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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分层、人才流动与城市人才吸引力
——“地理流动与社会流动”理论探究之二

2014-11-28

关键词:流动分层权力

王 宁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 广州 510275)

一、 问题的缘起

在当代社会,各种生产要素在全球范围、区域和国内的空间流动或地理流动大大加剧,但社会学界对这种空间流动性的理论回应尚显不足。不可否认,社会学领域中的全球化研究、移民研究(包括国际移民和国内移民研究)、交通研究等,均涉及空间流动,但它们只是从局部或某个特殊视角来讨论空间流动与社会运行的关系,没有把流动(空间流动或地理流动)上升到一个系统的整合性视角。有鉴于此,一些学者提出“新流动范式”[注]参见:M. Sheller, & J. Urry, “The New Mobilities Paradigm,”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A, 2006, 38, pp.207-226; M. Sheller, “The New Mobilities Paradigm for a Live Sociology,” Current Sociology,May 23, 2014, DOI: 10.1177/0011392114533211.,甚至呼吁社会学的“流动转向”[注]参见:K. Hannan, M. Sheller and J. Urry, “Mobilities, Immobilities and Moorings,” Mobilities, 2006, 1(1), pp.1-22; M. Sheller, “The New Mobilities Paradigm for a Live Sociology,” Current Sociology,May 23, 2014, DOI: 10.1177/0011392114533211.。他们的目标,就是试图重构社会学的学术范式。不过,他们在建立新流动范式的时候,未能充分解决好传统研究范式与新流动范式之间的关系:新流动范式的研究是要与传统研究方式形成“井水不犯河水”的格局,还是要用来替换传统研究范式,抑或是要被嫁接到传统研究范式中去?如果是后者,应该如何嫁接?

本文所持的立场,是把空间流动范式嫁接到传统的研究范式中去。嫁接的方式包括整体的嫁接和局部的嫁接。本文只追求局部嫁接的目标。所谓局部嫁接,就是把一些原来不太关注空间流动(或地理流动)的局部性的传统主流研究领域与空间流动联系起来。本文所选择的用来嫁接“空间流动”的传统的主流研究领域,就是社会流动。社会流动是社会学领域最为主流的研究领域之一。在这个领域,尽管一些学者(如布劳与邓肯[注]P. M. Blau and O. D. Duncan, The American Occupational Structure, New York: John Wiley & Sons, 1967.)分析了地理流动与社会流动的关系,但在总体上,社会流动研究者较少把社会流动与空间流动联系起来进行系统的分析。正因为如此,如果把社会流动与空间流动联系起来分析,将有助于传统主流研究范式与新流动范式的嫁接。事实上,“地理流动与社会流动”可以成为社会流动研究的一个新的增长点[注]C. Flippen, “Relative Deprivation and Internal Migr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A Comparison of Black and White Men,”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2013, 118 (5), pp.1161-1198.(在本文中,我用“地理流动”来替代“空间流动”)。本文的研究问题是,应该如何在理论上把地理流动与社会流动有机地联系起来?

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不但具有学术价值,而且具有运用价值。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地方的社会-经济发展,越来越受到劳动力的地理流动的影响。在当代中国社会,不论是高端还是低端劳动力人口的地理流动都大大加剧了。这些劳动力人口的地理流动的流向,进一步拉大了地方与地方之间在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上的差距。更重要的是,随着各地,尤其是沿海各地先后步入产业转型升级的轨道,对高人力资本的持有者或人才的吸引和争夺,对这些地方而言就具有了重要的战略意义。但如何吸引这些高端人才的流入,以往关于一般劳动力人口迁移的文献尚不能提供充分有效的知识。之所以如此,原因之一在于,高端人才的地理流动,往往伴随着社会流动的动因。但以往的移民理论主要侧重从流出地与流入地的比较工资收益或比较经济机会的角度来分析人力资本持有者的地理流动[注]参见:L. A. Sjaastad, “The Costs and Returns of Human Migration,”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1962, 70(5), pp.80-93; Y. Comay, “Influences on the Migration of Canadian Professionals,” The Journal of Human Resources, 1971, 6(3), pp.333-344; H. Marshall, R. Perrucci and P. Duncan “Migration and Income: The Case of Engineers,” Sociological Focus, 1976, 9(1), pp.47-61; M. P. Todaro, Internal Migration in Developing Countries. Geneva: International Labor Office, 1976.,缺乏社会流动的视角。而社会流动领域的文献,则大多只关注职业流动或阶层位置流动,不太关注地理流动。因此,研究地理流动与社会流动的关系,有助于搞清楚高端人才的流动规律。本文的概念框架如下(见图1)。

