位创收多少钱按照一定比例发放给员工。农综办除了出租几间房子给人做生意收点儿房租外,没什么可创收的,虽然也有一些农田水利建设等工程由农综办具体实施,但得利的只是主任等少数几个人。陈瑞丽的工资跟财政拨款的人员差了很多,福利也比人家少。就是这样,那些全额拨款编制的人还觉得她揩了他们的油水,占了他们的便宜,恨不得立刻轰她走才好。办公室里另外几个编外人员都比她情况好,人家还能抱成团去争取待遇,她孤家寡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工作是公公黄金贵在世时安排的,跟黄大雄结婚头一年她就来这里上班了。当初公公说她的这一工作只是过渡,既是过渡,她的工作态度也就是过渡的态度,坐在人秘科办公室的椅子上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时连钟也懒得撞。在单位混了将近两年,公公撒手人寰。她的“渡”就再也“过”不去了,彻底搁浅在了这里。她从前的懒散骄傲令同事特别是几个女同事较为反感。

她正要进办公室时,主任叫住了她,随手给她个文件,说是省里要召开农业综合开发工作经验交流会,叫她今明两天把他的发言材料赶写出来。这是块硬骨头,以前一向是笔杆子孙元林啃的,他们人秘科负责提供数据和资料,现在这一担子让她一肩挑,且这么难这么急的材料让一个生手来做,明显是为难。以前老主任在,顾及公公黄金贵的情分,对陈瑞丽还算宽松,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一般不会派给她,现在陈瑞丽明显感到局势紧张了。

陈瑞丽回到人秘科办公室打开资料柜,把一大堆文件材料拿出来,寻找所需要的资料,可不知怎么,近两三年来的总结汇报之类的东西却找不到。她焦急得很,回头一看,发现朝夕相处的同事们脸上都露出得意之色。这些人的心思陈瑞丽清楚得很,当面看都是人,背后全是鬼,个个手里都握着善舞的长袖。一定是人秘科的人在新主任面前提议将这任务交给自己的,他们都等着看自己在新领导面前露破绽、闹笑话。

陈瑞丽带着几分情绪,“啪”地摔上资料柜的门。这时,办公室里另一个年纪稍大的文秘——大家都叫她香姐,问道:“阿丽,怎么了?”这香姐是编内人员,在人秘科一向很有威信,也一直看陈瑞丽不顺眼,这次的事说不定就是她挑的头。

陈瑞丽轻描淡写地说:“没事。”

香姐又笑笑说:“新主任重用你是好事,年轻人身上不多压压担子,潜能就激发不出来。”

陈瑞丽怒火升起来,心里冷冷一笑:“这个香姐倒真会冷嘲热讽。一个单位员工同工不同酬,编内人员干好干坏照样不少拿一分钱,还谈什么激发潜能,激发潜能靠压担子?这样的体制本来就滋养平庸,越平庸越能在单位里混得好,谁后台硬、会钻营,谁就能如鱼得水,前途似锦。等着吧,等我发达了,就把你们这些人踩在脚底下!”

跑了好几个科室,陈瑞丽终于找全了资料。她在桌前坐定,一边看资料,一边思考,由于以前没有写过这类东西,连看也懒得看,她一时脑子里乱哄哄的,直到下午才渐渐理出个头绪来。有谱了就容易了,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苦战,她终于写出了初稿,但还要认真修改,不断完善,才能达到要求,而且贴切的标题尚没有想出来呢。

看来晚上得加班了,回家会受到干扰,必须在办公室熬夜,尽管她不愿意熬也得熬。她不能让香姐她们看她的笑话,不能露了怯,更要抓住这次机会,展示自己的工作能力,让新领导对自己刮目相看,她要粉碎香姐她们让自己出丑的计划。这样才能往高处爬。她渐渐觉得在机关单位工作的人,不是与天斗、与地斗,而是与人斗,是人与人之间的微妙斗争,机关单位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要想在单位里生存下去,就必须暗中较劲,巧妙斗争。

