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圭田创业史
2014-11-28郭建勋
郭建勋
水圭田早没田了。三十几年前就没了。但没有田的水圭田仍叫水圭田,它的田就是工厂。深圳蛮多这样的地方,就剩了个土得掉渣的名字说明这里曾是个农业社会,比方罗湖的布心,布吉的草围,西乡的晒布,沙井的蚝二。原来都是村的。后来村都不叫了,全改称社区了,似乎村改了社区才真正叫城市,这是深圳的小气。事实上,水圭田连布心、草围、晒布、蚝二这样改社区的级别也达不到,它就是原来叫村现在叫社区的下面的一个自然村,它就一工业区。在深圳叫社区原来叫村的,都有好些个这样的工业区,用的倒还是叫了好几百年的名字,从这点上看得出深圳小气之余亦仍大气。圭是玉,按字面的意思,水圭田这地方应该产玉的,也许古时候产过玉也难说,但史籍无可考。据上了年纪的土著说,水圭田原来是一片以种水稻出名的平畴,百几十亩地一马平川,土地肥沃,年年水稻丰收,一度还做过宝安县的良种试验田,一到收割季节,稻浪起伏,风吹稻花香,是一景,很多人来看。但改革开放管你景不景的,一声令下,全部推了盖厂房。又据说,推的时候青苗刚连蔸,绿葱葱的喜煞人,几辆挖土机并排开来,张舞了利爪,一个回合下去就绿溅禾飞,很多人淌了眼泪。事实证明,那些人的眼泪是白淌了。不久,稻田里盖起了书本似的厂房,三十大几栋,让那些台湾老板、香港老板像捡热包子一样捡走了,开了制衣厂、塑胶厂、五金厂、电子厂,然后是黄蜂似的湖南、四川等省的打工的飞了进来。水稻田成了工业区,水圭田成了产金产玉的地方,这倒让它实至名归了。从此,水圭田的土著洗脚上岸了,钱来得像捡似的。水圭田工业区是深圳最早工业区之一,市里树了做典型,又成了一景,一茬接一茬的人来参观。
温志安赶上了水圭田的这路景,那年他15岁。温志安是梅州的。客家人蛮讲究读书的,但温志安不喜欢,父母扁担都打断了两根,初三二学期他却攥了学费一个人跑到了深圳。他不想那么快找工作,他身上还有钱。15岁的山村少年第一次进了城,像饿鸭子进了稻田,眼睛看不赢,嘴巴也吃不赢。他沿着一条崭新的水泥路一直往前面走。一直往前走。年轻人就喜欢一直往前走。是水圭田三个字让温志安停止了继续往前走的脚步。“哇,水洼田!”他大叫了一声,心头一热。他把“圭”念成了“洼”。水洼田是他老家村子的名字。水洼田没有玉,只有水,而且水太多了,都成涝了。所以,水洼田是个穷地方。但那时候,中国还没几个富地方。像一粒从鸟嘴里掉下来的种子,温志安在跟他老家村子名字只有一字之隔的水圭田扎了根,进了一个台湾人开的制衣厂,剪线结巴。说制衣厂其实是做裤子,牛仔裤。这在蛮长的一段时间里令温志安很是想不通,跟小河南嘀咕过很多次。嘀咕得小河南烦了,就骂温志安:“你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深圳就这鬼样子啦,好好的人话不说说鬼话,操B不叫操B,叫丢;下车不叫下车,叫有落;发工资不叫发工资,叫出粮。人家就喜欢叫制衣厂,你管得着吗?”这样一说,温志安也觉得蛮有理儿,不理这茬了。小河南是温志安的朋友,小河南的话他听。两人都是剪线结巴的。那时候,工人踩电车的技术还不顺溜,踩着踩着刹不住车,所以,线脚上留了很多线结巴,不剪掉的话毛茸茸的像刺猥,没卖相,这就多了一个剪线结巴的工种,也就多了温志安和小河南的饭碗。从这点上,温志安倒是蛮感谢那些毛茸茸的线结巴的。经温志安和小河南剪了线结巴的牛仔裤码在仓库里堆得像小山似的,散发着香味,温志安有了一个比喻,像老家丰收了的谷子。隔个十天半月,就有香港的货车过来拖,塞得满满当当的,看着货车像喝醉了酒的人趔趄着走出厂门,台湾老板的脸笑得像块猪油渣。
这么多牛仔裤销到哪里去了?为这事,温志安和小河南争论过很多次。温志安说销到美国去了,理由是,美国人很有钱,有钱人才穿得起牛仔裤。小河南却说销到非洲去了,非洲老不下雨,缺水,省得天天洗裤子。两人争来争去也没争出个结果,后来就懒得争了,甚至还达成了一个统一意见,一部分销到了美国,一部分销到了非洲。想到自己剪了线结巴的牛仔裤既销到了美国又销到了非洲,两个十几岁的小孩是很激动了几把的。温志安还把这事儿写了信告诉了家里人。父亲来信告诉他,叫他好好剪线结巴,剪干净点,不要给国家丢脸。其实温志安和小河南这才真正叫咸吃萝卜淡操心呢,牛仔裤到底销到了哪儿,连那个台湾老板自己也不操心的,他只管每个月月底问财务货款有没有到账。当然,几乎每次都是如期到账。那时候的生意就是这样子好做,想不赚钱都难。有一件事情倒是让温志安隐隐明白了那些牛仔裤到底销到了哪儿。他买了一条牛仔裤,有一次,洗裤子的时候,他看到了裤兜后面有一行小字:“我操陈光头的十八代祖宗。”陈光头就是工人背后喊台湾老板的绰号。或许叫陈光头的到处有,但这字迹却只有小河南一个人有,烧成灰温志安也认得。有一次,陈光头带一个客人参观工厂,因为连续加班两个通宵,小河南趴在那里睡着了,口水拉得长长的。陈光头来得突然,温志安想提醒也来不及了。陈光头大怒,当着客人的面给了小河南一个大巴掌,血当即从小河南的嘴里溢了出来。后来一年多,“我操陈光头的十八代祖宗”成了小河南的口头禅。所以,温志安肯定那裤兜上的字就是小河南写的。买牛仔裤的时候,温志安是有那么一点怀疑这裤子就是自己那个工厂生产的,但不敢肯定,当看到了小河南的字迹后,他就百分之百地肯定了。肯定了这事也不代表什么,当时的温志安只是觉得好玩。若干年后,当温志安从陈光头手里接手了这家当时已要死不活的工厂,其中的奥秘他当然就全部知晓了,很多很多年,很多很多工厂,都是这样干的,这有两个术语,一个叫“贴牌生产”,一个叫“出口转内销”。需要顺便一提的是,两年后的一天,小河南让台风刮走了。那天下午出粮,每个月就出粮的那半天休息,温志安和小河南相伴去邮局往家里寄了钱,然后,小河南邀温志安去水圭田工业区马路对面的一片食摊上吃个炒河粉。上个月是温志安请的客,这个月,小河南要还上。在邮局去那食摊上的路上,两人破天荒地聊到了未来,温志安说以后开个制衣厂。他举着两掌是满满的茧愤愤地说:“一天到晚剪剪剪,也剪不了个媳妇!”小河南竖起大拇指对温志安说:“对,开个大制衣厂,吃掉陈光头,叫他给你当保安!”温志安问小河南以后想做点什么,小河南摸了半天头说:“我想买个摩托车。”说着双手做了骑摩托车的样子,嘴巴里嘟嘟嘟的,身子还一蹲一闪,装着穿山越岭的样子,弄得温志安哈哈大笑。好一会,才停了下来,又对温志安说:“开摩托车有啥意思?我就开小车。你开了厂,我就帮你开车啊。”忽然捣了温志安肋下一拳:“我给你打工了,你狗日的可不能像陈光头那样良心黑的!”温志安就笑着说:“我敢黑你,你不操我十八代祖宗的?”小河南说:“我不操你十八代祖宗,我就开了你的车跑北京去,去看天安门。我这辈子头号的事就是看天安门。”这是小河南第一次对温志安说自己的抱负。他想不到小河南有这样的抱负。他转过头去看了一下小河南的脸,小河南的脸上一下子好像有了金光。本想问问小河南为什么把头号的事儿定了看天安门,因肚子饿了,也就懒得问了,温志安就拖了小河南往小食摊上走,埋了小河南的梦想。endprint
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一碗河粉,小河南又有话说了,支吾了半天,才对温志安说,他喜欢上了一个踩针车的湖北女孩,准备给她写情书了,叫温志安给他出点主意。那个女孩温志安也喜欢,但温志安还是给他出了一点主意,比方说,情书里最好引用几句刘德华的歌词,这样就显得很有学问,等等。本来吃完了的,一高兴,小河南又叫了一个炒河粉和一碟炒田螺。那个河粉一人一半。碟子里的田螺只剩了七八个了,台风说来就来了。温志安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台风,像从地狱里吹出来的,一旋,一溜儿小食摊上的桌子、椅子、盆子、碟子全翻了个儿,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再一旋,不远处路边的几棵碗口粗的树就拦腰折断了。接着就下雨了。那雨才叫雨,一瓢一瓢儿地泼。温志安很害怕,小河南却很高兴,睁大眼睛看着风雨,嘴里大咋大唬,还手舞足蹈的。温志安听到小河南在骂:“陈光头你牛呀,台风吹死你!”小河南一骂陈光头,温志安才想起坏了,晚上还要加班。厂里的纪律很严的,谁无故不加班,就要罚款50块钱的。温志安对小河南说了,小河南马上就往大雨里跑,温志安跟着跑。因为雨实在太大了,马路上成了河,都快淹到人的膝盖了。好不容易跑过了马路,小河南忽然停了下来,说他的鞋掉了,他弯了腰去摸。温志安要过去帮忙。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大风吹过来,把小河南吹到了水里。小河南挣扎着爬起来,却爬错了方向,爬到了马路边上的沟边,正要往这边走,上面的水冲过来,啊的一声就掉下去,不见了影。小河南在临倒下去的时候,朝温志安抓了一下手,还说了一句什么,温志安没有听清楚。