图1 地方分层与人才流动方向

二、地理化社会与地方分层

不论是从自然条件,还是从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条件来说,地方与地方之间是存在差距的,正是由于这些差距,引起地方与地方之间各种要素的空间流动性。促使地方与地方之间要素流动的基础设施,主要是交通基础设施、通讯基础设施和网络基础设施。这些设施越发达,各种要素的空间流动速度就越快,其频率就越大。

地方不只是一个空间概念,而是一个以区位为坐标、以空间为载体的把自然环境、建筑环境和社会系统(经济、文化、政治和人口等因素构成的系统)统一起来的相对独立的实体。地方是有边界的,这种边界通常体现为行政管辖的边界。由于每一个行政管辖区都有一个核心区(如:市中心或市区)与边缘区(如:郊区以及无人居住的旷野)的区分,我们对地方的感知,所根据的特征主要是核心区,而不是边缘区。相对于某个个人或家庭而言,所谓地方,就是以其住所为圆心而向外扩散的一个连片的人口聚集区。以核心区来丈量,地方与地方之间总是存在一定的空间距离。这种空间距离的存在,使得地方呈现出某种相对独立性。可以说,一个地方,就是一个“地理化社会”。所谓地理化,包括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方面,地理化社会总是存在于某个区位中,即存在于地球表面的坐标系的某个方位中。另一方面,地理化社会总是具有一定的空间面积(在人口规模既定的条件下,空间面积决定了人口密度)。因此,地理化社会就是存在于某个特定方位、由某种空间面积所承载的自然环境、建筑环境和社会系统的统一体。或者更简单地说,地理化社会是地理环境(空间区位、空间面积和自然环境)与社会系统的统一体。人们不是生活在抽象的社会中,而是生活在具体的地理化社会中,即:生活在地球表面的某个方位、所居其中的地方具有一定的面积,这一面积的空间承载了某种特定的自然环境、人造环境(各种建筑物)和社会系统。

既然一个主权国家作为一个大的社会系统总是由许多更小的地理化社会(或地方社会)所组成,这就意味人们的地理流动(空间流动)是以主权国家为单位的社会系统之运行的一个必要形式。地理流动与社会流动于是就有了内在的关联。事实上,一个以主权国家为单位的社会,是由许多相对独立的地理化社会(地方社会)通过各种功能互动而连接起来的系统。而把各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化社会勾连起来的功能形式之一,就是人的地理流动,即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的空间流动。

由于人们的地理流动有不同的形式,因此,为了避免概念歧义引起混淆,有必要对本文所使用的“地理流动”概念进行界定。根据人们的地理流出是否出于自愿,可以把地理流动分为自愿性地理流动和强迫性地理流动(如:灾害移民、战争移民、政治迫害移民)。根据人们的地理流动是否受到出发地当局限制的标准,可以把地理流动分为自由的地理流动和非自由的地理流动,后者则进一步分为批准的地理流动和逃离型地理流动(如:朝鲜的“脱北者”)。根据人们是否离开所居住地方(以行政管辖边界为界)的标准,可以把人的地理流动分为外向和内部两种形式。外向地理流动指的是人们离开所居住地方的空间流动。而外向型地理流动则可根据“是否跨越国境”而分为国际地理流动和国内地理流动。同时,根据是否符合移民目的地的法律的标准,外向型地理流动还可进一步分为合法型地理流动和非法型地理流动(如:偷渡)。内部地理流动指的是人们在地方内部流动,没有离开所居住的地方。根据人们离开地方后是否回到出发地的标准,可以把地理流动分为双程和单程两种形式。双程地理流动指的是那些要回到出发地的外向地理流动(如:旅游度假)。单程地理流动则指的是那些不回到出发地的地理流动(如:移民)。文章随后说的“地理流动”,指的是自由的、自愿性的、合法的、国内的、外向型的单程地理流动。