但要在办公室加班,爹的晚饭怎么办?本不想向黄大雄低头的她,无奈地掏出了手机。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不会有人接了,那边才传来黄大雄不耐烦的一声“喂”。陈瑞丽尽量语气平和地说:“我今晚加班,爹的饭你帮我照顾一下。”黄大雄懒洋洋地说:“不凑巧,单位来了客人,领导要我与他陪客。”陈瑞丽耐着性子说:“你离家近,又有车,在外面饭馆随便炒一个菜回去就行,不耽误你的。”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后说:“行吧。”她说了声:“谢谢。”她故意看他反应,可他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陈瑞丽匆匆吃过晚饭就回到了办公室,正在忙碌,就听见办公楼的门开了,接着是重重的皮鞋上楼的声音,一步步朝她的办公室逼近。原来是新主任,他一进办公室,她就闻到一股酒气。她赶忙站起来叫了声:“吴主任。”主任大着舌头问:“你在办公室干什么,还不回家?”陈瑞丽说:“加班,您早上布置的经验材料。”主任呵呵一笑说:“那点子东西还值得加班,还加这么晚?”陈瑞丽从这话里听到了一丝讽刺,便没作声。主任又说:“你是小陈吧,工作态度还可以。”陈瑞丽心里乐滋滋的,问道:“主任这么晚了还来单位,有重要事吗?”主任说:“晚上在这附近有个饭局,见我们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就上来看看,你的工作态度很好,人又长得漂亮,前途大大的有。”陈瑞丽有些得意,笑着说:“谢谢主任的夸奖。”没想到主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并作势上前要来搂她。

陈瑞丽心里暗叫不妙,便赶紧回到电脑前坐直身子,指头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做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但主任还是不管不顾地跟过来了,站在她的身边,伸长了脑袋,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又用手抓她的耳朵。陈瑞丽僵了一会儿,说:“吴主任,您喝多了。”主任说:“我没喝多,你是小陈,我的美人儿。”接着,他的手缓缓伸向陈瑞丽的乳房。陈瑞丽气愤极了,一把抓住主任的手,她真想一脚踢了他,或是扇他一巴掌,但她还是忍了,她知道得罪主任是很要命的,她不能为了自尊把饭碗丢掉。她机灵一动,说:“吴主任,有人上楼来了。”主任慌了神,赶忙把手拿开,站直了身子,看了看门外,却看不见人,也听不到有人走动的声音,就笑了笑说:“你真会耍滑头,鬼得很。”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你爸病了,你接他过来,要多陪陪老人家。不要加班了,我用车送你回家,这材料不急,弄不来就叫老孙弄,这活儿本来是他的。”

陈瑞丽意识到这是一种示好,她急急地说:“不,我能弄,我保证把它弄好,按时交给您。”

主任顿了顿,说:“好的,不过要注意身体,不要太晚了,明天再来也不迟。”说完就带着酒气踉踉跄跄地走了。

吴主任走后,陈瑞丽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干呕了两下,泪水也随之溢了出来。“什么主任,畜生都不如!”她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主任大骂。

吴主任的表现,让陈瑞丽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自己编制的事必须要抓紧落实了。她想来想去,又把主意打到黄大雄身上。

这天,黄大雄下班很早,陈瑞丽一扫之前的阴沉脸色,嘘寒问暖,吃饭的时候还殷勤地给黄大雄夹菜。饭后,陈瑞丽挽着黄大雄的手臂来到睡房,含情脉脉地说:“我们好久没亲热了,早点上床吧。”黄大雄也很高兴。

那一夜,陈瑞丽使出浑身解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后来,她和他都喘息着,最后,黄大雄叫喊了,烂泥一样瘫在陈瑞丽的身上。半晌,陈瑞丽说:“喂,我的工资就永远自筹下去吗?你去跑跑看,那个当时与爸最要好的李副市长现今已转正了,搞我这点儿事不是小事一桩嘛。”

黄大雄似在半梦半醒之间,口齿含糊地说:“行,以后再说吧,不急。”

陈瑞丽一把推开他,说:“不急,不急,再不急黄花菜都凉了。”

陈瑞丽等着他的回话,可不一会儿,他却用均匀的鼾声回复了她。陈瑞丽忽然感到无趣,夫妻感情竟是如此的凉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跟他要谈点儿事,或者有求于他的时候,都需要用性事来铺垫,更悲哀的是,大多时候还是徒劳无功。她突然有种不堪的感觉,觉得自己就是个婊子。

