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西瓜
2014-11-28郑局廷
郑局廷
一
1942年秋天的一个清晨,位于江汉平原腹地的沙湖好似还在睡梦中,湖面上一片朦胧。可湖岸的码头上已经人来人往,鱼市也早早地开市了,一片杂乱热闹的景象。这时,一辆日军的黄色军用三轮摩托车挂着太阳旗横冲直撞驶入码头,顿时烟尘弥漫。车刚停稳,车手和后座的两个伪军急急下车,跑到这边,点头哈腰地恭迎坐在厢斗里的日本兵下车。
日本兵被服侍下车,故作威风地正正帽檐扯扯军服,满面威仪地背上长枪。刺刀雪亮雪亮的,寒得瘆人。
两个伪军从摩托车后边取下两只木桶,其中一个对着人群吆喝道:“皇军前天奇袭游击队,消灭了很多流寇湖贼,确保了咱们沙湖及周边地区的安宁和稳定。皇军打了大胜仗,非常辛苦,咱们得表表心意,向皇军献礼!”话音刚落,另一个伪军便拍手鼓掌,见没人响应,自我解嘲道:“大家手里提着东西,腾不出手鼓掌庆贺,那就来实的,进贡开始。”
两个伪军一个验货是否新鲜,一个煞有介事地做着记录。老百姓满面愁容,自觉排成长队,井然有序地呈上贡品,都是早上从湖里捕捞的新鲜刁子鱼、鳊鱼、鲫鱼、鳜鱼等活鲜,放进桶里,活蹦乱跳。
两名记者搬弄着相机从不同角度拍摄着照片。
日本兵站得笔挺,像一根木桩一样,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突然,验货的伪军接过一名骨瘦如柴的老人提供的长约尺余的一条鱤鱼,闻闻有味道,便破口大骂道:“你个老不死的,怎么进贡这种臭鱼,不想活了?”老人可怜巴巴地小声申辩道:“这是我昨天下午在湖里捕的,才放了一夜。”验货的伪军将鱼扔向老人的脸,老人躲闪开,欲走,被验货的伪军拽住,拉至日本兵身边,添油加醋地告状道:“报告皇军,这个刁民献臭鱼给皇军,完全是别有用心想毒死皇军,请予处罚!”
日本兵不由分说,端起枪把,刺刀直捅老人胸口而去。羸弱的老人扑通倒在血泊之中,像只被割颈扼喉的老公鸡,趴在地上,他挣扎着蠕动几下,便无声无息了。
收鱼还在继续。日本兵若无其事,依旧立桩似的站在那儿值岗。
不远处有一位年轻女子,远远站在那边,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恨在心头……
这个女子名叫白荷,是新四军派驻沔东沙湖一带的特派员。白荷从鱼市里买了两只土鳖,用网袋兜着,悄悄地回到船上,走进船篷,打开船板,向胡队长和建军报告了刚才老人被捅的一幕。
“狗日的日本兵残暴无比草菅人命,必须要他血债血偿!”建军脸上的肌肉在愤怒地颤抖,眼睛里射出的是烈火一般的仇恨。
“鬼子前天进湖‘围剿,我们的十五名游击队员光荣牺牲,今天又对老人如此下手。这个‘西瓜咱们背定了!”胡队长的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一排血印,“白特派,你发话吧。”
白荷思索片刻,和盘托出基本成形的“背西瓜”计划。
“你一本正经严肃古板,能够把鬼子勾引到船上来么?”胡队长对计划很赞赏,只是对这个关键细节有些担心。
“是呀,你在我和胡队长心中正气凛然,恐怕难做好勾搭引诱的事。”建军也附和道。
“呵呵,那你们就等着瞧吧。”白荷说着,从裤荷包里掏出两根红橡皮筋,把头发扎成两支羊角辫,又从舱里翻出一双绣花鞋穿上,“怎么样,面貌大变吧?”胡队长和建军同时发出惊讶之声,“特派员还有这等本事,变身有术呀!”
白荷绕了好大几个弯,来到日本兵视线内。这副渔家姑娘的婀娜身姿和清纯模样,马上吸引了日本兵的目光,他的眼睛像粘合剂一样一刻没再离开过她的身影。当白荷走过日本兵身边,冲他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莞尔一笑时,日本兵再也按捺不住,喝住她:“喂,你的,怎么不上贡皇军?”白荷回神望日本兵一眼,撅起小嘴,没吱声。日本兵追问道:“你的,说话!”白荷抬起头,惊恐地瞥了日本兵一眼,泪水刷刷在脸上流淌。看到白荷梨花带雨娇羞无比的脸,日本兵淫邪地一笑,假情假意道:“小姑娘,不要怕,有话直说。”白荷抹了一把泪,小声道:“其实我带了两只土鳖来上贡的,只是我爹病了,我想土鳖珍贵,留着给我爹补补身子。”日本兵眼睛一亮,大呼道:“土鳖?那可是大补大补的,我们坂田大尉最喜欢沙湖土鳖。快说,土鳖在哪?”白荷指指远处的渔船,“就在那条船上。”日本兵四下瞅了瞅,拉下脸,凶狠地吓唬道:“你的,欺骗皇军,罪该万死!”白荷以为自己露馅了,心里突然一紧。但转念一想,这是鬼子常常使用的诈计,便稳住心神,满脸真诚地邀请道:“我一个小女子,怎敢欺骗皇军?要不,你随我去船上取吧。”日本兵脸色和缓开来,急问:“船上有人没有?”白荷摇头道:“没有。”日本兵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命令道:“你的带路,走!”
白荷走在前面,日本兵端枪尾随。来到船前,白荷轻咳三声。日本兵警惕地看了看地形,又看了看船体,确信无人后,才跟着白荷上船。日本兵从船头开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检查得十分细致。在船舱中央,日本兵用脚使劲跺,接着又用枪托敲,听到舱内发出空洞的声响,便问白荷下面是什么?白荷心里直打鼓,但她极其镇静地应答道:“下面是空的,晚上睡觉用。”
不能让日本兵在船舱中央过分纠缠,必须尽快转移他的视线,白荷迅即到船尾提起网袋兜着的土鳖,拎给日本兵看,“这是你要的土鳖。”日本兵眼放绿光,接过网袋,赞美道:“土鳖好肥!”继而把枪往舱里一横,把网袋搁在枪旁边,抓住白荷的手拽到身边,像饿狼扑食般地抱住她,放肆浪笑道:“土鳖是上司的,而你——花姑娘是我的。”说完又是亲又是啃,手极不安分地在白荷胸前乱摸。
白荷拼命反抗,左抵右挡着日本兵的魔掌。两个人你争我斗,船体剧烈摇晃。白荷脚像生根似的稳稳站住,而日本兵被颠簸得脚步趔趄重心失衡倒在舱里。胡队长和建军同时顶起舱板,拱出底舱,拿出麻袋,打开袋口,往日本兵头上盖去。日本兵只嗷嗷乱叫几声,挣扎几下,便动弹不得。三人合力将麻袋口捆紧。
麻袋里溅出的生石灰粉充溢整个船舱,三个人被呛得喘不过气,咳嗽许久才缓过神来。
“看来这生石灰粉的味道真是不好受哟!”建军感叹道。endprint
“这就是侵略者的下场!”胡队长特别解恨道。
“今天这个‘西瓜背得还算顺利,多谢你们俩的默契配合。”白荷笑着表扬道。
“要谢得谢你特派员会扮‘狐狸精。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身本事?外界传你有飞檐走壁之功,百步穿杨之能,只身独闯日军司令部获取情报,简直太神了。”建军极其崇拜地望着她,由衷地夸奖道。
“那只是一种传说。”白荷迎着建军膜拜的眼神,笑笑道。
说笑之间,白荷隐隐听到巡逻汽艇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清晰。她立即掀开舱板,让胡队长和建军藏进去,拿出一床棉絮,盖在麻袋之上。
白荷走下船,混进人群之中,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刻没停地关注着汽艇的动向。
汽艇在湖面兜了两圈,沿着湖岸对泊岸小船进行走马观花似的一通巡查后,飞一样开走了。
白荷速返船上,荡开双桨,船掉过头,离岸而去。
船驶入湖中,胡队长建议道:“扔掉‘西瓜吧。”
“行啦!顺带奉上一枝白荷花,权且当作中国人民对他的祭奠。”白荷道。
胡队长和建军抬起麻袋里的日本兵,合着“一二三”的口令,“三”字出口,麻袋已飞出船舱,随着“扑通”一声巨响,麻袋旋即沉入湖中,冒出的几个气泡立马被掀起的浪花吞噬。
船掉转方向,往纵深的芦苇荡划去。
三人心情大爽,压着那股子兴奋劲,低沉地唱起了《背西瓜之歌》:
游击队,本领大,
神出鬼没“背西瓜”。
背的西瓜不能吃,
丢进湖里喂王八。
今天背个小胡子,
明天背个大傻瓜。
背得鬼子心胆寒,
背得百姓乐哈哈。
二
坂田大尉万万没有想到,他派到沙湖码头接受渔民献礼进贡的中士岸田俊没有随车回营,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前天晚上接到汪步清部队的情报,告之沔东游击队在沙湖“环岛”集结,他迅速集合队伍,在支那人赵布仁的引领下,趁着夜色掩护,悄悄包围了“环岛”,打得游击队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要不是那些游击队员水性好,也许战果会更加辉煌。他当晚把“歼灭共党游击队三十名”的捷报(他也不知道到底歼敌多少名,为了表功,他写了三十名,反正又没谁来核实)用电报发给驻守武汉的阿兰几维少将后,立马收到了阿兰将军的恭贺回复,并鼓励他继续充当“消灭游击队的先锋”和“维护沙湖稳固共建东亚繁荣圈的表率与示范”。阿兰将军是他的老乡,也出生在“国家主义”的故乡——山口县,还是高他十届的学长,两人都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山口县出了五位首相,二十多位将军。他希望通过这场战争锤炼自己提升自己,今后成为大日本帝国的栋梁。
他紧紧地抱住阿兰将军这棵大树,一刻也不曾松,且越抱越紧。阿兰将军似乎对他也蛮贴心,在去年底的一次宴会后,阿兰将军放开量多喝了几口,略有醉意,他陪阿兰将军按摩醒酒。阿兰将军推心置腹地讲道:“进入中国,是天皇的旨意,是在百十年前大日本帝国就定下的战略决策。名曰进入,其实是侵略,侵占山河,掠夺资源。但是,我们在全世界面前不能赤裸裸地表现出我们的野心。我们除了不择手段地消灭异己,想方设法铲除阻碍我们扎根下来的匪寇之外,我们更要学会‘统治,要把治辖维护得平安和顺,给世人留下大日本帝国的皇军和中国人民共生共荣的印象。只有这样,我们的侵入才有意义,我们的扩张才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为全世界所接受。”
阿兰将军的话给他启迪颇深,让他受益匪浅。是呀,侵略亦好,扩张也罢,其目的是占有。既然是占有,必定有反抗有战斗,这就考验你能否把反抗因素减少到最低限度,把战斗力度缩小到最小程度。再说,中国虽然有四千万万的人口,却素有“东亚病夫”之称,百姓逆来顺受,懦弱无能。对付这样的人,你不能一味凶狠,也不能一味残暴,那只能是钢铁般的拳头打在棉花堆上,使不上力接不上劲。
阿兰将军的谆谆教诲教他改变了许多。对于敌对分子和反抗人士,他是恨之入骨,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人。对那些手无寸铁驯善本分的老百姓,在他眼里俨然猪狗不如,男人的脖子曾是他比试刀锋的试验品,女人被恣意奸淫后还要开肠破肚。而今为了升迁,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他收敛起了往日的那分张狂和凶残,总是以一副谦逊和蔼的面目出现。为了适应“统治”,他规定全体士兵在梁翻译的指导下学习中文,每周两天不容间断。他要让所有士兵能和中国人自由交流,真正融入中国。他要领会阿兰将军谈话之精髓,把自己治下的沙湖打造成为“皇军和沙湖人民共生共荣和平相处的示范基地”。所以,前天晚上突袭游击队取得大捷后,昨天,他特别策划了今天的庆祝活动。早上,派中士岸田俊到鱼市收鱼。专门从武汉请来两名记者,拍摄一组群众主动送鱼、热情献礼皇军、皇军爱民民拥皇军其乐融融的照片发到省报上。中午,他请沙湖集镇上的工商人士、社会名流、乡绅土豪齐聚皇军驻地,摆了一个六六三十六桌,向世人展示皇军与民同乐的盛世美景。
多好的创意!多美的喙头!要是岸田俊不离奇失踪,这该是他做得最最完美的一项工程。虽然照片拍回来了,虽然中午的宴会如期举行了,但他却有鱼刺卡喉咙极不舒服的感觉。要是往常,他会取消中午的宴请,带领一百多个士兵包围鱼市,清剿湖区。但这次他没有,表面上他装得没事一样,但内心里却喷发着仇恨的火焰。他预感到这一定是沔东游击队所为,只是他无法相信,前天半夜被打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的游击队,怎么在一天之内能够重新集合组织这场暗杀行动?