那时候,小河南被水冲走了这样的事在水圭田不算什么大事。好些年,水圭里时不时地死人,有被车撞死的,有跳楼的,有打架打死的,有两口子吵架妻子吃安眠药死的。当然,最厉害的还是那次大火,一下子烧死了十多个人。那个厂就在温志安这家厂对面的二楼。那是个小厂,生产小五金的,一个香港人开的。机器是老机器,香港淘汰了搬过来的,经常漏机油,漏得地板上到处都是,这就多了一道工序,隔几天就要用天那水洗一遍。经常这样没事,那天倒有事了。有个刚来的有点傻吧,一边擦地一边抽烟,火星子把天那水点着了,哗的燃了起来。刚开始起火,本来拿块布捂一下就熄了的,偏偏边上有个更傻的,看到起火了,慌了,提了半桶天那水当水泼了过去,等于是火上添了油。一眨眼工夫,整个车间都成了火海。车间十多个人正伏在机器上休息呢,烧醒了,拼命跑,但冤不冤,前边的人慌了,把门关着了,打不开;于是转向找窗,而窗那边防盗焊了小铁条。一车间人,就只剩了前边跑出去的一个,是那个泼天那水的人,其他的人全烧成了焦炭,包括暗地里做老板情妇的会计及做车间副主管的老板情妇的亲弟弟。温志安在车间里看到了这一幕,他先是看到了窗户上簇拥着许多手,然后又看着那些手一只只松开。
原来那么零星的死几人,大家都没当回事,人多嘛,大家都认为正常的。死了人,正好让了个位置,外边的人等着进厂呢。那时候,打工成潮了,粥少僧多,黑压压的人头,全是找工作的。死了人,家里会过来人,缠着老板,最后,老板会赔点钱,事情就了了。其时,像打工呀、找工呀、炒鱿鱼呀这些事情一样,死了人怎么赔偿也是个新鲜事物,都没什么经验,不像现在,有法律了,还有媒体,甚至还有专业的人,他们会帮你在中间死缠烂打,哪个工厂死了个人,那是天大的事。当时完全是小事一桩,死者的亲属好像还是理输了的一方,要低眉顺眼地跟老板说话,因为赔偿的多与少完全取决于老板心情的好与坏。小河南死了后,小河南村里的支书带着小河南六十多岁的父亲来了。小河南的父亲跟罗中立画的《父亲》上面的父亲一个形象,额头上刀刻似的皱纹,腰上系一根硕大的布绳子。那个支书除了一件破烂的中山装外,其他也跟小河南的父亲差不多。刚开始,陈光头连门也不让支书和小河南的父亲进,他隔着铁门对他们说:“人不在我厂里死的,你们找台风要去!”支书后来报了案,警察来了,才把支书和小河南的父亲带进了厂,但陈光头仍是油盐不进,仍一口咬定小河南是台风吹走的,跟厂里没有关系。那时候,招商引资是大事,警察要为老板保驾护航的。当然,现在也仍是。所以,警察自然没辙。警察没辙了,小河南的父亲只好自己想辙,是几千年来中国农民惯用的辙,他跪在陈光头面前,一下一下磕头,满是血。这个辙见了效,最后,陈光头给了小河南的父亲三千块钱。小河南的父亲捧了小河南的骨灰盒回去了。温志安本来很想去对小河南的父亲说点什么,包括想问问小河南为什么把头号的事定为去看天安门。温志安甚至还想过,把刚发的那一个月工资给了小河南的父亲,但他有点怕。怕什么他也不知道,反正有点怕,就没这样做。当时,温志安是立了一个誓的,发了财之后,他要到小河南的老家为小河南筑个墓,问清楚小河南到底为什么那么想去天安门;另外,替小河南好好照顾一下他的老父亲。没发财之前,温志安这个想法很强烈。若干年后,温志安还真的发了一点财,从陈光头手中盘下了这间厂。但这时他很忙了,忙得像个陀螺,没时间去河南了。再到后来,生意不好做了,厂子开得要死不活的,就不太想知道小河南为什么要去看天安门了,看天安门也好,看白宫也好,跟他关系不大。当然,也不想为小河南筑墓,只想着为自己筑墓了。
零星的死些人谁也没当回事,但一次烧死十几个人就不能不当回事了。其实本来也鸟大个事的,把事情闹大的是工业区的治安队。治安队的队长是水圭田土著,叫阿水。别的土著都远远地离了水圭田盖了楼住了,看都懒得看这里一眼,但因为阿水的老爸当年是这里的知识青年,后来倒插门做了上门女婿,他不会做人,所以,村里分红没他的份。所以,阿水就打了这份工。村里最弱势的人在打工的面前俨然成了最强势的人,他在工业区里可以像螃蟹似的横着走,指挥着十几号湖北湖南等地的退伍军人,倒不像治安队长,而像个军区司令员。火灾发生的那天,省里市里的,还有香港的记者,扛着长枪短炮赶过来了。这是个大新闻,有猛料可挖,谁也不愿意放过。但一拨人全让阿水的兵拦在了工业区的大门外。有一个省电视台的记者自从做了无冕之王就没见过这阵势,只见他大吼了一声,扛了摄像机往里冲。眼看铜墙铁壁让冲垮了,阿水红了眼,像豹子似的跳了过去,抢过了记者手中的摄像机,哗啦一声摔到了地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很有南拳的风味。大约是阿水的这记动作实在太漂亮了,于是,他的那些兵个个效仿,纷纷出手抢摄像机和相机摔,摔得一地玻璃。据考查,阿水是改革开放后中国阻拦采访殴打记者的鼻祖,连同那个大火灾都可以写进深圳的历史。这一下,事情当然闹大了,省里市里都来了人,都是些大领导,一个个黑着脸,像借了他们的谷还了他们糠似的。那段时间,水圭田工业区所有工厂全停了产,说是要整顿。温志安度过了来深圳最漫长又最惬意的一个假期,半个月。温志安那半个月一直在睡,他要把欠了的觉全部睡回来。半个月后,一切如旧,暗了的车间又亮了起来,喑了的机器又响了起来。事情的处理结果一如中国很多重大事故的处理结果,两个可怜的替罪羊倒了霉:当地镇政府主管消防安全的副镇长被免了职,后来到水圭田工业区做了治安队长,而前任治安队长阿水则被判了5年刑。若干年后,有个朋友给温志安介绍一个老头子做宿舍保安,他面试了一下,原来那个老头子就是阿水。没错,那时候,阿水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老头了,六十多,身偻如虾,四只眼角布满眼屎,找不到半点当年水圭田工业区治安队长的影子了,这让温志安很是添了些唏嘘。温志安本来是答应了阿水叫他来上班的,但当天晚上,老婆惠娟说她已经答应了她表舅龚合宁,过几天就来。温志安就给阿水打了个电话,电话里阿水一个劲地求,要温志安给他个机会,都快哭了。那一瞬间,温志安真有点心软了,叫龚合宁别来算了,或者,两个人一起上班吧,一个上白班,一个下夜班。但最后还是硬了心肠。要是往年,温志安藉了那点点软会成全阿水的,但他现在软不起来,自己都要死不活呢,客户会对自己软吗?拒绝了阿水之后,温志安又想起当年阿水做治安队长的猖狂,他忽然觉得半点儿愧疚也没有。我操你妈!温志安骂道,他既骂阿水,又骂不知是哪个的别人。endprint
那次火灾后,水圭田开始闹鬼了。工业区除门口有支治安队负责外围警戒外,晚上两个人值班。一天深夜,大约凌晨两三点的样子,是最困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年轻人,扛不住,打了盹,听到什么声音,一个醒了,一抹眼睛,忽然看到前面一个人,一袭白衣,飘飘忽忽地走;再抹了一下眼睛,就不见了。于是就捅醒了另一个。两个人亮了强力手电筒进车间找,在围墙边找到了一只新死的猫,喉咙口一个洞,汩汩地流着血。其中一个治安员提了那只死猫,扔到了围墙外,可分明传来了一声凄厉的猫叫。翌日中午,那没扔猫的治安员喊扔了猫的治安员吃中饭,却发现那扔了猫的治安员早就死了。报了案,公安来现场勘察了,排除了自杀的可能,但为何而死,始终未得结果。为此,水圭田闹鬼的消息不胫而走,且有了传言,说是那被烧死的十几个人阴魂不散,要在这工业区里找十几个替死鬼才能超生,这就弄得工业区里几万人个个人心惶惶的,特别是那个巨无霸的光义童车厂,员工们纷纷辞工,都没法生产了。
光义童车厂的老板是水圭田本地人,叫黎光义。一九七几年,黎光义光身子裹了一条旧汽车内胎游水逃到了香港。关于他是如何在香港发的财,有蛮多的版本。一个版本是,他在一个赌场做茶童,脑子灵醒,一来二去看出了门道,豪赌了一把,赚了第一桶金。再一个版本是,他做得一手好菜,尤其做得一手好烧鹅,给一个大老板做家庭厨师,确切地说,是给那个大老板包的情妇做菜。小伙子会来事,不仅喂饱了那情妇上边的一张嘴,还喂饱了她下边的一张嘴,后来,两人就打滚包走人了。他就靠了那女人的首饰钱盘了一间小食店,专做烧鹅饭,生意好得踏断了门槛。再后来就将店盘给了别人,做起了贸易。还有其他的版本,说是做鸭发的财,又说是在中越战争时贩卖军火赚了个盆满钵满,再又说他到金三角贩毒,等等,很多很多。但到底是哪个版本?或者是几个版本的综合?除了他自己,谁也弄不明白。能够弄明白的是,改革开放后不久,这个当年裹了一个旧汽车内胎游水到香港的水圭田土著再回到水圭田时已摇身一变成了香饽饽的港商,一个主管招商引资工作的副县长亲自出马接待,其他各路局长、镇长、副镇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他像个糯米粽子,前呼后拥地将他请进了刚竣工不久的水圭田工业区。但教育局长没来,教育局长叫秀姑。黎光义逃港,跟秀姑有点关系。