次日早上,陈瑞丽将煮好的瘦肉面端到爹的房里。她问爹:“今天身体感觉怎么样?”爹说:“疼,比刚来时还疼一些,晚上睡不着。”陈瑞丽也有点儿着急了,这一段时间只顾忙自己的事,也没怎么管爹。她当机立断:“今天我带你到医院去检查。”

陈瑞丽带爹去市人民医院拍了片,又做了全面检查。医生说爹的病是风湿性关节炎,关节已有点儿变形,但没有脱位,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就会好转,但要彻底治愈难度就大了。目前,为了爹行走方便,最好买一把拐杖,需要两千块钱。爹说:“这么贵啊。”陈瑞丽也觉得贵,但为了爹,她毫不犹豫地说:“贵就贵嘛,怕什么。”旁边的护士跟爹说:“大伯,您好福气,有个这么孝顺的女儿。”爹高兴地笑笑。

从医院回来后,陈瑞丽又在附近的私人诊所请了位护士给爹在家里输液。针刚扎进爹的手臂里,黄大雄就回来了,看见客房里的情形,毫不客气地将眉头皱了一下,手机放在桌子上,“嘭”地一声重响。

黄大雄经常对陈瑞丽传达对爹的一些看法,比如:爹吃饭时喜欢把脚放在椅子上;饭菜掉在餐桌上爹还拿起来吃;爹方便后常常忘了冲水。陈瑞丽委婉地与爹讲了,但这些不良习惯不是说了就能改正的,毕竟爹在农村生活了几十年,习惯成自然了。这些陈瑞丽也对爹不满,也能理解黄大雄,可他有次竟对陈瑞丽说:“把你爹房里那个痰盂拿出来扔了,要吐痰就到卫生间去吐,放痰盂在房里弄得满屋子都是臭气。”陈瑞丽很生气,当年公公黄金贵卧病在床,那时睡房里没有卫生间,大小便都是用痰盂。保姆被婆婆辞退了;婆婆身份高,脏痰盂是断不肯倒的;黄大雄见痰如见地雷,更指望不上。这担子就落到了陈瑞丽身上,她也觉得恶心,但她都生生憋住了。可她做的这些事,黄大雄乃至张慧娟全部忘得一干二净了。忘了就忘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陈瑞丽也没有大吵大闹,她只盼着爹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就把爹风风光光地送回老家。

可是今天,黄大雄竟然当着爹的面摔摔打打。陈瑞丽怕他做出过分举动,便赶紧拉他到书房。黄大雄说:“把个好好的家弄得像个医院,要输液到医院去输。”陈瑞丽说:“以前爸病了不也是在家里输液的吗?”黄大雄说:“你爹能跟我爸比吗?”陈瑞丽关上门,大声反驳道:“怎么就不能比了?不都是你的老人吗?”黄大雄不说话,厌烦地将陈瑞丽一把推开,说:“行吧,这家里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陈瑞丽自己站了一会儿,她努力将心里不断翻滚上来的怒火压了又压。她知道这个家是人家的,他们父女俩在人家的屋檐下,她就得“摧眉折腰事权贵”。她得预防他对她说“滚蛋”,或者说“滚蛋”的时候看一下场合,不要让爹听到。她得乞求他在爹面前出演好女婿这一角色,让爹宽心。

可没想到,当晚黄大雄便彻夜不归。陈瑞丽打他电话,他起初说在忙,后来就干脆不接了,陈瑞丽气炸了。早上给爹送饭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显示的是“黄大雄”。陈瑞丽握着手机像握着一枚手榴弹一样急急走出房间,带着要发作的迫切,她走到客厅旁边的阳台,并把双层玻璃的推拉门关得严丝合缝。陈瑞丽狠命按下接听键。黄大雄没事人一样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昨晚陪几个从上面来的人,喝多了,我就跟他们在宾馆睡着了。”陈瑞丽在心里冷笑,阴阳怪气地问:“就上面来人了?”“下面也来了,来了一个靓妹,你满意了?”手机那头也毫不示弱。