人虽已死,但他心里或多或少地对岸田俊颇有不满。你岸田俊为啥不分青红皂白地捅死一个老头,仅仅因为老头送了一条臭鱼?本来杀死一个支那人算不得什么,皇军在中国杀的人多了去了,问题是你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缘无故地杀死一个病病怏怏行将就木的老头。他曾经对手下多次强调,不要对那些卑贱平凡无关大局的贫民大开杀戒,那样会激怒民怨丧失人心,与打造“皇军与人民群众共生共荣”的思路格格不入,更会削弱“统治”的根基。即便你岸田俊要过嗜血之瘾,完全可以避人耳目去杀去剐,谁阻着你拦着你了?这群笨蛋傻瓜,像驯不顺的猪,怎么不能理解上司的良苦用心呢?endprint
坂田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众多问题萦绕脑际,百思难得其解。军用皮鞋踩踏着楼板,轰轰作响。他踱步来到挂在墙上的地图面前,瞧瞧集镇,那里驻守着一百多名皇军和近百名汪系部队,铜墙铁壁一般。又瞧瞧鱼市,紧挨集镇,也在皇军和汪系部队布下的天罗地网一样地掌控之中。再瞧瞧沙湖湖区,有三艘巡逻汽艇不间断巡查。共产党游击队是怎么越过警戒,在皇军的眼皮底下把一名皇军暗杀?难道他们长了翅膀不成?
“大尉!”门外有人在叫。
“进来!”坂田回答道。
进来的是副官吉田一明,沉痛地报告道:“大尉,刚才湖上巡逻队在靠近码头的湖面上,发现一只麻袋,打捞上来,里面装的是岸田俊的遗体。”
“巡逻队净是他娘的饭桶!”坂田拍拍桌子,怒气冲冲道,“发现线索没有?”
吉田一明呈上拿在手里的白荷花,递给坂田:“这枝白荷花系在麻袋袋口。”
“又是白荷花?!”坂田接过白荷花,茎杆有些棘手,他生怕刺伤手似的,顺手丢弃在办公桌上。
这是他接收到的第七枝白荷花,七名皇军军士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遭到暗杀。如出一辙,都是被麻袋套着,都是溺死在湖里,都是尸体浮起来才被发现,都有一枝白荷花相陪。
“大尉,对这些支那人,太仁慈太忍让地不行,我们必须报仇,为岸田君为那六名军士,讨还血债!”吉田一明拳头捏得紧紧的,牙齿咬得嘣嘣响。
坂田一把抓起荷花,一瓣一瓣地从茎上撕下,花瓣丢在桌上,铺了白白的一面,煞是硌眼。坂田又从桌上拾起一瓣,慢慢地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捻搓,偌大的花瓣,瞬间变成了一团花泥。白荷花呀白荷花,抓住你,我要用你们中国最传统的五马分尸的办法让你死无全尸,或是一刀一刀地割你的肉、剁你的筋让你凌迟而死,再不济也要先奸后杀再给你开肠剖肚……死,太便宜你了。活捉你后,我要把你送到武汉,献给阿兰将军,他喜欢女人。他玩腻以后,再把你送到前线慰安所,让千千万万的皇军军士在你身上践踏蹂躏。我要让你生不如死!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坂田的心里才流过一阵快意,脸上才挤出一丝得意。可回头发现那只是一种臆想时,他瞬间变得垂头丧气,“皇军的生命,有七个,远胜千万条支那人性命。我想报仇!我要雪耻!只是白荷花,来无影去无踪,像有天助神佑一般,我们根本找不到她的踪迹。”
“白荷花,胡家台人,二十三岁,父母死于皇军的炮火。她十七岁参加新四军,现在是新四军特派员,专门组织游击队员‘背西瓜。”吉田一明像背书一样准确而熟练地道出烂熟于心的白荷花的基本资料,继而蛮有把握地建议道,“只要在她家乡附近多放眼线,定能摸到白荷花的行踪。”
“你的,想法太简单。”坂田摇头道。
吉田一明没有吭声。
“立刻传我命令:所有军士外出,必须三人成行。否则,军法处置!”坂田的小眼睛里射出两道厉光,像刀锋一样锐利。吉田一明双脚并拢,举手敬礼道:“是!”
吉田一明出门而去,梁翻译敲门而入,直接进言道:“大尉,岸田君已去,军士们要组织隆重的悼念活动,排场愈大,愈发不好。我建议低调处理,让岸田君尽快入土为安。”
坂田扫视梁翻译一眼,沉思片刻,赞许道:“你的,说得有理。”接着他单刀直入地问:“你说,怎样才能抓住白荷花?”
梁翻译舔舔嘴唇,一副毫无准备的神情,再看看坂田满脸镇静的模样,知道他胸有沟壑成竹在心,便假意恭维道:“谁都知道大尉是皇军中为数不多的‘中国通,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而且熟读中国古代兵书,深谙兵法。白荷花,一个女流之辈,抓住她,对大尉来讲,是分分钟的事。”
“你的,懂我!”坂田很高兴梁翻译对他的赞扬,欣然吩咐道:“通知大队长赵布仁,皇军的两名中队长小泽和安信,接受我的训话。”
梁翻译出去通知人员了。
赵布仁和小泽、安信几乎同时到达,三个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坂田的办公桌前。
坂田倏地站起身,严厉地扫过三人,一字一句地强调道:“白荷花,是我皇军的心腹大患,必须集合全部力量,共同歼灭!”坂田摸摸挎在腰间的军刀,眼里杀机四起,他指着赵布仁:“你的,将所有士兵化整为零,分成若干小组,乔装百姓,寻找白荷花的踪迹。”赵布仁挺胸收腹,高声回应:“是。”
待赵布仁走出门去,坂田对小泽和安信继续布置道:“在沙湖闸以及沙湖大桥上增加哨点。”
小泽和安信睁着疑惑的眼睛,很为不解地望着坂田。
坂田细细讲述了自己的部署。
三个人同时发出了狰狞而得意的笑声。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坂田很满意自己的布置安排。他决定微服到集镇西头的奎阁庙去走一趟,效仿一下那些迷信鬼神的中国人,每每在重大行动前,到寺庙烧香拜佛磕头作揖乞求保佑,也是对自己做的杀人放火等杀生之事的一种救赎。兴许佛法无边可以助得自己扳回一局咧。
三
月色皎洁,夜色渐深。白荷行进在返回沙湖的崎岖小道上,心情是特别地愉悦,步伐是无比地轻快。“背西瓜”后的第二天,她在和新四军交通员的秘密接头点——奎阁庙西头厢房后边的窗格里,取到纸条,得到指令,让她与位于仙桃镇郊的沔阳特委首长见面。当晚,她就出发了,不敢走公路,只能抄小道,六七十里的路程,她绕了几乎一夜。后经过辗转迂回,直至第三天才见到特委首长——毛书记。毛书记握住她的手,紧紧地,久久不愿松开,“谢谢你,白荷同志。有你的指导,我们沔东游击队名声大噪,让鬼子闻风丧胆,为沔阳人民的抗日救国树起了标杆。”接着,毛书记给她讲了抗日形势,还给她安排了近期的工作,并告诉她,梁翻译是沔阳特委的“卧底”,让她尽快和梁翻译接上头。
午夜时分,白荷才回到游击队临时指挥所,一间小渔棚里。胡队长和建军刚刚睡醒起床,准备出去。
“你俩深更半夜干什么去?”白荷关切地问。
“当然是‘背西瓜去。”胡队长答道。endprint
“我不在的这几天,坂田有没有特别行动?”白荷绕过“背西瓜”的事情,扯出另外的话题。
“没有。”建军接口道,“只是新增了沙湖大桥和沙湖闸两个哨点。”
“不对呀。”白荷回忆道,“以往‘背西瓜过后,坂田都要带领日军和伪军虚张声势地在沙湖地区‘围剿‘扫荡几天。这一次怎么突然不做了呢?”
