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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进城

2014-11-28陈仓

长江文艺 2014年12期
关键词:麦子四川爸爸

陈仓

1

腊月二十二的时候,麦子悄悄地离家出走了。

麦子刚刚九岁,她爬上一辆银色的大巴,由西向东在312国道上奔跑着。随着大巴出了陕西,过了南阳到了信阳,直朝上海逼近的时候,那零零星星的雪花,就悄无声息地变成了雨。

夜已经深了,乘客在卧铺上呼呼地睡着,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和一两个梦呓,只有梳着马尾巴的麦子一个人,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窗外。窗外除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之外,其实是一片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不时地摸一摸车窗,发现外面越来越暖和了。麦子想,离上海越来越近的时候,怎么就像从冬天进入春天一般了呢?难道自己快要见到爸爸了吗?

麦子会心一笑,嗯,应该是要见到爸爸的原因,两年没有见到他了。

麦子不停地在车窗玻璃上写字,她一遍遍地写 “上海”,一遍遍地写“我想”。车窗玻璃上开始结着一层薄霜,写下的字是很清晰的。当她写下“爸爸”两个字的时候,就模糊不清了。

2

麦子模糊不清的爸爸叫陈元。

此时,陈元踏着浓浓的夜色刚刚下班,他疲惫地走到楼下的时候,就听到出租屋里一片哄笑,都过了晚上十二点,几个室友仍没有睡,还在说笑着,兴奋地讨论着女人。陈元一打开门,卖菜的老王就问,陈记者,过年你回家吗?

陈元笑了笑,没有吭声。装修工小李说,人家回去干什么?人家早就是上海人了。卖菜的老王说,老婆没有在上海,算什么上海人?男人把公粮交给哪里,哪里就是家,陈记者的家应该在陕西吧?小李说,老王你平时把公粮交到了洗头房,洗头房就是你的家吗?老王说,这哪算交公粮?你小子这几天最好忍着点,不要躲在被窝里乱来。小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谁乱来了?我看你乱来还差不多。老王说,你小子,大家四个人,挤这么小个房子,别说你打个飞机,你就是打个蚊子,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离过年还有几天了?你得节省着点,把粮食留着回家用,不然我看你怎么交差,你刚刚结婚才一年多,如果回家粮食空了,你那小媳妇还不和人一样跑掉了?

出租屋还有一个卖猪肉的老吴,他一直在埋头抽烟,听到老王的话一时来了劲,把烟头一掐,就光着屁股跑到厕所里撒尿去了。老吴一边撒尿一边说,老王你闲操心干吗?人家能把自己的飞机打下来,也能把老婆的飞机打下来。老吴从厕所出来,经过陈元的时候说,陈记者,你说是不是?

陈元是上海一家报社不在编的见习记者。按说陈元这种身份,与卖菜的老王,装修工小李,还有卖猪肉的老吴,是住不到一个屋檐下的。但是陈元刚刚买了房子,是松江区的期房,交房还要几年时间,为了节省费用还房贷,他不得不住进了群租房。这套群租房位于普陀区,不到三十平方米的一室一厅,共用着一个厕所,放着一张架子床,两张单人床,每个床位月租八百块。靠窗的架子床上铺睡着小李,床边的墙上挂着一个安全帽;下铺睡着老王,床边堆着几根白萝卜和一个台秤。两张单人床,一张睡着满脸横肉的老吴,旁边有一个屠夫用的杀猪刀,上边沾满了血和猪毛;还有一张床是陈元的,旁边摆着一台电脑和几本书、几张报纸。

记得陈元刚住进来不久,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上海的天空少有的蓝。陈元下班后,一进出租屋,老王就冲着陈元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陈元明白,他不可能不记得这个日子,但是他还是没有吭声。小李坐在架子床上,一边朝着窗外用手机拍照一边说,好圆的月亮啊,你们说说,是不是上海的月亮真比咱农村要大?那时老吴刚收摊回来,正在厨房里,把卖剩下的几根排骨,放在锅里炸。老吴喊叫着小李说,城里女人的奶子都比咱农村大,月亮应该也大一些吧?小李你还不赶紧给咱弄点货回来?

小李跳下架子床,很快就提回来一扎啤酒,老王、小李与老吴三个人坐在窗前,一边吃着老吴的炸猪排,一边喝酒。

陈元一直不愿意加入,说是还有事情要做呢。小李说,你要写新闻吗?陈元说,是呀,今天月亮二十五年一遇啊。小李说,这么大的月亮,我们河南老家能看到吗?陈元说,当然能看到了,不过我们陕西,这阵子正在下雨。老吴一口气吹掉了一瓶子,说话就有些放肆,他提起一瓶啤酒,用牙齿一咬,就把瓶盖子给咬掉了,然后往陈元怀里一扔说,你就别装了,不管怎么说,你只是像城里人,你照样是想家的,城里人有谁会想家呢?看你进屋后一直盯着月亮的那个样子,比看到女人的一只大奶子还兴奋。

陈元着实是在装。他知道一个城里人,是不会在乎月亮的,但是他进屋后,一直就安静不下来。他一直在惦记着窗外,他希望看着那只月亮,从东到西滑落下去。陈元一边在电脑上敲字,一边喝完了一瓶啤酒,陈元就喝高了,就把战场拉到了楼下,几个人坐在楼下的草坪上,接着喝酒,看月亮,然后谈论各自的女人和奶子。

就是那天晚上,他们都喝醉了,平时遮着掩着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地从心窝子里掏出来了。小李说,我入洞房的当天晚上,我老婆好像只流了一点血水,像是兑水的西瓜汁,你们说说是怎么回事呢?老王说,你傻呀,说明你老婆结婚前已经让人给睡了呀。小李说,怎么可能?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吴则说,我那个女人呀,跟村长有花头。老吴说着的时候,还嘿嘿地笑了。老吴说,村长是谁你们知道吧?是我亲叔叔呢!你们明白了吧?老王点了点头,陈元不吭声。只有小李说,我还是有点不明白,就是说你叔叔把你的女人给睡了?老吴点了一下小李的额头说,小李你不傻呀?我自己也分不清,儿子是不是自己的。小李说,啥意思?就是说,你那儿子有可能是你的兄弟?说完,几个人哈哈地笑了。

只有老吴不再笑了,又灌了一瓶酒哭着说,咱们长年不在家,我儿子是谁的,有什么重要呢?只要他是我儿子就行了,而且有人帮我养着儿子照顾着女人就行了。

陈元也许受了老吴的感染,也许是彻底喝醉了,把自己的事情也抖了出来。这时候,大家才明白陈元其实并不是单身,他在陕西老家是有老婆的。陈元说,你们都比我强,她们不管咋的,还守在家里,起码还等你们回家过年,但是我那老婆跟人跑了,连个影子都没有了,留下一个孩子,她叫麦子,我那可怜的麦子啊。endprint

有一年过年回家,陈元发现家里冰锅冷灶的,没有一点要过年的样子,只有女儿麦子一个人坐在门口使劲地哭。自己一问才知道,老婆早上出门后就再没有回来,她是与一个收药材的贩子一起走的。陈元在家里找到一张纸,上边有老婆的留言:

“你一年才回一次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与一个守寡的人有什么差别呢?所以我走了,我与另一个男人到南方过年去了。我知道你在外打工也不容易,也很苦很累,但是城里与农村不一样,城里有小姐,你可以找小姐,但是农村什么都没有。我今年不到三十,是最需要的时候,可以说天天晚上,天一黑我就需要,看到外边的苞谷棒子我就需要,看到一条鱼游在水里我也需要。但是你总不在身边,我不能再过这种独守空房的日子了。我走,唯一对不起的是麦子,我就把她留给你吧,你如果还要外出打工,那就把麦子寄养到姑姑家去吧。”

这是陈元第一次对人提起自己的经历,以往别人问他家在哪里,有没有老婆孩子,他均是不置可否,特别是城里人问他的时候,他总是轻轻一笑了之,让人觉得十分神秘。他之所以这样,关键不是自己老婆与人私奔是件丢人的事情,在如今这个大变迁、大分离的年代,男女出轨已经成为常态。陈元怕的,是知道自己的身世后,那些城里人的眼光。他们看城里人与乡下人是不一样的,看城里人的眼光是弯曲的,是柔情似水的;而看乡下的人眼光是直的,是冰冷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不但眼光待遇不同,就连你过个马路,受到的道德评判都不一样。如果是城里人过马路闯了红灯,只要他对交警说“阿拉忙啊”,交警就会立即放人;一旦乡下人闯了红灯,交警就会罚款二十块,外加一句“你看看这些乡下人连路都不会走”。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早上,几个室友分别的时候,小李冲着老吴说,你昨天晚上说的是真的吗?老吴说,什么真的假的?小李说,就是你儿子可能叫你哥哥呀。老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用助动车推着半头血淋淋的猪,边走边说,他有可能是我的弟弟,我怎么会是他哥哥呢?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小李笑完了,又怪怪地盯着陈元。陈元说,你笑什么笑?以后还托我买火车票吗?小李讨好地说,陈记者,这个我明白的,你放心好了,你老婆根本没有跑,还在家里闲着呢。

陈元不记得阳历是几月几日了,他只清楚地记得,这是农历腊月二十二。不是因为快过年了,他才这么糊涂,到上海多年了,他什么都改变了。从一身名牌,到剃得发亮的光头,到轻描淡写的脚步,再到说“阿拉”的那个口气,完完全全已经是一个城里人了,以致于有人问他家是哪里的时候,他只要会心一笑,就蒙混过关了。陈元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自己记算日期,别人都是以阳历计算的,他还是以农历记算的。不过他这种计算方式,从没有表露出来过,一表露出来身份就露馅了,因为只有农民才会用农历,现在的城里人有谁还记得农历呢?为了不要搞错了,陈元在写新闻的时候,从来不写具体日期,只写“昨日”,“前日”,或者是“近日”。陈元在心里默默地记着,什么时候十五,他就会抬头看看天;什么时候立秋,他就会添加一件衣服。

陈元仰躺在自己的床上,静静地听着老王、小李和老吴三个人说笑,他们似乎十分兴奋,说到给孩子们买什么礼物,说到给村里人买什么东西,特别是说到老吴。老王说,我们平常不在家,家里修路啊种地啊,都得村长关照着,所以回家少不了送几条子烟,老吴你呢?你回去送什么?老吴说,送个毬,我看要送就送一把刀子比较好。老吴说着,就看了看床边那把带血的杀猪刀,寒光闪闪。

说到关键的时候,他们就问陈元一句,陈记者,你说对不对?陈元开始还吭一声,后来就不吭声了。不是他睡着了,他与他们一样失眠了,离过年越近,就越容易失眠。

陈元想到了女儿麦子的话。麦子说,爸爸,你说话会算数的吧?陈元说,当然算数了,你是不是考一百分了?麦子说,是呀,不是一个一百分,我考了两个一百分,所以你无论如何也得回家了。陈元说,哪两个一百分?麦子说,语文与数学啊。陈元说,数学考一百分可以,我小时候也考过一百分,但是语文你确定也是一百分?你一个拼音,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有写错?麦子说,是呀,这分数是老师给的,你是不是要耍赖呀,是不是今年过年又不回来了?没有妈妈了你就不要我了?麦子说着说着,就哭了。陈元说,你要我回去干什么呢?麦子说,还能干什么?我想爸爸了,我几年都没有见到爸爸了,我都不知道爸爸长啥样子了,他们说你长得像猪?真的吗?陈元顺口说,爸爸是属猪的,爸爸也想麦子,只是还不确定有没有空,这样吧,万一我回不去,那你过来吧!