黎光义的父亲参加过“东纵”,解放后做了村里的民兵营长,有次刮台风,他独个儿驾了船去救困在急浪里的渔民,人没救着自己翻了船。但没救着人也仍是英雄,被封了烈士。那一年,黎光义才5岁。小小的黎光义跟着母亲受到了无上的尊敬,一开大会,母子俩就胸戴红花,接受群众的潮水般的掌声。政府还将母亲调到了供销社卖货,当时,这是一份比现在到中石油上班还好的工作。黎光义吃的糖比村里所有同龄孩子加起来吃的糖还多。不到40岁,黎光义的牙掉得差不多了,就是那时候吃多了糖。当然,他全部换成了金牙,咧了嘴笑,金光灿灿。这自然是题外话。但冤不冤母亲出了事,她跟续任的民兵营长惹了作风问题。一天黄昏,民兵营长的儿子去供销社打酱油,提了空瓶子喘着粗气回来了。民兵营长的老婆高扬了巴掌:“是不是钱让风吹走了?”儿子哭着喊:“阿爸和光义他妈在骑马马。”民兵营长的老婆顺手给了儿子一巴掌,提了菜刀去了供销社。推了门果然看见两个骑马马正骑得欢,就在卖肉的屠案上,光义妈白花花的肉身子正如了一扇猪肉。民兵营长的老婆提了菜刀又是哭又是喊。民兵营长从柜台上取了枪喝道:“妈那个B,你不要过来!”老婆却听不见话了,仍是举了刀过来。“叭”的一声,枪响了。当了三年兵打了12发子弹11发子弹打在了靶外的民兵营长这一回枪法出奇地准,正中了老婆的眉心。老婆直挺挺地往后仰去,菜刀咣啷啷地掉在地上,很响很响。黎光义的母亲当天晚上就跳了海,跳的就是零丁洋,文天祥诗里面“零丁洋里叹零丁”的那个零丁洋。顺便说一句,水圭田就在零丁洋边上。黎光义和那帮逃港的人就是游零丁洋去香港的。那天半夜,黎光义孤苦零丁地一个人在零丁洋里飘着,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快受不住了,他就喊着,阿爸救我!就有了力量。他没喊阿妈救我,他一直恨母亲,他觉得母亲给自己丢了脸。成了孤儿的黎光义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但长大后的黎光义成了白眼狼,他好吃懒做、偷摸拐骗,算是在村子里把坏事做尽了。他用炸药炸集体鱼塘里的鱼,他缠了两手腕的走私电子表到东莞卖,他还聚众赌博,赢了大家的钱就跑去广州胡吃海吃。那可还是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如果不是他有个烈士的父亲为他担当着点,肯定够他喝一壶了。这些大家都忍了,但有件事无法忍,他偷了生产队的牛。他偷牛不为自己,为秀姑。那天晚上,黎光义到秀姑家偷黄瓜吃,无意中听到秀姑跟父亲对话,原来公社有批转公办老师的名额,但管教育的公社副书记很贪,不送礼是没指望,秀姑家穷,没钱,所以父女俩长吁短叹。秀姑是黎光义的初中同学,他一直对秀姑有意思,还表达过,但他这个样子哪里入得了秀姑的眼?只好烂了这念头。现在,黎光义觉得机会来了,当即决定不偷黄瓜了,偷牛。于是就连夜牵了生产队的牛到了东莞,还给牛的脚包了布,无痕无迹,天不亮就回了,人不知鬼不觉的。黎光义把钱给了秀姑,提了一个条件,秀姑要跟他好。秀姑答应了。不久,秀姑真的转了公办老师。秀姑转了公办老师的第二天夜里,黎光义半夜肚子痛,跑到香蕉树下解手,忽然看到村口手电光四射,屎意顿无,赶忙伏到荔树林里藏起来。人马过来了,两个民兵领着两个县里的公安。公安问:“消息可靠吧?”民兵说:“老师哪有撒谎的?千真万确,她说她那天晚上家访,碰到黎光义牵了一头牛。”黎光义惊得要从荔枝树上掉下来。当天晚上,黎光义就裹了那条汽车内胎游水了,他一边游水一边想,但越想越想不通。
很有些年,混在香港的黎光义对一水之隔的秀姑很有些恨,他很想找个机会当面锣对面鼓地问问秀姑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狠狠地赏她几个耳光出口恶气。这也因此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对生他养他的水圭田也充满恨,甚至生出再也不想重踏故里的想法。但时间很快消弭了一切,尤其是经历了蛮多远比秀姑出卖更厉害的事情之后,他开始觉得这事根本就不算事。而且,即便算个事,现在的黎光义也无暇顾及,他现在最在乎的是,他感到自己的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来了,他得抓住。他在香港的事业远不如外面传闻的那样风调雨顺,确切地说,他遇到了大麻烦,到了濒临破产的边缘,他得以回报故乡的名义最后赌一把。事实证明,黎光义这次又赌对了。那天,心里面不大有底的黎光义指着刚落成的水圭田工业区里书页似的厂房,像在餐馆点菜似的点了很多栋,还煞有介事地向周围的官员谈规划,这里做写字楼,这里做研发,这里做厂房,这里做宿舍,他每说一句,那些官员一律如鸡啄米似的点头不迭。这给了黎光义更大的气魄,接下来,他的唾沫星子更大了。“黎总,您准备投资哪个行业呢?”这时候,一个副镇长不识时务地问了一句。黎光义一时哑然,一着急,他双手握拳在胸前来往撑了几下。这是黎光义的招牌动作,每当激动,高兴或生气的时候,他都会做这个动作。镇长看出了道道,替黎光义解了围:“黎总,您是说投资婴儿车?”黎光义笑了笑说:“我就一时想不起国语怎么说了!对了,婴儿车,BB车。”副县长举起了大拇指:“黎总就是高!投资BB车,绝对有眼光。每个家庭都有一个孩子,每个家庭都得一台。”镇长说:“农村还不止一个孩子呢,一家要买好几台。”镇长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副县长看了看手表对黎光义说:“黎总,安排好了,走吧。”黎光义问:“什么安排好了?”副县长说:“项目签字仪式。副市长亲自参加。”到这个份上了,黎光义豁出去了。当天晚上,在当时深圳最高级的酒店,副市长和黎光义签订了水圭田工业区童车厂项目的协议书,计划投资三亿港元,是当时这个镇上最大的投资项目。在签字仪式举行前,副县长把黎光义叫到了僻静处。副县长问:“黎总,投资金额写多少?”黎光义伸了三个指头。心里的意思是,三百万。副县长的脸色都有些变了:“三、三千万呀?”黎光义的额头上出了汗,点了点头。副县长额头上的汗更多些,他擦了擦,谄了脸:“黎总,你得帮帮我。我早向市里汇报了,你得在后面加个0。”这下轮到黎光义擦汗了。副县长帮黎光义把汗擦了:“黎总,你今天帮了我,我明天会帮你的。”第二天,深圳的大报小报上,都刊登了黎光义与副市长签字后握手的硕大的照片,两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好像握住了水圭田辉煌灿烂的明天。副县长没有食言,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为黎光义鞍前马后排忧解难,跑银行、跑工商、跑税务,凡政府能用得上的资源他全部帮黎光义用上了,确切地说,用得上的用上了,用不上的也用上了,再加上黎光义也是走狗屎运,他硬生生地从零开始,在水圭田建立起了他的童车王国,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童车钻进像温志安家乡埋死人的棺材似的货柜车飘洋过海,行销世界。当然,黎光义也慷慨地回报了那个副县长,至于如何个慷慨法,外界不得而知,但据深喉人士透露,他才是光义童车的大老板,黎光义只是帮他打工的。但此消息的可信度极低。而随着副县长在升任市一个局领导的前夕猝死,更使这些事情扑朔迷离。关于他猝死的原因,在坊间有很多说法,一种说法,他是被他击败的竞争对手暗杀的;另一种说法,荣升了,高兴,喝高了,脑血管爆裂;还有一种说法比较缺德,但又最被人津津乐道,他多吃了一粒伟哥,死在了情妇的肚皮上。这种死法学名叫“马上风”,一种快乐的死法。endprint