“也许他们认为做的徒劳无益吧。”胡队长随口道。
“胡队长,建军,我觉得坂田增设两个哨点有蹊跷。”白荷满腹疑惑。
“这有啥蹊跷的?”胡队长辩解道,“增设两个哨点,无非是检查过往船只及可疑人员,加强警戒呗。”
“事情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白荷揣测道,“我总认为这两个哨点是坂田放置的两个鱼饵。”
“白特派员过虑了。”建军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我和胡队长也曾有过疑惑,所以我们连续蹲伏了三夜,未发现任何反常。今天白天,我们几个小组经过认真合计反复讨论,才决定今晚一起行动,争取背他三个‘西瓜。”
“反正我这心里不过关。”白荷依旧顾虑重重,但她立即转换口吻道,“既然你们是集体决定,我只能祝愿你们成功。”
“特派员今天赶路辛苦,好好休息休息,等着我们的胜利捷报吧。”
胡队长的貌似关心,明显带着支开她去单独行动的意思。但是,这个时候怎么可能离开他们呢?再说,他们外出行动,自己的心揪着,那会坐卧不安的。白荷板起脸数落道:“我才走了几天,你们就想脱离领导单独行动?太不江湖了吧。”
“‘同伴不丢伴,丢伴是半转,我们怎么舍得丢下特派员单独行动呢?胡队长是心疼你旅途劳顿。”建军讨好卖乖道。
“白特派加强领导,我们可是求之不得呀。”胡队长也不自然地开起玩笑。
三个人背着麻袋,悄悄地向沙湖闸摸去。
沙湖集镇建在通顺河两岸,沙湖闸是通顺河上的一座节制闸,处于集镇中心。闸有五孔,闸上五六米高立着三四平方米的启动平台,一名日本兵站在平台上放哨。他们准备在换班时节,对被替换下来的倦怠困顿的哨兵动手。
三个人匍伏在大堤旁边的棉花地里。
白荷仔细地察看着周边环境,但见月色朦胧环境静谧,一切尽在模糊之中。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闸口下边的那间房屋,隐隐约约地发现,从窄而细的门缝隙里透出了一线光亮。这么晚了,怎么还有灯光?这个问题从脑里晃过,让她一阵心急。她悄声问:“想到过日军设埋伏吗?”胡队长答:“想到过,从中午开始,我们有线人在周边巡查,没有看到日本兵有任何动作,应该不会设有埋伏。”白荷进一步追问道:“要是坂田中午前就把部队调过来埋伏起来呢?”胡队长没有想得那么深那么远,想当然地否认道:“不会吧。”白荷指指那间房屋,怀疑道:“那间房屋现在还亮着灯光,让人生疑呀。”胡队长满不在乎道:“在一线灯光上小题大做,白特派员未免谨慎过头了。怎么出去了几天,就变得畏畏缩缩胆小如鼠了呢?”
面对胡队长扑面而来的热嘲冷讽,白荷深感委屈,她真想撒手不管,随他们去。但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勇猛有余智谋不足的游击队长中鬼子的奸计。狡诈的坂田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角色,他不会平白无故地增加两个哨点,仅仅是因为加强警戒吗?另外,这间房屋从门缝隙里挤出来的灯光仿佛一柄利剑,直通通扎在她的心头。凭直觉和预感,她觉得有问题,便恳请道:“胡队长,取消这次行动吧。”
“取消行动?你说得轻巧,我们精心策划的连环行动,就你一句话就取消吗?”胡队长眼睛一骨碌,一副抹脸无情的样子,“我说特派员,你别插手,让我这个当队长的单独决策一次行动吧。”
是呀,没有确凿证据,也没有明显破绽,怎么能够说服头脑发热、犟死一条牛的胡队长和随声附和步步紧趋的建军放弃这次行动呢?动用新四军特派员的令牌恐怕会更让他们反感。
双方陷入一阵僵持。
离行动时间越来越近,白荷心急如焚,忍不住地问:“建军,带弹弓没有?”
“带了。”建军从腰间取下弹弓。
“你到下边去,给我用弹弓向那间屋子的后边木窗户上发射一粒石子,弓要拉满,劲要用足,声响要弄大。”白荷细致布置道。
建军躬身往下走去。过了一会,那间屋子的木窗户上听到“嘣”的一声脆响,在这静默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瞬间,那间屋子大门洞开,十几个鬼子全副武装端着步枪冲了出来,在探照灯的引领下,向房屋后边搜寻过去。
搜寻格外小心,特别仔细,但未见异常,鬼子立马收兵,缩回屋里。
一切又恢复到先前的模样。
“胡队长,咱们要快速通知另外两个小组,立刻取消行动!”白荷迫不及待地指示道。
正好,沙湖钟楼的钟声敲响两下。
“来不及了,我们相约两点一起行动。只怕他们中了埋伏凶多吉少。”胡队长无比懊恼,自谴自责道:“我这骷髅子真的是让驴踢了,考虑问题咋就这么简单呢?”边说边用拳头狠捶自己的头部。
“咱们要不要去那两个地方看看。”建军建议道。
“别去了,那样会中计。坂田做事,一定留着后手,有倒钩须的。听天由命,回去等消息吧。”白荷叹息一声,无奈而又无助道。
第二天早上,线人来报,两个小组在行动时遭埋伏日军的袭击,第二小组一人牺牲,另两人跳河逃脱。第三小组金波为掩护两人逃跑被日军俘虏。
一连两天,胡队长像个肉葫芦一样不发一声,白荷一一瞧在心里。她没有和他搭讪,有意让他自个儿反思。他能够检讨自己反思自己,说明他已经有所警醒和觉悟。响鼓何须重槌擂呢?
只是金波关在日军那里,她的心一刻没再安生。
第三天吃早饭时,白荷打破静默,安排道:“等会儿咱们分头行动,捕一些鱼,要活的;采一些莲蓬,要嫩的。我想明天去见梁翻译。一则是和他接上头,二则是摸摸金波的情况。”
第二天早上,胡队长挑着担子,一头摊篮里装着鱼,一头摊篮里堆满莲蓬,闪忽闪忽走在前头,白荷拿着秤跟在后边。两人假扮作小两口,夫唱妇随有说有笑地来到集镇上。endprint
靠近余家祠堂大门,胡队长歇下担子,取下草帽,一边扇风,一边环顾四周。白荷扯开嗓门,吆喝道:“卖鱼呐,新鲜肥肥的沙湖鱼呀。卖莲蓬呐,正宗爽口的野莲蓬。”胡队长也跟着吆喝道:“鲜鱼吃下肚,百病都没有。莲米吞下喉,万事不用愁。”
许多乡亲围过来,有的要买鱼,有的要买莲蓬。白荷称重,胡队长算账收钱,两人甚是忙碌。人越聚越多,刚刚走出余家祠堂门口的一名伪军小头目跑过来,把人轰开,当着两人,警告道:“这里是军事要区,别在这儿非法聚集,要是皇军看见了,可没好果子你们吃。”
“咱们卖莲蓬,违了哪门子法规?皇军也得讲道理呀。”胡队长额头暴着青筋,大声申辩道。
“我看你的胆子比沙钵还大,根本不把皇军放在眼里,只有新四军和游击队有这胆。走,咱们到里面去说。”伪军小头目不由分说,取过扁担,挑起担子,强行往余家祠堂走。
白荷跟在小头目背后,一个劲地赔小心。小头目搁下担子,白荷立刻送上莲蓬,笑脸孝敬道:“我家死鬼不会说话,得罪了长官。您吃点莲蓬,消消气。”
小头目打掉白荷送呈过来的莲蓬,公事公办大口大气道:“你们的鱼和莲蓬上缴充公。识时务点,赶快滚蛋!”
白荷护住两只摊篮:“不行啦,长官,我们卖点辛苦钱,得养家糊口咧。”
“弟兄们,来啦,吃莲蓬。司务长,把这鱼弄去,中午改善伙食。”小头目在院子里喊道。瞬间,住在屋里的伪军听到召唤纷纷跑了出来,三下五除二,一摊篮莲蓬被抢一空,装莲蓬的摊篮被拉脱了形。只有那摊篮鱼还晾在那儿。白荷蹲在旁边,不住地抹眼泪。
胖唧唧的司务长走过来,和声细气道:“你们怎么能到这儿卖鱼卖莲蓬?你们不知道他们都是些土匪流氓呀。”
白荷哽咽道:“我们到这儿来,是冲着我表哥来的。”
“你表哥是——”胖司务长问。
“梁翻译。”白荷答。
“梁翻译是个好人,他最见不得当兵的欺负老百姓,我也看不惯他们这种做法。都是农家出身,这采一摊篮野莲蓬捕一筐鱼不容易呀。你等着,我偷偷打个电话到隔壁皇军司令部,让梁翻译过来为你做主。”胖司务长悄声道,一人悄悄绕到前面值班室打电话去了。
仅仅过了几分钟,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来了。白荷从特委毛书记的描述中留有印象,最突出的特征是戴着眼镜。白荷迎上前,问道:“表哥,舅舅舅妈身体还好吧?”
戴眼镜的年轻人不慌不忙地应答道:“舅舅舅妈身体很好。我出国多年,表妹都长变了,越变越好看了。”
暗号对上了。
梁翻译弄清原委,把伪军小头目和司务长弄过来,没有喝斥,也没有训诫,而是和颜悦色地笑道:“你们把莲蓬分吃了,鱼留下给你们中午改善改善伙食,这都不是什么问题,只是不能白吃吧。”
“付钱,付钱。”两人唯唯喏喏,连忙呈上钱,交到白荷手上。
“表妹,表妹夫,难得见一次面,中午我请你们上桃园酒馆吃顿饭吧。”梁翻译邀请道。
“让表哥破费不好意思,我看吃饭免了。”胡队长很客气地回绝道。
“哟,梁翻译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漂亮的一个表妹?我的手下吃点莲蓬吃点鱼还要付钱,看来梁翻译这表妹面子很大来头不小啊?”从走道里,突然走出来一个腰挎短枪的头目,阴阳怪气道。
“赵队长的耳朵真是灵啦!连老弟我的一点家务私事也关心关怀,你让我怎么感谢你呀?”梁翻译应对自如地嘲讽道。
坏了,伪军大队长赵布仁出场了,刚才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被他瞧见了。不能在这儿长久逗留,必须尽快摆脱!白荷赶紧给胡队长使了眼色。
“梁翻译,我看桃园酒馆就不用去了,不如就在我的食堂弄几个小菜,由我来做东招待你表妹和表妹夫。你说你这表妹长得水灵水灵的,谁看了都要起心动魄的。”赵布仁不怀好意,充满淫色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白荷,肆无忌惮地从她的头上一直扫描到脚尖。
谁都知道赵布仁是个好色之徒,但是未曾想到他色得狗胆包天无所顾忌,完全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白荷被赵布仁淫邪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走!”胡队长抓住白荷的手往外拽去,怒气冲冲地骂道:“难怪老百姓骂当兵的没一个好东西!他们的饭吃不得。老婆,咱们惹不起还躲得起。”
梁翻译跟着追了出来,三个人并排而行,梁翻译装成送客一样,细细嘱咐一通,最后说:“我一般晚饭后会在通顺河边走半个小时,你们想和我接头就在那儿等我。”
梁翻译说完,便转身而去。白荷回头一瞥,竟然看到余家祠堂门口赵布仁斜着眼睛站在那儿盯着他们。
四
坂田颇为沮丧,他亲自部署严格保密精心组织的“埋伏”行动收效甚微,只有两处“爆点”,另外一处居然“流产”,而且整个行动只活捉一名和击毙一名共匪游击队员。未必是“跑风漏气”走漏消息,让共匪游击队员早有觉察?显然不是,他策划组织的这次行动除了几位中队长,都是自己的“亲信”知道外,跟在自己身边的梁翻译不知道,连自己最最信赖的赵布仁也蒙在鼓里毫不知情。也就是说,这次行动完全避开了中国人,全部由皇军一手操纵。为了预防计谋被识破,他让三队人马早上就进入埋伏点埋伏下来,做得人不知鬼不觉的,可谓万无一失。然而,成果微乎其微不值一提,与他的设想和预计相差甚远。最让坂田不服气的是,他日思夜想捉拿归案的心头大患白荷花居然没有露面。这次绝密行动好歹冲她而来为她设计,然而连她的影儿都没见。难道她真如世间传说的那样神,是先知先觉的“女侠”现身?