陈瑞丽多日以来的委屈和压抑达到了顶点,就像一个被吹爆的气球,顿时爆炸了,吼道:“姓黄的,你别跟我来这套!我告诉你,你最好手脚给我放干净点儿,千万别让我逮住什么,你们娘儿俩平常欺负我也就罢了,但不要欺人太甚,真把我逼急了,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黄大雄像暴怒的狮子似的在那边咆哮:“你真是泼妇,十足的泼妇!难怪我妈说,你就是《农夫与蛇》里的那条蛇,把你焐热了,你就咬人。”

“你把我焐热了?真不要脸。”陈瑞丽夸张地笑了两声,眼角流出泪来,“姓黄的,我问你,你家的几处房产有哪套写我的名了,还是给我存一个小金库了?你的工作你爸去世前就帮你变成公务员了,而我的工资到现在你都不愿意去跑,还好意思说焐热,既然拿我当外人,就别把头包在裤子里在我这里充好人,我陈某人不领这情!”

“陈瑞丽,我受不了你了,你给我滚蛋!”黄大雄怒吼,接着手机里死寂一片。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滚蛋”这个词了。这个矮小子,当初追她时甜言蜜语的,现在居然开口闭口叫她滚蛋。怪谁呢?陈瑞丽靠在推拉门上,忽然感到乏力,顺着玻璃一寸寸往下滑,忽地跌坐在地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真想把手机回拨过去,冲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或者冲进屋里寻几件不值钱的赝品瓷出气,但是,爹在客房里坐着,她得收敛,得克制。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到阳台上洗手盆的水龙头洗了把脸,才平静地走进房里,说:“阿爹,我给你倒水吃药。”没想到爹一眼就看出来,他看着陈瑞丽说:“你哭了?”陈瑞丽一怔,没好气地说:“神经,好好的,哭什么?”可她刚出了房门,一串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自从陈瑞丽写了那个经验材料后,吴主任便对她关爱有加,首先是在全体员工的会议上表扬了她,说她年纪轻轻做事认真,思维敏捷写作能力强,要严格要求重点培养。同事们既羡慕又嫉妒,当面背面都称她为红人集团的。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吴主任对她青睐有加是有目的的,这吹捧里肯定含有不可告人的企图,她哪里敢真心受用呢。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被猎人盯上的小鹿,胆战心惊的。自那次加班事件后,她就尽量避着吴主任,避着跟他见面,避着与他说话,开会时,避着看他的眼神,但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周末下班后,陈瑞丽正在等公交车回家,忽然收到信息:“小陈,你在万乐商场门口等我,有事。吴辉宏。”是主任的。陈瑞丽心一下子乱了。他跟她之间能有什么事,都下班了,还要在商场等他?陈瑞丽握着手机像握着一块烙铁,心在乱蹦乱跳,她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预感,她觉得自己即将被主任……

陈瑞丽心情复杂地到了万乐商场,还没见到吴辉宏。过了一会儿,吴辉宏打来电话,说是他有点儿事,还没办完,请她先等着。陈瑞丽说知道了。等了将近二十分钟,太阳已经西下,暮色渐渐涌上来,陈瑞丽越发不安,她想到了爹,她不能等太久,她得回家给爹做饭。而且她觉得这种等待像一个陷阱,里面长满了绳索,是要将她束缚和生擒的,她不能中此埋伏。她越想越不安,眼看吴主任还没来,她奔到商场的对面去,准备打的回家。这时她却听到吴辉宏叫她的声音。陈瑞丽只得硬着头皮过去,说:“吴主任,你有事吗?要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要回去给我爹做饭。”吴辉宏却说:“有事,你与我到龙泉酒店去吃饭,到那里我们边吃边谈。你爹的饭不急,炒两个菜回家不就行了。”她还在犹豫不决,他又说:“谈你编制的事呢,快上车吧。”她就恍恍惚惚地上了车。