上述的黎光义、副县长等人的种种,自然是还在陈光头那个小厂里剪线结巴的温志安半点儿也不知道的,他知道的只是,眼前有太多的线结巴等着他剪,那些等着他剪线结巴的牛仔裤堆得像山一样压迫着他,压得他快透不过气来了。好不容易能透口气的时候,他就透过窗口望着像火车头一刻不停地吐着气的光义童车厂,心里头偶尔会想一想,要是找个人介绍到光义童车厂上班就好了:那里加班费高;车间里有空调;每年免费发两套厂服,一套冬装,一套夏装;那里有大把多漂亮的厂妹,一个个脸白白的,胸鼓鼓的。但温志安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命,光义童车厂招工最起码也要高中生,还要量身高,男孩子要一米七,女孩子要一米六的个头。只招高中生,这个温志安还能接受;量身高的做法,温志安则死活无法接受,不就做个破童车吗?个子矮了就干不了吗?那邓小平还个子矮呢?这样一想,温志安就朝光义厂吐了一口痰,穿过窗子,劲劲地射去,很有力道。他这是学小河南的。那时候,温志安还十分怀念他跟小河南的友谊,他以这种方式悼念着天堂里的小河南。天堂里就不用剪线结巴了,天堂里就没有没完没了的加班了,天堂里就没有保安欺负了,天堂里进光义童车厂那样好一点的工厂就不用高中毕业证了、也不用量身高了,天堂里就可以每天睡个囫囵觉了,天堂里就可以每餐不用吃烂土豆馊白菜了。有时候,剪线结巴剪烦了,温志安也真想突然来一阵台风将自己吹走算了,到天堂里去,陪着小河南。现在,水圭田闹鬼了,很多工人卷了行李走人离开,连不可一世的光义童车厂也扛不住了,温志安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他甚至相信,这真的是那帮冤死的人来报仇了,包括小河南,他们是找陈光头、光义童车的老板等这帮人来报仇的,叫他们的工厂个个垮掉,让整个水圭田变空城。但温志安马上改变了想法,其他的都垮吧,尤其是光义童车厂,越快垮越好,陈光头的厂不能垮,他还欠着自己三个月的工资没发呢,而且,从下个月开始,他就加工资了,每个月加了100块,厂垮了,就啥都没了。从此,晚上躺在逼仄而发臭的宿舍的铁架床上,温志安一边用手掌赶着像战斗机一样的花脚蚊,一边心里就开始有了些从来没有的想法。其中的一个想法是,他也要做老板,做很大很大的老板。说起来也有点儿奇怪,自从有了这样的想法,温志安感到做事就没有原来累了,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但光义童车厂并没有让温志安诅咒垮,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黎光义自有一套,他又及时地扭转了局势。他去韶关南华寺请了高僧来打鬼。黎光义是个胆大包天的角色,他是绝对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的,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他在水圭田这个地方昼伏夜出,连绝户坟都刨过,后来初到香港,街头抢食,刀头舐血,他仍然是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的。但后来做了生意,年岁又大了,居然又半真半假地相信了这世上还真有神神鬼鬼的东西,他也像许多的香港人一样供了一尊佛像,焚香拱拜,一副很虔诚的样子,其实,在内心里,他仍然是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的,顶多,他只相信这世上很多人像鬼一样。别了家乡这么多年,他原来以为,经过了那么多年运动,家乡人早没半个人相信鬼了,一回了才知道,家乡不仅信钱也信鬼了。跟上述的那个猝死的副县长认识不久,他到副县长家里坐,居然看到副县长家里也供着一尊纯金的观音,嵌在考究的神龛里,亮着两支红蜡烛。黎光义笑着问:“你也信这个?”副县长笑着回答:“信着玩儿。”在很多年的时间里,午夜梦回,黎光义承认,副县长拜佛及副县长的那番话对他的世界观有颠覆性的作用,因了这种崭新的世界观,他在水圭田这个地方,不,在深圳这个地方所向披靡。而请人打鬼不过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手段。但若干年后,几乎每天的黄昏,秀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已经变成植物人的黎光义来到水圭田工业区的前面,看着他原来的光义童车厂这个商业王国日渐凋敝,最后又变成了旧工业园区改造的急先锋,大批的工人进驻,打掉外墙,重新装修,变成了动漫文化创意产业园区,此时此景,如果黎光义还有一丁点儿思维,不知道他作何感想,有没有想起当年副县长拜佛的事及副县长那番微言大义的话。当然,此时,他什么想法也不可能有了,只能张着永远也合不拢的嘴,任凭长线短线的涎水顺着嘴角流淌。这自然又是题外话了。
说回打鬼的事。水圭田烧死了人,又有个保安无缘无故地死了,开始闹鬼了,人心惶惶,工业区很多人辞工,包括正在生产高峰的光义童车厂,刚接手管理工厂的黎光义的大儿子一下子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只好跟远在夏威夷的游艇上度假的黎光义打电话。在回来的飞机上,黎光义就想好了打鬼的招。既然有鬼,那就得打鬼了。但不是打烧死的那些人的鬼,也不是打那个死了的保安的鬼,否则,这鬼永远也打不完,偌大个工业区,说不定啥时候就死个人。黎光义要从根子上打鬼,一棍子打死。更要紧的是,他要趁这个机会,把他旁边的那个日本鬼子开的厂赶走。他的厂要扩规模,要连成片,赶走了一些了,但那个日本厂却油盐不进。他觉得这次行了。所以,他一回来就放出话,说水圭田的鬼早就有的,原来这里是日本人的刑场,枪毙了很多中国人,现在,日本鬼子的工厂又开到这里来了,就来报仇了。水圭田之所以出了这么多事,就是那些被枪毙的中国冤魂弄的。
打鬼的法事做了七天七夜,念经做忏,热闹一方。那几天是水圭田最热闹的,大家围着看。温志安也抽空去看了,不过,他仅仅是当热闹去看的。在不相信鬼的这个问题上,温志安跟年轻时的黎义光是一样的,他老家有个说法,鬼见着铁就会跑的,现在这样,真是活见鬼了。看了几个和尚敲锣打鼓打鬼的情景,这倒是让年纪越来越大、火红的青春痘密密地长满脸上的温志安明白了,深圳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名义上是现代城市,骨子里,仍是农村的,仍是神神鬼鬼的世界。有了这样的认识,温志安感觉自己吃透了深圳,做老板的想法也就越来越硬扎了,硬扎得像他突然冒出来的突突的喉结,硬扎得像他早上起床时裤裆里那条充血的小弟弟。又是若干年后,那个案子有了结果,原来那治安员是被另一个治安员弄死的。原来两个人都是武侠迷,买了地摊上的九阴真经等书学点穴,晚上值班互相点着玩儿,不想就真的点着了,把另一个点死了,于是就编了白影子的故事,还冤杀了一只野猫作道具。那凶手把这事儿在心里憋了二十多年,后来实在憋不住了,都快疯了,就自首了。情愿坐牢甚至被枪毙,也不愿把事儿憋烂在心头,这个人倒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现如今,这世上这样的人也不太多了。鉴于当年的弱智,公安局对这个事儿作了低调处理,没有公之于世,所以,温志安一直不知道。不过,即使知道了,温志安也不会怎么样了,此时的他,早已经相信这世界真的有鬼了,也相信了水圭田当年真有个日本人的刑场,冤鬼飘零,所以,最后,水圭田只能沦落。endprint
说起来也奇怪,做了法事之后,水圭田就没有再闹过鬼了。光义童车厂生意奇好,以每两个月增开一条流水线的速度迅速扩张,用了3年的时间做成了世界童车第三的规模。首先,法事做完不久,那个日本厂再也找不到工人了,灰溜溜地搬走了。光义童车厂不费吹灰之力拿到了日本人留下的厂房,顺利地打通了无限扩张路上的绊脚石;又通过给村里施加压力,把周围二十几个小厂全赶出了水圭田,续租了8栋厂房。通过这个事情,退居二线的黎光义重新回到了工厂执掌大权,把大儿子晾在一边。他觉得大儿子还是太嫩了一点,缺少魄力和手段。须发皆白的黎光义变成了一个小伙子,又回到了刚到水圭田投资创业的时候,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迟,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工厂吐着腾腾的热气,像个点燃了的火箭。他本来许多歇了的想法又重新起来了,其中眼前的一个想法是,他要在最快的时间里将水圭田整个儿占了。他快要做到了,已经占到了陈光头厂的边上。黎光义多次派人来跟温志安的老板陈光头谈,愿意出比市场价高很多的价格转租陈光头的厂房,但陈光头连门也不让黎光义的人进。最后,黎光义发出话来,你不要牛,日本鬼子都让我赶走了,你算个啥?那段时间,陈光头厂里的人个个都做了随时走路的准备,他们赌定了陈光头这次死定了,跟黎光头斗,是蚂蚁跟大象斗。