“白荷花呀白荷花,不抓住你活捉你,我誓不为人!”坂田咬牙切齿,在心里狠狠地发着毒誓。
吉田一明敲门过后推门而入,向他禀报了审讯共匪游击队员的情况,最后束手无策道:“大尉,所有刑具都用遍了,迷魂药也喷了,可他就是不开口,到现在我们连他的姓名都没摸清楚。都说支那人是贪生怕死的软骨头,我看他的骨头比钢铁还硬。要想撬开他的口,比登天还难。”endprint
“人怎么样了?”坂田询问道。
“人处在昏迷之中。”吉田一明如实报告,继而进言道,“对这种油盐不进死活不顾的人,干脆——”吉田一明用手斜劈下来。
“你让军医带上药箱在监牢门口等着,我去审审看。”坂田吩咐道。
“恶人”他们做了,现在轮到自己做“好人”了。坂田来到监牢门口,在卫兵的引领下,带着军医走进潮湿发霉的监牢,映入眼帘趴在地上的哪像个人,完全像摊烂泥,衣服破烂难以蔽体,身上多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坂田努努嘴,两个卫兵马上把那人架到椅子上坐下,军医对伤口进行了简单清洗和包扎。
坂田坐在那人的对面,诚恳道歉道:“你是我们‘友好邻邦的同志,手下对你用刑施暴,对不起,我代他们向你致歉。”说完,脸上挤出一片笑意。
那人抬起沉重的眼皮,瞟了坂田一眼。
“其实你要自由很简单,只要开口回答一个问题:白荷花在什么地方?我们即刻放你。”坂田当即许诺道,接着进一步好言相劝晓以利害,“人,生来是享福的,不是生来受苦受罪的。”
那人依然没吱一声。
“你呀,脑子要灵光活泛一点,别要被什么这个信条那个主义的蒙蔽和毒害!”坂田孜孜不倦地训示之后,马上转换口气眉飞色舞地诱惑道,“你只要回答一加一等于二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皇军立刻送你大洋三千。你可以堂而皇之地到汉口购置地产做做买卖,那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呀!”那人眼睛里先是流露出鄙弃和轻蔑神情,接着喷射出的是一股仇视和坚毅的光芒。也许是支撑不住,那人从椅子上滑下,重新瘫倒在地上。
坂田没再深入下去,那股光芒太锐利太刺眼,让他打了“退堂鼓”。他走出监牢,他不想做“无用功”了,就按副官吉田一明的建议,秘密处死得了,至少可以解一解皇军的心头之恨,图个一时的畅快。这个想法从脑子晃过,立即被否掉了。杀掉那人易如反掌,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简便还要容易。杀了这个人,是不是太便宜他?也许他巴望不得快死快寻求解脱呢?不能这么快遂其心愿。可是,留下他有何益处呢?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紧咬嘴唇不开口,什么都审不出来,皇军的颜面何在?留下他不仅无用,而且还得专人看管,太得不偿失了。
他毕竟是共匪游击队员,他毕竟是自己精心策划组织行动而得到的“战利品”,他毕竟是能找到白荷花下落的“活口”。尽管他是“鸡肋”,但不能让他死。可以把他交到赵布仁手上,由他们去审。能够审出来当然是好事,审不出来自己还能拿赵布仁是问。对!就这么办。
坂田为自己想到这般良策而兴奋不已。到了办公室,他正要打电话让赵布仁过来,哪曾想到赵布仁不请自到。赵布仁神秘兮兮地向他报告了梁翻译见表妹的事,结尾,故意卖了个关子:“我有一种预感,梁翻译的这个表妹很像是您找的那个女人。”
“你说白荷花。”坂田脱口而出。
赵布仁诡异地点点头。
“你别乱猜呀。”坂田故意批评道,“梁君是我老师给我推荐的留学日本的留学生,打了包票的,值得信任。”
“大尉,我只是怀疑,并不是确定。”赵布仁狡辩道。
“没有真凭实据,你不可瞎猜疑。”坂田警告道,其实他的心里对梁翻译也有戒备,只是他不能在赵布仁面前有丝毫表露,不然,话传到梁翻译耳里,两人的关系处起来会非常尴尬。
“我知道了。”赵布仁认错道。
“你的,对皇军忠心耿耿,皇军会给你记功授奖。”坂田先封官许愿,再压给担子,“皇军给你一个继续立功受禄的机会。前几天我们抓到的那个共匪游击队员,由于语言不通,在我们这里审不出什么名堂。所以,我要把他移交给你们,希望你们在他身上打开缺口,活捉白荷花!”
“皇军审不出来,我们就更没辙了,还是留在皇军监牢里更安全更保险。”赵布仁在自我贬低中表露出推却意思。他当然不乐意接手这“烫手山芋”,就好比一堆惹人眼羡的金钱财宝,惦记的盗匪多了,防不胜防的。要是新 四军和游击队知道这个“俘虏”关在自己队部里,就别想消停了。
“这是皇军的安排!”坂田沉下脸,居高临下地命令道。
赵布仁只能接受下来,正要出去,被坂田叫住。待赵布仁走到身边,坂田耳语道:“今晚半夜移交,弄得神秘一点。另外,从你的弟兄中物色一个和共党游击队员长得相像的,关进皇军监牢。”
“高明!”赵布仁竖起大拇指,恍然大悟似的,心中的疑虑荡然无存。
“前几日我给你们交办了任务,完成得怎么样?”坂田重新坐回太师椅,问道。
赵布仁深知坂田的做事风格,对工作向来有布置有检查,最忌说大话放空炮不落实。所以,在来之前,他已经做了相应的准备,便实实在在地报告道:“根据大尉的指示,我部三人一组,分成三十个小组,五个组在集镇,十个组在集镇周边,十五个组在湖区,开展拉网式的摸排巡查。全体人员身着便装,早上七点出发,晚上七点回营,晚上八点各个小组汇报情况。”
“你的,工作做得很细,不错!”坂田表扬过后,询问道,“摸到有价值的线索没有?”
赵布仁摇摇头,便随口糊弄道:“大尉的安排棋高一筹对症下药非常有效,虽然只运行了几天,但我们已经摸到关于白荷花和游击队的相关信息近二十条。只是——”
坂田一眼看穿了赵布仁在随口胡诌,但他没有当面戳穿,而是明确要求道:“白荷花也好,游击队也好,多在夜间活动,你们要晚上出去,不得偷懒。另外,偏远渔棚,要格外留意!”
赵布仁心悦诚服地点头称是。
五
胡队长起大早就自个溜出去了,也不知道干啥去了。白荷很烦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太阳偏西时,胡队长才回到小屋。白荷和建军紧张、悬着的心才踏实下来。
“意外收获!意外收获!”胡队长兴冲冲地报喜道。
白荷冷着脸,不言不语。
建军赶忙出来打圆场,接茬道:“有啥意外收获,快说呀。”endprint
胡队长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上午的经历:清早,我独自赶到集镇上姑妈家。我曾听说姑妈有一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在赵布仁手下的伪军大队部做事,想通过姑妈找到表哥打探一些消息。正在和姑妈套近乎时,表哥回来了。我问他怎么上午有空回家不当差呀?表哥哈欠连天,说昨晚折腾了大半夜,在集体宿舍睡不好,想回来补一觉。我很好奇地问,你就是赵布仁的勤务兵,有啥事还让你折腾大半夜的?表哥说这是部队的机密你不懂的。我缠住表哥偏要他说,表哥拗不过我,便告诉了我一个惊天秘密:昨晚他亲自带队,从日军监牢押解一个前几天被捕的共党游击队员,转进了伪军大队的土牢。
“是金波吗?”建军打断胡队长的讲述,急切地问。
“当然是他。”胡队长肯定作答后,继续讲道: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里就盘算开营救金波的计划。只要不在日军监牢,金波关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有营救的机会。于是,我旁敲侧击地开始打探赵布仁的情况。没想到一提到赵布仁,表哥就主动地没完没了地说起他的风流艳事,十分羡慕。表哥很是炫耀地告诉我,赵布仁有个情妇叫罗婷婷,那个美呀,无法用言语形容,沉鱼落雁不为过,闭月羞花不为夸,是一个把男人盘得梭罗转的情场高手,除了和赵布仁有一腿,也是某位日军军官的姘妇。赵布仁每周要到罗婷婷那里鬼混两个半天,一般定在周二、周五下午。去之前,先让表哥去打探虚实。在他们鬼混之时,表哥还要在那儿游动放哨。”
“有罗婷婷的住址吗?”白荷对这个女人动了心思,凑进来问。
“杏花巷65号。”胡队长答道。
“虽然你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但我还得要批评你不经批准擅自外出。”白荷面色严峻语气严肃地说过之后,当即提出疑问:“金波同志关在日军监牢安全保险,为何要转移到伪军土牢?”
三个人面面相觑,给不出合理解释。
“看来只能找梁翻译寻求答案。”白荷说出这句话时,感觉极其无奈。
“白特派,你去找梁翻译接头,我和建军去摸一摸罗婷婷家周边的情况。”胡队长建议道。
白荷点头同意,分手时嘱咐道:“只准摸情况,别动其它心思。”
傍晚六七点钟,在沙湖集镇的通顺河堤上,行走着一个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女乞丐。她东张张、西望望,痴痴傻傻的样子。一天、两天、三天,她没有见到梁翻译。直至第四天,她才和梁翻译接上头。在一僻静处,她开门见山地问:“金波同志是否还关押在日军监牢?”梁翻译告诉她:“不能确定,从表象上看,每天看见食堂给送牢饭。但有些反常情况,比如这几天没见人进去审讯,坂田和副官没有再谈论相关话题。准确信息有待进一步核实。”离开时,梁翻译提醒道:“日军可能有重要军事行动,具体是什么,我还不清楚。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回到住地,胡队长和建军忙问接头情况,白荷摇摇头,有些迷惘。
胡队长拉着建军,凑到白荷面前,正儿八经请示道:“白特派,我和建军经过商量,想组织人手劫狱,救出金波。”建军立马跟风道:“金波在牢里受苦受罪,我们要早点把他捞出来。”
白荷白了两人一眼,压住火气,尽量轻言慢语道:“我和你们一样,也想尽快救出金波,但我们连关押的地点都没弄明白,也没有一个周密可行的营救方案,怎么可以急躁冒进莽撞行事呢?”