陈元盯着驳落的天花板,心想今天是腊月二十二了。不对,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应该是二十三了,还有七天就过年了。这时,陈元的电话响了,已经凌晨一点了,还有电话,大家都猜到了是谁打来的。如果不是骗子的话,只有那个小四川才有可能这么晚打电话,因为只有这么晚小四川才会下班。

3

小四川是个按摩女。小四川在电话里说,元元哥,你过来不?陈元说,这么晚了,过来干什么?小四川说,能干什么,耍呀。陈元说,你不忙了?小四川说,要过年了,有些顾客已经回家了,没有回家的顾客,现在也不敢出来了,得忍着回家对付老婆呀,所以啊今天晚上,我一个人都没有,我还闲着呢,你快来救救我吧。

陈元说,不了,我也得忍着,也得过年了。小四川说,你也回家吗?还以为你今年不回去,这样我就有人陪了,我们就可以一起过年了。小四川说到过年,情绪一下子就有些低落,把电话给挂了。不一会儿,出租屋响起了敲门声。陈元把门打开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小四川。陈元说,你来干什么呢?小四川说,我这是送货上门啊。陈元说,这个时候,哪里有机会?你看看里面,还有三个人,个个都跟狼似的,平常把他们赶出去就行了,现在半夜三更的,让人家去哪里呢?

小四川挤进门,咯咯地笑着说,那你们就一起耍不行吗?

陈元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这是小四川说着玩的。小四川在附近的按摩房上班,说是给人按摩和洗脚的,陈元明白她真正是干什么的。自从第一次与陈元发生关系之后,老王曾经在这家按摩房里碰到过小四川,小四川一见是与陈元住在一个房间里的,就换人了,换成了另外一个小姐妹。事后,小四川把这事告诉了陈元,陈元就说,你傻呀,有钱不赚?小四川说,我跟你好了,再跟你的熟人好,你就会觉得我是一个不干净的人。endprint

老王、小李与老吴,刚刚还在吵吵闹闹,现在却突然一下子都入睡了,而且发出了巨大的呼噜声。小四川东看看西看看,然后说,你还说不方便,他们睡得这么死,别说你耍一下,就是我们两个把天捅个大窟窿,他们怕也不知道吧?

小四川一下子爬上了陈元的床。陈元则站在床下,很为难地说,你觉得他们真睡了?他们这是装的你知道不?小四川咯咯地笑着说,让他们装好了,就当是免费让他们看黄片得了。陈元说,而且我今天没有心情。小四川说,你刚在外边耍过了?陈元说,哪有啊,除了你,我谁都不耍的。小四川说,这是真的吗?我就当是真的吧,因为我便宜嘛,那好今天我给你半价吧。陈元说,半价也不要,除非你把他们全给赶出去。小四川又咯咯地笑了说,原来你是怕他们呀。

小四川拍了拍墙,大喊着说,老王,小李,老吴,天亮了,你们应该上工了,帮帮忙好不?

老王与老吴装作醒了,各自就爬起床。老王说今天刚好要早点去蔬菜批发市场进货,老吴说今天要去屠宰场杀猪,于是两个人在凌晨两点不到的时候,就出门了,出门的时候喊叫了半天小李,小李硬是没有声响,也许他真睡着了,也许他没有别的去处。而且他睡在架子床的上铺,彼此是看不见的。

陈元等了半天,还是爬上床,抱着小四川睡了。陈元一抱小四川,整个人就失去控制了。说实话,小四川除了说话的声音是软的,她的整个身子也是软的,特别是陈元自己正好是三十如狼的年龄,如果全部都是免费的晚餐,那他可以天天要,而且一天可以要几次。但是自己面对的,是收费的女人,他必须节省。他之所以找小四川,而不找别人,一方面是小四川对自己收费确实便宜,有时候一高兴还会免费给他服务,另一方面是除了和他有肉体之间的交易之外,还有心灵上的交流。两个人在做爱之前,会聊聊最近的工作,聊聊最近的心情,完事后还会聊聊各自年少的时候和老家发生的事情。所以在这个城市,小四川是为数不多的知道陈元底细的人,特别是知道陈元是农民出身,有一个与人私奔的老婆,还有一个寄养在姑姑家的女儿,她甚至知道这个女儿的名字叫麦子。每次分手前,小四川都会问一句,麦子最近怎么样了?小四川对自己的优惠和关心,让陈元有时候分不清楚她与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情人关系吧,他们之间还存在着某种交易,如果说是纯粹的性交易吧,那她对自己那么不同,让陈元感觉到她根本不是冲着钱来的。

小四川卧在陈元的怀里说,我今天来不是让你耍的。陈元说,那你来干什么呢?是按摩房人多,床给人占了?小四川说,不是说了,快过年了,都没有生意了,我一个客人都没有接到,不信你摸摸?陈元笑了说,这有什么不一样吗?小四川把陈元的手,放在自己的乳头上说,你这样的老手竟然不知道?有人它就是软的,没有人你一摸它就硬了。陈元一边抚摸一边说,那你是想我了?还是没有生意,找我来弥补一下?小四川说,我害怕。陈元说,害怕什么?不会有人逼你吧?

小四川说,小姐妹基本回家了,而且没有一个客人,所以一个人不敢睡觉,你真的过年要回家吗?陈元说,还没有定呢。小四川说,你老婆都跑了,还回家干什么呢?要我看,你把麦子接来算了。

陈元有点不高兴了,他最害怕的就是接麦子来上海,不是他不想女儿,他很多次都想把女儿接到上海,让她看看上海的世事,但是一旦把女儿接来了,他的身世不就全部曝光了吗?那些戴着有色眼镜的同事与朋友,不全都知道他是个农民,他有一个家庭在农村,而且还有一个女儿也是农民,他这么多年精心伪装的城里人的形象,不就全部土崩瓦解了吗?其实陈元更怕的,是城市太复杂,怕影响了麦子,让麦子学坏了。

陈元说,你不让我回家干什么?我又不是你老公。小四川说,你如果不回家,我们就可以一起放鞭炮了,可以一起吃年夜饭和逛灯会了。陈元说,就这些?小四川说,当然不止,起码我就不孤单了,就不会害怕了,你知道我一个人,根本不敢睡觉,在老家农村的时候,整个村子没有几个人,天一黑就黑灯瞎火的,我也一个人不敢睡觉,那时候怕鬼;现在到大城市了,人多了,热闹了,但是更加不敢一个人睡觉了,不但怕鬼而且还怕人,总在想身边跑来跑去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到底是不是人,也许他们都是鬼。

小四川这些话引起了陈元的共鸣。在这个城市里,在陈元伪装的城堡里,很少有人能够引起陈元的共鸣,原因是他们不知道陈元的底细,也不知道陈元的心思,所以他们所说的话往往还会引起陈元深深的反感,而这种反感陈元还不敢表露出来,还要与他们附和着,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与城里人是一伙的,才不会受到没有必要的伤害。

小四川说着话,像害怕什么似的,又朝陈元的怀里钻了钻。陈元摸了摸小四川的下巴说,还有别的吗?小四川说,你呀,不就是让我表态吗?如果你不回家,能陪我在上海一起过年,那我全部免费服务怎么样?陈元说,这还差不多。说着,陈元就翻起身,一下子骑到了小四川的身上,他太需要发泄了。

陈元与小四川把一张床,弄得似乎要散架了,发出超常的吱吱声,而且小四川还“老公老公”地尖叫起来,这声音传出窗外,会让人误以为里面发生了抢劫。突然小四川在身子下熄火了,她拍了拍陈元的屁股说,你看那是什么?陈元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有一双眼睛,在厕所里发出绿色的光芒。小四川说,会不会是鬼?陈元此时才发现,他们一时忘形,疏忽了房间里还有小李。

陈元大喝一声说,小李你在干什么?

确实是小李,小李在厕所干什么,陈元与小四川都是明白的,只是他们不知道小李什么时候下床的,又是什么时候来到厕所的。小李在床上开始是真的装睡了,他多么希望像老王所说的那样,忍受几天,留点粮食回家,用在自己的老婆身上啊。他最后还是没有忍受得住,说实在的,陈元与小四川也太放肆了,放在谁身上也是忍受不住的,他没有办法就偷偷地下床了,躲进了厕所。

小李被发现后,一边提起裤子冲出门,一边嚎叫着说:你们真是一对畜生。他像是委屈地哭,也像是痛恨地骂,更像是一种精神的崩溃。这声音让陈元与小四川有些同情起小李了。

小四川说,小李真可怜。陈元说,怎么可怜了?小四川说,他上次去我们按摩房了,听小姐妹说人家要一次五百块,小李舍不得;小姐妹就说打飞机便宜,八十块,他还是舍不得,说这个自己会,他就是想碰碰女人,一年都没有碰过女人了,哪怕就是碰碰女人的手,或者挨挨脸蛋子都行。小姐妹最后收了他二十块钱,让他摸了摸手,挨了一下脸,没有想到小李一碰到小姐妹的脸和手,一阵发抖,你知道他怎么了吗?陈元说,他怎么了?小四川说,可能放水了,同时也忍不住哭了。endprint

陈元与小四川再没有心情把剩下的事情做完,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小四川想着一天天逼近的春节,而陈元想着小李,在这个大城市,据说有六百万个外来工,会有多少个小李一样的嚎叫呢?

4

天亮后,小四川从陈元的出租屋离开的时候,还是没有忘记问一句,你家麦子呢?麦子怎么样了?陈元还像从前一样,没有回答小四川,只是背过身,掏出手机看了看,因为手机上的屏保就是麦子。

照这张照片的时候,麦子才七岁的样子,她蹲在一片雪地里灿烂地笑着。每次陈元看到这张笑脸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都会映现出又一番景象,那是自己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麦子从姑姑家一边追出来,一边哭喊着“我要爸爸”。她的哭让陈元走出几丈远之后,又不得不再转过身朝回走,就这样闹了半天,班车都耽误了,直到第二天天不亮,陈元在麦子的熟睡中,才偷偷地离开了。后来听麦子的姑姑自己的姐姐说,麦子醒来后到处哭着找爸爸,在门前的大路上奔跑着,一声声喊“我要爸爸”。

当小四川和陈元说起麦子的时候,麦子正坐在一辆大巴上一夜未睡,仍然处于不安与兴奋之中。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迅速后退的树木和白房子,还有一片片池塘,让她明白自己在一点点地靠近爸爸。麦子想象着,自己突然出现在爸爸眼前,爸爸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他会一下子吓晕过去吗?会不会一下子忍不住哭呢?他会不会不认得自己了?如果他认不得自己,那该怎么办?

她终于打开了车窗,不时地把手伸到车窗外,开始接住的是一些小水珠,再后来只有淡黄色的阳光。风灌进了车厢,把一些乘客给吹醒了。

司机打了一个喷嚏说,这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呢?把风放进来把我给吹感冒了。麦子就笑了。麦子说,我在看路还有多远呀。司机说,你又不开车,操什么心呀?麦子说,我要见到爸爸了,叔叔呀,我们还有多久?司机说,现在刚过南京,还要两个多小时吧。麦子说,叔叔你可以开得再快点。司机说,我已经开到一百公里了,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呢?