那段时间,温志安的心情差到了极点,他熬出头了,不再是剪线结巴的小鸟毛了,他被陈光头提做了车间主管,离老板的梦又近了一步,他真是恨死了黎光义。不知道是吃错了药,还是性格里本来就有这么一股不服输的劲,陈光头居然硬挺了过来,他就是不向黎光义低头,还发出狠话来,你牛呀,有种你把我这光头割了去!一句话,这厂我铁定不搬。虽然陈光头吃了蛮多亏,比方说,在村里的支持下,黎光义把陈光头制衣厂的出门路堵了半边,货柜车根本开不进来,但陈光头也是硬骨头,货柜车进不来的这段路,他找工人扛货,扛到车上去;又比如,半夜的时候,陈光头写字楼的玻璃让不知从哪里来的石头砸碎了,陈光头只笑了笑,第二天又叫人装了玻璃。这让温志安对陈光头很是敬重,他把这种敬重化在工作上,加了几倍的劲工作,稳定军心,安排生产,一切滴水不漏。这样撕扯了很多回合,陈光头油盐不进,据说,黎光义气得拍烂了两张办公桌,摔烂了13个茶杯。但不管黎光义如何发怒,他进攻的铁骑永远被阻拦在陈光头制衣厂的围墙外。不久,黎光义遭遇了一场非常蹊跷的车祸,他连车带人滚到了一个悬崖下,人没死,只是成了植物人。正如黎光义在香港如何发的财一样,这次车祸也有好些说法。一说他早年的仇家找上门来了。一说他的竞争对手要置他于死地。一说他大儿子下的毒手。早几年,大儿子只是叫黎光义回来处理闹鬼事件的,打完了鬼,黎光义这个老鬼却不肯走了,把大儿子晾在了一边,并叫一直在美国念书的小儿子过来了,委了重任。各种迹象表明,老鬼要扶小不扶大了,这让大儿子牙根恨得痒痒的。实在痒得没法了,就得把老鬼送上西天。还有其他的一些说法,甚至还怀疑到了是陈光头找人弄的,一些杀气腾腾的警察几次三番找陈光头谈话,谈得陈光头都快崩溃了。我们都知道的,除了在电影或电视剧里,警察是屁大的案子也破不出来的,至少当时管辖水圭田这一片的警察是如此的,所以,到底是谁要置黎光义于死地,或者干脆就是黎光义自己不想活了,都没有一个定论。有定论的是,威风了大半辈子的黎光义彻底歇菜了,留下一对豺狼似的儿子在他的眼皮底下你死我活地斗着,写着一个没有半点新意的豪门版的兄弟阋于墙的故事。内争未果,外患又来了,那一年,全球性的经济危机来了。有一天早晨,光义童车厂上万号的员工浩浩荡荡地准备上班呢,到了厂门口才知道,大老板、小老板及所有的港籍管理人员全部开溜了。愤怒的工人们冲进去,他们只看到了一个人,躺在床上的黎光义。时间开了一个小玩笑,三十多年前,黎光义裹了一条旧汽车内胎跑了;三十年后的今天,黎光义的子孙们又跑了。这个事情让很长时间无甚大事的水圭田又热闹了一把,其热闹程度比当年烧死了人那个事还更甚,一万多人吵着闹着、哭着喊着,再加上喊爹哭娘的供应商、严肃着脸的各级官员、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幸灾乐祸的看客,水圭田成了一锅煮沸的粥。唯黎光义这个始作俑者置身这锅粥之外,他均匀而安详地呼吸着,一如孩童。已从教育局长的任上退休并孀居多年的秀姑是从媒体上获知黎光义被两个儿子扔了跑路了的消息的,第二天,她就把被政府安排在医院的黎光义接到了家中。
温志安目睹了光义童车厂从小到大到强再到无的全过程,让他睹得有点心惊肉跳,他甚至一度想放弃做老板的梦了。做老板有啥意思呢?黎光义这么大的老板不是说垮就垮了?还是做打工仔好,尤其做自己这样的打工仔!这时候,管着几十号人的温志安觉得生活是如此的美好,他跟一个来自湖南益阳的叫惠娟的姑娘刚结婚,惠娟比他小8岁,身体匀称,皮肤欺霜赛雪的白,做爱的时候特别喜欢叫,叫得娇滴滴的,那声音钻到温志安的骨髓里去了,觉得魂魄都在飞。陈光头破天荒地给温志安和惠娟租了一套房作夫妻房,一下了班,两人就在夫妻房里疯狂地做爱,惠娟的叫声深长幽远,足以让温志安忘掉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包括远在家乡的父母,也包括做老板的梦想。当然,也包括秋妹。
秋妹是温志安的第一任女朋友,即原来小河南喜欢的那个踩针车的女孩子。小河南让台风吹走了,温志安三拳两脚就泡到了她。没错,温志安就是这么个外表看上去老实其实心里蛮有想法的人,他想做的事情,他会铆足了劲去做。这也算是客家男人的禀性。按照当时他们厂的流行做法,所谓泡到了哪个女孩子,就得带她去工业区外面的围墙边的草地里脱她的裤子。温志安做到了。他不仅脱了秋妹的裤子,而且脱了秋妹很多次裤子。他在脱了裤子的秋妹的身上完成了一个男孩向一个男人的转变。但温志安最后还是想办法踢了秋妹,因为秋妹的下面没毛,是个白虎。娶个白虎,会很到霉的。温志安不想倒这个霉。所以,他用50块钱买通了一个街上算命的,之后带了秋妹去那里算命,两人报了八字,算命的盯着秋妹:“你的生庚没报错吧?”秋妹说没有。算命的叫温志安离开一下,唬了脸对秋妹说:“不用我说啦,你都知道自己的问题的!”秋妹脸红了。算命的继续说:“这倒其次。关键是你命硬,克父克兄克夫。你嫁了这小伙子,他不死都要脱层皮的。”回去的路上,秋妹的眼睛哭得像烂桃子。温志安说:“秋妹,别听那老狗日的瞎说,天塌了我也不管,我就娶你!”几天后,秋妹谎称父亲病了,辞职回家。温志安装着不知道,忙得打脚打手,给秋妹买了红风衣、牛仔裤,还给秋妹的父亲买了很多补品。温志安送秋妹去车站,那天下着雨,两人共在一把伞里,温志安说他会等她的,父亲的病好了后就再过来,两人好好地打几年工,盖个房子,就结婚。秋妹却一直在哭。车开动了,秋妹从车窗伸出头对温志安说:“阿志,你是个好人。你别等我了,我不会来了。”温志安丢了伞跟着车跑了很远。车远了,他揪着头发坐在雨里。endprint
光义童车厂一倒,像让抽掉了主心骨似的,水圭田工业区一下子就萎了。村里想了很多办法招租,但就是不好租。先是一个打工子弟学校租了一栋,名曰鹏程学校。按名字来说应该很有前程的。开张的那天,原来叫县现在叫区的主管教育的副区长还过来剪了彩,舞了狮子,又采青又点睛的,但只弄了一学期,就发生了一起学生集体中毒事件,让查了。查的时候,区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还在媒体上信誓旦旦地说政府会做好善后工作的,保证每个孩子都有学上。像大多数政府官员一样,说话都是不算数的,后来就没下文了。幸喜那些家长也从来没有当过真,刚开始还嚷嚷了一阵子,有几个急性子的还商议着如果不解决要去上访啥的,但也都是说的劲大做的劲小。其实主要的原因还是上班忙,今天请假明天请假厂里不干了,炒你的鱿鱼,所以,后来,从鹏程学校出来的孩子除一部分被家长送回老家续读外,绝大部分都辍了学,网吧里玩了几年,就长大了,大部分进了他们父母打工的工厂打工,成为了所谓的第二代农民工。有一些则觉得进工厂打工没出息,就到市场盘个档卖菜,或租个门面卖南北二货,或买个摩托车拉客。还有个别的则充到烂仔的队伍中去了,跟了大哥,剪了板寸头,夏秋两季穿黑T恤,冬春两季穿黑衣装,收保护费、打架斗殴,等等。你还别说,这帮孩子中还真有三两个日后成了不大不小的老板,其中一个更是不得了,原来是烂仔,后来开摩托车,再后来跑业务,跑着跑着跑了一大批客户,自个儿开厂做,像玩魔术似的,几年后,居然玩成了遥控器大王,专门生产各种电器的遥控器,其市场份额占了全国的三分之一,买了大奔,大奔后边隔三岔五地换漂亮女孩,谓之秘书。他选秘书三个条件:一是名牌大学毕业;二是身高一米六八;三是处女。有钱了,他心里面一直憋着的那股火终于烧起来了。除了不停地招女秘书外,他还有一个事,就是读书,同时读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中山大学等十几个名牌大学的MBA班,烫金的结业证书在他办公室的考究的书柜里一字儿排开,光彩夺目。后来,大运会在深圳开的那年,他还做了区里的政协委员,他提了一个提案,为了保证大运会的顺利举行,他建议公安部门将所有高危人员赶出深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提的这个提案好,大运会开幕式上,他做了火炬手,他举着火炬的身影被记者拍下来了,上了报纸,很是神武。唯一有点缺憾的是,他右脸上有块很大的刀疤,从眉梢直插耳部,那是他做烂仔时候留下的光辉印迹。学校搬走不久,又有人来租了最里边的一栋楼的下面两层。窗户封得严严实实,不知道做什么的,一年多后让查了,原来是炼地沟油的,是深圳地区最大的炼地沟油的,一天生产几吨,其客户遍布深圳、东莞、惠州。从此,就再也无人问津了。光义童车厂留下的那些厂房像一块块纪念牌在日晒雨淋里日渐凋敝,外墙脱落斑驳了,窗户玻璃碎了,地坪上长出了萋萋的野草,足可没膝。据一些守夜的讲,晚上,里头常有怪兮兮的嘶啸声,不知为何物,也有人看见磷火闪烁,看得人毛骨悚然。也有个别胆大的男女,会钻进草丛野合一下,留下一些擦拭体液的卫生纸,风一吹,在草丛里飘,状如白蝴蝶。