“这也怕,那也怕,只怕一事无成。”建军嘟哝道。
“是呀,我表哥提供的信息准错不了,你特派员就是一个字:怕。”胡队长激将道。
“这不是怕与不怕的问题,而是在对敌斗争中如何减少失误避免牺牲的问题。坂田奸诈,赵布仁狡猾,都是极难对付的角色。金波秘密转移,内中必有阴谋。我们贸然营救,可能他们已经张开袋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白荷心平气和,耐心地做着说服工作。
“大道理谁都会讲,危害性人人尽知。但是,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我们现在一门心思就是营救金波同志。”建军耍起横枪,态度极为强硬。
“如果白特派瞻前顾后怕这怕那,我们沔东游击队组织劫狱,今晚行动,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胡队长接着建军的话,一唱一和,表现出来的那个固执劲,十牛九驴也拉不回。
两个“吃了扁担横了肠子”的战友,已经偏执得跑岔了道,冒进得离了谱,摆事实听不进,讲道理说不通。有啥法子呢?游击队嘛,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也没有受过系统教育,平时野惯了岔惯了,想到哪出是哪出,没啥组织观念和纪律意识。让她特别失望的是,前几天因为判断出错决策失误导致金波被俘,伤口未愈,痛感犹在。然而,他们不吸取教训还要故伎重演。再这么无条件地容忍无原则地妥协下去,还有完没完?
她一反常态,放开嗓音,高声阻止道:“我作为新四军驻沔东游击队特派员,坚决反对你们幼稚鲁莽的营救行动!”
“反对无效!”胡队长毫不示弱地回击道,“营救金波是我沔东游击队的第一大事,我有权决定立即行动展开营救。”
“你们不是去营救,而是去送死!”白荷口不择言地吼道,“你们死了,没人为你们收尸!”
“为救战友,死又何妨?没人收尸,就做个游动鬼得啦。”建军轻飘飘地说,表现出一副蛮不在乎吊儿浪当的模样。
越说越没正形,越来越闹对立。委屈、孤单、无助,多味杂陈,欲哭之念,油然而生。
她奔出小屋,来到湖边,号啕大哭起来。
两个人挪脚顿手,不知所措。
建军扯扯胡队长的衣袖,努嘴道:“你快去劝呀。”
胡队长慢慢挪到她的身边,低声求饶道:“别哭了,我的小祖宗!”接着如实坦白道,“其实我们对你没啥意见,只是想逗你玩的。”
她未予理会,让眼泪奔涌而下。虽是泪眼蒙眬,但余光中,她看到一个渔民模样的陌生人闪身而过,心里头瞬间飘过一片疑云。
建军也走过来,拉起她的手不住地摇动,像做了错事的小孩在大人面前用撒娇的方式承认错误一样,“白特派,我们错了,不该这样顶撞你。今后我们一切听你的。”endprint
低头、认错、求情、道歉,两个男人放下自尊,该使的招数都使出来了。但她还不能原谅他俩,脑子里一晃过他俩刚才表现出来的那种藐视和绝情的样子,她觉得必须让他俩长长记性。她转身跑进小屋,动手收拾包袱。
建军跟着跑进屋,夺下她的包袱,带着哭腔道:“白特派,你万万不能走呀。胡队长,白特派收拾包裹要离开我们,你快进来拦着。”
胡队长冲进屋堵在门口,掏心掏肺情真意切道:“白特派,我们都非常非常喜欢你,你真舍得离开我们呀?你走了,谁来领导我们背鬼子的‘西瓜?”
两个人如此诚心诚意挽留她,连心中的那点“小九九”也全盘亮出,还有什么不能原谅他俩呢?白荷顺驴下坡道:“既然你们这般挽留,我就不走了。但是,你们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白荷突然顿住。
“什么条件?你快说呀。”建军有些急不可耐了。
“不要再提‘单独行动这四个字。”想起这四个字她就心烦,所以说出这四个字时她好似得到解脱一般。
“永不再提!再提是王八。”胡队长赌咒发誓道。
“口说无凭,诚意不足,空的。”白荷依旧不依不饶。
“那我们立据为凭。”建军边说边找出纸笔,当即写下“永远不提‘单独行动之类的话,沔东游击队所有行动听从白荷特派员指挥!”一行字。白荷提醒道:“还得署上你俩大名。”建军重新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后,交给了胡队长。
胡队长也签了名,双手呈给白荷。
白荷扫过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蓦然,耳边隐隐传来汽艇之声,联想到刚才在湖边那个陌生渔民鬼鬼祟祟一晃而过的身影,她立马意识到临时指挥所可能被“盯梢”了。她拎起包袱,推着胡队长和建军,命令道:“赶快撤离!”
被蒙在鼓里的两个人随白荷飞快地跳上船,建军荡开双桨,拼命向渔棚后边不远处的芦苇荡划去。
汽艇声越来越尖利,白荷敦促道:“快一点!快一点!”
很快,三个人在芦苇荡里隐藏下来,从间隙里望望这边,但见三艘汽艇停在渔棚边,十几名荷枪实弹的鬼子包围了渔棚。
“好险!差一点就成瓮中之鳖了。”建军摸着心口,喘着粗气。
“白特派,神了,你是怎么知道鬼子要来?”胡队长平复一下心绪,一头雾水地问。
“凭听觉、感觉和判断。”白荷道。
“说具体一点,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建军虚心求教道。
白荷便把自己所看所听以及如何判断一一讲了。
“看来咱们不服不行。”建军旁敲侧击话中有话道。
胡队长没再吱声。
下午,白荷再次把自己打扮成普通农妇模样,头裹蓝色布头,上穿青色大襟棉上衣,下穿黑色棉便裤,脚穿青缎绣花鞋,手挎碎花布包袱,来到集镇西头的奎阁庙。这是近一个月来,她第三次到接头点取情报,前两次均是空手而归。
进得庙内,环顾四周,但见香客稀少。白荷先向功德箱里塞进一元钱,接着从土布包袱里抓出几把莲米,盛满供祀盘,再到取香处取出三三九炷香,在燃烧的白蜡烛上点燃,插进香炉,然后跪在蒲团上,作三个揖磕三个头,口中“阿弥陀佛”念念有词一番。
履行完这些程序,白荷在庙里前后左右走了一圈。她得多长个心眼,寺庙里三教九流过往人多,保不准谁是探子呢?何况,坂田也是一个伪佛教徒,曾多次光顾奎阁庙,并且他们俩还撞见过,只是相互瞟了一眼,未有过多的交集。
白荷正要折身往西厢房那边去,大门口突然走进来身着便装、嘴上留有小胡子的坂田,两人目光相遇,电火石水,吱地碰撞,震撼无比。
白荷心里怦怦直跳,她担心自己今天的穿着打扮与上次两人撞见时一模一样,精明的坂田是否会看出端倪?她装作若无其事一般,折身向东厢房那边走去。而坂田的踌躇只在刹那间,他目不斜视地走向正殿。
白荷坐在东厢房那边石墩上,眼光瞟着进出大殿的那条路,心里七上八下难以平静。她不敢走动只能耐心等待,直至看到坂田回转走出庙门,她才起身前往接头点——西厢房。瞧下四周,没见一人。
她轻轻伸手从厢房的窗格里,摸索出一张纸条,迅速含在嘴里。走出厢房,却突地看到一个小和尚在那儿清理烛台。
小和尚的出现让她心里多了一分担忧。
她走进后边的厕所,从口里吐出纸条,展开,上面写着:“武汉日军支援长沙,近日阿兰调配坂田部队挥师侏儒山,务必拖住坂田,新四军和游击队合而歼之。另,据沙湖伪军内线报,金波已转移至伪军大队部土牢。”她反复看了几遍,确信记住后,从布包袱里取出火柴,点燃纸条。片刻,纸条变成黑色灰烬,她扔进粪池。随后,她又从包袱里拿出备好的衣服和裤子以及包头,重新换妆,变成另外一副样子。
当她慑手慑脚小心谨慎地重新来到西厢房时,看到小和尚在自己获取情报的窗格上寻找和摸索。接头点暴露了,小和尚一定是坂田指派的探子。反思自己的言行,白荷认为自己获取上级组织指示心切,导致行为冒失方式简单。好在是没受什么损失,不然,付出的代价可惨痛了。她走出庙门,飞快地向新找的临时指挥所赶去。
胡队长和建军候在屋里,看到她归来,忙分立左右询问情况,白荷原原本本复述了新四军的指示。
考虑了片刻工夫,胡队长率先发言:“按新四军的指示,我们的第一任务是拖住坂田,然后配合新四军,把日军消灭在救援侏儒山的路上。”
“那金波呢?我们不管了?”建军不满地反问道。
白荷拍拍建军肩膀,安抚道:“营救金波的事,我们当然要管。”思虑片刻,她当机立断道,“今日是周四,我们下午到杏花巷65号去‘捉奸。”
“‘捉奸与营救金波和拖住坂田有啥关系?”胡队长疑惑不解。
“我想分三步走。”白荷不慌不忙、沉着冷静地部署道,“第一步:‘捉奸搞定赵布仁。第二步:营救金波。第三步:以假乱真迷惑坂田。今天我到奎阁庙取情报,接头点被坂田的探子发现了。深夜,我们索性放进去一份假情报……”endprint
“特派员同志,你的计谋无懈可击,但得建立在坂田部队行走陆路的前提之下,假如坂田部队通过东荆河进入长江走水路呢?”胡队长多了个心眼,咄咄逼人地问。
“坂田部队走水路有三大弊端。其一,陆军上船,如遇伏击,无招架之能,更无抵抗之力。其二,水路沿途多有新四军、游击队频繁活动,坂田不会去冒这个险。其三,水路行进多耗时一天多。综合考虑,坂田走水路的几率微乎其微。”白荷缜密分析过后,下结论道。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你特派员也得拿出预备方案。”胡队长杠上了,追逼道。
“白特派一向料事如神,我看没有其它可能。”建军毫不犹豫地撤出胡队长的“同盟”,加入进了白荷的“阵营”。
多亏建军及时倒戈,没让她陷入窘境。
“既然白特派如此坚定,我没啥说的。咱们就准备下午的‘捉奸行动吧。”胡队长没再继续抬杠下去。
下午三点钟,在集镇杏花巷,胡队长和站哨巡逻的“表哥”打招呼引开视线,白荷在建军的引领下,轻车熟路地从罗婷婷家后院翻墙而入,轻悄悄用小刀拨开后门,飞脚踹开房门。正在苟合的赵布仁和罗婷婷大惊失色,慌忙用毯子裹住赤身裸体的身子。
“你们是——”过了许久,赵布仁探出脑袋,声音发抖地问。
“白荷花!”白荷义正辞严报上姓名。
赵布仁身子像筛糠似的乱抖起来,结结巴巴问:“你不是梁——翻——译的表——表妹么?”问过之后,立马哀求道:“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
“要想保命,乖乖听训!”建军举着手枪,敲了敲赵布仁的额头。
“我听着咧!”赵布仁乖乖道。
“请你立刻释放金波同志。”白荷郑重要求道。
“哪个金波同志?”赵布仁满脸狐疑佯装不知。
“从日军大牢转过来的那名游击队员。”建军提醒道。
“日本人活捉的俘虏,怎么可能转交给我看管呢?”赵布仁继续打着马虎眼。
“在前天半夜发生的事,你不会得了‘健忘症吧。”白荷直白挑明道。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赵布仁咬口抵赖道。
“装——装——”建军盯住赵布仁,厉声警告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把枪口顶在赵布仁的太阳穴上。
“你这个死鬼,前天给我提过这件事呀,还说什么坂田狡猾,搞移花接木。”罗婷婷看到建军好像要动真的,便抖抖索索地揭露道。
赵布仁横了罗婷婷一眼,知道瞒不过了,满口答应道:“放,马上就放。”迅即面露难色,“只是坂田大尉那里我不好交代。”
“你我都是中国人,咱们联手,还怕他狗日的坂田!”建军收起枪,给赵布仁鼓气道。
