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动词的椅子(外二篇)
2014-11-29于晓威
□于晓威
确实有这么一把椅子,不知其何所来,也不知其何所去。
可能是拣来的,可能是别人送的,更有可能是在某个单位或集体的一次办公用品分流中,按照良币逐劣的原则,彻底给清理出来的——落入我这样的寻常百姓家。当然,它那么笨重,陈旧,连我也只会让它待在露天的院子里。
它据墙而立,偏安一隅。它自身仿佛就是一座监狱,这种感觉来自它那几何图形的坚固条栏,并延伸人坐上去的假想。不须仔细回忆,我一次也没有坐上去过。它太是一把本色的椅子了,身上没有任何光漆,连风尘也不落,只露出一把岁月的骨头。它默默地配合阳光,并节省后者多余的温暖。
我用它洗脸,前提是放上一只脸盆。它的高度正好,我弯腰的角度想来对它也会感到满足和惬意。雨天的时候,我并不费力搬回(我不相信一只洗脸架会害怕水弄湿了它)。如此,它阴暗地变了脸色,次日我拎起它,会感觉拎起一个醉汉沉重的睡眠。
我拎它做梯子用。雨天过去,房顶上烟囱的引风机注定要生锈的,我要把它修理转动。这样,我平生又一次接触到四条腿的梯子——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一脚踩上它,第二脚踏上窗台,再一脚蹬上柴火垛,于是我便敏捷地来到房顶。我四处环望,楼越盖越高,越盖越高,它们忽然提醒我这样一个事实:梯子们都干什么去了?跟高度有关的东西,原来竟会跟高度无关。
我也会拿椅子撒气,像大多数人一样。只是,我从未见到一个人在办公室生起气来不是拍桌子,摔椅子,而是拍椅子,摔桌子。体积和重量仍跟尊严有关。再说,一个人拍椅子,弄不好是温情和让座的表示。虽然是在院子里,我也只好选择一脚踢开它。
被踢倒的椅子仍旧是立方体,也就是说,你可以接下来坐上去消消气。但我不会。倒不是跟自己较劲(在一只椅子面前有什么下不来台呢?),那样我得回到屋里换一套跟它近义的打扮。
我只见过一个人坐过它,可惜我不认识他。一个三轮车夫帮我推了一天的砖,事后我俩都疲累之极。付账的时候,在院子里,他一屁股坐在那只破败的椅子上,毫不掩饰他瞬间得到的休憩和快乐;而我站着,递上钱,强撑着要跪下去的双膝。那一刻,我明白了,有些所谓低贱,凭你多么高贵,人家也不会轻易交换。
冬天的时候,我需要伐木取暖。我把买来的不成材的圆木一端拄地,另一端靠椅子支起,用锯将它们一根根锯断。这样,椅子肯定成为替我扶定木头的好帮手。几个冬天下来,它快要散架的时候,看吧,总会及时有另外的木头扶定住它的身板。
这只椅子后来哪里去了呢?我记不住。也许,它就是成为最后的取暖木材而消失了吧?或是流落到别人的屋檐。
2005年读鲁院全国第四届高研班时,与妻子在北京胡同
这正如我经历的一些事,一些人……不知其何所来,蓦然,也不知其最终所去。但是,它们确乎在过,活过。因此,一切人和事,不是名词,像这把椅子,它是动词。
养草记
我在平房居住的时候,受母亲爱花的影响,曾在平整洁净的青砖院落中,依墙辟了一畦花圃,准备抽空或遇到好的花籽,买来种上。
不知是我的疏懒所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天气渐渐转暖,花籽却一直没有买来。眼看那块空闲的地上,不知不觉长出了淡绿的小草,如同步入青春期的男孩子唇上现出稚气的胡髭一样,显示它不可抗拒的生命力。我想起自己以前,每每养花,不是忘记浇水,就是疏于施肥,到头来总是弄得花儿稀稀,我心栖栖;花儿枝枯叶落,我焦头烂额。父亲奚落我说:你不如养草罢!