麦子收回了手,把车窗给关上了。麦子有点伤感地说,我两年没有见到爸爸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奇怪地看了看麦子,然后说,为什么两年了?麦子说,爸爸忙啊。司机说,忙得连自己女儿都不要了?好多人一进城呀,就不要老婆孩子了。麦子有点生气地说,谁说不要了?要不要关你什么事情?司机有点不好意思地回过头说,你还认识爸爸吗?麦子没有再说话,死死地盯着窗外急速后退的花草树木。她不知道爸爸见了自己,还认识不认识自己,但是爸爸长什么样子,她一点都不清楚。她只知道很想爸爸,但是爸爸在她心中,像是一团墨汁洒在纸上,根本认不出画的是什么,有时候像一片树叶子,有时候又像几根草。

万一爸爸不认识自己,而自己也不认识爸爸了,那应该怎么办呢?大地已经越来越宽阔了,房子越来越密集了,道路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陌生了。车窗外的情况,越来越超出了麦子的想象。在陕西塔尔坪的时候,房子只有一排,大多是一层的瓦屋;路只有一条,这是唯一可以通往县城的小路,只能勉强地通过拖拉机;村外有一条小河,水很浅,一眼能看到水底游动的小鱼儿;天空狭窄得只有一条缝,几乎没有一片完整的白云。麦子暑假的时候,第一次随姑姑去过县城一趟,要走一段312国道,在国道上她看到一辆大巴车,车窗后面挂着“西安——上海”的牌子,不时被人拦了下来。当时麦子就问姑姑,这牌子是什么意思?姑姑告诉麦子,这是每天通往上海的班车,你爸爸要从上海回来,坐这个最方便了,睡一晚上就到了。麦子又问姑姑,坐一次多少钱?姑姑告诉麦子说,一千三百多公里,大概三百块吧!姑姑当时并没有在意,但是麦子却悄悄地记下了,她知道自己如果要去上海的话,只要爬上这辆车,就可以直接跑到上海了。

有一次,姐姐打电话给陈元说,你得关心一下麦子了,麦子一放学也不做作业,而是跑到山上挖药,听老师说成绩有些下滑。陈元很着急,就给麦子打了电话。陈元说,麦子啊,你这么小,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麦子说,我也有花钱的地方呀,比如哪一天去看爸爸,坐车就要三百块呢。陈元说,你现在是学生,得好好学习,你把学习搞好了,我就回去看你。麦子说,什么样才算好?陈元说,考试一百分,有一门考一百分,我就回家看你。麦子说,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说话要算数啊!这次谈话之后,麦子并没有停止上山挖柴胡和苍术,但是学习也不耽误。她上山的时候,还背着书包,药挖累了,就坐在山头上,拿出课本继续看书。

放寒假前,麦子给陈元打了一个电话说,你是我爸爸对吧?陈元说,看这丫头说的,我不是你爸爸,谁会是你爸爸呢?麦子说,大人说话是不是要算话?陈元说,那要看什么事情了。麦子说,我考了两个一百分,你说了,无论再忙,你都要回家过年。陈元其实也很想回家过年,很想陕西的那个叫塔尔坪的小山村,有时候不仅仅想麦子,还想那里的小路,想那里的瓦屋,想那里的小河,甚至想小河里自由的小鱼儿。

陈元明白,自己在城里伪装得太久了,你得伪装自己很优雅,得伪装成一个真正的上海人,连说话的口气与走路的方式,都得伪装成一个城里人。而且在城里,空气是混浊的,人心是险恶的,生命是堕落的。说白了,在城里生活最累的是心,他就更想农村的家了,只有回到农村,走在那条蜿蜒的小路上,走在覆盖着白雪的麦地中间,躺在喜鹊的鸣叫声与鸡犬相闻声中,呼吸着一缕缕清新的空气,那种感觉才是自由自在的,才会是安全的,才会是没有罪恶感的。

但是,他不敢回家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是他无法面对空荡荡的家,自从老婆与人逃跑、麦子托付给姐姐照顾之后,他一回家就会面对姐姐的唠叨。姐姐会说,弟弟啊,你得把那女人给揪回来,这样子算什么,离婚没有离婚,跟别人跑掉了,这口气你能忍,我们忍不下去呀,我们在村子里抬不起头啊。还有,单位只知道他籍贯是陕西的,没有人知道他家在哪里,以为他早就在上海安家了,所以每到过年过节时,就会安排他值班,他根本不敢申辩,也不想申辩。

陈元对麦子说,我说过回家,但是没有说具体什么时候回家呀。麦子说,你答应的,你还像爸爸吗?麦子说着说着就哭了。陈元说,爸爸是记者,记者是要值班的,所以我明年春天回去吧,春天回去也好玩一点,我也想满山的连翘花了。麦子说,你耍赖,我就去上海找你!放寒假后,麦子一直等爸爸,等到了腊月二十二,她终于忍不住了。她从姑姑家偷偷跑出来的时候,没有提前通知爸爸陈元,她明白一旦让陈元知道了,那她就跑不掉了。她想到上海以后,再给爸爸打个电话,让陈元去接她一下,这样还可以给爸爸一个惊喜。endprint

但是现在,麦子有些害怕了,而且有些迷茫了,如果不是太阳升起来了的话,她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麦子对司机说,叔叔你帮我个忙行吗?司机说,你要在半路上下车吗?麦子说,不是,我没有手机,等会到上海了,麻烦你给我爸爸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一下吧。司机说,现在已经到上海地界了,上海地方大着呢,现在就打吧,不然把你弄丢了怎么办?

司机接到一张纸条,上边写着陈元的电话号码,但是电话一接通,就断掉了,再打就关机了。司机说,你会不会记错号了?麦子说,不会呀,怎么会记错呢?司机说,你爸爸如果把电话换掉了呢?或者是他不在上海呢?你不就丢掉了?麦子说,不会的。司机放下电话后,对麦子开了一个玩笑,你这么大个小丫头,如果找不到你爸爸,到站后我就把你卖掉吧。

小四川从出租屋离开的时候,陈元把她送出了门,像往常一样拿出钱包,掏出两百块钱给小四川。小四川说,这次是送上门的,所以就免费吧。陈元笑了笑说,你自己去吃点早餐,楼下的东北大饼还是不错的。小四川接过钱,有点不高兴地说,你们这里还真是高大上,有两百块钱的大饼?

小四川上班的按摩房就在附近一条小巷子里。陈元与小四川的认识比较简单。有天晚上陈元下班后,路过这条小巷子,忽然感觉自己的头发有点长,于是想顺便理个发,便一头钻进了一家叫小扬州的按摩房。钻进去后才发现按摩房里,没有人在理发,只有几个花红柳绿的女人,坐在沙发上。陈元说,能理发吗?按摩房的前台说,我们只按摩、洗脚与洗头,不理发。陈元说,不理发洗什么头呢?前台说,我们这里标着按摩房,又不是理发店。陈元一下子明白了,正想退出的时候,被几个女人给拦着,一个说洗个脚吧,另一个说做个指压放松一下吧。陈元与几个女人绕来绕去,拉拉扯扯,就吵了起来。这时候,小四川上场了,用一口四川话说,大哥,你要理发对吗?小四川拿来一把剪刀,一边按下陈元一边说,如果理不好,你可别怪我呀!我可是第一次给人理发。陈元已经坐下来了,只能硬着头皮让小四川给自己理了。小四川几剪刀下去,就把陈元的头剪得跟猪啃了似的。陈元开始还很生气,但是看到小四川很认真,就跟和谁赌气一样,剪了一遍又一遍,把头发剪得越来越短。陈元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四川也笑了,噘着嘴巴说,你说怎么办?把你的头理坏了,你不会让我赔吧?陈元说,当然得赔,你看看快成光头了。小四川说,你又没说不能理成光头吧?小四川一气之下,干脆自作主张给陈元理了个光头。理完光头,小四川说,大哥,只能这样了,你说怎么赔你吧?陈元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光头不禁又哈哈笑了。陈元说,你把我的头发给剪了,当然要赔我头发了。陈元说完,付了钱,扭头就走了,摸着自己的光头笑着。陈元发现自己头发软,而且三十岁就生了白头发,所以理个光头还是蛮适合自己的,一下子觉得自己气派多了。自此之后,陈元就开始剃光头了,因为剃头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每次就跑到小扬州按摩房来找小四川。每次去,小四川说,我还欠你一样东西呢。陈元说,你欠我啥?小四川说,欠你几撮猪毛呀,如果不还你,每次见你我心里就慌得很。夏天的一个晚上,小四川非得让陈元躺到包间里去剃光头,小四川不但替陈元剃了头发,还贴着陈元的脸为他剃了胡子。剃完胡子,小四川一把搂住了陈元,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欠你的,今天就得还你。完事之后,小四川趴在陈元的胸脯上说,这下我们是不是两清了?陈元说,哪有?你欠我的是头发,你给我的是什么?小四川说,我给你的,不比头发金贵吗?你看看头发再剃也不会痛,但是我给你的时候我会痛的。陈元说,所以呀,这次是我欠你的了。走出小扬州的时候,陈元又回过头,把三百块钱塞给了小四川。

送走小四川,才早上六点多,虽然还不是起床时间,但是陈元已经毫无睡意了,他想起了小李,想起了小李刚才的嚎叫,他提前背上包出门了。陈元在楼下遇到了小李,小李一个人仰躺在草坪上,痴痴地看着天空发呆。

陈元想上去安慰一下小李,这时自己的手机响了。这个陌生电话正是从开往上海的大巴上打来的,但是陈元的电话仅仅响了两声,就没电了,自动关机了。

陈元并没有在意,如今推销电话太多了,特别是清晨或者深更半夜的时候,打来的电话基本都是骗子。

5

清早还是晴天,上海天晴的时候太阳一出来还是比较暖和的,就是腊月二十三这样的寒冬腊月,也有十七八度的气温。到中午的时候,天一下子就阴了,气温就急转直下,特别是上海的风,都是潮湿的海风,像一把把刀子似的,刮得人直打哆嗦。

陈元起得比平时早,赶到单位的时候,其实还不是上班时间,但是主任已经在拍桌子了。主任说,陈元啊,你看看几点了?陈元说,八点多一点,还不到上班时间呢。主任说,你是什么行当的?你是记者,记者哪有上班下班这个概念?我们强调过多少次了,必须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你偷情了还是干吗了?竟然把手机给关了。

陈元掏出手机说,昨晚忘记充电了,主任你说吧,是着火了?还是翻车了?陈元在单位负责突发新闻,这是单位里最苦的,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半夜三更,有事了,就跟救护车似的,必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这种活,只能摊在陈元身上了,谁让陈元是“见习记者”呢。

主任笑嘻嘻地说,今天这个新闻,不是杀人,也不是放火,更不是抢劫,但是算不算强奸呢?这就是你要采访的重点了。主任似乎有点兴奋,碰到好新闻大家都比较兴奋,但是从来没有看到主任这么眉飞色舞过。陈元已经背着包,准备出发了。主任似乎一时还不想切入主题。主任说,陈元你说说,这个社会真有处男吗?陈元说,怎么会没有?这要看多大年纪了,在什么地方了。在上海的话,恐怕在中学生中也很难找到处男了吧?如果在西北那些比较偏远的地方,二十多岁的处男到处都是的。主任说,你这是什么逻辑啊?陈元说,越偏远,思想越保守,诱惑也比较少,在上海到处都是洗头房夜总会,在西北农村连理发店都没有一个,所以就干净多了。