不仅没人租进来,还陆续有人搬走。门口的治安队早撤了,大门也拆了,光剩了个架子和空荡荡的保安室。后来嫌影响车辆出入,连保安室和门架子也砸了。这就宽了,两个货柜车都可以擦身过了。工业区门口原来有块硕大的大理石指示牌的,上书“水圭田工业区”六个斗方大字。当年,温志安在马路上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牌上的字,不过他把水圭田念成了水洼田。字是一个市领导题的。字跟写字的人是有缘的,有一年,一个喝高了的香港司机开着货柜车硬生生地撞了上去,把后面的五个字全撞到了,就剩个“水”字。不久,那领导还真让双规了。字缺了牌还在,就不能让它闲着,先是挂了块“陈记河粉店向前200米”的牌子。陈记河粉店关门之后,又挂了块“福特美汽车美容修理店向右300米”的牌子。后来又换了几回,最后挂上去的是“志安制衣朝里走”,后面一个红漆箭头,字和箭头的四周垒满了一层又一层的“办证”、“疏通下水道”、“急租”等的纸条。这块牌子是温志安挂上去的,挂的时间最长。他从陈光头的手中接手了制衣厂,更了名后,他就急不可待地把牌子挂上去了。因为后来边上搭建了一些临时建筑啥的,这块牌子早不像最初那样醒目了,也就是说,指示的现实意义几近消失。但温志安却不这样认为,不认识路的人找温志安,温志安却仍会在电话里反复向别人说,工业区门口有块志安制衣的牌子的,你在牌子前等我。别人到了门口,驴推磨似的转了好几圈仍是看不到牌子,直到温志安出来指着才看到了,对方很想笑但不好笑。这块牌子对温志安很重要,他不是竖在工业区门口,而是竖在温志安的心里。15岁那年,他是看了这块牌子才进了水圭田工业区的,而现在,这块牌子换了他温志安的名字,对于他来说,这有特别的意义。在刚开始接手的时候,他甚至还生过这样的念头,某一天,他把制衣厂做大了,把整个水圭田工业区全租了,就重新整一下门口,挂块最大的牌,上书五个大字“志安工业区”。当然,越到后来,温志安越知道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但这不影响温志安坚强地把那块牌子挂在那,坏了就重新弄一块。一共换了15块。每换一次牌,他就在心里大声地说一次,只要志安制衣在一天,这块牌子就得挂一天。
龚合宁来的那天正是第15块牌子挂上的那天。确切地说,是下午。那天上午,温志安亲自带了招牌店的小伙子把牌子安好了,一共拧了16颗膨胀螺丝。下午,龚合宁就到了。冤不冤那天惠娟去医院割痔疮,正在路上,而温志安正陪了一个学校的副校长在东莞桑拿。学校要换窗帘,朋友介绍了这个单,温志安攻副校长的关,饭吃了,酒喝了,就差最后一哆嗦了,这一桑拿完,就可以签合同了。顺便说一句,接手厂子之后,刚开始,温志安也做了一段出口转内销的牛仔裤,后来没得做了,就转做工装呀、窗帘呀等的。正在点小妹呢,惠娟电话打过来了,温志安赶紧躲到洗手间接电话。惠娟的痔疮很厉害,嘴里漏着气说:“表舅到了。”温志安烦透了:“哪个表舅?”惠娟也生了气:“我表舅呀,来做保安的。”惠娟说话用了力,扯着了屁眼,痛得她嘴都咧歪了,但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接着吩咐:“他在火车站。我没力气跟他说话,我把他电话发你,你告诉他怎么走。你在哪里?怎么有女人的声音?”温志安赶紧拿脚把开了一点缝的门关了,压低了声音说:“陪林校长吃饭呢。少神经了。好了,我知道了。”然后就打了龚合宁的电话,叫他先从火车站坐车到某镇,再从某镇坐5块钱电单车到水圭田,他还特地说了:“那里有块牌子的,写着志安制衣,我叫个人来接你。”endprint
这样安排,无懈可击,温志安得意地笑了笑,然后从洗手间里出来。林副校长挑了个肥嘟嘟的小妹搂在怀里,小妹像航空母舰,林副校长像条小渔船,好一阵子,温志安才从肥妹的胳肢窝里发现了林副校长那颗秃了半边的脑袋。林副校长阴森森地笑:“老婆呀?”温志安淡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那肥妹就像个鸭子嘎嘎嘎的笑起来,如舰在浪上颠簸,几乎把林副校长的骨头都压碎了,他那秃了半边的脑袋瓜子腾腾地冒了白汽,但他挺受用似的,伸出两条骨卡卡的手臂像藤似的缠了肥妹的腰,手竟然够不着。温志安心里笑了一下。看林副校长猴急的样子,温志安就胡乱地点了个小妹,房分两间,开战了。温志安四十四了,按理说还行的,主要是这几年工厂惨淡经营,大和尚影响了小和尚,惠娟那里基本上断了炊,一个月就次把两次,倒是时不时地陪客户来东莞一次能尽个兴。趁小妹不注意,温志安涂了点印度神油。可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一看,又是惠娟打来的,那玩意就像温度计塞进冰水里似的缩进去了,拨开了小妹的手,竖了根指头在鼻尖,听电话。惠娟说,表舅坐错了车,坐龙华去了。去龙华那完全是南辕北辙,温志安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猪。惠娟商量着说:“你忙完没?要不,你去接一下?”温志安说:“吃是快吃完了,还要去洗个脚的,洗了脚就去学校签合同。”惠娟马上说:“就洗个脚哦,千万别干别的。我打电话他,叫他重新坐车吧。唉哟。”说话又用了力,惠娟又痛了。这一下,温志安的心情糟透了,再怎么努力,仍如糯米条一般,而隔壁的林副校长与肥妹却弄得像地震波一样一圈圈地传来,温志安就恨透了这个没见过面的表舅。温志安又弄了点印度神油,总算差不多了,电话却又响了,是龚合宁打来的。温志安不接。电话却坚强地响,响了五次。第六次又响了,是惠娟打来的,温志安不敢不接。惠娟劈头问:“怎么不接电话?是不是在干见不得人的事?”温志安大声说:“什么猪一样的人?坐个车也不懂吗?”惠娟来气了,顾不得屁眼痛了,更大的声音:“温志安,我操你妈,你骂谁?你才猪一样!”原来,龚合宁把行李落在火车站到龙华的车上了。温志安说:“那有什么办法?我真的走不开。那就不要了嘛!”挂了电话,温志安一连骂了二十多声的操你妈,那小妹被逗得格格地笑。这一笑,倒把温志安又歇了的雄风唤醒了,像匹豹子似的扑了上去。温志安像个豹子似的扑上去的时候,门外的几个警察却像豹子似的破门扑了进来。温志安鼻孔里痒痒的,仰天打了个喷嚏,很响很响,爆竹一般。一个星期后,温志安和林副校长从局子里放出来了。那时,龚合宁早就上班了。罚款是惠娟拖着病屁眼跑去交的。一共罚了1万块钱。那几天,温志安什么结果都想好了,甚至离婚,因为他知道惠娟的脾气。这些年,惠娟像防火防盗防记者似的防着温志安,她不时敲温志安的警钟:“生意做不好,我不怪你,你再给我花花肠子,我知道了,我就剪了你那截狗肠子!”说这个话的时候,手配了个剪刀的动作,吓得温志安屁眼紧紧的。
可出乎温志安意料的是,这次这么大的事情发生了,惠娟却没当回事,只字不提,好几次,温志安都缠着惠娟要主动认错,惠娟却躲闪开,不谈。惠娟越是这样,温志安心里越不安,每天晚上睡得极灵醒,偷偷地检查枕头下床铺底有没有藏着剪刀之类的东西。只是有一点,晚上,惠娟不让温志安碰了。这事就吊在这里,温志安觉得,事情绝没有这样简单,藏着个火药桶里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他等着这一天。林副校长让撤了职,学校的单泡汤了,吃饭喝酒连罚款,一万大几打了水漂,温志安懒得管了。听说政府要进行产业升级,要把一些税收低、产值低的企业扫地出门,又听说政府要出面把这个工业园区改造成一个什么动漫基地,效果图都出来了,工业区很多小老板都坐不住了,温志安也懒得管了。他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关了门,在电脑里斗地主。反正,还有些小单,有一茬没一茬地做着吧,虽没钱赚,也亏不了多少。经过了这个事,一句话,温志安有点心灰意冷了。也就在这时候,温志安才觉得陈光头是个智者。温志安当年进厂的时候,是五十多人的规模。那时候生意好呀,作家爱用雪片般的订单这个词,那才真叫雪片般的订单,做也做不赢。很多人劝陈光头弄大规模,但陈光头就是不,最高潮的时候,也就百几十人。他这样说,这样的厂是靠吃人家的口水的,说没了就没了的。所以,包括温志安在内,都觉得这个老板没有大志。跟他同时进来的工厂一个个不是做大了就是做没了,但没有大志的他却硬是在水圭田撑了将近三十年,后来年纪大了,做不动了,才半送半卖地给了温志安,让温志安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而眼下的事实证明,温志安不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而是捡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说穿了吧,做了这些年,劳心劳力了,温志安真没赚到钱,就赚了个假名声。温志安常常想,当年要是没弄这个厂,现在的日子不知道多逍遥。