人的地理流动并非单纯的空间流动,它也可以成为社会流动(社会结构位置的变动)的一种方式或途径。为什么呢?原因在于地方与地方之间的自然禀赋和发展水平上的差异。如果说,社会流动可以通过职业流动来测量,那么,很显然,一个经济发展水平高、经济总量大的地方,比一个经济发展水平低、经济总量小的地方,不但具有更多的职业流动的机遇,而且具有更高的向上流动的梯级。因此,地理流动之所以有助于社会流动,原因之一就在于它让一个人从职业流动机遇较少的地方来到了职业流动机遇较多的地方,或者从一个职业流动的梯级更低的地方来到一个职业梯级更高的地方[注]P. M. Blau and O. D. Duncan, The American Occupational Structure, New York: John Wiley & Sons, 1967.。

但地理流动助推社会流动还有其他的原因。其中的一个,就是地方与地方之间在集体消费和居民的公民权(主要是社会公民权)上的差异。就中国来说,这种差异不是源于市场领域或初次分配领域中的阶层差异,而是源于集体消费(主要是社会保障与社会福利)领域或再分配领域的地区差异。传统的社会流动所指涉的主要是阶层流动或职业流动(结构位置流动),但这种社会流动的理论模式未能把地方与地方之间在集体消费和社会公民权上的差异考虑进来,因而排斥了通过地理流动(国内移民)而实现的集体消费和社会公民权的向上流动形式。而这种集体消费和社会公民权的向上流动,也应该是社会流动的一种形式。很显然,社会流动存在两种形式:一种是以阶层差异为阶梯的社会流动形式,另外一种是以地方差异为阶梯的社会流动形式。不论是哪一种社会流动形式,都可以借助地理流动的方式来实现。地理流动直接促成了以地方为中介的社会流动,间接促成了以阶层为中介的社会流动。

但是,在中国的情境下,尽管地方与地方之间存在集体消费和社会公民权的差异,仅仅通过地理流动本身并无法实现集体消费和社会公民权的向上流动。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集体消费水平和社会公民权更高的地方常常对外来人口(如:农民工)设置各种制度性障碍(如户籍制度),以阻止这些人摄取当地居民所能享受的社会福利和社会公民权,从而阻止这些外来人口(如:农民工)借助地理流动来实现以地方为跳板的社会流动[注]李春玲:《城乡移民与社会流动》,载《江苏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第88-94页。。

然而,那些有着更高的集体消费水平和更高的社会公民权的地方,并非一味对所有外来人口设置制度障碍。例如,对于当地所需的高新技术人才,这些地方就会移除这些制度障碍,并在制度上为这些当地所需要的人才开设绿色通道。可见,地理流动是否有助于社会流动的实现,取决于流入地是否对特定的外来人口设置歧视性的制度障碍。只有在制度障碍被移除的情况下,地理流动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促成社会流动,尤其是以地方差异为阶梯的社会流动。

在中国,既然地理流动助推社会流动是源于地方差异,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对地方与地方之间的差异进行定序区分。地方与地方之间的差异以定序区分的方式呈现出来,就是地方分层。地方分层不过是社会分层的一种特殊形式。它不是以阶层不平等为轴线,而是以地方不平等为轴线。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来描绘地方之间的不平等呢?或者说,地方应该如何分层呢?

如同主流社会学围绕阶级(经济)、地位(声望)和权力的分层变量来对人们进行社会分层,我们也可以围绕经济、声望和权力的分层变量来对地方进行分层。但是,正如我在其他地方说到的[注]王宁:《消费流动:人才流动的又一动因——“地理流动与社会流动”理论探究之一》,载《学术研究》,2014年第10期,第29-37页。,在社会分层与流动中,经济地位(阶级)、声望和权力作为三个分层变量,在逻辑上是不能平行并排的,因为声望是由阶级条件和权力状况分别从两个不同方面所造成的结果,把“因”(经济状况与权力状况)与“果”(地位与声望)在逻辑上平行并排,显然不合理。同时,正如马克斯·韦伯所指出的,造成地位(声望)的原因除了经济状况(阶级)和权力状况,还包括生活风格或消费[注]M. Weber, Economy and Societ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 pp.305-307.。因此,除了经济流动、权力流动和地位流动三个向度,社会流动还必须加上消费流动的向度。在这里,经济流动、权力流动和消费流动共同决定人们的声望或地位,即地位流动。相应地,我们可以从经济、消费、权力和声望等四个角度来对地方进行分层。