她跟他到了龙泉酒店。吴辉宏要了一个高等包厢,又吩咐老板另做一份油炸排骨和清蒸龙虾打包。他说:“你爸爸的病这两个菜都很适合,含钙高。”陈瑞丽暗自感到好笑,难道关节发炎也要大补钙吗?但她还是冲他笑了笑:“感谢您的细心和周到。但这龙虾太贵了,不必这样破费,这龙虾就免了吧。”吴辉宏却说:“小事的,只要适合你爸爸吃就值得。”吃饭时,她把话题引到她的编制上来,吴辉宏说:“你吃饭吧,姑奶奶,你的事我会放心上的,下周我就到编制办去探明情况,我会尽力去办的。”陈瑞丽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吃完饭后,吴辉宏突然从前面一把抱住了陈瑞丽,接着一条滚烫的舌头探到她的嘴边。陈瑞丽浑身血液朝脑袋直冲而上,脑袋里乱哄哄响成一片。她想推开他,可是她的手臂敌不过这强大的力量。他又将她推倒在一张宽大的长沙发上,泰山般倒在她的身上,开始扯她的衣服,抓她那坚挺而富有弹性的乳房。陈瑞丽的抵抗是徒劳的。即便抵抗得了,那她的工作,她的编制就完了。她的脑子里闪过一张张脸,有同事们看热闹的脸,爹怯懦的脸,乡亲们艳羡的脸,婆婆张慧娟尖酸刻薄的脸,还有黄大雄颐指气使的脸……她闭上了眼睛,任凭吴主任摆弄。她打定主意不说不动,可是吴主任显然是个老手,慢慢的她的兴致也被搅动起来,似乎是自暴自弃一般,她开始喘息喊叫,只不过她的声音被电视里激昂的歌声淹没了。

在回家的路上,陈瑞丽忽然热泪滚滚,继而哭泣起来。她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并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受了欺负,她甚至是很享受的,不知是姓吴的强壮呢,还是因为新鲜的滋味,她从未有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满足。可是她就是有种想哭的冲动,彷徨的、苦闷的、无助的、压抑的情绪一下子包抄过来,将她团团围住,无法抑制的伤感在内心深处翻滚,放声哭出来,也令她有种透彻的快感。吴辉宏腾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含着怜悯和慈悲。

陈瑞丽提着打包盒回到家里,客厅是黑的。陈瑞丽以为黄大雄不在,可是走到书房门口时,门咣地一声开了,黄大雄背着光站在门口,他的身影也显得高大起来了:“你怎么才回来?”

陈瑞丽那一瞬间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可是她又立即打消了疑虑,他不会知道的。她故作不满地说:“就许你加班彻夜不归,就不许我加班回来得晚?”黄大雄说:“你们那个破单位还加班?”陈瑞丽说:“你有本事把我弄到不破的单位去。”黄大雄便不再接腔。

陈瑞丽到了爹的房间。爹说:“你怎么到现在才回家?”陈瑞丽说:“加班加晚了,你吃饭了没有?”爹说:“等你回来我就饿死了。阿雄回来我叫他给我在外面炒了一个菜。你们一个比一个忙。”爹的语气透露出淡淡的不满,过了一会儿又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听爹的话,女人要以家为重。”

听到爹这么说,陈瑞丽感到很委屈,不知怎么的,她在心里忽然对黄大雄产生了怨恨,作呕的恨,咬牙的恨,不是他对自己的冷漠和懈怠,不是他对自己的轻视和提防,她怎么会失身,怎么会令别的男人有机可乘,她沾染的不洁和因不洁衍生的罪恶都是他赐予的。这个曾许给她光明现在又给她黑暗的男人,这个矮小丑陋的王八蛋。

爹催促她去睡,可她却一眼都不想看到黄大雄。后来看爹实在是困了,她才走出了爹的睡房,一出门,眼泪就决堤般流了出来。

黄大雄已经睡了。陈瑞丽刚躺下,黄大雄就大大地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她。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爹的话在她心里起了作用,她试着去扳黄大雄的身体,但黄大雄把她的手如甩鼻涕一样甩开了。她从这个动作感知到了他对她的厌恶。她突然也厌了,自己也转过身去。他有后背,我也有后背,这世上的夫妻有几对是脸对脸的?多少个遭冷落的夜晚,陈瑞丽都有种去厨房拿刀砍死他的冲动。自己也死,死了就不会遭这样的折磨,这羞耻得不能言说的折磨。她觉得人生万般无趣,活着无趣,结婚生子无趣,工作无趣,什么都无趣。这么苦苦地挣扎,何时能从这囚笼一般的生活突围出去呢?她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吴辉宏答应帮陈瑞丽跑编制,他果然没有食言,周一他去找了市编制办的周主任。改编制这事是个烫手山芋,周主任把皮球踢给了李市长:“这事我说了不算,得找兼任编制主任的李市长啊。只要李市长点头,解决多少个编制都没问题。”吴辉宏说:“你就帮我与李市长沟通一下吧,需要多少钱打通关节你说。”周主任笑了笑,说:“吴主任啊,你就是给我一个小金库也没用,要说找李市长谈这事,你可比我合适得多呢。”既然话说到这个分儿上了,吴辉宏也就没话可说了。