在这个叫做水圭田的地方,44岁的温志安心灰意冷,66岁的龚合宁却一腔子的激情。除了来的第一天碰了那么一兜子的倒霉事让他觉得有点堵,其他的日子,他整天笑哈哈的。他的工作太轻松了。他的工作是守宿舍。一层楼,共4个宿舍,两个男工的,两个女工的。厂里一共五十多个人,包住的,但这里住的还不到一半,都到外面租房去了。现在打工的不像以前了,拿温志安他们那一批来说,住的是大宿舍、吃的是大食堂,一分钱多的都舍不得花,谈个恋爱吧,最多的节目就是压马路,情急了就滚到草丛里弄一下,打游击似的;结了婚的,隔三岔五地钻异性宿舍,拉个床帘遮了,漏了点声音也没事,反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现在不了,甭提恋爱了或者结婚了的,单兵独将的,也不喜欢住集体宿舍,嫌吵,他要自由,买个电脑,拖个网线,上完班后就关起门来上网打游戏。他们不图赚钱,就图玩个痛快。当然,两种人除外,一种是刚从老家过来的,没发工资,只得在集体宿舍窝着,当作过渡;另一种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家里十万火急地等着用钱呢,吵就吵点,苦就苦点,两口子都在这边的,大方点的,十天半个月花个十几二十块钱住个钟点房,小气的,也仍像过去一样,罩了床罩享鱼水之娱。当然,钻异性宿舍的是越来越少了,这个厂,就只剩一个了。这个人就是秋妹。原来厂里是租了10间的,因为住的人少,就只剩了这4间了,惠娟本来干脆连这4间也退了算了的,后来一想,如果全部退了,没地方住了,厂里就得补住宿费,连那些自个儿愿意搬出去住的人也会要,那就划不来。反正提供个宿舍,住不住那是你个人的事。好些年,这栋宿舍是住满了人的,五层,每层十个房间,热闹得很,两班倒的保安守着,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后来就只剩两层了,志安制衣一层,另一个小五金厂一层,两家厂合请了一个保安,在楼梯口隔了个小房间,吃喝拉撒全在那。谁知3个月前,那小五金厂的老板也捱不住了,欠了3个月工资玩人间蒸发跑了。当时那保安问温志安,要不要继续守,也是惠娟的眼皮子浅,说不用算了。3个月时间竟然遭了二十几次的窃,于是,这才有了龚合宁的工作机会。上班前,惠娟给龚合宁讲工作内容。讲完了,龚合宁笑了:“娟妹子,你这是白送钱给舅花吧?”惠娟也笑了:“你这是帮外甥女的忙呢。一句话,别让小偷偷了东西就行了!”endprint
龚合宁很用心地做这份工作。他没来之前,4个宿舍连同楼梯、走廊整个就一垃圾场,臭气熏天的,龚合宁清扫了两天,才弄得干干净净。仅此一举,就让二十几号工人喜欢上了龚伯。是的,大家都叫他龚伯。有些工厂的守宿舍的老人最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外面的人来了,打破砂锅问到底,该问也问,不该问的也问,龚合宁却不,不管是里面的人,还是外面来玩的人,一律笑眯眯的,还主动跟人打招呼,来了就说“下班了呀”、“好好玩儿”,走了就说“下次来玩”之类的,弄得大家心里暖暖的。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龚合宁越这样低眉服小,大家越把他恭敬得上了天,抽烟的会一看见他就撒支烟他,女工买了水果回来,会塞一根两根香蕉一个两个苹果他,他不要,就会硬丢在他的床上。后来,工人们知道了龚合宁喜欢喝一杯儿,就不时给他提一瓶二锅头或者十滴香。当然,龚合宁也并不会只进不出。他自理伙食的,走廊上有个简易厨房,是上任保安留下的,锅灶盆什么都有,每餐炒个一荤一素,有时候加个菜,他也会叫给他送了酒的工人喝一杯,一老几少的或蹲或坐地聚在那儿,一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冷不丁的,也许就可以把它叫做幸福。看龚合宁喝得差不多了,就有人说:“龚伯,唱一段。”龚合宁就赶紧把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喝了,捋了捋袖子,清了清嗓子,开始唱了,唱的是湖南花鼓戏,《蔡鸣凤辞店》:
蔡鸣凤站大街思前想后
思前因想后果珠泪双流
今日里呃闲无事我在大街行走
遇岳父哎寻找我来到苏州
他骂我呃风流子不顾女流
胡二姐她待我情深礼厚
爱她呃如花似玉情意稠
倘若是不归家我的岳父闹不休
怕不怕卖饭女识破情由
到此时举棋难定心中忧
也只得三十六计走为头
我蔡鸣凤到今年有二十八九
这人到了三十岁万事皆忧
古言道车到山前自有路
辞客店暂回杭州作应酬
这是花鼓戏里的悲调,一咏三叹,悲悲切切的,龚合宁唱得流了泪,边上的小伙子听得流了泪,在楼上洗衣服、打毛衣的女工也听得走了神,倚到栏杆上来,看远处青幽幽的峰影,又看近处暗幽幽的厂房,就想起家乡的爹娘或儿女,鼻腔里酸酸的,兀自掉下泪来。这情景儿,倒是跟眼下的水圭田配了套,热闹不再,只剩了月光融融里的孤寂与凋敝。想不到,这么个地方,三十来年就老了,反过来又像极了还躲在里面的几个小厂和一群来自天南地北的打工人,茫然地等着不靠谱的明天。或许,这就是命运吧,一个地方,一个工厂,一个人,都是这样的。比方秋妹。秋妹就住在这四个宿舍里的一间里。两年前,秋妹又来了深圳。秋妹那次回家后,急急跟邻村一个叫大国的男人结了婚,接连生了一男一女。大国是个榆木疙瘩,但有一手好活儿,做泥瓦工的,砌的墙水磨似的,上十里下十里一绝。因为是个白虎,秋妹低眉低眼的,一心服侍着丈夫儿女,生怕有个三长两短。菩萨保佑,一切平安,儿康女健,柴米不愁。但愁还是来了,儿子考上了大学,女儿读高中,两座大山压过来,再靠大国不成了,于是就合计,还是出门打工吧。大国凭着手艺一下子找到了,秋妹就难了,年纪大了,没人要。秋妹就去水圭田,看那个制衣厂在不在。
也是凑巧,秋妹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温志安开车进门。二十来年不见,都变了,但模子还在,一眼都认出了对方。说实话,刚开始那几年,或许记忆的角落里还存了对方,越到后来,就越没这个人了,这一见,心头就有点活泛了。这一活泛,温志安就答应了秋妹到厂里做针车。但答应完了,温志安就后悔了。这是男人的通病。后悔了却仍不改变主意,这却是温志安的可敬处。也许,他觉得这是回报秋妹的唯一方式吧。已经在商场上混了些年的温志安将丑话说在了前头,大意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大家都成家立业了。秋妹说:“你不说,我也懂的。”温志安点了点头又说:“我会尽自己的努力照顾你的。”照顾的结果是,温志安会不动声色地安排好车一些、工价高一点的货交予秋妹车,逢年过节什么的,他会偷偷地给个红包给秋妹,千儿八百的。秋妹心里不想要,手却还是接了,为了儿女,她觉得自己变贱了。有一次,出于好奇,温志安还偷偷地看过大国一次,除了皮肤粗黑点外,大国挺精神的,浓眉大眼,走起路来虎虎有生气,如果换身衣裳,那精气神绝对比自己强,由此,温志安倒暗暗地生了些妒意。当然,这点妒意转瞬即逝。接下来的一瞬间,温志安又想了一下,假如当年跟秋妹结了婚,一切又将怎么样呢?他懒得想了。他知道,现在想这些东西没什么意思了。秋妹的心思倒没有温志安这样稠,或者说,为了儿女,秋妹把一切都搁了,对于她来说,最大的事儿就是跟大国多存一点钱,把儿子送到大学毕业,再把女儿送到考上大学又送到大学毕业,这就是她的全部生活意义。倒是在这熔金的落日里,在龚合宁凄怆的花鼓戏里,秋妹的心思也稠了,会倚栏杆想想还在工地上加班的大国、远在天涯的一对儿女。