1. 地方的经济分层

在这里,分层变量是经济发达程度或经济发展水平,但经济发展水平如何测量,取决于研究的目的。通常的做法是选取GDP总量或人均GDP。但要衡量经济发展质量,一产、二产和三产之间的比例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指标。一般来说,经济总量越大,且越多元,同时其经济结构越优化,对于高端人才的经济机会就越多。同时,出于某种研究的目的,经济分层变量还可以考虑经济发展的环境代价。例如,单位GDP的炭排放量就是一个有用的指标。另外,财政收入、经济发展的潜力(如:未被开发的资源)等也都是重要指标。

2. 地方的消费分层

地方的消费分层包括市场消费分层和集体消费分层。地方的市场消费分层涉及地方的市场化消费品供给和消费服务系统的发达程度。它通常受到人口聚集度的影响。人口聚集具有外部性,其中的一个外部性就是促进了消费供应的多样化和消费供应的单位成本的降低[注]参见:E. L. Glaeser and J. D. Gottlieb, “Urban Resurgence and the Consumer City,” Urban Studies, 2006, 43 (8), pp.1275-1299;R. Borck, “Consumption and Social Life in Cities: Evidence from Germany,” Urban Studies, 2007, 44(11), pp.2105-2121.。许多在人口稀少的地方难以找到盈利市场的专用性消费品供应商,在人口密度大的地方就找到了足以支撑其盈利的市场。地方的集体消费分层则指的是由公共财政所扶持的各种集体消费品和服务的发达程度,包括学校教育、医疗、公共交通服务与道路、地铁、机场、码头、高铁等交通基础设施、住房保障、文化、体育、娱乐设施与服务等。这一类集体消费品和服务,也可以称为城市舒适物[注]参见:P. D. Gottlieb, “Amenities as an Economic Development Tool: Is there Enough Evidence?” Economic Development Quarterly, 1994, 8, pp.270-285; T. Buch, S. Hamann, A. Niebuhr and A. Rossen, What Makes Cities Attractive? The Determinants of Urban Labour Migration in Germany, Urban Studies, 2014, 51 (9), pp.1960-1978; 王宁:《城市舒适物与社会不平等》,载《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 第1-8页;(4)王宁:《城市舒适物与消费型资本——从消费社会学视角看城市产业升级》,载《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第1-7页。。它有助于吸引劳动力流入[注]A. Rodriguez-Pose and T. D. Ketterer, “Do Local Amenities Affect the Appeal of Regions in Europe for Migrants?” Journal of Regional Science, 2012, 52( 4), pp.535-561.。

3. 地方的权力分层

对地方进行权力分层所依据的分层变量就是一个地方的行政权力等级。例如,在中国,城市的行政权力等级包括首都、直辖市、副省级城市(只有部分省会城市为副省级城市)与计划单列市、地级市、县级市、县镇、乡镇、村,等等。一般来说,地方的行政权力等级越高,其集中的各种资源就越多,且资源等级越高。由于权力在资源的配置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因此,越是高级别的公共财政资源(如:全国性或省级)所供给的各种集体消费资源,在其空间配置上,便越是向行政权力等级高的地方倾斜。因此,行政权力等级越高的城市,获得的公共财政所供给的资源就越多,相应地,就有越多的市场资源(如:投资)向这些地方聚集。资源的聚集则导致机会的聚集。

4. 地方的声望分层

地方的声望其实就是地方的形象,即:人们关于一个地方的总体感知和总体评价的综合。地方形象源于人们从各种渠道——包括亲身体验、口碑、大众媒体等——所获得的关于某个地方的各种信息以及人们基于这些信息所形成的关于该地方的总体想象和推论。因此,地方形象既包括客观因素,也包括主观建构的因素。人们按照自己的主观因素(想象)来对客观因素进行加工,形成关于某个地方的总体形象。地方形象既可以是因人而异的,也可以是共同的;或者在某些方面的是因人而异的,而在其他方面是共同的。地方的共同形象,构成个体对地方的形象感知框架。正是由于共同形象的存在,使得地方与地方之间是可以进行比较的。影响人们对一个地方的感知和评价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但最重要的在于,地方可以满足人性的基本需要,即人所需要的舒适度和惬意度。因此,仅有经济发展水平,未必就能获得高形象地位。一个地方要获得高形象地位,不但要提供广泛的经济机会,而且要提供各种舒适物,包括自然舒适物、人造舒适物、社会-文化舒适物、消费舒适物等[注]参见:E. L. Glaeser, J. Kolko and A. Saiz, “Consumer and Cities,” Terry Nicholes Clark, ed., 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 New York: Elsevier, 2004, pp.177-183; 王宁:《地方消费主义、城市舒适物与产业结构优化——从消费社会学视角看产业转型升级》,载《社会学研究》,2014年第4期, 第24-48页。。此外,地方所处的区位也构成其居住形象的一个影响因素。