主任说,我们就从这个话题入手吧。陈元说,主任啊,你还没有说三个W是什么呢?主任又一拍桌子说,是这样的,昨天晚上,确切地说是今天凌晨,有个男人把另一个女人给那个了。陈元说,是强奸吗?主任说,不好说,这个事比较二。有个进城不久的农民工,好像是陕西农村的,陈元你祖籍是陕西的吗?陕西还有没有亲戚?endprint

陈元还是像从前一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就急急地出门了。因为自己手机没有电,一时又找不到匹配的充电器,所以陈元出门前,只好用座机给线人打了一个电话,约好了在一家咖啡店见面。

在咖啡店里,线人对陈元说,犯事者姓余,是个十七岁的男子,在一家房产销售公司上班,专门做销售的。这几天同事上网,让小余看了一些郭美美的照片,当然多数都是三点式的,于是小余躺在床上就死活睡不着了,心想自己与郭美美差不多年纪,人家什么花花绿绿的干了一大堆,但是自己如今连女人的内部结构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甚至连亲嘴是什么滋味都没有尝试过。他有些不甘,在床上想来想去,脑海中一下子撞入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二十六七的样子,也是自己公司的,不清楚具体做什么,虽然已经冬天了,她仍然还穿着一件牛仔超短裙,长头发,白皮肤,比较特别的地方,是她的嘴唇比较厚,而且总是翘着,感觉有点挑逗的成分。她就住在斜对面的一间宿舍里,每次下班上班都会在楼道碰到她,他看到她的嘴唇,他的心都会一紧。

线人讲述时,嘴唇动了一下,接着说,你知道小余干什么了?小余实在忍受不住,就跑到斜对面去了。比较巧的是他一推门,门竟然开了。小余轻手轻脚地来到她的床边。她开始是趴着睡的,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和一头黑发。她的背比平时看到的,更加瘦削了。她很快就翻了一个身,这可吓了小余一跳,小余以为被她发现了,于是转身准备逃跑。但是她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床上,发出一阵嘬嘴的声响,睡得更香了。小余看着她雪白的大腿,看着她半露在外的胸脯,当看到她的嘴唇的时候,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于是弯下腰,用自己的嘴巴堵住了她的嘴巴。这个女人被惊醒了,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左顾右盼,以为自己做春梦了。

陈元说,这是真的还是你想象出来的?线人说,当然是真的,我一句都没有瞎编,那个陕西二货,如果不是被关在派出所,让他自己跟你说好了。我跟他睡在一个宿舍,是室友,他鬼鬼祟祟出门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他回来的时候,我也是知道的。我看到他慌慌张张的,就问他是不是得手了?他坐在我的床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笑话他说,你个傻瓜,是不会呢?还是不敢?小余迷茫地看着我说,你指什么?我说,还能指什么,把她给拿下呀。他说,把谁拿下?我说,还能有谁,那个翘嘴巴呀,你每次看到她,眼睛都直了,以为我不知道吗?他说,我已经拿下她了,怎么办?他把宿舍的门反锁了,然后接着对我说,你亲过嘴吗?我说,当然亲过了,至少亲了不下十个吧。他说,你吹牛,今年才多大,怎么可能呢?然后他得意地笑了笑说,我终于尝到亲嘴的味道了。我说,你刚才说的拿下,就是亲嘴了?你刚才亲了她的嘴?她是你亲到的第一个人?他说,是呀,我是不是很纯洁?我们农村的人都一样,不结婚是不会乱来的。我说,尝试过后有什么想法?他说,之前挺想的,但是亲过之后,感觉也没有什么,不是甜的,也不是香的。我说,是不是有点凉拌苦瓜的味道?他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我当时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说,你没有看到她老是涂着口红吗?你吃了人家的口红了。

陈元采访完了线人,又去了派出所,了解的情况与线人所说的,基本是相符的。犯事者小余是一个瘦弱而腼腆的男孩,他一脸羞耻地坐在陈元面前,每问他一句话,他都会脸红。

小余说,当时他亲完那个女人,回到房间后,就没有再入睡了,开始是慌张,随后是兴奋,哪怕是吃到了苦丝丝的口红,也让他兴奋不已。进城这么多天了,看到光天化日之下,两个中学生相拥在一起,看到闪烁的霓虹灯之下,男男女女肆无忌惮地调情,他以前所以为的高尚,慢慢变成了无耻。亲过那个厚嘴唇后的第一个早晨,当麻雀叽叽喳喳地把他叫醒,他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中,他感觉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昨天的自己,昨天的自己是干净的,是纯洁的,就连那种身体里的萌动也是踏实的,但是他现在有些躁动与不安,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内疚。也许为了躲避那个女人,他比平时早起了一会儿,当他打开门,像小偷一样走出宿舍的时候,在楼道的转角处,恰巧碰到了这个女人。她正在上楼,他看到她翘着嘴唇从身边经过的时候,整个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这个女人已经走过去了,却突然回过头,盯着他说,就是你,昨天晚上就是你这个流氓,大家快来抓流氓啊。

凌晨的事情,到天亮的时候才发生了。这座楼是专门供外来务工者住宿的,也算是集体宿舍了,来自各个公司的都有。这个女人是上海本地人,家在青浦郊区,因为离家远,也住了宿舍,不过她住的是单间。她一喊叫,把大家给吵醒了,纷纷从宿舍里拥出来,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线人也在场,赶紧冲到她的身边说,你能不能小声点?她说,我为什么要小声?线人说,如果你搞错了怎么办?她说,怎么会搞错呢?他真的耍流氓了。线人说,什么时候?她说,昨天晚上我睡着的时候呀。线人说,昨天晚上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说呢?她说,我被他弄醒后,以为是在梦中,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今天早上一醒来,才发现有点不对劲。线人说,哪里不对劲了?她说,你看看我的嘴唇?他把我的嘴唇咬破了。

线人说,你应该高兴才对?她说,你放屁,他耍了流氓,我为什么要高兴。线人说,你跟多少人亲过嘴?她说,这个你管得着吗?线人说,他是第一次,他把第一次亲嘴的机会给你了,所以你把他给放了吧。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松手,就把人给放掉了。看到这个流氓一溜烟地逃跑了,她嘿嘿一笑说,胡扯,简直是胡扯,你以为他是小毛孩子呀。

不知道谁已经拨打了110,几名公安人员赶了过来,把那个小余给抓了。

审讯已经结束了,小余对陈元说,我想自杀。陈元说,为什么呢?他说,我变了,以后我娶媳妇了,我不知道怎么对她交待。陈元说,你要交待什么?他说,交待我犯下的事情。陈元真想告诉他,什么也不用交待,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会在乎这个呢?人人都在变,都在出格,谁又会给对方一个交待呢?即使他因为亲一下嘴被关起来了,在这个罪犯到处都是的年代,已经不是丢人的事情,仅仅是一个笑料罢了。

但是陈元什么也没有说,他找到了负责这个案子的民警。陈元说,他这个情况严重吗?民警一听就笑了说,陈记者呀,你也是男人,严重不严重你明白的。陈元说,我真的不明白,这算强奸未遂吗?民警说,如果这样说的话,这天下男人不都在犯罪了?从心里讲,我办了这么多案子,啥样子的都碰到过,这样的是第一次,我倒是蛮同情他的。陈元说,那你能不能手下留情,给一个宽大处理?民警看了看在不远处坐着的厚嘴唇说,这小子其实也没有想怎么样,就是想亲个嘴而已,那女人不纠缠的话,我们也想批评教育一下,然后把他给放了。endprint

那个女人在不远处的一间房子里,已经做完了笔录,走出来时碰到了陈元。陈元拦住她说,我想采访一下,你有什么想法吗?她情绪已经缓和多了,冲着陈元一笑说,我能有什么想法,依法处理就行了。陈元说,如果警方依法把他给放了,你同意吗?她说,他是我们同事呢,看在同事面子上,我也不追究了。陈元与她边走边对话的时候,小余就在后边远远地跟着。他低着头,不停地掐着自己的胳膊。

陈元把厚嘴唇送出派出所,又回身对民警说,你能把他交给我吗?民警说,交给你们记者,有什么不放心的。陈元临走时,民警起身拍了拍小余的肩膀说,你这小子,叔叔私下叮嘱一句,以后想女人了,哪里不好解决?别弄出这点鸡零狗碎的小事给我们人民警察添麻烦。

就这样,陈元在采访结束的时候,把这个犯事的家伙给领了出来。走出派出所,陈元想给主任打个电话汇报一下,但是当他掏出手机,才想起手机是关机的。小余讨好地递上自己的手机说,陈记者,谢谢你呀,你用我的吧?

陈元拿他的手机打了主任的电话。主任在电话里说,这个新闻刺激吧?今天我给你一个整版怎么样?陈元说,主任你别说了,是个假新闻,纯粹是假新闻,让我白跑了一趟。主任说,怎么可能?线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怎么可能是假的呢?陈元说,线人,那个公寓,还有派出所,我都去了,人家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只是大家无聊时说着玩的。主任漏气地说,我说呢,这社会,狐狸精倒是有可能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陈元放下电话,回头盯着小余看了看,小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了。陈元说,你以前不认识我吗?小余说,你是上海人,是大城市人,我刚刚从山里出来打工的,还不到三个月呢,怎么可能认识你这么大的人物。陈元说,你是陕西的?小余说,是呀,你是不是听出我的口音了,我是陕西丹凤的。陈元说,你是陕西丹凤哪个镇的?小余说,我们那个镇叫石门镇,我是余家村的,我姓余,叫余发财,陈记者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怕我跑掉了?

陈元不动声色地说,是呀,警察把你交给我,让我教育教育你,你如果跑掉了,跑到其他地方,不是亲个嘴什么的,而是真把人家哪个女人给办了,那我怎么办?

其实陈元从见到这个余发财第一眼,从他说话的口气,还有从他行事的样子,陈元就明白他应该是陕西的,而且就是他们陕西丹凤一个镇的。陈元似乎好多年前,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似乎就是余家村。女儿麦子寄养的姐姐家,就是余家村,自己是塔尔坪村的,都属于石门镇,两个村子相距也就三十多里路。

陈元突然想起了麦子。从自己食言之后,麦子几乎每天会打电话,催自己过年回家,陈元虽然不想回家,还是愿意接到麦子的电话。自己手机没有电了,如果麦子打电话来,大半天都是关机,会不会担心呢?有一次陈元去地震灾区采访,麦子打电话时自己不在服务区,可把麦子给急死了,她一直守在电话机旁,整整守了一夜;还有一次,姐姐打电话给陈元,那天麦子生病了,一下子烧到了三十九度,迷迷糊糊中在呼喊着爸爸。

陈元跑了几个超市,没有找到公用充电器。余发财一直跟在身后,陈元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还不回去上班?余发财说,我哪有脸再回去?你收养了我吧。陈元说,我收养你,怎么个收养法?余发财说,我叫你爸爸吧。

陈元一下子笑了说,放屁,我哪能生出这么大个儿子?余发财看着陈元一直掏手机,明白他要用手机,又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说,爸爸,我把手机送给你吧。余发财虽然一脸幼稚,但个头比陈元还高一点,他叫了一句“爸爸”,吓得陈元一哆嗦。陈元说,你再这样叫,就马上给我滚,要叫你就叫我叔叔。

余发财嘿嘿一笑说,叔叔,你是不是等电话?陈元说,是啊,不等电话我要手机干什么。余发财说,我有个办法,你把手机卡取出来,装在我的手机里不就行了?