自从吴辉宏与陈瑞丽在龙泉酒店有了那事后,他们的关系就沦为一种惯性,三天两头的,不是他来找她,就是她去找他,这种找有时出于心理有时出于生理,对于陈瑞丽来说,更多时候是出于她的编制问题。他们开过房,也在野外“作业”过,但更多是在吴辉宏的家里。吴辉宏的老婆在省城一所大学里任教,儿子也在那里读中学,这就为吴辉宏与陈瑞丽偷情提供了方便。

在陈瑞丽的催促下,吴辉宏去求了李市长,说是陈瑞丽思维敏捷,会写材料,单位里正缺这样的人才,请市长帮她解决财政编制问题。市长最后才说:“那就改天带她来看看吧。”

这天下午,吴辉宏抽时间带着陈瑞丽赶到市政府市长办公室。李市长对俩人很热情,特别是对陈瑞丽,简直嘘寒问暖。俩人才坐定,吴辉宏就接到了市信访局张局长的电话,说有一批农民正到信访局上访,气势汹汹的,说是农综办损害他们的利益,汪副市长叫他立即到信访局一趟。吴辉宏就告辞先走了。

李市长目不转睛地看着陈瑞丽,动情地说:“小吴说你是个人才,财政编制问题我可以帮你解决的,你就放心吧。”陈瑞丽很高兴,连连说:“谢谢李市长!”可不一会儿,李市长就叫她随自己到办公室的套房里去。她感到惶恐,但昏头昏脑地还是随他进去了。一进屋,他就顺势将她推向睡床,她恼怒了,说:“李市长,要不得,我可是你的好朋友黄金贵的儿媳呢,请您不要这样。”李市长此时眼都绿了,哪能听得进她的话?他倒在了她的身上,接着舌头强制抵向她的嘴巴。陈瑞丽感觉自己的脑子像爆米花一样“嘭”地涨大了,她想推开他,她想用牙齿咬他,但转念一想:已经到这一步了,就差临门一脚,要想成事,市长还能便宜她?何况她也早已失节了……她稀里糊涂地就放弃了挣扎,后来甚至还有所配合。或许是市长老了,或许是市长工作太累了,他那小东西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冲锋了几次才从战场上退却下来。即使如此,市长还是感到很惬意,边穿衣服边说:“你年轻漂亮,有才干有魅力,你的事我会尽快解决的,今后怎么与你联系?”陈瑞丽就把她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市长。

在回家的路上,陈瑞丽简直不敢想刚才发生的事。她心里隐隐觉得满意,自然不是对床上那事的满意,而是她的财政编制就要解决了。她想,这个问题如果解决了,她起码自身条件强硬了一些。黄大雄再向她说“滚蛋”的时候,她也可以理直气壮。这个社会既然要把普通劳动者也分成三六九等,就怪不得人人削尖了脑袋往高处挣。可不一会儿,她又有种茫然若失的感觉,花了这么大力气,把自己都搭上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今天黄大雄回来得很早,六点不到就到屋了。陈瑞丽到门口给他递拖鞋,却被他一手拨开,力量很大,她差点儿摔倒。陈瑞丽朝他脸上望去,这才发现他的脸色非常难看,神情阴沉,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他脚上的鞋子蹬了两下没蹬掉,索性脱下直接向窗口扔去。陈瑞丽又将手里的拖鞋放在他脚边,他同样捡起扔出去了。陈瑞丽蓦地心虚了:难道自己的事情被他抓到了把柄?应该不可能。如果真的被他抓到把柄,他不会这样给她摆脸色看,直接就制裁她了。陈瑞丽宽慰自己,可能是想多了,跟做贼一样,只要听到警车响,就会自乱阵脚,很多小偷都是自己撞到枪口上的。

饭做好了,陈瑞丽小心翼翼敲书房的门,说:“大雄,吃饭了。”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爹也帮着陈瑞丽叫:“阿雄,快出来吃饭吧。”