这四个分层变量之间是相互影响的。在中国,地方的行政权力等级的设置往往会考虑到地方的经济规模与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而行政权力往往会让生产要素或资源按照行政权力的等级来进行空间配置,从而强化了不同的行政权力等级的地方之间的经济差距。与此同时,地方的行政权力等级和经济发展水平(及其财政收入)则分别从市场领域和再分配领域对地方的消费分层构成影响。地方的消费分层则进一步吸引外地的生产要素的流入,从而进一步提升本地的经济发展水平。而地方的经济分层、消费分层和权力分层则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决定地方的声望或形象分层。

三、 地理流动助推社会流动

既然不同的地方在地方分层的“金字塔”中占据不同的等级地位,那么,人们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的地理流动,就不单纯是一种空间流动,而且是一种社会流动,即:以地方为中介的社会流动。在中国,由于地方与地方之间的不平等,户籍地本身就是一个影响自身社会地位及其生活机遇的变量。

既然地理流动有可能助推社会流动,那么,它助推社会流动的方式或途径有哪些呢?地理流动是攫取地方与地方之间在经济分层、消费分层、权力分层和声望分层的级差的方式。例如,A地在经济发展水平、消费供给、行政权力和形象声望上,均比B地高一个等级,这个高出来的等级,就是A地和B地之间的级差。人们只要从B地流动到A地,就获取了这个级差,或这个级差为个人及其子女所带来的更多的生活机遇。具体来说,地理流动助推社会流动的方式有以下几个方面。

1. 地理流动助推经济流动

例如,人们可以通过地理流动,到其他地方寻找更高收入的工作,从而实现经济流动。Marshall 等人(1976) 发现,那些移民到经济发展水平更高的地方的工程师的收入比那些不移民的工程师要高[注]H. Marshall, R. Perrucci and P. Duncan, “Migration and Income: The Case of Engineers,” Sociological Focus, 1976, 9(1), pp.47-61.。Arntz (2010) 发现,高技能个体的流动主要由地区间的工资差异所导致,低技能个体的流动主要由地区间的工作机会差异所促成[注]M. Arntz, “What Attracts Human Capital? Understanding the Skill Composition of Interregional Job Matches in Germany,” Regional Studies, 2010, 44(4), pp.423-441.。Hagan 等人(2011) 通过对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建筑工地的来自墨西哥的移民的研究发现,那些缺乏正式证书、教育水平低的工人,也有获得向上经济流动的途径。他们借助在工作中所掌握的技能,通过跳槽以规避老板的剥削,找到收入更高、工作条件更好的工作,从而改善自己的经济待遇[注]J. Hagan, N. Lowe and C. Quingla, “Skills on the Move: Rethink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Capital and Immigrant Economic Mobility,” Work and Occupations, 2011, 38(2), pp.149-178.。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内地农民工向沿海地区的地理流动,也是获取相对于内地更高收入的方式[注]李春玲:《城乡移民与社会流动》,载《江苏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第88-94页。。

2. 地理流动助推消费流动

地理流动不但让人们获得经济流动,而且也让人们直接进入更发达的消费供给系统,并因此实现消费流动。消费流动包括市场消费流动和集体消费流动。在中国,由于集体消费流动受到户籍制度的约束,因此,对那些没有当地户籍的外来人口来说,他们只能直接分享流入地的更发达的市场消费供给系统,却无法充分分享流入地的集体消费供给系统,尤其是在社会福利方面[注]李春玲:《城乡移民与社会流动》,载《江苏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第88-94页。。当然,对市场消费供给系统的分享,受到人们的经济收入的约束。但在市场消费供给系统更发达的地方,人们遇到折价促销的机遇也更大,因此,客观上也能让移入者获得消费上的增权。与此同时,发达的市场消费供给系统也让移入者获得更多的消费选择。