陈元拿过余发财的手机,把自己的手机卡装上去,手机便一直吱吱地叫个不停。有的是移动小秘书来电提醒,有的是短消息。陈元一看,关机时拨打过自己的有几十个电话,就两个号码。有一个是0914,是姐姐打过来的;另外一个打得最多,一直拨打了几个小时。陈元觉得应该有急事,没有急事不可能打得这么频繁。

陈元先回了姐姐的电话,姐姐一接通就说,弟弟呀,你咋就关机了呢?不得了,出大事了。陈元说,老家又有谁去世了吗?姐姐说,是麦子,麦子你见到了吧?陈元一听是麦子,一下子比老家亲戚去世了还紧张。陈元说,麦子不是在你家吗?我怎么会见到她呢?你是不是说梦话呀?姐姐说,麦子不见了,她跟同学到县城去玩,撂下一句话就跑掉了,说是到上海找你去了。陈元说,她什么时候走的?坐汽车还是坐火车?姐姐说,昨天下午走的,拦了一辆大巴,问过了,从咱们这里到上海,每天就一趟班车,早上八九点钟能到。难怪前些日子,在312国道上,她问怎么去上海,车票需要多少钱,原来她早就谋划好了。

陈元放下电话,立即爬上一趟地铁,就往上海最大的长途汽车站赶,一边赶一边又拨打了另一个电话。电话打过去,一直不在服务区。陈元查看了两个短信,第一个是麦子发来的,麦子说:爸爸,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一直关机?我已经到上海了,早上就到上海了。另一个短信是大巴司机发的,司机说:我是大巴司机,你是不是有个女儿叫麦子?请赶紧来接她吧,不然就丢掉了。

陈元赶到长途汽车站一问,人家说,这些车是私营的,根本不停正规车站。余发财一直跟着陈元,他嗫嚅着说,妹妹来上海了?我就是坐大巴来上海的,停在闵行区有条叫中春路上。陈元说,具体地址是多少?余发财说,我哪里记得?不过旁边好像有个古镇,还有一座寺庙。

陈元明白,余发财所说的,应该是七宝古镇。在赶往七宝古镇的地铁上,陈元终于打通了司机的电话。司机说,你怎么就关机了呢?我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啊,我从上海返程的时候,想把麦子一起再拉回去,不然弄丢了怎么办啊?但是她死活不肯上车。这孩子到上海来,是不是私自跑出来的?我看呀,你们这些有知识的人,一进城啊,就把家给甩开了,老婆可以不要了,重新娶个城里女人,安个小家过好日子,孩子永远都是自己的,不能不要了啊。endprint

陈元想插话,一直插不进去。他不停地瞅着地铁上的视频,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跳动。陈元几乎用哀求的声音说,我说大爷,你能不能让我插一句?我就想问问你,我女儿下车的,具体是什么地方?

手机里响起了一阵汽车喇叭声与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司机终于说,中春路与涞亭路交叉的地方,有个星光酒店,就在酒店的停车场。陈元说,谢谢大爷,我先挂了。陈元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六七个小时过去了,他不知道麦子还在不在车站。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过去她跑得最远的,只有县城了,县城多简单,县城的人多单纯,还有余发财这样连嘴都没有亲过的家伙。但是在上海呢?陈元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看着窗外呼呼后退的影子,真想跳下地铁,飞到女儿的身边。

余发财安慰陈元说,叔叔,你放心吧,妹妹不会有事情的。陈元狠狠剜了一眼说,你给我滚开,快给我滚开。余发财不敢吱声了,似乎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6

陈元下了地铁,来到中春路星光酒店前的停车场。大巴司机也很担心,又打电话来说,你们找到了吧?陈元说,刚到呢,还没有看到麦子。大巴司机说,我怕麦子走丢了,特意把她送到酒店大堂。大巴司机最后说,一张卧铺票是两百八十块,这孩子只有一百八十二块,我们也没有计较,离开时忘记问她,身上有没有饭钱。陈元说,让你费心了。大巴司机说,我们都是乡亲嘛,听麦子说,你名字叫陈元,是我们丹凤的名人,说不定哪天还求你呢,就说那个停车场吧,一会儿保安找你要盒烟,一会来几个交通督查,说你不能随便下客,就连旁边扫地的,也来找你麻烦,到时候你得给我们撑腰啊。

陈元不耐烦了,没有等他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星光酒店其实不大,位于一个农贸市场的大院子里。院子里还有许多商场与菜市场,由于天气阴沉沉的,五点的时候天就黑了,酒店、超市、小吃店已经开灯了,是华灯初上的时候。陈元直奔酒店大堂,大堂就屁股大个地方,摆着一个沙发,一个茶几,还有一个客人登记的前台,旁边有一道偏门,是酒店内部的保健按摩房。

陈元着急地四下打量了一圈,并没有看到麦子。陈元问前台,你看到一个孩子吗?前台指了指大厅的孩子说,孩子哪里没有,那里就有一个。陈元说,我是指一个小姑娘,八九岁的样子,一个人从乡下来的。前台说,这个啊,下午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姑娘,梳着马尾辫子,穿着一件红棉袄,一双黑布鞋,在这里站了几个小时。我们问她大人呢?她摇摇头。我们让她坐一下,她也摇摇头。她会不会是哑巴?

陈元说,那孩子呢?前台说,那孩子怎么就不见了呢?会不会被人给拐跑了?现在人贩子可多了,你看看,新闻里正说着呢。

酒店电梯口的视频里,正在回放一则寻人启事,一位母亲哭着说,自己的女儿叫夏渝,因为上错了车,与家人失去了联系。陈元没有看完这条新闻,就慌慌张张地推开了酒店内的保健按摩房。按摩房里边开着空调暖气,有些闷热,空气浑浊,坐着几个穿着暴露的女子。她们见了陈元,纷纷站起来说,要洗头还是指压?陈元说,我来找人,想问一下,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姑娘?梳着马尾辫子的姑娘?一个妹子听了,立即站起来拉住陈元的手说,大哥呀,人家把辫子一剪,你就认不得俺了?陈元摆摆手说,我是找一个小姑娘,八九岁的小姑娘。这位妹子说,这么小的我们没有,我们有十六岁的,不过人家现在正忙着呢,晚上怕轮不到你了。

陈元觉得有点乱,于是说,我在找自己的女儿,下午从这里走丢了。这位妹子一下子变脸了,很不高兴地说,我们这里都是当妈的,请你快出去吧,把风都放进来了,真是冷死了。

陈元退出来后,余发财看着保健按摩房的招牌说,叔叔,这按摩房是干什么的?陈元看他迷茫的样子,还是回答他说,是专门打架的。陈元匆匆地走出了酒店,余发财在后边屁颠屁颠地跟着。余发财说,是摔跤吗?怎么只有女的,没有男的啊?陈元回头斜了一眼余发财说,地主你知道吧?余发财说,我爷爷就是大地主,怎么不知道。陈元说,这是专门给地主捶背捶腿的地方。余发财说,你在骗我,地主早被打倒了,哪里还有地主。陈元停下来,指着余发财说,你真是个乡下人,是个瓜娃子,赶紧给我找人。

菜市场已经关门了,门口到处扔着烂菜叶子;还有各种建材商店,已经贴出回家过年关门歇业的信息;还有那些小吃店,如果饿了渴了,麦子应该懂得坐下来,吃一口饭喝口水,但是根据司机说的样子,麦子身上的钱恐怕全买了车票,没有分文了。

超市倒是开着,到处挂着过年打折促销的标语,闹哄哄的。陈元在超市里急匆匆地走着,看到小孩子就追过去,但是跑了好几圈,让他失望了。大概六点钟的时候,余发财跑过来对陈元说,叔叔,酒店背后有个穿红棉袄的丫头,你过去看看是不是麦子妹妹?

陈元跑到酒店背后,远远地看到有一家巴比馒头店,店门口摆着几个蒸笼,码着热气腾腾的白馒头。门口的阴影里,果然站着一个孩子,她背对着馒头店,在四下里张望着,她有些消瘦,小小的个子,一根马尾辫子在后脑勺上拖着,上身穿着一件显得有些宽大的红棉袄。

两年前,陈元离开麦子的时候,她就是这么瘦,就是这么高,就穿着这件红棉袄。陈元根据那件红棉袄,可以百分之百确认,她就是麦子,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陈元一下子笑了,终于找到了麦子。陈元扬起手,正要开口喊叫麦子的时候,他被麦子的一个动作给吓住了,双腿一下子凝固了,手也僵在了空中。

麦子的动作是那么熟悉,几乎与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自己十几岁的样子,他已经住校了,学校有一个食堂,每天两顿饭,全是连糠带皮的糊汤,没有菜,没有盐,没有油,顿顿就这样。每天晚上,他都被饿得两眼放光,于是像老鼠一样,到学校外边的小街上,四处溜达找吃的。春天时吃过野草,刚钻出泥土的野草嫩嫩的,还真好吃。但是到了冬天,唯一绿色的,就是松树叶子,松树叶子像针一样,根本就无法吞咽。

有一天黄昏,他实在饿得心慌,又跑到小街上四处溜达,看到一家小饭馆的门口,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小山一样码在蒸笼上。这是他第一次萌生偷的念头,于是他去偷了个馒头,躲在小街尽头的墙根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随后,他被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他就走出学校,来这里偷一个白馒头,直到他从这所学校毕业,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endprint

等到陈元长大了,他重回那条小街,小饭馆依然还开着,还在卖着馒头,只是那个漂亮的老板娘,已经变成了老大妈。陈元专门坐下来,仅仅要了两个馒头。

老板娘说,你是不是姓陈,叫陈元?陈元说,对呀,你怎么认识我?老板娘说,你在这个学校念过书,哪个会不认识呢?陈元吃完了馒头,临出门的时候,老板娘说,这馒头还是当年那个味道吧?陈元一愣,有点不好意地说,当年?呵,比当年更好吃了。陈元从来没有在这里买过馒头,他一下子明白了,当年自己偷馒头的时候,不是人家没有发现他,而是人家没有戳穿他而已。

这段经历,陈元不止一次讲给麦子听过,麦子每次都问,为什么要偷呢?陈元说,我饿呀,没有办法呀。麦子问,那怎么偷呢?陈元就给麦子示范了一下,逗得麦子咯咯地笑了,说自己哪一天饿了,也要去偷馒头。

没有想到,麦子的话兑现了。麦子的动作是那么熟悉,几乎与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背对着那家巴比馒头店。她抬起左手,从右边的腋窝里向后伸了出去,不过她的个子太低,必须踮起脚尖。巴比馒头店里,也是一个漂亮的老板娘,她在忙着和面,她并没有忘记照看自己的馒头,她一边和面一边抬头朝外张望。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异样,停止了和面,静静地打量着,然后从店里走了出来,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只小手,在一点点地靠近着她的馒头。

一个馒头被麦子抓住了。当麦子拿着馒头离开的时候,老板娘仍然不动声色地跑了出来,沾着白面的双手叉腰,拦在了麦子的面前。双方躲闪了几个回合,老板娘干脆一伸手,就把麦子手中的馒头打落在地,然后恶狠狠地说,这哪来的乡巴佬,小乞丐,竟然敢偷我的馒头!