我想,今番就养草吧。
此时三月刚过。记得《离骚》有言:“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宋代张先也说:“数声鹈鴂,又报芳菲歇(《千秋岁》)”。鹈鴂又叫杜鹃,或子规。大约屈原和张先同是南方人的缘故,鹈鴂在他们那里的鸣叫,意味着春将尽,百草不再生长。而北方,鹈鴂的鸣叫恰唤醒了沉眠的春天,百草吐绿,蓄势而发。或也因此,鹈鴂有了一个北方的名字:布谷。
便在布谷鸟与春雷的叫阵声中,草们就着雨水,吃着阳光,一点点长起来了。
到了夏天,我那其实难副的花圃里,便成了活泼恣肆的草的渊薮。它们虽没有花的调姿弄影,妩媚鲜丽,却也芊绵蕃茂,横逸斜出;虽没有花的芬芳馥郁,香被四邻,却也幽冽如缕,爽人肺腑。它们招不来蜂子,也引不来蝴蝶,但它们的草茎罅隙间,却是另些昆虫们的乐园——一只冒失的蚂蚁,顺着茎杆爬到顶端又匆忙退下;一只试飞的蚂蚱,怎么看都像地面甩出的一枚飞镖;金色的、专吃有害介壳虫的七星瓢虫,扇动起翅膀就像空气里漾起的漩涡;而蟋蟀,到了夜晚,它开始歌唱,如法布尔所说,它赞颂洒在它身上的月光,赞颂给它食物的青草和给它遮风蔽雨的退隐所,赞颂生活的乐趣和幸福……
我发现,养草有别于种花的要义还在于,种花从花籽植入土壤起,你守候与等待的便是一份意料中固定和呆板的图景,兰籽生兰花,菊籽长菊花。草们春天冒尖,你不知它是哪一种草,它们一律是绿的表现形式。经过夏天,进入秋天,你才发现,大地的精气凝聚竟是如此丰盛和磅礴,给予你的竟是众多的惊喜与长久的回味。这是生活的随意性,正是有了随意性我们才追逐和热爱生活。看看那些草吧,薤白,又叫小根菜的,曾怎样陪伴你喝下难以下咽的稀粥;蒲公英,又叫婆婆丁,曾怎样弥漫你童年苍白的游戏空间;马齿苋,乡间的奶奶虽未读过《食疗本草》,却也用它为你“止痢、治腹痛”;拉拉香,还记得你失恋的泪水打湿过它吗?便是那些无名的青草,又多少次出现在与友人离别的背景之中,“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汉•无名氏《饮马长城窟行》)”。“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南唐•李煜《清平乐》)”。
草,伙随着岁月的一路风尘,原来更如此切近生活本质。我庆幸自己无意中从大地上将它们窃取了一隅。
有一种草,我至今不知它的名字,用手碰它,草籽四溅。一天,还是咿呀学语的女儿蹲在草丛前专心致志,我问:“你干什么呀?”女儿稚声答道:“我在找打手草。”
打手草,多么动听的名字!原来,更质朴的才给人以更诗意的发现。
我终究要离开我的小院而搬进混凝土的楼房居所了。因为想念,我时常悄悄回去,从大门缝看一眼我的草们(它们很快就会被主人刈除了),我的家,我的家园。屈子道:“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唉,古人不知,其谁与知,其谁与知?
街头漫望者
在家乡,一个人不知怎么就很容易成为一个街头漫望者。而在异乡,属于他的身份,似乎只能是街头的一个匆匆过客。
我见到过许多这种街头漫望者。譬如在我的家乡,在随便的十字路口,在任一棵树木之下,在某一爿脚步声寥落的商店门前,不期然就会看到这样伫望的人。一般来说,他们不像是在等人,而毋宁说他们是在等待或观望一段风景。等人与观望风景是有所不同的。另外,他们大都为成年人,而不是儿童。儿童只要在路上,不是行走就是追逐嬉闹。所以说,漫望者,是对他的家乡——一切人、事、环境、心情、空气、山水,有着长久和熟悉的阅历的人。
等待或观望风景往往与季节有关。这就对了。在家乡,季节的讯息还没有透露一丝风声,树木就生长出他想象中的模样。而在异乡,他弄不清季节同树木的关系,他就不会提前印证树木未来的姿容。树的下面,与熟悉的身影有关,与一段感情有关,与一声乡音有关。想象它们,便是重温那些人与事。
在南方印制的台历上,往往会在夏至之前和夏至之后,印上“入梅”和“出梅”几个字,而这又关乎北方什么事呢?北方的俗谚“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在南方人看来也是一段并不关情的大话。因此一个人站在异乡的街头,不会为此迷恋,不会为此漫望,那一段身处季节之中的情结。一个人处于异乡季节的心理紊乱之中,会仿佛一个弹熟了电子琴的儿童突然面对一架涩重的钢琴一样,不知怎样抚摸出熟悉流畅的旋律。
除了季节还有人。我在家乡工作的时候,身处一座三层小楼,闲时经常站在窗户前漫望楼下的街头。我会看到熟悉的人,行人,他们联动了我的神经和心情。我也会看到另一些熟悉的人,是漫望者,他们成了看风景之外的被看的风景。他们和我一样耽于现实,耽于想念。哪怕这些毫无用处。
有时候熟悉的人也会在空气中飞扬和乱串。我是说,即便街头的交谈者是两个陌生人,也会时不时地从他们口中迸出另一个你无比熟悉的人的名字。他使你的视域拥有了更广阔的空间,自然,也使你拥有了更立体的生活。不是吗?
我曾经有一次,在家乡的街头上骑自行车去办事。迎面的街道对过,一位多年未见的同学喊着我。我的事情太急了,匆促中只好撂下一句:“在这里等我,我办完事马上回来再聊!”我办完了事,却昏了头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回途竟抄近路返回家中。我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反正,我吃完了午饭,看了一会儿电视,在看电视的时候,猛然想起了那位老同学。我慌忙查他的手机号码,打了过去,从手机接通后传来的背景声中,我听到了先他声音之前的某种热情问候——他站下来的附近有一家电锯吱吱作响的手工作坊,我路过的时候声音在响,手机里的声音仍旧在响。他憨厚地说:“我站在这里很久很久……”
我相信他是唯一例外的街头漫望者。他是在等人,不,他也在等待一段风景,只是,他不知道,那一瞬间,他已成为我心中最诚实和美好的风景。
搬家之后,我身处异乡。几年来,漫说我站在街头,即便我在大街小巷不断地四处游走,也再见不到一个熟人。自然,我失去了站在街头漫望的理由。终于有一天,记不得季节,记不得时间,我在街头遇见了一个多年未见的人,我们攀谈起来:
“你瘦了。”
“你也是。”
“四十多了吧?”
“当然。”
“只是你的眼睛依旧明亮,有火,有光。”
“呵呵,我们还都记得往日的时光。”
“……不说什么了吗?”
“哦,来日吧,也许方长。”我们各自走掉了。
我看见的,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