3. 地理流动助推权力流动

所谓权力,就是体现在人与人之间关系中的影响他人意志的能力[注]M. Weber, Economy and Societ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尽管父母与子女之间等自然人关系也存在前者对后者的权力,但权力流动更多地体现在职业关系或组织关系中。从建筑工地的农民工到包工头的转变,就是一种权力流动。一般来说,经济越发达的地方,人们的职业流动的机遇就越多,职业流动阶梯的梯级也越高,这构成人们实现权力流动的基础。例如,在三线小城市,不但职业选择的种类少,而且职业流动的梯级不高,限制了人们权力流动的机遇。但是,一旦人们通过地理流动来到一线大城市,不但职业选择的种类增多,而且职业流动的梯级增高,使得人们实现向上权力流动的机遇增加。职业流动之所以是社会流动,事实上就是因为职业流动帮助人们获得了更多的与职业或组织相关的权力,并进而借助这种权力获得更高的声望或地位[注]P. M. Blau and O. D. Duncan, The American Occupational Structure, New York: John Wiley & Sons, 1967.。

4. 地理流动助推地位流动

地位流动是经济流动、消费流动和权力流动的综合性结果。地理流动让人们到了一个具有更多经济流动机遇和权力流动机遇以及具有更发达的消费供给系统的地方,从而为人们的地位流动奠定了基础。此外,地理流动让人们进入一个二元地位(声望)赋予系统。一方面,流入者的地位(声望)由其所流入的目的地的居民所赋予;另一方面,流入者的地位(声望)由其所流出的出发地的居民所赋予。这二者可能一致,也可能不一致。即使流入地居民所赋予的流入者的地位(声望)不高(如珠三角的农民工),但流出地的居民却可能赋予这些流出者以相对于本地农民更高的地位(声望)。这些声望既有可能源于流入者个人的更高的经济收入,也有可能源于流入地本身的形象地位——对于经济落后地区的人来说,能在发达城市工作和生活,本身就是有地位的。也正因为如此,每当这些流入者在年假日回乡的时候,就必须按照流出地的居民对他们的期盼,来展示他们的身份地位[注]王宁、严霞:《两栖消费与两栖认同:对广州市J工业区服务业打工妹身体消费的质性研究》,载《江苏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第90-100页。。而驾车回乡,就是身份展示的一种方式[注]游伟荪:《身份展示与观众效应——对江西省Q镇在外务工青年驾车回乡现象的研究》,载《青年探索》,2014年第4期, 第12-17页。。

但地理流动助推社会流动的程度,受到人们在地理流动后的居住形式的影响。人们越是倾向于在流入地临时性居住,就越是只注重流入地给其所带来的经济流动机遇。如果人们倾向于在流入地进行长期性居住,那么,流入者就不仅看重流入地所能带来的经济流动机遇,而且也看重其他各种形式的流动(消费流动、权力流动和地位流动)。临时性居住意味着地理流动者在择地的时候是经济流动机遇导向的,而长期性居住则意味着地理流动者在择地时是生活机遇导向的。在中国,由于户籍制度的门槛的限制,农民工的居住形式往往是临时性的,他们的地理流动也往往是经济流动机遇导向的。

在中国,地理流动助推社会流动的程度还受到人力资本的影响。人力资本越低的人,在地理流动的时候,越是偏向于看重经济流动机遇。与之相比,人力资本越高的人,在地理流动的时候,就不仅看重经济流动机遇,而且也看重消费流动、权力流动和地位流动的机遇。之所以如此,存在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人力资本越高的人,意味着他们在前期教育和培训上投入的成本越大,因此,对人力资本价值的兑现拥有更高的期望值,体现在社会流动上,他们不仅追求更高的经济收入(经济流动),而且追求更多的消费流动、权力流动和地位流动机遇。另一方面,地理流动目的地对不同等级的人力资本持有者采取了不同的准入政策。在某些情况下,它们对低人力资本持有者的流入设置制度性门槛——允许他们暂居,却限制他们获得当地户口。但对高人力资本的持有者则实行绿色通道制度:在户籍获取、子女入学等方面给予优惠待遇。显然,对高人力资本的拥有者而言,地理流动成为流动者对自身所拥有的人力资本价值进行最大化兑现的一个途径。