当麦子瞪着一双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陈元加快了脚步,一边冲过去,一边大喊了一声,麦子!爸爸在这儿呢。

陈元跑到老板娘面前,推了一把老板娘说,谁是乡巴佬了?谁是小乞丐了?谁偷你的馒头了?陈元说着,拉起老板娘的手,把五块钱“啪”地拍在老板娘的手心。老板娘一时也没有回过神,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赶紧从地下拾起馒头笑着说,误会了,真是误会了。

老板娘把馒头递给麦子,麦子没有接这个馒头。麦子说,我爸爸在,谁稀罕呢。

麦子说着,一下子扑进了陈元的怀里,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

余发财把那个馒头接了过来,递给麦子说,饿了吧?快吃吧。麦子问陈元,他是谁呀?余发财说,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妹,你不认识了?麦子抬头看一眼说,爸爸,你在上海又给我生了个哥哥?难怪你老是不想回家呢。

陈元说,别信他胡扯。余发财说,麦子,你再看看我,你真不认识我了?麦子认出了余发财,然后笑着说,呵,你就是那个逃学的家伙?你竟然跑到上海来找我爸爸了?余发财转身对陈元说,哎呀,原来你就是陈元叔叔呀,我当初真是冲着你来的,但是一到上海,发现地方这么大,人这么多,我只听到过你的名字,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所以我就放弃了,谁知道一不小心就遇到了。

原来,余发财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家里人让他复读,他也满口答应了,但是开学后不久,家里人发现他从学校跑掉了。当时他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只知道要跑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那时候陈元的名声在石门镇比较响,陈元就是他心目中的远方,他爬上一辆开往上海的班车,下车后就被一家房产销售公司招去了。

他到房产公司上班第一天,指着玻璃窗上贴着的房源,见到同事就问,你们是不是写错了,一套就要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上海真有这么有钱的人?所以他不敢卖房子,一见到客户就躲掉了。所以这家公司招他,不是干别的,是专门到大马路上,向汽车司机发放小卡片,发小卡片才是他真正的工作。

在坐地铁回家的路上,陈元问麦子,为什么要偷呢?麦子说,我饿呀,没有办法呀。陈元说,你没有钱吗?麦子说,我的钱花光了。陈元说,听姑姑说,你挖药,不是有很多钱吗?怎么就花光了呢?麦子说,我买车票呀,还有一点钱,我要留着给爸爸买礼物的,我说过我要买个布娃娃,让它代替我陪着爸爸,不然爸爸太孤单了。

麦子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就是为了把钱省下来,让自己一个人不再孤单。陈元听了,忍不住眼泪唰唰地流下来了。

麦子也问了一个问题。麦子说,爸爸说你小时候偷馒头,人家根本不抓的,是不是骗我的?哪有不抓小偷的呢?陈元说,我真没有被抓过,那是人家不想抓,现在社会不同了,地方也不同了,我那是在老家,在石门镇,这是在上海,所以你就被抓了。

麦子不高兴地说,我有被抓吗?我有偷馒头吗?爸爸是我的大救星,我知道爸爸会及时出现的。陈元说,麦子说得对,掏了钱就不应该叫偷,麦子怎么会当小偷呢?

7

地铁呼呼噜噜地从市郊开向市区,这是麦子第一次见到地铁,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从地下通过。来到徐家汇站的时候,陈元真想下车,带着麦子去逛逛,让她看看迷离的灯火,看看戳破天空的高楼,顺便再给她买一件新棉袄。不仅因为这件棉袄已经破了,脏了,怕麦子受不了上海的阴冷,而且世界上没有哪个城市比上海,更加注重穿着打扮的,哪怕是扫地的阿姨,还是门口的保安,在上海生活久了,几乎都是一身名牌。陈元第一次去报社报到,明白上海人是以衣取人的,于是专门到商场挑了一身行头,雅戈尔的,陈元觉得这个牌子已经够体面的了,但是商场的小姐说,你是准备结婚呢?还是面试?如果面试,穿这个基本就泡汤了。陈元不信这个邪,于是穿着笔挺的雅戈尔去了。临到上了电梯,遇到一个男人,穿着皮尔·卡丹,以为是一个领导,陈元朝他点头打招呼,没有想到他走下电梯,就拿了一只拖把,开始给大家拖地板,原来他是清洁工。随后还遇到了司机和收发员,个个都是梦特娇、路易·威登这样的法国货。后来一个女同事,是甘肃来的,悄悄把陈元叫到楼道里。女同事指了指陈元说,这个你也敢穿?陈元说,有什么问题吗?女同事说,那帮人已经在私下议论开了,说你肯定是个外来的。陈元说,为什么呢?一套六百多块呢。女同事说,不仅仅因为那个国产品牌,问题出在袜子上了,黑皮鞋配一双白袜子,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你是乡巴佬吗?你不会是我们甘肃老乡吧?陈元笑了笑,没有回答。endprint

陈元说,麦子,我们在地下呢,地上就是徐家汇了。余发财接话了说,徐家汇是干什么的?好多同事老要来这里“淘”货,是不是像山里的金矿啊?车厢里有人听了,先是捂住嘴,后来没有忍住,扑哧一声笑了。余发财一句话,就暴露了他的身份,人家就知道他是个傻子,在一个物欲化的上海,你可以不知道龙华殡仪馆是干什么的,绝对不可以不知道徐家汇是干什么的。

陈元见麦子没有动静,低头一看麦子,她靠着陈元的肩膀睡着了,她应该太累了,世界再奇妙,再美丽,哪能比得上靠在爸爸肩膀上睡一觉呢?麦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应该是磨牙了,每次睡着后,她都会磨牙。旁边有个少妇,穿着极短的毛裙,露出了白皙的大腿,大腿上套着黑色丝袜。黑丝袜瞪了麦子一眼,扬起手在空气中挥了挥,不知道她闻到了麦子身上的异味,还是讨厌麦子发出的磨牙声。

陈元也狠狠地瞪了黑丝袜一眼,黑丝袜便有点不安地起身了。

晚上九点了,地铁里依然十分拥挤,有一部分是下班的,多数人是外出消费的,比如到徐家汇购物,到衡山路喝酒,到南京路闲逛,反正上海这座城市的生活,是从夜晚的深处开始的。人多,但是地铁里还是十分安静的,除了小声的窃窃私语,就只有麦子格格不入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了。余发财看着麦子,嘿嘿地笑着说,妹妹像只老鼠。

这时,真像遇到老鼠似的,随着一阵尖叫,寂静被划破了。发出尖叫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黑丝袜。黑丝袜脸色惨白地指着了指背后,抓住一个小男生的衣领。小男生说,我干什么了?黑丝袜说,你摸了我,快来抓色狼啊。地铁里,除了一张张好奇的脸外,还是和原来一样安静,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也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气愤,好像一切都那么平常。

地铁到站了,小男生挣脱了黑丝袜,一下子溜了出去。麦子也醒了,麦子揉了揉眼睛说,怎么了?余发财说,你像只老鼠磨牙了。麦子说,怎么停车了呢?是不是到家了?陈元说,到站了。陈元这时才明白,自己也应该下车了。

陈元是背着麦子,从地下走到地面的。一走到地面,麦子就发出了一声感叹,好漂亮啊,上海好漂亮啊。余发财说,当然了,这是上海嘛。麦子说,为什么上海就会漂亮?余发财说,因为上海钱多,钱多房子就多,房子多窗子就多。余发财想了想说,最后灯就多了。

出了地铁站,又换乘了一趟公交车,坐了三站路才到陈元的出租屋。出租屋是一片石库门老房子,远远望去,窗户是黑的。窗户是黑的,并不代表没有人。老王基本是晚上六点收摊子,七点准时回到出租屋;老吴是杀猪卖肉的,专门给一些饭店直供,所以回来得更早一些,有时候下午就回出租屋,然后自己烧饭;小李是装修工,专门给人铺地板,有时候会加班,不能超过晚上九点,太晚了就有人投诉,说是扰民。所以这间出租房里,基本天天都是满员的。

果不出陈元所料,刚上楼梯,就能听到出租屋里隐隐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老王的声音仍然很大,小李有点娘娘腔,老吴则是嗡声嗡气的,是因为酒喝多了。他们谈论的话题,天天几乎一样,都是女人,有时候是城里女人,有时候是老家的女人。他们谈老家的女人,情绪就比较低落。像老吴,老王与小李说起他女人的时候,他如果没有喝醉的话,基本是不吭声的,因为一想到自己的女人,他就会想到村长,就会想到自己的儿子。

陈元把钥匙插进锁孔拧了一圈,然后就停住了。

房子里的老王说,那个姓郭的叫什么来着?小李说,叫郭美美。老王说,我没有见过,她长得漂亮吗?小李说,当然漂亮了,奶子圆鼓鼓的,像一对皮球。老王说,你见过了?小李说,怎么没有见过?都在网上摆着呢,像老吴卖肉一样,明明白白地在案子上摆着呢。老王说,别说像皮球,就是金蛋蛋银蛋蛋,睡一晚上也不值几十万块吧?什么样的女人往身下一压,大腿一叉,不就一个样样?

老吴好像又喝醉了,他把一个酒瓶子朝地上随便一扔,发出一阵破裂的声音说,哪能一样呢?我那臭婆娘能和小李的婆娘比?小李你整天躲在被窝里打飞机,能与真枪实弹的小四川一样?我一个客户,开酒店的,人家有几亿了,那天他说,如果弄一下那个姓郭的,他愿意出一百万。我说一百万,能买一千头大肥猪了。人家怎么说的,人家说,一百万对你是一千头大肥猪,对他可能就是一碗面条。那天我送肉去,他神秘地问我什么你们知道吧?

老王说,他问你什么了?是不是问你一个杀猪的,有没有弄过一头母猪?小李发出嘻嘻的笑声说,就是,老吴你整天杀猪,有没有骑过一头母猪?老吴说,你们两个还想听不?想听就别再给我胡扯。老王与小李就不再吭声了。老吴接着说,他让我给他拉皮条,我说我认识的女人,要么是在街上捡破烂的,要么在餐馆给人洗碗的。没有想到他竟然说,你就不认识刚从农村来的?我说,农村来的有啊,裤腿上的泥巴都没有洗干净呢,你看得上吗?他说,有年龄小的吗?我说,你要多大的?他说,上大学的,上中学的,最好是上小学的。

老王说,真是个王八蛋。

小李说,像个畜生。

陈元没有开门,而是拔出了钥匙,对着等在楼梯口的余发财呵斥了一声说,你还不快滚?余发财有些莫名其妙,迷茫地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无比繁华的夜晚。

麦子说,爸爸不是一个人住吗?姑姑说了,爸爸一个人住着好大好大的房子,从房子里能够看到东方明珠的。陈元说,爸爸是有两套房子,一套房子正盖呢,再过两年就能搬进去了,这一套房子今天来人了。麦子说,是什么人呀,怎么能住爸爸的房子呢?陈元说,是坏人,一群坏人。麦子说,什么坏人啊?是小偷吗?余发财插话说,叔叔是不是把房子出租了?听同事说一套房子租出去,要赚很多钱的。

陈元带着麦子离开了,有点茫然地上了大街。怎么办呢?是住酒店吗?住一晚上就算了,咬咬牙也就三百块,但是麦子刚来,起码应该住到年后吧?现在又凭空多出一个余发财,这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自己要还房贷,要交房租,要吃要喝,都要花钱啊。

陈元悄悄地对余发财说,你们宿舍还能住吗?余发财说,肯定不能回去了。陈元说,怕丢脸?余发财说,怕那女的。陈元说,派出所不追究,她能把你怎么样?余发财说,她再纠缠,让赔钱怎么办?陈元说,赔钱?为什么要赔钱?余发财说,叔叔,妹妹还在呢,闹出去这很丢脸吧?陈元很气愤地说,你真是个瓜娃子。endprint