父女俩在桌边等了一会儿,黄大雄才从书房里出来,上桌就拾了筷子猛吃,也不跟爹打招呼。陈瑞丽正欲跟他理论,被爹丢过来的眼神给制止了。仨人在肃静中吃着各自的饭,餐桌上似乎压着一团乌云,随时都会下雨。

“啪!”一声脆响打破了沉默,是爹不小心打碎了一只饭碗。黄大雄把手里的碗朝桌上一蹾,筷子一摔,起身还掀倒了一把椅子,他扶也不扶,一阵风般卷进了书房,书房门“嘭”一声震得房子都在打颤。

陈瑞丽气得浑身发抖,失去了一贯在这个家保持的优雅风度,大叫:“姓黄的,你什么意思?抖你娘的什么威风,王八蛋!”

爹蹲在地上捡拾碎瓷片,脸色煞白,如惊弓之鸟。陈瑞丽气愤地说:“爹,一会儿我收拾,你先吃饭!别理他,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爹站起来摇摇头,转身向客房走去。看着爹的背影,爹伸手往脸上不知是眼睛还是鼻子的地方擦了一把,陈瑞丽心如刀绞。

陈瑞丽跑过去拧书房门,拧不开,便拍起来,大声叫嚷着:“姓黄的,你给我出来,给我爹道歉,你今天要是不道歉,我跟你没完!”

黄大雄依然没有动静,陈瑞丽却放了一半的心。她还不能确定黄大雄是不是抓到她什么短处了,所以一时忐忑不安,不想把事情闹大,可是碍于爹在此,她又不能不闹腾一下,她不能让爹觉得她在这个家里是软弱的,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她被抵到了悬崖上,有身处绝境之感。

到了近十二点时,黄大雄才到卧室来,席梦思的弹跳惊醒了陈瑞丽,她还在迷糊中,就感到头部一阵剧烈的疼痛,是黄大雄揪住了她的头发。陈瑞丽又惊又怒道:“你干什么?”他冷冷地说:“我干什么你心里清楚。我问你,你与那个姓吴的主任是什么关系?与那个姓李的市长又是什么关系?快说!”陈瑞丽强忍着疼痛,声音有点儿颤抖地说:“这还用问吗,姓吴的是我们单位的主任,李市长你应该熟悉吧。”黄大雄厉声喝道:“我问的是你跟这些狗屁官发生了什么关系?”陈瑞丽色厉内荏,故作理直气壮地说:“我找他们办我编制的事,真可笑,我的事你不肯为我出力,难道也不允许我去努力吗?”

不料,黄大雄提着她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拽,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大骂道:“你这臭婊子,还嘴硬!你想不到吧,我当时正好在市政府办事,见到你和姓吴的鬼头鬼脑去敲那姓李的门,我肺都气炸了。”停顿了一会儿,他又喝道:“姓吴的带你到姓李的那里就出来了,留你这婊子与姓李的在那里足足鬼混了半个小时,我去敲门,你们在套房里应该听到了吧。要不是那个秘书出来劝,我就要砸开门,将你们粉身碎骨。”

陈瑞丽顿时心惊了,脑子里乱哄哄的,但她转念一想,只要他不抓到真凭实据,她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于是,她愤然道:“吴主任是临时有紧急公事离开的,你要怎么污蔑就随你的便吧,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

想不到黄大雄却一脚将她从床上踹到地下,她的头撞在壁柜上,钝钝的麻木感过后是尖锐的疼痛,但陈瑞丽没有哭,没有叫,她怕惊动了爹。

黄大雄并没有就此罢手,他红着眼,从床上下来又继续打,拳脚并用,各种污言秽语兜头盖脸地泼向她,陈瑞丽像是麻木了,不做任何反抗。

这时房门打开了,蜷缩在地上的陈瑞丽看见爹立在门口。爹见女儿被打成这样,既伤心又气愤,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向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的爹走上前来抡起他的右手,冲着黄大雄的脸上“啪啪”就来了个左右开弓,打得黄大雄一个趔趄,摇晃了几下差点儿倒在地上。爹恶狠狠地问黄大雄:“我女儿做错什么了,你这狗东西把她打成这样?”