此外,劳动力市场的供需状况也对地理流动助推社会流动的程度构成影响。不论人力资本的高低,劳动力供应过剩,就会导致人力资本持有者降低对人力资本价值兑现度的期望值。反过来,劳动力供应不足,往往导致人力资本持有者在择业上提高与雇主讨价还价的筹码。而地理流动本身作为一种“用脚投票”的方式[注]C. M. Tiebout, “A Pure Theory of Local Expenditures,”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1956, 64(5), pp.416-424.,也成为稀缺的人力资本拥有者与雇主讨价还价的筹码之一。因此,当某类技能持有者处于供不应求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通过地理流动来最大化兑现自身价值,在追求经济流动的同时,也追求最大化的消费流动、权力流动和地位流动。

四、 人才流动、人才竞争与地方不平等

经济学领域中的人力资本理论认为,在各种形态的资本中,人力资本对GDP的贡献率最大。因此,加强对人力资本的投资,有助于经济发展。但问题在于,拥有较高人力资本的人,是有着较高的地理流动倾向的[注]J. Ladinsky, “The Geographic Mobility of Professional and Technical Manpower,” The Journal of Human Resources, 1967, 2(4), pp.475-494.。一个地方对某个人的前期教育和培训的投入成本,会因为这个人流动到其他地方就业或创业,而得不到回报。因此,一个地方对其居民的教育投入未必会带来回报,因为这些居民有可能会通过地理流动而到其他地方去工作。所以,一个地方要发展经济,不但要加大对居民的教育和培训的投入,而且也要增强对外地人力资本的吸引力和竞争力。一个地方对外来人力资本持有者的雇用和收留,等于免除了其对这些人的前期教育和培训的投入成本,而直接获取他们对流入地经济发展的贡献。

我们可以笼统地把大专以上文化水平的人称作高端人力资本拥有者,或简称为“人才”。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劳动力市场制度的建立和高等教育的改革以来,人才的地理流动大大加剧。人才的流动导致人才在某些地方的聚集(如: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从而导致这些地方的经济尤其是高新技术产业得到更快更好的发展。由于人才流动导致人才在地理空间配置上的失衡,导致地区之间的经济发展水平的差距拉大。因此,如何吸引外来人才的流入,成为各地经济竞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那么,地方对人才的吸引力来源于何处?

一个地方对人才的吸引力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它源于该地方在全国的地方分层体系中所处的层级。一个地方所处的层级越高,就越是具有对外来人才的吸引力,因而,其人才竞争优势就越强。反之,一个地方所处的层级越低,对外来人才的吸引力就越低,因而,它在人才竞争中就越处于劣势。另一方面,地方的人才吸引力还取决于人才的脱嵌性。如果一个人才越是对于家乡具有依恋性和不可割舍性(嵌入性),其他地方对他或她的吸引力相对就越小。恰恰是在这个问题上,大专毕业生通过异地就读这个机制,获得了嵌入性的剥离或脱嵌性的形成途径。一般来说,高校主要集中在城市,而城市对于来自乡镇或小地方的学生就具有了吸引力。越是在地方分层体系中处于较高层级的城市,往往越是具有更多的高校和重点高校。这就意味着,那些来自“小地方”(在地方分层体系中处于较低层级的地方)的考生,通过异地就读的过程,不但克服了对家乡的嵌入性(依恋性和不可割舍性),而且对就读城市的适应性,引起大学生对就读城市的依恋性,从而在毕业时选择在就读地或类似的地方就业。这说明,那些在地方分层体系中处于较高层级的城市,通过那些聚集在这些地方的高校,获得了比那些在地方分层体系中处于较低层级的地方更多更好的人才。由此可见,高校在地理空间上配置的失衡,加剧了人才在地理空间配置上的失衡,而人才的空间配置的失衡,则进一步拉大了地区之间的发展水平的差距,因为人才的聚集会吸引高新技术产业投资的聚集,而那些缺乏人才的地方,其产业只能处于低端水平。