“可是——可是——”赵布仁额头冷汗直冒。
“有什么可是的,日本人烧杀奸淫无恶不作,你就不应该和他们合穿一条裤子,而应该和他们划清界限!”罗婷婷打断他,帮腔劝说道。
赵布仁还在犹豫。
“赵布仁,我警告你:日本侵略者终究要被消灭,你不可能当一辈子汉奸走狗卖国贼。你已经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只有借此机会改过自新立功赎罪,才是你的唯一出路!”白荷义正辞严、正反对比地点醒道。
“别说了,我不是一个傻子,这些道理我都懂。我得考虑用什么法子释放金波不被识破?”赵布仁无奈说道。
“好吧,留点时间给你考虑。”白荷说完,丢给建军一个眼色,走出房门。
两人一会进来,看到赵布仁和罗婷婷已经穿戴齐整,人模狗样地坐在床的两头,低头不语。
赵布仁咂了咂嘴巴,深思熟虑道:“坂田明早召集我们开会,我想以进湖捕捉‘白荷花为由头,由副官带二十个弟兄,让金波引路。行至湖中,游击队员们对我们实施包围,然后救走金波。双方不过度纠缠,只朝天开枪应付过关。”
“行!你的想法和我们的构想不谋而合。”白荷接着特别强调道,“你的副官必须立刻回到集镇,到坂田开会的现场,报告金波被我和游击队劫往胡家台的消息。”
“没问题。”赵布仁一口答应下来。
“这是一次绝佳的立功机会,希望你好好珍惜认真把握!”建军拍拍赵布仁的肩膀再次警示道。
六
坂田起了个大早。
昨天傍晚,接到武汉阿兰将军的电报,令他今日出发,带领全部人马火速驰援侏儒山。对于上峰指令,他从不怠慢,何况是恩师阿兰将军发来的呢?所以,他当即回复了“明天出发”的电文。
这一去也许不再回返,他的部队有可能被派往别地。只是在沙湖这个地方,白荷花这个令他蒙羞令他汗颜令他难过的“心结”,像一块石头硌在心里,压得他极不舒服。“斗谁都胜,却没斗过一个女人”,他的心里实在不甘更无法平衡。
昨晚九点多钟,他让卫兵把罗婷婷秘密弄到住所,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为了注意影响保持军纪,以往他是周日让罗婷婷深更半夜自己悄悄地来。在罗婷婷身上,他几近变态地发泄兽欲,他把所有怨忿所有仇恨所有不平都发泄在罗婷婷身上,他把她当成了白荷花。他累得满头大汗几近虚脱,罗婷婷被折磨得精疲力竭快要昏厥。妖冶风骚的罗婷婷赤裸身体玉体横陈床上娇喘歇息,白肤香肉,煞是诱人,可明天却要成为别的男人的美味佳肴。他翻身起床,抽出挂在墙上的军刀,直刺女人的胸膛。女人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就呜呼哀哉而去。
他闻到了血腥味。他喜欢这股血腥味。在中国,他辗转了三个地方,这是他杀死的第三个女人。“既然我难占有,别人休想拥有!”这是他给和他有过缠绵的女人的临别礼物。
他让卫兵连同棉絮一块卷走了那个女人,却没有卷走那股血腥味。在那股熟悉的味道中,他靠在光床板上,迷迷糊糊处于浅睡状态。刚刚深睡,可恶的白荷花带着一群女人侵梦而来,人人携棍带棒,个个青面獠牙,将他团团围住……他立马惊醒,背脊心冒出一阵冷汗。
天麻麻亮,坂田起床,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想到在这个院子里驻守将近两年,他的心里溢满浓浓的感伤和遗憾。建设“平安共荣新沙湖”的愿景没有实现,还让白荷花带着游击队夺走了七个士兵的性命……endprint
八点钟,吃完早餐后,他走进办公室,站在地图前,察看东进侏儒山的线路。如果从水路走,就从集镇出发,行走五公里,在东荆河上船,进入长江口,顺流而下,到城陵矶登岸。这个得耗时近两天时间。倘若从陆路走,就得“破”湖到胡家台,经何帮,过周帮,即达侏儒山。如能星夜兼程,一天半夜可达。他左看右看上瞧下瞧,拿不定主意选取哪种方案。门口有人敲门,他拉开门,奎阁庙里的探子闪身而入,向他呈上了一张纸条,告之是早上在接头点取到的最新情报。探子走了,他打开纸条,赫然看到“白荷花遵命,九日赶赴胡家台,与沔东游击队会合”的字样。
就是今天啦!他呵呵笑了,胡家台就在陆路行进的路径上。他心里的天平已经倒向了“陆路行进”这一边。
虽然天平有所偏向,但他还是不太放心,拟好“从东荆河乘船进长江,到城陵矶登岸,一路是否好走?”的电文,让机要秘书发给驻簰州湾日军大队长黑泽秀。黑泽秀是他的同学,对长江流域情况了如指掌。
九点钟,副官吉田一明、赵布仁、梁翻译依次而入。待各位坐定,坂田开宗明义道:“昨晚接到武汉总部电报,让我部今日出发,火速支援侏儒山。我察看了地图,到达侏儒山,有水路和陆路两条行进线路。请你们三位来,就是商定我部走哪条线路更安全更快捷。”
话音一落,吉田一明马上发言:“我建议走水路,虽然用时稍微长一点,但稳靠,少有骚扰。”显然,吉田一明事先做了“功课”。
“我不同意。”赵布仁当即反驳道,“走水路时间长不说,根本就不稳靠。如遇岸上埋伏,只有被动挨打。”
“你的意思是——”坂田故意问。
“破湖过去,经胡家台走陆路。”赵布仁不容置疑道。
“走陆路会遭新四军埋伏。”吉田一明申明道。
“新四军三旅是在西流河周边活动,但是,只有部分小股部队,作为侏儒山战役的策应,不足挂齿,勿用担心。”赵布仁很为武断道。
意见完全相左。坂田将眼光投向梁翻译。梁翻译笑笑道:“我对这周边的地形地貌完全不熟,没有发言权。我认为两人说得都在理,还是由大尉定夺吧。”把皮球又踢到坂田脚下。
虽然赵布仁夸夸其谈锋芒毕露,说得的确在理,但并没有完全打动坂田。发自内心,他对中国人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
他有些举棋不定。
恰逢此时,卫兵推门进来,说赵布仁的副官在门外恭候有要事报告。坂田示意让他进来。副官浑身湿漉,满脸泥垢,一副残兵败将的模样,进门后扑通跪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赵队长,我该死,您让我带着那个游击队员去捉白荷花,不曾想到在湖中遭游击队埋伏,白荷花劫走那个游击队员,驾船往胡家台方向逃了。”
赵布仁走过去,高声怒骂道:“饭桶,都他娘的饭桶!亏你还有脸来给老子汇报,滚远点!”说完,提脚狠狠地向副官胸口踹去。
随着“啊”的一声惨叫,副官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坂田严厉地盯着赵布仁。
赵布仁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沉痛检讨道:“大尉,按您指示,我们分成多个小组收集白荷花的信息,昨晚接到两路人的消息,告之白荷花隐藏在‘湖心岛。早上我准备亲自带人围剿,活捉白荷花,献给您一份惊喜。实在没有想到,副官窝囊无能指挥不力,又让白荷花侥幸逃脱。”
坂田脑子里回旋着千万个疑问,但他没有问。他没有时间再追究下去。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确定行进线路,保证下午出发,不误上峰之令。如果没有赵布仁的副官演的这一出,他也许会选择行走陆路。然而,这一出来得太巧合太富有戏剧性,让他感到疑窦重重。本来已经偏头的天平却偏向了另外一头。
坂田还在犹豫,迟迟没作决断。虽然只是一条线路,但却涉及到一百多名皇军士兵的生死存亡,不可贸然行事,必须慎之又慎!早上从奎阁庙得到的情报也好,刚才赵布仁副官所述也好,似乎都在向他暗示:白荷花就在胡家台附近。这都是支那人提供的情报和信息,自己能够彻底相信吗?不能,绝对不能!再说,白荷花做事一向来无影去无踪,怎么这次把行踪彻底公开暴露无遗呢?显然,内中有诈,不得不防。“走水路吧。”一个声音在冥冥之中给他昭告。是呀,往往最英明的决策是在关键时刻反其道而行之。
“副官,备船,走水路,下午出发。”坂田下令道。
“大尉,走水路入长江,非小船可达,而征调大船还没着落。”吉田一明双手一摊,摆出困难。
“赵队长,你应该有办法的。”坂田转而对赵布仁说。
“大尉,现在联系,到大船开过来,起码得花一天时间。”赵布仁如实回答道。
坂田正在为难之际,机要秘书推门进来,递给他一份电报。他扫了一眼,只有短短四个字:“此路不通!”没有理由,没有解释。自己可以不相信中国人,但得相信老同学黑泽秀呀。他心里的天平再度发生偏移。
天绝水路,唯有“破”湖行走陆路。虽然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只能从好的方面着想往好的方面努力了。兴许探子提供的情报是准确的呢?兴许赵布仁的副官报告的是真实情况呢?兴许能在胡家台逮住白荷花呢?一想到能够逮住白荷花,坂田感到无比慰藉无比释然。所以,在布置撤离分配任务时,他的声音显得特别高亢斗志显得特别昂扬。
吃过午饭,一百三十五名日军士兵列队集合,在坂田“出发”的号令声中,杀气腾腾地向侏儒山开拔。走在日军队伍之前的是中国民夫组成的三十人“人弹墙”。这是受坂田之命,上午让赵布仁在沙湖集镇上抓来的中青年壮丁。每次大战,坂田都会现抓一些人,除了为日军搬运后勤保障物资和协运辎重武器外,更多时候是战斗打响时充当“挡箭牌”和“敢死队”的角色。
在沙湖码头,所有人员和装备乘上二十多条木船,在三艘汽艇的掩护下,“破”湖向胡家台进发。三艘汽艇上,立着三挺虎视眈眈的机关枪和直视前方匍伏船舱严阵待命的枪手。
坂田站上船头,举起望远镜,四周巡视一遍,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垠的百里沙湖,清凌凌的湖水,像绿地毯铺开而去的荷叶以及随处可见的芦苇荡,真是湖美水美荷美。这种美景是他在日本未曾看见过的。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问:上帝把这种鬼斧神工的美景怎么给支那人?为什么不给大日本帝国呢?当占有它时,他觉不出什么,而一旦要离开这片湖区,想到再也吃不上湖里盛产的鲫鱼、鲤鱼、鲢鱼、鳊鱼、鱤鱼、财鱼、黄牯鱼、桂花鱼、刁子鱼、小龙虾等鲜鱼肥虾,吃不上莲蓬,喝不上藕汤,尝不到泥蒿和菱角等野菜野果时,他的心里是一片怅然一片不舍。endprint
船队驶入一片开阔湖面,但见湖水清幽,秋波浩淼,湖天一色,给人一种豁然开朗、心旷神怡的美感,远处的小舟上,隐隐有歌声传过来:
白荷花,白荷花,
风吹雨打都不怕。
身出污泥而不染,
芙蓉园里吐芳华。
要是往常,坂田会令部下逮住这个唱歌的人,格杀勿论。而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这份心思了。坂田几乎沉默一路,满脑子回旋的都是白荷花的影子。
傍晚时分,坂田率部在胡家台登岸。由赵布仁安排的两名提前到达的探子向坂田报告:一个小时前,他俩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在胡家台上岸。为了确定身份,待女子走过后,他俩找村里人对着她的背影进行辨认核实,村里人说她叫白荷。
“是白荷还是白荷花?”坂田不耐烦地盘问道。
“白荷就是白荷花!”两名探子灵机一动,异口同声咬牙坚持道。
“她人呢?”