陈元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出租屋楼下。陈元把麦子挡在了楼下,把出租屋的门打开了,带着余发财回到了出租屋。老王、小李与老吴看到陈元回来了,就纷纷问陈元,到底女人与女人有什么不一样的?陈元说,老王你为什么卖青菜萝卜?老吴你为什么要卖猪肉?陈元说完了,拿了自己的手机充电器,指着一张空床对余发财说,你就睡这里吧。

陈元再次带着麦子,穿过一条大街,进入一条巷子。这条巷子,就是小四川她们按摩房的地方。远远望去,在巷子尽头有一家快捷酒店,那蓝色的招牌在闪闪发光。陈元没有去住过,心想应该会便宜一点,住一晚上或许就有办法了。

这条巷子除了两家二十四小时的超市,一两家旧家具回收店之外,几乎全是洗脚店、洗头房与保健按摩房,所以整条巷子就被霓虹灯装点成了粉红色的。麦子有些好奇,指了指一家发廊说,这是干什么的呀?陈元说,理发的地方啊。麦子说,怎么和我们那里不一样啊?连一面镜子都没有,而且灯光那么暗。

陈元正想解释什么的时候,已经接近小四川她们的按摩房了。陈元赶紧低了头,加快脚步说,麦子坐了一夜的车,是不是困了?我们赶紧找地方睡觉吧。

刚走过小四川门前,陈元的身后就有人叫着说,这不是元元哥吗?你去哪里呀?还要上班去吗?陈元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继续朝前走,但是麦子站住了。麦子说,爸爸,有阿姨叫你呢。

陈元不得不回头了。小四川是出门来倒水的,小四川把一盆子脏水泼在路边,然后对着陈元说,元元哥,今天不耍了?

陈元不吱声,回头拉着麦子要走。小四川发现陈元手中拉着一个小姑娘,于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今天不理发吗?麦子说,我爸爸是光头,理什么发啊?小四川看了看陈元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光头,不知道如何回答了,于是说,好漂亮呵,这是谁家小妹妹呀?

陈元说,她是麦子。小四川听了,立即把盆子一扔,好像嫌自己双手太脏,在身上擦了擦,然后蹲下身子,拉着麦子的双手说,让我看看,这就是麦子啊,我想过好多次了,没有想到这么漂亮呀,比元元哥你漂亮多了。

陈元笑了笑说,麦子,快走吧。小四川说,你们这是去哪里?麦子说,我们去找住的地方。小四川说,元元哥,你的房子呢?不能住吗?麦子说,爸爸的房子来人了。陈元说,乱糟糟的,他们说话声音又大,我怕麦子睡不好觉,所以干脆去住酒店。

小四川很生气地说,元元哥,麦子来了,你也不打个电话,而且还要住酒店?

陈元说,电话没有电了。

小四川说,就这巷子里的酒店,也要两百六十块,你是大款吗?我这里现在空了,就住不下你们吗?来,麦子,跟阿姨进去。

小四川说着,就拉着麦子,推开了按摩房的门。

在出租屋门外,听到老王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后,陈元其实就犹豫了半天,他只知道应该带麦子快点离开,但是他不知道应该带她去哪里。在这个城市里,房子有千千万万,认识的人数也数不清,有同事,有采访对象,还有像余发财这样莫名其妙的人,但是真正找一个收留自己的地方,还真不容易。找同事们吧,他们见到女儿后,会怎么看呢?第二天全报社的人,都会指指点点地说,原来这是一个乡下人。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特别是那居高临下的眼光,从此你不管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他们肯定会带着蔑视和不屑。关键是,他们会有无数的理由,比如说不在家呀,或者是家里来客了呀,然后拒你于门外的。到目前为止,陈元还没有进过任何一个同事的家,他不知道他们住什么地方,家是什么样子,就跟陈元不了解上海一样,他不了解上海人的家是什么样的格调与摆设。让陈元想到的,能够收留自己的,只有小四川了,只有一个在按摩房上班的风尘女子。

麦子说,阿姨是谁呀?

陈元说,爸爸的一个朋友。

麦子说,能省二百六十块呢,我们还是睡在阿姨这里吧。

麦子说着,就拉着陈元,一起走进了按摩房。

果然是年关将近了,比起平常的繁华与吵闹,这里确实是清静了许多。也许生意差了,也没有开空调,厅里沙发上坐着的两个小姐妹,因为太冷了的原因,都没有穿得太少,外边披上了一件棉袄。里边的一个个包厢,大多数是黑灯瞎火的,所以看上去真像一家名副其实的理发店。

借着麦子上厕所的机会,陈元悄悄地对小四川说,我求你一件事情行不?小四川说,啥事呢?是不是怕我收你的钱?看在麦子的面子上,包括你在内,今天晚上干什么事情,统统会免费的。小四川说着,上前一下子抱住了陈元,一边亲着陈元的嘴巴一边说,这下可不能让你给跑了,你知道我多害怕吗?在这里无论白天晚上,我眼睛一闭不是鬼就是野兽,要咬我要抓我。

陈元看了看小四川,果然憔悴了许多,长出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发现陈元这么同情地打量着自己,小四川眼泪扑扑地下来了,她一边哭一边把陈元推到床上,然后压到陈元的身子上,要解陈元的衣服。陈元一把推开小四川说,麦子马上来了,你别让孩子看到了。一提到麦子,小四川就冷静了下来,爬起来整了整自己的头发与衣服,笑着说,元元哥,你说吧,你求我什么?

陈元说,你要给麦子挑间干净的地方。

小四川说,我明白,你嫌我们这地方脏,每张床上都睡过乌七八糟的人,别说你了,我也嫌这地方呢,我会给麦子换一套新洗的被褥的。

陈元说,你还得给她挑间僻静一点的地方,我怕客人来了会吵到她,而且她磨牙,也会吓到客人的。

小四川说,你怕那些不要脸的,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情,说了什么不要脸的话,影响了麦子,放心吧,她是你女儿,也是我女儿呢。

陈元不明白小四川这话是啥意思,在按摩房又转了一圈,于是对小四川说,麦子交给你,我回去了。小四川说,我不是说了吗?全套免费的,你回去干啥?陈元也想留下来,一是能够照看着麦子,二是也能与小四川温存一下。他每次见到小四川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但是为了麦子,他抱了抱麦子说,你乖点,爸爸明天来接你。然后就出门走了。

小四川有些失落地把陈元送到了门外,然后拍了拍陈元的肩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我们就忍着点吧。endprint

8

麦子进城后,陈元的生活就乱了,确切地说他的心有些慌。麦子呆在老家的时候,陈元会揪心,怕麦子饿着了,怕麦子生病了,更怕没有父母的日子,会不会遭到其他孩子的欺负。如今麦子与自己待在一个城市,仅仅隔着一条大街,一条小巷,陈元按理说,应该踏实才对,但是陈元却十分心慌,他明白自己心慌的是什么。

老王、小李,还有老吴,仍在不遗余力地讨论着女人,因为出租屋里加入了余发财,陈元回来的时候说,这娃还小着呢,你们说话得注意一点。小李说,多小呢?陈元说,反正比你小,人家还没有碰过女人。老王说,没有碰过女人是啥意思?陈元说,就是连亲嘴是啥味道都不明白。老吴说,这样啊,那跟我儿子差不多大了。

几个人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再讨论的时候,还是放低了声音,说到关键处,就交头接耳起来,然后哈哈地大笑着。余发财躺在陈元身边,每碰到三个人放声大笑,就问一句,你们说什么嘛?老王说,我说的是寡妇掉到茄子堆里了。老吴说,我说的是男人爱吃猪耳朵呀。小李说,我说的是天一黑就拉窗帘子。余发财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呢?听着听着,就索然无味了,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

余发财十七岁了,窗外一束束汽车的光线,反射到他的脸上,碾过来又碾过去,他的脸是那么单薄,是那么幼稚,不像一张白纸,而像一张纸壳子,照样被这个世界的欲望之火点燃了。麦子呢?麦子才九岁啊,每一束闪烁的光,每一个看似友好的人,包括小四川在内,即使没有害她之心,但是她的职业,她的言谈举止,对麦子来说恐怕都是危险的吧?

陈元一夜未睡,当麻雀叽叽喳喳之后,陈元就起床了。他好像不记得日期似的,翻了翻日历,确认当天是腊月二十四,在乡下应该是个大扫除的日子。余发财看陈元准备出门,立即爬起床说,你得等等我吧。陈元说,等你干什么?余发财说,我得回一趟宿舍,但是我已经不认识路了,想了一晚上,还是舍不得那床被子呢。陈元说,就一床被子?余发财说,对呀,那床被子可是我出门时,我妈给我亲手缝的,是从余家村带来的,可暖和了,被子下边或许还有钱。陈元说,还有呢?就没有别的了?比如厚嘴唇。余发财一下子脸红了,嗫嚅着说,那女人的厚嘴唇,没有亲过之前就是想想,也想不出个啥名堂,但是现在老在眼前晃悠,像两片大肥肉似的。

陈元很生气地说,你就不怕被人家抓了?

余发财说,叔叔你放心,我就远远地看一眼,看一眼不行吗?

陈元不再说什么了。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就拿自己与小四川之间,每次两个人完事之后,陈元就会后悔,就会自责。有时候责怪的是自己,认为自己变坏了;有时候责怪的是小四川,如果小四川不在按摩房工作,那会是非常满意的结果。但是自责过后呢?他还是想她,有时候她一个电话,就把他给召去了,有时候是自己送上门的。每次结束后,陈元都会以各种各样的名义,象征性地给小四川留下两三百块钱,他希望用这点钱与小四川划清界限。

上海的天又晴了。陈元带着余发财,踏着初升的阳光,来到了公交车站,指着站牌告诉余发财,坐三站路下车,然后倒地铁二号线,再坐七站,就到宿舍了。说着,公交车来了,陈元并没有上车。余发财说,叔叔你呢?不上班吗?陈元说,我要去陪麦子了。余发财说,我也想陪麦子,我拿了被子就回来。

陈元笑了笑,转身走了。公交车启动的时候,他回头又叮嘱了一句,小心点。

此时,陈元电话响了。陈元心一惊,这是清晨,在清晨打电话的,如果是单位的话,那肯定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陈元心慌地接了电话,果然不出所料,是主任打来的。主任说,陈元啊,你在哪里呢?陈元说,能在哪里,当然在被窝里了。主任说,那赶紧起来吧,一家幼儿园出事了。陈元说,主任啊,我正想请假呢,我感冒了,发烧啊。主任说,你就瞎掰吧,我听到声响了,很明显你在大街上嘛。昨天的账我还没有跟你算呢,派你干的那个活儿,你怎么跟我说的?说是假新闻对不对?人家晚报怎么见报了?陈元说,他们什么时候采访了?线人与当事人一直和我在一起,除非他们是在瞎编。主任说,人家这是瞎编吗?人家采访的是派出所。

陈元转移了话题说,不瞒你说,我家来亲戚了。主任说,谁家没有亲戚?陈元说,是法国的,我得带人家转转吧?主任说,杨浦有家幼儿园,保安猥亵了一个幼女,你还有心思游山玩水?你记者的社会责任感哪去了?我就明说了吧,你现在还是见习记者,如果今天你不以工作为重,我看这个见习记者都当不成了。