大国一个星期来一次。工地上有班加是这样,没班加也这样,龚合宁来上班之前是这样,上了班之后也是这样。秋妹房间里住了6个人,除了秋妹外,其他几个都是没结婚的。大概是考虑这个原因吧,大国不能夜夜来。不能夜夜来,也不能夜夜不来,一个星期来一次是恰当的,不多也不少。而且,偷偷的,除了保安,神不知鬼不觉,这说明,大国和秋妹都是很爱脸面的人。这么久了,当真没几个人知道秋妹的床上藏了个男人的。为做到这一点是有些难度的,大国需要来得晚离得早。龚合宁上班后,大国第一次来,很晚了,宿舍里的人都睡了,龚合宁把门都锁好了,大国才来。龚合宁以为是个小偷,就恶声喊是干什么的。大国还没回答呢,上面就有人摇门,龚合宁去开门,原来是秋妹。秋妹低着头讪讪地笑,然后打架似的塞了一包白沙烟给龚合宁。龚合宁一下子就明白了,嘿嘿笑,就给大国开了门。大国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讪讪笑。大国和秋妹上去了,一切恢复了寂静,好一会儿,龚合宁就痴在锁门的那地方,想了很多。对于他来说,这可是个新鲜事儿,那么一瞬,他真的想溜到宿舍外面听听,但只移了两步就退了回来,兀自笑了几声。这点事儿让龚合宁一个晚上都睡不着了,睡不着了就喝酒,越喝就越睡不着,就想起了几十年前的事。endprint
年轻的龚合宁也是扯过些风流淡的。龚合宁是祖传的阉猪匠,因为手头功夫好,后来被调进了畜医站,吃上了国家粮。那时候,他每天骑个自行车各村转,凤凰牌的车,上上下下擦得锃亮,钢条上扎着红塑料花,滴溜溜转,西洋镜似的。有一顶雪白的草帽,头上戴得少,龙头上挂得多,草帽沿上也扎朵红塑料花。每到一处,媳妇们、细娃子围着他嚷嚷,活脱脱个中央首长。哪家要阉猪了,就有热闹看,水桶似的围着。龚合宁从肩膀上反手把茶碗递了人,嘴里包着满满一口擂茶,慢步子扬而不碎。在猪栏边站住了,拦住了别人敬过来没过滤嘴的烟,自己掏了一支有过滤嘴的叼在嘴里,别人伸火来,他啐一口:“猪嬲的,点不赢呀!”然后俯了身,摸猪的耳朵。猪日的猪好像认得龚合宁,哼哼唧唧地往他身上靠。猪猛的尖叫起来,叫声未落,两颗卵子已到了他手上,血淋淋的。他扬手一扔,把猪卵子扔到了梧桐树尖上,这才伸过嘴叫人点烟。阉完了猪就喝酒唱花鼓戏,唱最酸的那种,就听得一些小媳妇的裤裆湿漉漉的,一来二去,就可以找个避人眼的地方脱哪个的裤子了。最多的时候,龚合宁同时跟四村八舍的16个小媳妇有一腿,丝茅丛里、稻草田里、红薯土里,猫偷吃了鱼有多欢龚合宁就有多欢。龚合宁的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搞了乡武装部长的姘头、24岁的一个小寡妇。那天晚上,龚合宁上了小寡妇的床,正拼命呢,有人在撬窗子。小寡妇慌了:“部长来了。”龚合宁说:“书记来了也完了再说。”终于完了,武装部长带了四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撞进来了,一声令下,就把龚合宁和小寡妇五花大绑了,胸前挂了一块牌子:我是不要脸的大流氓。游了一天的街。就这样,龚合宁的铁饭碗让戳掉了,又成了一个种田的,谁也看不起,后来说了几门亲事,听说了他的那些事,都打了退堂鼓。所以,龚合宁就打了一辈子单身。当然,没得国家粮吃了,哪个小媳妇他也挨不上边了。这天晚上,看到大国跟秋妹进了房,喝多了点酒的龚合宁就想起了那个小寡妇,她的两个奶子像布包了的水豆腐一样又嫩又胀,一弄就扯了喉咙呼哗哗叫,龚合宁蔫仆了多年的尘根竟滋儿滋儿地硬朗了起来。
秋妹原来是不大搭理龚合宁的。在这个厂里,秋妹谁也不搭理,她只上她的班、睡她的觉。水圭田最红火的时候,秋妹估计是整个工业区最年轻的打工妹,那年她13岁;现在,水圭田没落了的时候,秋妹估计成了整个工业区最年老的打工妹了,她43岁了。30年前,她是个针车工,30年后,她仍是个针车工。现在这些打工的,都是她的儿女辈了,但她仍在为儿女打工。不是她不想搭理谁,而是她跟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了。在这个叫做水圭田的地方,只有两个男人跟她有关,一个是曾经占有过她的温志安,一个是现在占有她的大国。除此,她就和她的那架针车相依为命。温志安车间里用的针车有一部分仍是那个台湾老板从香港买回来的二手针车,秋妹用的就是那种,跟她当年用的一模一样,漆掉了,皮带也松了,电机也换了又换,但还是蛮好用的。最老的打工妹踩着一架最老的针车,这成了志安制衣车间里一道风景。秋妹拼命地踩着她的针车,缝合着花花绿绿的各色布料,也缝合着自己的命运。秋妹的命运被她缝合得差不多了,她的一对儿女被她缝成了猎猎响的旗帜。自从那个晚上之后,秋妹就开始搭理龚合宁了,第二天下班的时候,秋妹给龚合宁买了一挂香蕉,十几枝,蓬蓬勃勃的一大丛。龚合宁叫她坐,她不坐,就站在那里。龚合宁就看了看她,她穿着短袖褂子,褂子的第二粒扣子也敞了,露了段白白的颈,胸在第三粒扣子里头膨着,很大。那么一小会会,龚合宁竟有点痴了,他想起了昨天晚上想起的小寡妇,尘根竟又滋儿滋儿地硬起。龚合宁害怕了,赶紧撇过脸去看夕阳。有轮好大的夕阳,在两栋停了好久产的厂房中间悬着,如个燃烧的球,给灰扑扑的厂房、破破烂烂的窗子及窗子上一些衰草涂了层金。当然,也给秋妹的发上脸上涂了层金。龚合宁说:“好好的太阳,你看。”秋妹也回过头去看,一会扭过脸来说:“是的,好好的太阳。”秋妹又说:“龚伯,你唱的歌很好听的。”龚合宁就更正说:“那不是歌,是花鼓戏。”秋妹说:“哦,花鼓戏。我老家也有花鼓戏的。”那天晚上,龚合宁又跟几个小伙子喝酒了,没人叫他唱花鼓戏,他自己唱了,唱的是《瓜子红》:
一盘瓜子双哪对双
一面黑来一得儿面黄
情郎哥哥吃一粒
小妹妹尝一双
先吃瓜子我们后吃槟榔
相思情郎得儿溜子情郎
情郎奴的哥哥
先吃瓜子我们后吃槟榔
小妹住在大呀大路边
一卖烧酒二卖纸烟
打的来打酒
买的来买烟
小小生意奴要现钱
相思情郎得儿溜子情郎
情郎奴的哥哥
小小生意奴要现钱
桃子树上开呀红花
情郎哥哥爱我我爱了他
我爱他生得好
他爱奴家一枝花
何不当初许配与他
相思情郎得儿溜子情郎
情郎奴的哥哥
何不当初许配与他
一条手巾四呀四方
上绣芙蓉花下绣牡丹
芙蓉花绣得好
牡丹花绣得妙
绣了一个相思洛得儿阳桥
相思情郎得儿溜子情郎
情郎奴的哥哥
绣了一个相思洛得儿阳桥
龚合宁睡在秋妹的床上。秋妹上班去了。工人一上班去了,龚合宁就从里面把铁门锁了,睡在秋妹的床上。房间一共8个床,两个空着的。空着的两个床搁了行李。秋妹的床在最外面,下床。这是方便大国来去的,不会上错床,龚合宁想,然后兀自嘿嘿笑了。其他几个女孩子的床像个狗窝,只有秋妹的床挺干净的,床的里、上、下三侧贴了包装用的纸皮,正面则悬了一面床罩,床罩上是熊猫和翠竹的图案。如果没了这面有凉意的床罩,整个床就像副棺材了,龚合宁又想,然后又兀自嘿嘿笑了。这样嘿嘿地笑了两次,龚合宁就睡着了。龚合宁在秋妹的床上一共偷睡了三次。第二次睡了的时候,险些出事,睡沉了,直睡到有人有那里大摇铁门才醒过来。龚合宁赶紧起来整理了床铺,然后拎了一袋垃圾出去开门了。打门的居然是秋妹,龚合宁的腿都打哆嗦了。那天晚上,龚合宁很紧张,一不喝酒二不唱花鼓戏,加了一粒眼睛瞄着,看秋妹会不会下楼来。但一个晚上,秋妹都没有下楼来。第二天早上,趁着秋妹下楼,龚合宁笑着打招呼:“上班呀。”秋妹笑着应:“是的。上班。”秋妹走了两三步了,龚合宁又说:“这星期怎么没见他来呢?”秋妹回过头来,脸红了说:“不知道呢,说是赶大运,加班吧。”龚合宁说:“没电话联系呀?”秋妹说:“没手机呢。”秋妹走远了,龚合宁的心才放了下来,却不明白刚才为什么会问她“没电话联系呀”的话,打屁不挨腿的。后来很久,龚合宁都不敢去秋妹的床上偷睡了。期间,大国一直没有来。没去秋妹床上偷睡的日子,龚合宁像病了一样,白天睡不着,晚上也睡不着,不喝酒睡不着,喝了酒也睡不着。一个人守在夜里,守在水圭田剩水残山一样的空旷而孤寂的夜里,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龚合宁会看到很多东西,会看到所有的厂房都灯火通明,会看到潮水一般的年轻人熙来攘往,还看到一个年轻人被大水冲走、一群年轻人被大火烧死、一个大厂的老板跑了上万人哭着闹着等等。有一天晚上,他还看到温志安与秋妹在围墙外边的草地里做爱。真的受不住了,这天,龚合宁又麻着胆子上了秋妹的床,一挨了枕头就睡着了。龚合宁做了一个梦,梦见水圭田变成了一片稻田,一片快收割了的黄澄澄的稻田,一大群彩色的蜻蜓在半空飞;龚合宁又回到了做阉猪匠的时候,在稻田里,在压翻了的稻穗上,他压在小寡妇的身上,仔细一看,那不是小寡妇,是秋妹。梦醒了,龚合宁一看时间还早,就再躺一会,突然看到枕头露出一个信封,拿出来一看,是志安制衣厂的信封,里面还真有一封信,是温志安写给秋妹的,只有几句话:
秋妹,我老婆得了痔疮癌,我这个厂是开不成了。原来是准备熬到动漫基地要开工了再关门的,政府会赔笔钱的,看来,也指望不到了。这一万块钱给你孩子做学费。
那天晚上,没有别人陪,龚合宁喝了很多酒,真的醉了。醉了之后,就唱花鼓戏,唱的是有名的《打铜锣》:
收割季节,谷粒如金。
各家各户,鸡鸭小心。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