“潜入村里去了。”
“继续跟踪寻找。”坂田命令道。
胡家台村处在一东西走向的狭长地形之上,前面是河,后边是湖。在有限的干坡上,老百姓家家户户种满高粱、芝麻和黄豆。高粱、芝麻和黄豆收割了,但秸杆还铺散在坡上,冬天时用来夹壁子铺屋面挡风御寒。坂田率部走进湾子,所见房屋都是清一色的茅草棚子。
在一幢写着“胡家祠堂”的三间茅草房前,坂田停下,命部队驻扎下来。
副官吉田一明把坂田拉到一边,建议道:“大尉,别驻扎了,还是赶路吧。”坂田否认道:“夜晚新四军和游击队活动猖獗,不可赶路。再说,我要活捉白荷花。”吉田一明提醒道:“大尉,这前河后湖的,如果敌军封锁两头,我们就插翅难逃了。”坂田自信满满道:“我们有轻机枪重机枪数挺,敌军进犯有来无回,有啥可怕的!副官,安排一部分人搜寻白荷花,安排一部分人搜罗全村人到这胡家祠堂的台上集合。”吉田一明站着没动,大胆进言道:“大尉,活捉白荷花是您的夙愿,但您不能为实现自己的个人夙愿而影响整个驰援侏儒山的军事行动。”坂田狠狠瞪了吉田一明一眼,声色俱厉道:“你懂个屁?活捉白荷花的意义不亚于驰援行动,可谓一箭三雕。首先,可以挫伤新四军游击队的锐气。第二,为我大日本皇军的七名士兵报仇雪恨。第三,这个女人是我们讨好阿兰将军的‘宝贝。快去,按我的指示办,不得有误!”吉田一明不为所动,继续立定没动,固执己见道:“大尉,还是连夜赶路要紧!”面对副官的近乎哀求,坂田没再发火,而是细说缘由道:“夜晚行军,会遭遇伏击,损兵折将地不好。再说,我们是去增援,又不是我们的主战场,那么猴急猴急地去干什么?何况,我给阿兰将军作过汇报,将军表态同意我部驻扎一宿。听说我们能够活捉新四军的女特派员后送给他,将军非常高兴,承诺明早派直升机过来,掩护我部行进。”
吉田一明有些勉强地作安排去了。
不一会工夫,留在家里没有逃走的老人和小孩约几十人被强行逼到“胡家祠堂”前的台子上。
白荷花却不见踪影。
坂田站在至高处,极其和善地讲道:“乡亲们,你们别怕,我们皇军专门来捉拿白荷花。只要你们说出白荷花藏身的地点,我们立马放你们回家。”
老百姓站在原地,没人理会。连平日调皮淘气上蹦下跳的那些孩子们,也惊恐万分地抱着大人的腿,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冻结,空气似乎凝固。
“机枪准备!”吉田一明耐不得烦了,高声命令道。
瞬时八挺机枪围着老百姓布列开来,黑森森的枪口仿佛狼要吃人时露出的凶狠的眼神。
“我数十下。十下数完,再不交出,统统枪毙!”吉田一明恼羞成怒,也许是用嗓过头,他的喉咙变得嘶哑。他用鸭公喉音慢慢数道:“十”、“九”、“八”、“七”、“六”、“五”、“四”,数到“三”时,间隔时间明显变长,“二”……
“一”字在吉田一明口里未喊出来,白荷泰然到来,宛如仙女下凡飘然而至。
坂田从上到下转着圈儿地把白荷瞧了个遍,眼睛恨不得要穿透她的五脏六腑。“果然是你!”坂田回想起奎阁庙的两次奇遇,懊悔地直跺脚:那个时候就有预感,怎么就没动手呢?不过,这个让他搔心让他后怕让他噩梦连连的女子,终于落在自己手里,也不算迟。把这个美人当“敲门砖”送给阿兰将军,阿兰将军一定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不定会怎样夸奖自己呢?想到这里,坂田全身流过一阵麻酥麻酥的感觉,放声大笑道:“也就是个普通女人嘛,除了姿色出众,没啥特别的。绑起来!”
白荷被两个日本兵绑了起来。
望着白荷被五花大绑,坂田始终没闹明白,这个女人没有三头六臂,没有侠气仙道,没有特异功能,不过就是个寻常之女,何以声名远扬被传得神乎其神,而让皇军风声鹤唳闻之胆寒呢?
“你要找的人是我,放了他们吧。”白荷坦然要求道。
“放了他们?哼!我那被你和游击队‘背西瓜而死的七个弟兄在招魂呢。”坂田一把撕开和气、友善的面具,凶巴巴道:“我要按照你们中国人‘以命抵命的做法,在他们之中选择七个人,为大日本帝国的皇军战友祭祀!”
七只麻袋里装有生石灰粉,整整齐齐地摆在台上。
“皇军万岁!”吉田一明高喊道,其余的日本兵齐声喊道:“皇军万岁!”
坂田把白荷带进屋里,绑在中柱上。
外面顿时乱作一团。哭闹声、喊叫声、救命声,特别凄厉,特别刺耳。白荷挣扎着叫喊道:“‘背西瓜是我的主张,与他们无关。有种冲着我来,你别伤害无辜!”
“哟,这个时候知道心疼他们了。”坂田拿手托住白荷的下巴颏,色眯眯地望着她,心旌荡漾道,“先让他们为你垫背吧,我得留下你。皇军需要你,阿兰将军需要你,千千万万的皇军将士需要你。可惜,这么漂亮迷人的女子,我却不能尝头口鲜,真是遗憾终身啦!”说着,坂田的手在白荷粉嫩的脸上拧了一下。接着他的手掠过白荷的颈脖,逗留片刻,慢慢游走到她的胸前,正要无所顾忌地摸捏时,白荷低下头,嘴对着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坂田疼得大叫一声,暴跳如雷地抓住她的头发把头往柱上猛撞一下,气急败坏厚颜无耻道:“你个贱货!皇军抚摸你,是你的荣幸。你他娘的还假装正经。你相信不相信,老子当着全体皇军将士的面,光天化日之下干了你!”说完,扯开衣扣,露出黝黑结实的胸肌。endprint
“呸!”白荷直喷一口唾沫,像白菊花贴在坂田脸上。
坂田恨得牙直咬脚乱跳,抽出军刀,恨不得剜掉她的眼睛割下她的舌头。但他马上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既然要把她献给阿兰将军,总得送个完好无缺圆满无瑕的吧。
“好男不和女斗,算你狠!”坂田的情绪很快稳定下来,收起军刀,插回鞘内,意味深长地盯着她,阴笑道,“我不能在你身上享受,但阿兰将军会在你身上尽情享受,再之后,到了日军前线慰安所——哈哈,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皇军的厉害!”
梁翻译走进屋,对坂田耳语道:“大尉,吉田副官找您。”
坂田随梁翻译走出来,吉田一明请教道:“大尉,士兵们要休息了,请作安排。”
夜色已深,秋意泛凉,小北风呼呼在刮。
坂田带着梁翻译和吉田一明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但见高粱秸杆、芝麻秸杆、黄豆秸杆遍地都是。坂田的脸色有些阴沉。吉田一明提示道:“大尉,胡家台这个湾子就是一杂柴堆,如果新四军游击队火烧起来,咱们——”坂田打断道:“你别危言耸听!咱们的机关枪手轮番值守封锁两头,再加流动哨整夜巡查,新四军和游击队插翅难进。”吉田一明心里着急,继续犯谏道:“大尉,这草枯叶黄秸杆成堆茅屋连片的,丁点火星就会将胡家台变成一个火场,您必须要防呀!”
吉田一明的担忧不无道理,坂田有些犯难,无奈,便把眼光投向梁翻译,“你是中国人,应该懂得如何防火?”
很多时候,梁翻译只是一个听众,大尉不发话,他从不逞能从不插嘴。大尉无计可施找他建言献策,他才紧开口慢开言,轻松地笑笑道:“大尉,新四军亦好游击队亦好,不会随意选择火攻,原因有二:一是有白荷花在,有三十名民夫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他们不会做。二是一把火一烧,就有百多家房屋被毁。冬天到了,老百姓住哪里?新四军游击队最顾忌老百姓的利益。”
坂田细细一想觉得颇有道理,不住地点头。吉田一明心在“火”上,十分急切地追问道:“要是他们万一烧呢?”