陈元说,幼儿园不是放假了吗?哪来的幼女呢?不会又是假新闻吧?主任说,你可别再拿假新闻搪塞了,这条新闻可是千真万确的,那个保安侵犯的,不是幼儿园的孩子,是对面菜市场一个小摊贩家的,她家女儿放假来上海玩,就让这个畜生给趁机糟蹋了。

陈元心里咯噔一下,顺口也骂了一句“畜生”。他本打算去接麦子,带她去登东方明珠。麦子到上海来了,不登东方明珠,是说不过去的。为了采访猥亵案,计划只能推迟了。陈元加快了脚步,向小扬州按摩房奔去。按摩房的玻璃门是从里边锁着的,一般会在十一点才开门,所以里边一片安静,甚至有些漆黑。陈元拍了拍门,有位女人迷迷糊糊地说,哪有清早营业的?天黑了来吧。陈元从门缝向里边看了看,想喊一声麦子,又想喊一声小四川,最后还是作罢了。

这样的猥亵案其实并不稀奇,作为记者什么乌七八糟的没有见过?陈元却从未有过的气愤,当他来到幼儿园的时候,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按说一清早并没有这么多看热闹的,但是对面正好是一家菜市场,买菜与吃早点的人多,大家就来看热闹了。陈元挤进人群,朝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保安,上去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保安被打蒙了,擦着嘴边的血迹,莫名其妙地说,你打我干什么?陈元说,打的就是你个畜生,六岁孩子你也下得了手?保安委屈地说,是你家孩子对吧?但是你认错人了,那个色狼已经被抓走了。陈元说,那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保安说,我们是来维持秩序的。

陈元赶到派出所,他见到了那个色狼,是个上海本土人,五十多岁了,穿着一身保安制服,头上戴着一个大盖帽。昨天下午,他看见有个小女孩,趴在铁栏杆上,朝着幼儿园里边看,正在值班的他,就跑过去逗小女孩。小女孩说,爷爷,那是什么?他说,那是木马。小女孩说,木马是干什么的?他说,木马可以转圈子,可好玩了,你想进来吗?小女孩点了点头,于是他就把小女孩给放进去了。他带着小女孩先玩木马,然后又玩滑梯,最后他把小女孩带到了保安室。endprint

陈元一边采访,又有了搧人的欲望,被民警给拦住了。陈元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冲动,他感觉受伤害的,不是别人的孩子。采访完毕,陈元回报社的路上,已经是十二点多了,心想麦子应该起床了,于是给小四川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去杨浦了。小四川说,那边有个森林公园,为啥不带着我和麦子呢?陈元说,我又不是游山玩水,麦子怎么样了?小四川说,麦子好着呢,这丫头嘴上抹蜜了,现在不喊我阿姨了,你知道喊我啥了吧?陈元说,不会喊你姐姐吧?小四川说,哪里呀,她喊我干妈呢,我看干妈都要省了,直接要叫我妈了。

陈元是黄昏的时候交完了稿件,赶回小扬州按摩房的,远远地就能听到麦子嘻嘻哈哈的,果然不时地喊叫着,干妈呀,你教我吧,是不是这样呀;一会说,干妈呀,痛不痛?轻重合适吧?陈元推开门,循着麦子的声音,向一间包房走去。为了杜绝色情活动,按照公安部门规定,包房是不能全封闭的,所以每间包房门上,都安装着一块透明的玻璃。

陈元正欲推门而入时,他的手僵住了。

包房没有窗户,不管白天黑夜,都是开着灯的,是昏暗的灯。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机,正在播放着关于郭美美被抓后招供的新闻。郭美美穿着囚服,一脸憔悴地说,有些人不论花多少钱也要跟我睡一觉。包房里的一张沙发上,半躺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秃顶男人,他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似的,两只脚泡在一只热气腾腾的水桶里。前边坐着一个女人,陈元从背影和长头发看,她就是小四川,正在给男人揉腿。小四川背后站着一个小女孩,是麦子,嘻嘻哈哈地给小四川捶背。

当小四川从脚踝一路朝上揉去,揉到大腿的时候,秃顶男人突然一下子抓住了小四川的手,被小四川无声地甩开了。男人不离不弃,再一次死死地把小四川的手,按在自己的某个部位上,被小四川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秃顶男人说,它忍不住了。小四川说,那坚强一点吧。秃顶男人说,它快吐了。小四川说,别恶心人了。秃顶男人说,你帮帮它吧。说着又要抓小四川,小四川说,我给你换个人吧?秃顶男人说,换谁呀,我就冲着你来的,刚打麻将赢钱了,我给你加钱好了。小四川说,有钱就了不起吗?我今天不方便。秃顶男人说,怎么不方便了?老大妈来了吗?我就喜欢雪碧。

小四川说,我给你换人吧,哪个都比我漂亮,而且比我年轻。秃顶男人说,你背后不就现成的吗?小四川生气了,回过头对麦子说,麦子先出去一下吧。麦子说,干妈呀,我是不是捏得不好,把你给捏痛了?秃顶男人说,小姑娘,你来给我捏捏吧,我不怕痛的。

小四川在回头的时候,发现了包房门外的陈元。

陈元没有听得太清,但是明白里边发生了什么。所以再也顾不得什么了,一下子冲进了包房。当他扳过麦子的时候,他一下子傻眼了。

这还是原来那个麦子吗?几个小时前,她还穿着一件红棉袄,一双布鞋,一脸稚气,一个马尾辫子。仅仅几个小时,她为什么就变了呢?她涂上了紫色的口红,装上了长长的假睫毛,画上了浓密的眼影,脸上抹了一层厚重的胭脂,那双手涂上了蓝色的指甲油,特别是马尾辫子不见了,整个头发披散在肩头,成了一个披肩发。

小四川一边追出包房一边对陈元说,我又没有跟他干什么,你有什么好吃醋的?陈元停下脚步,回头奇怪地看了看小四川。

小四川发现陈元根本不是为了那个男人,相反陈元听到小四川的话后还有一些感动。于是小四川说,原来你是担心麦子吧?我给她打扮的,你说好看吧?

陈元仍然不吭声,拉着麦子走到了洗手间,气呼呼地把麦子推到一面镜子面前。小四川也站到镜子面前,指着镜子问陈元,你看看我与麦子是不是很像?都以为麦子是我亲生女儿呢。

陈元一看,确实很像,涂着一样的口红,画着一样的眼影,还涂着一样的指甲油,真是太像了。正是她们太像了,才让陈元生气,才让陈元害怕。

麦子不知道陈元为什么生气,难道是因为自己认了干妈吗?还是自己要了别人的钱?麦子掏出两百块钱说,这是干妈给的见面礼,我认阿姨做干妈了,干妈正在教我按摩呢,等我学会了,我就可以给你赚钱了,爸爸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陈元再也忍受不住了,一把夺过那两百块钱,扔在小四川的怀里说,谁没有见过钱吗?你知道这钱从哪里来的吗?

陈元拉着麦子离开了。麦子回头看了看小扬州按摩房,门牌上的灯箱广告闪耀着,让人看不清是什么字,但能够看清楚门里的小四川,木木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在玩着手机,好像与麦子他们并不认识,像是又做完一笔生意的那种冷漠。

陈元没有带麦子回出租屋。他远远地看了看那栋楼上那扇黑洞洞的窗口,他明白出租屋里的卖菜的老王、装修工小李,还有卖猪肉的老吴几个人,还在一如继往地躺在床上,甚至是躲在被窝里,激动而又绝望地谈论着某个女人。不让他们谈论女人,又能让他们怎么办呢?让他们谈论不断上涨的菜价吗?让他们谈论有毒的木地板吗?让他们谈论那些注水的猪肉吗?这些,对于他们来说,远远没有比谈论女人更加迫切,何况这是夜晚,是城市的夜晚啊。

陈元带着麦子直接去了巷子深处的那家酒店。麦子一进酒店的房间,就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她摸了摸雪白的墙壁,摸了摸雪白的厕所,摸了摸雪白的床单。麦子说,这就是酒店啊?好干净啊?

陈元真想说,雪白不等于干净,正是这雪白雪白的地方,恐怕才更不干净,你不知道睡过什么人,都干了些什么事情,如果消毒不彻底,容易传染乌七八糟的疾病,人们对这种雪白是恐惧的,而且是极度不信任的。

陈元把水笼头打开,让麦子洗把脸准备睡觉。麦子洗了把脸,洗去了口红,脱掉了假睫毛,刮掉了指甲油,又绑了一个马尾辫子。等麦子洗好了出来,陈元一下子笑了。陈元说,这才是我们家麦子。麦子说,我什么时候不是麦子了?陈元说,刚才,就刚才,我都认不出来了,以为被人给换掉了呢。

麦子实在太累了,倒床便睡着了,仍然发出了磨牙声,这天晚上她的磨牙声比任何时候都厉害。

9

腊月二十五日,上海的天还是晴的,上海天晴的时候,天空就特别蓝。当陈元拉着麦子,来到中春路星光酒店时,一辆银色的大巴已经停在门前的停车场上,不停地有拖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带着浓重的陕西口音爬上了大巴。

因为是春运高峰,当陈元与麦子爬上车,车上基本已经满了,陈元抢到了靠窗的两个卧铺。有个售票员立即跑到跟前说,先把票买了吧。这时,售票员定睛看了看麦子,愣了一下说,你不是几天前刚来的那个丫头吗?麦子说,你不是那个司机叔叔吗?你还认识我呀?司机说,怎么认不得,你又没有变,还是那个马尾辫子,你差点就丢了吧?麦子说,有我爸爸呢,怎么会呀。

司机冲着陈元笑了笑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陈记者啊?就凭你这个光头,恐怕也没有人敢动这丫头的歪脑筋了。这样吧,你们两个人一共就两百八十块吧,我给这个小丫头免票,以后你在上海罩着我们一点,免得老是在外边受人欺负。

司机指了指停车场看门的那个老头说,你看看那个东西,动不动就要我买烟给他抽,红双喜他还嫌差,非得要中华,我在这停车一月塞给他的烟钱,也有好几百块呢。

司机又对麦子说,我记得这丫头叫麦子对吧?这麦子进城了,怎么不多玩几天呢?东方明珠,外滩,还有豫园,哪一块都是好景色啊。麦子说,我来接爸爸回家的,而且我已经玩过了。司机说,我们天天向上海发车,说实话都是一条路走到黑,上海城里根本就没有去过,人家说楼有一百层呢,麦子给我说说,上海怎么样?

麦子说,上海很干净啊。麦子正在剥一只橘子,不小心,一块橘子皮,从窗口落在了外边的马路上,麦子赶紧下了车,拾起橘子皮,扔到了垃圾桶里。在老家是没有垃圾桶的,麦子以前是不会如此的。陈元脑海中想到了小四川,应该是小四川教她的吗?一想到小四川,陈元就有一些莫名的伤感。

大巴启动了,缓缓地驶出了院子。麦子不停地回头,看着车后的那家酒店,看着那一家家商店,还有那家巴比馒头店,这是恋恋不舍吗?还是她惦记着别的?

大巴刚驶出院子,就被人给拦住了,上车的不是别人,正是笑呵呵的小四川。小四川捧着一只雪白的布娃娃,递给了陈元说,麦子呀,你买给爸爸的礼物,咋就忘记了呢?车上已经没有空位子,小四川把麦子抱在自己怀里,一起坐在麦子的位子上。

小四川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他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床被子,母亲亲手缝给他的被子。他也不是别人,而是余发财,这个刚刚亲过一个嘴,差点被抓起来的家伙。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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