在中国,高校的空间配置,往往是按照地方分层等级来进行的。一个城市在地方分层体系中所处的层级越高,往往拥有越多的高校以及越多的重点高校。这种高等教育资源的地理空间配置方式加剧了地方与地方之间的分化,拉大了地方与地方之间的经济和社会差距,因为它促使人才向较高层级的城市聚集,而那些在地方分层体系中处于低端的地方,则不但难以吸引到外来人才,而且还不断失去本地人才。

人才的聚集固然有利于地方经济的发展,但人才的过度聚集,则不但对人才流失地造成挤压,而且在人才聚集地也造成人才的隐性流失,因为人才的过度供给一旦超过了实际需求,一些人才就会放弃所学专业,从事仅凭低端技能就能胜任的职业。这意味着,一些其他地方急缺的人才(如:外科医生),聚集到某地之后,其技能和专业却没有发挥出来(如:外科医生转行从事替代性很强的行政工作)。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变相的人才流失——它所造成的流失不是人,而是这些人原来所具有的专业和高技能。这乃是一种隐性人才流失。造成这种隐性人才流失的深层根源,就是高校在地理空间上的配置的不平等。而造成这种高校的空间配置不平等的根源,在于地方的权力分层——高校是按照地方的行政权力等级来进行配置的。高校的空间配置是如此,其他各种优质资源的空间配置也概莫能外。可以说,地方与地方的不平等的根源,除了历史沿革、地理区位和市场因素等等,再分配体制也发挥了“雪上加霜”的作用。

五、 结 语

地理流动之所以可以嫁接到主流社会学的分支领域,如社会流动领域,原因在于社会总是处在某个地方中,总是地理化社会。由于一个主权国家范围内的社会系统在空间上是散布在多个各自具有相互联系但同时又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地方(即地理化社会),使得地理流动成为主权国家范围内的社会系统得以正常运行的必要因素。地理流动是沟通地方与地方或地理化社会之间的功能联系的一种方式。

但地理流动的方向是不均衡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的地理流动总是遵循“人往高处走”的规则。地方与地方是不平等的。这种不平等可以描述为地方分层。地方不平等乃是社会不平等的体现,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地理流动也是社会流动的体现。人的地理流动,如果是单向的,通常总是从一个在地方分层系统中处于较低层级的地方,流向另外一个在地方分层系统中处于较高层级的地方。这样的地理流动,其实乃是社会流动的一种方式。

如何来对地方进行分层呢?地方与地方的不平等,可以通过经济发展水平、消费供给系统、行政权力等级和地方形象与声望等分层标准来进行测量。因此,地方分层分别体现在地方经济分层、地方消费分层、地方权力分层和地方声望分层等四个方面。因此,人们从一个在地方分层体系中处于较低层级的地方,迁移到另外一个在地方分层体系中处于较高层级的地方,不但是一种空间位置的变动,而且也是在社会不平等体系中的社会位置的变动。

从这个角度看,地理流动助推社会流动。地理流动助推社会流动的方式体现在:第一,地理流动助推经济流动,如:通过地理流动实现了收入的提高;第二,地理流动助推消费流动,即:通过地理流动,人们可以进入到一个消费供给更为发达的系统。第三,地理流动助推权力流动。由于流入地具有更多的职业类型选择和更高的职业阶梯梯级,而不同梯级的职业,代表不同的权力,因此,通过地理流动可以实现与职业或组织相联系的权力流动。第四,地理流动助推地位流动。前面三个方面的流动,都给流动者带来声望,同时,相对于流出地的参照群体来说,由于流入地比流出地在地方分层体系中的层级更高,因此,居住在流入地本身就给流动者带来声望。

由地方分层所引起的地理流动,加剧了业已存在的地方与地方之间的不平等。其中的一个原因,在于人才向那些在地方分层体系中处于顶层的地方的过度聚集。这种人才在少数地方的过度聚集,既造成其他地方的显性人才流失,也造成那些人才过度聚集地的人才的隐性流失,即:这些人才放弃自己的专长,转行从事仅凭低端技能就能从事的职业。这些人才之所以做出这些选择,就是为了达到居住在那些在地方分层中处于顶层的地方的目的。而高校在地理空间上的配置的不平等和大学生的异地就读机制,客观上为人才在空间配置上的失衡创造了条件。可见,要减少地方之间的不平等,就必须减少权力在资源配置中的逆向调节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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