梁翻译依旧笑笑,不急不躁道:“万一放一把火,他们只能从湾子的北头开始点火,火势随着北风烧过来,咱们做好防范就行了。所有皇军住在胡家祠堂往南的房子里,而往北的房子就让那些‘人弹墙的民夫住几间,让白荷花住一间,把他们都安排在胡家祠堂的上风口。即便火来,最先烧着的是他们,咱们皇军完全有充足的时间撤离。”
“你的安排,大大地好!妙!”坂田夸奖过后,对吉田一明吩咐道,“按梁君的安排去落实吧。”接着对梁翻译布置道:“白荷花是我献给阿兰将军的‘宝贝,就把她关在胡家祠堂隔壁房里,你的,和赵布仁的几个手下,给我好好地看住她,千万千万不能出任何纰漏。”
梁翻译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故意推却道:“事关重大,大尉还是安排几名皇军看管她吧。”
坂田摆摆手摇摇头:“使不得,使不得。”继而无可奈何满腹苦衷道,“皇军士兵出来一两年,未近女色,如狼似虎,白荷花的,那么地迷人,我怕美色难拒诱惑难挡。出点差错,岂不坏我大事。”
梁翻译心领神会,赶紧应承下来。
七
胡队长带着二十多名游击队员一路小跑赶至下查埠晏台村,和新四军三旅顺利会合。
周旅长管有三个团加一个独立支队,一团、二团赴杜家台执行任务,留下的第三团和独立大队也就三四百人。周旅长召集三团伍团长和独立支队张队长在一块,听取了胡队长的情况报告后,当即作出决定:独立支队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开赴胡家台码头,切断日军后路;一部分集结在胡家台北头,阻止日军强行突围;三团和游击队埋伏在日军驻地的河对面。三方形成合围之势,得到号令,收紧包围圈,无一疏漏地全歼日军。
借着夜色的掩护,部队很快到达指定地点埋伏下来。
周旅长、伍团长和胡队长匍伏在一个土丘边,紧紧盯着河对面日军的动向。
“白荷同志单枪匹马身处敌营和坂田周旋,不简单啦!”周旅长发自内心地赞扬道。
“真是不简单!”胡队长由衷地应和道,又很为担忧地问,“坂田不会对她下毒手吧?”
“白荷同志身份特殊,坂田暂时不会对她怎样的。”周旅长猜测道。
“周旅长,咱们应该迅速发动进攻,尽快让白特派脱险。”胡队长急切地恳求道。
“我何尝不想这样。但坂田有机关枪,有迫击炮,他们的硬实力,让我们无法接近日军驻地。”周旅长观看阵势后,无可奈何道。
“要不我先派一个班去试探试探。”伍团长跃跃欲试道。
“不用试探,那样做会打草惊蛇。日军的机关枪形成了守护圈,往前冲等于是送死。”周旅长制止道。
“咱们总得有所动作吧?”伍团长等不及了,望着眼前的“肥肉”,他想快点动筷子撩进口里。
“只能静观其变。你让同志们原地休息随时听命。”周旅长指示道。
夜半时分,天上开始下霜,寒气渐浓,通过小北风往人身上一灌,像刀子在割。
三人打盹歇息之时,电报员送来军部电报。周旅长看了一眼,思索片刻,对电报员说:“马上回电,电文内容是‘保证完成任务!只是目前情况特殊,尚需等待。”
伍团长和胡队长相继传看了电报:“据可靠情报,天亮后,武汉方面派飞机掩护坂田部队行进。令你部在游击队配合下拂晓之前完成歼敌任务!”
时间紧迫,任务艰巨,三个人想破脑壳也没想出突破之计。
凌晨两点。伍团长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热情高涨地惊叫道:“旅长,我们可以用火攻!”
周旅长立马否认,“绝对不行!”
伍团长不服,“为什么不行?”
周旅长细心解释道:“昨晚胡队长给我提过,我也想过。既然我们都想过,坂田深谙中国古代兵书,难道没作预防呀?再说,火攻确实行不通。第一,火攻不是只烧日本兵住的民房,白荷同志在里面,还有三十个民夫在里面。你自己说说,能不能用火烧?第二,点火要从湾子北头开始,北风一吹,百十间草屋顷刻化为灰烬。在没有征得老百姓同意下,我们点火烧他们的房子,合不合理合不合法?先念师长多次告诫我们:在战斗中,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老百姓的生命和老百姓的利益!”endprint
周旅长的一番苦口婆心说得伍团长心服口服,他没再坚持自己的主张,而是敦促道:“旅长,这歼灭鬼子的时辰挺紧,你得抓紧决策呀。实在不行,我带领战士们硬闯硬冲。”
“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拿战士们的生命冒险!”周旅长极其果断和冷静,接着自言自语道,“白荷同志在里面,梁翻译在里面,但愿他们能给我们一个惊喜。”
白荷被反绑双手系在房屋的中柱上,看管他的不是日本兵,而是赵布仁的手下,对她还算优待,除了在她的手和柱子之间留一段绳子可以自由行动一下外,还在柱子旁边放了一个凳子,让她能够坐下来休息休息。
午夜了,白荷清晰地听到隔壁屋里传来的日本兵熟睡的鼾声。她坐在凳子上,靠着柱子假寐。周旅长和胡队长他们怎么还不行动呢?是时辰未到?还是其他原因?她把日军的布防在脑里过了一遍,八挺机关枪架着,新四军和游击队难以突破。如果强行突破,伤亡会十分惨重。为什么不考虑火攻呢?只要大火一烧起来,日军方寸必乱,咱们的队伍就可以趁机冲杀进来全歼日军。想必周旅长和胡队长已经想到了,但他们之所以迟迟未动,可能更多想到的是三十名民夫和自己的同志身处敌营,大火无情,担心烧着老百姓和自己人。
要是内部起火呢?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后,白荷欣喜无比。坂田防火攻,只防了外火攻,而没防内火烧。三十个民夫住在自己这间屋的上风口,而日本鬼子全部住在自己这间屋的下风口,要是在自己住的这间屋里点火,北风会挟着火势向下风口的房屋席卷,烧着的是日本鬼子,住自己之上的三十个民夫会毫发无伤。关押自己的这间茅屋无疑最先着火,自己有可能要葬身火海。想到自己要被活活烧死,她也有过短暂的恐惧。但是,脑海里闪过父母被日本鬼子炮火炸死的画面、亲哥被强征壮丁为日本兵“挡枪眼”而亡的画面、成千上万的同胞被日本兵烧杀奸掳的画面……那缕恐惧迅速烟消云散,身上立刻被一种崇高的使命感和神圣的责任感所笼罩。以自己一命换鬼子 一百三十多人的命,这是多么划算多么值得的买卖!
白荷在等待时机。
梁翻译陪着吉田一明将驻地仔细巡查一遍后,回到屋里。搁在神柜上的灯忽闪忽闪的,逐渐暗淡下来,灯没油了。梁翻译取下油灯,又从外面提来一壶油,顺手拿起旁边的一件破衣服,隔着灯盏拧开灯芯,将油倒进灯盏,满了,油继续往破衣服上渗。梁翻译自言自语自责道:“哎,咋把油倒在衣服上了?”盖上油壶盖,用破衣服揩了一把手,随手把衣服丢在茅草壁子旁边,接着把灯放在白荷面前的桌子上,对站在门口看管白荷的伪军说:“好好看着别出岔子。”进屋时,他的眼光别有用意地望了白荷一眼。
梁翻译的一举一动,白荷尽收眼底。
凌晨三时,人最犯困的时候,白荷假装安睡过去,看管的伪军坐在门槛上抱着枪也昏昏入睡。
白荷睁开眼睛,掂量了一下油灯和那件破衣服的距离,便飞身一脚,油灯正好砸在那件破衣服上,喷地一下起火了,迅即茅草壁子烧着了,整个茅屋被火吞没。大火在北风的挟裹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胡家祠堂,扑向屋后堆积成山的秸杆,瞬间胡家台成为一片火海。
住在房里的几名看管伪军哪里见过如此大火,吓得惊慌失措逃之夭夭。
梁翻译给白荷解开绳索,两人赶到隔壁,撞开两间屋子的大门,放出了关在里面的三十个民夫。
三方人马在周旅长的指挥下,迅速形成合围之势,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包围了日军。
大火熊熊燃烧,胡家台上空浓烟滚滚。熟睡中的日军被烧得鬼哭狼嚎仓皇无措。
坂田在睡梦中被大火灼醒,烟雾呛得他透不过气。他拿条毛巾捂住口鼻,冲出火海,咆哮般地发布号令让士兵镇静让大家抵御。但是,他的指挥完全失灵,他的命令没人再听。眼见部下被烧得死的死,伤的伤,像丧家之犬上蹿下跳,像无头苍蝇东突西撞,坂田感到了绝望。
面对新四军游击队形成的铁桶阵样的包围圈,坂田仿佛看到末日来临。死不足惧,必须为皇军拼尽最后一丝劲流尽最后一滴血。他褪下烧得焦糊的军服,甩掉军帽,脱掉军靴,拿刀削掉嘴上的小胡子。他扔掉军刀,只在腰间别上小手枪,把自己扮成一个普通的老百姓,睁着血红的眼睛搜寻藏身地点。
屋后被烧的废墟上,他发现了一个可以藏人的茅坑。趁着混乱之机,他躬身跑过去,毫不犹豫地跳进茅坑。臭味熏天,恶浊冲鼻,他克制住没让自己呕吐出来。他把下巴搁在缸沿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搜寻着他要寻找的目标。
想到自己带领的一百三十多个皇军士兵全部命丧胡家台,他的心里麻木得已经没有悲没有痛,有的只是奔涌不息的仇恨,对白荷花的仇恨。一个女人,一个再平凡不过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却让皇军的王牌大队全军覆没。这是天意所为?还是人祸所至?
他终于发现了白荷花。她和几个人凑在一起,好像在寻找什么。不用说,他们在寻找这一百三十多名皇军的指挥官。
而且,梁翻译也在其中。他们怎么会在一起,难道——
白荷花和梁翻译往这边过来了。哼!他拿出手枪瞄准梁翻译,准备先射杀这个内奸。等白荷花走得更近瞄得更准了,再射杀白荷花。必须要枪崩这个女人!在他勾动扳机的瞬间,后边有麻袋箍上了头,生石灰粉呛得他呼吸急促窒息而死。
胡队长和建军把装着坂田的麻袋扔在胡家祠堂的台子上,高兴地向周旅长报告道:“首长,我们背了个大‘西瓜。”
“这还真是一个大‘西瓜咧。”周旅长欣喜地告诉大家,“胡家台大捷创造了新四军两个抗日之最:一是消灭日本鬼子最多。二是消灭鬼子指挥官级别最高。”
伍团长用脚踢踢麻袋,笑道:“西瓜虽大,但不能吃,只能丢进湖里喂王八了。”
众人哈哈乐了,一片欢声笑语。
“你的这把火点得好啊!”周旅长握住白荷的手,“组织会给你记功。”
“多亏梁翻译的帮助。”白荷谦逊地说,接着眼泪涌出眼眶,“刚才他中了一枪,也不知他伤势如何。”
“没事,梁翻译只是肩胛受了伤,在战地医院进行处理,不会有大事。”伍团长安慰道。
“首长,我放火把三十多家老百姓的房子烧了——”白荷把周旅长拐到一旁,吞吞吐吐说了一半留了一半。
“你放心,我们已经电报请示李先念师长,今天就拨钱过来,给每家每户发补贴,帮助老百姓快速重建家园。”周旅长洪亮而又清脆的声音响彻在胡家台上。
白荷长出了一口气,她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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