黄大雄也愤然道:“你养的好女儿,自己送上门去的婊子。”

爹把脚往地板上一跺,恶狠狠地说:“她自己送上门当婊子你看见了?拿奸拿双,她当谁的婊子了,是你赤条条地活抓的?听别人几句谗言,见风就是雨,回来打老婆出气,还你妈的国家干部呢!”

黄大雄的气焰明显矮下去了。理一屈词就穷,他嘴角蠕动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句话来,最后他扔下一句话:“臭婊子,走着瞧!”就拂袖而去。

陈瑞丽在客厅里坐到天亮才躺下。

这一躺躺了一天一夜。黄大雄也一直没回来。吴辉宏也打过电话,打了十几个,她一个都没接。

爹说他要回老家,陈瑞丽想留爹多待些时日,等他的病基本好了再走。爹说:“家里的事不能老是麻烦你老许叔。”陈瑞丽说:“老家的田地就交给老许叔种吧,你已这把年纪了,身体又患这种病,早就该歇歇了。”爹说:“阿爹听你的,田就交给老许叔种,可老家有鸡有狗,有人情世事,都需要阿爹回去照料。阿爹的病已经好了,在你这里总不是事。”

陈瑞丽就不好再挽留了。爹要面子,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留下来更是一种尴尬,这么多年精心的掩饰和遮盖,陡然间露出真相,就跟被利剑划了一般,有切肤之痛。分开是给双方留下些体面,伤口在没有外界打扰的时候更容易愈合。

陈瑞丽送走了爹,爹拿着陈瑞丽买的大包小包东西,却没有喜色,俩人一路无话。车开走了,陈瑞丽望着远方,怅然若失。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陌生的号码,她便按下接听键,竟是李市长打来的,说是有要事找她,叫她到春园小区B幢八○一房去,他在那里等她。

陈瑞丽知道那里很可能是他寻欢作乐的一处寓所。这个看上去已有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仗着权势,居然想长期染指她这个不满三十岁的少妇。她忽然觉得恶心:这个社会如同培养细菌病毒的温床,而那些有权有钱人的贪婪之心就大肆增长,实在令人气愤。

陈瑞丽把心一横,赶去了春园小区。刚摁响了门铃,门就开了,李市长那张垂涎三尺的脸出现在门后。陈瑞丽掏出一支手枪,冷冷地笑着,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李市长,大声喝道:“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畜生不如的老色鬼!”姓李的惊慌失措,“啊”了一声就瘫倒在地上,接着像头死猪一样一动不动了。陈瑞丽不慌不忙地走上去,摁了摁那姓李的左胸处,心脏还在跳动,她就转身悄然离去,随手把门关上。其实,陈瑞丽手中的枪是仿真的玩具手枪。她暗笑:“果然是做贼心虚,就一支玩具,就把这个老色鬼市长吓破了胆。”

当然,陈瑞丽心里也清楚,她拿枪威吓市长后,她在这个城市是待不下去了,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要教训这个以权谋色的恶魔,她要挽回自己丢失的颜面。黄大雄的辱骂也骂醒了她,她之所以想要编制,是想通过提高家庭地位赢得自己的自尊,自尊虽渺小可怜,丢失它她就活不下去了。可是,她这样做,不更是丢掉了自己的自尊吗?这种背后运作的不能见光的事一旦捅穿了,黄金白银也会变成一堆老鼠屎,会伴随她一辈子,更会恶心她一辈子。

深夜,陈瑞丽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房里,回想着她这些年来走过的路,觉得她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她的婚姻家庭就像是两座大山,时常围困她,挤压她,夹击她,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想爬到楼顶上,然后跳下去,她这辈子就真的可以自由自在了。

但是她不能,她不能用仅有一次的生命来跟生活对抗。她要顽强地活下去。即使生命艰难,她也不能放弃,事到如今,她仅剩的就是自己的尊严与倔强。她走进书房里,铺开纸,奋笔疾书,完成了两份申请——辞职申请和离婚申请。当然,她也知道,这两件事都是天大的事,然而她必须得捅破天,也许把天捅破了,光明就会降临。

关义为:男,汉族,1968年10月出生,籍系海南省乐东县。有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在《人民代表报》《检察日报》《参花》《今日海南》《椰城》等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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