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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的妻子江冬秀

2014-11-27李舒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4年12期
关键词:何氏胡适

李舒

A:胡适也曾抗争

1904年1月,14岁的胡适与15岁的江冬秀的终身大事,在家母之命、媒妁之言、算命先生瞎凑合、灶神爷保佑之下定了下来。接下来的一辈子,他被这个女人牢牢掌握。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江冬秀将成为京城最有名的原配保护神,她的诅咒如神明般灵验,让无数想上位的女青年竞折腰!

13岁的胡适对于这门亲事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我们已经不得而知,我们能看到的,是两年后,在上海读书的他,在《竞业旬刊》上发表了一组《敬告中国的女子》说,女人要是不想做废物,一是要放足,二是要读书。而江冬秀当时既是小脚,大字也不认识几个,自然不是胡适心中理想的对象。而他18岁时写的《论婚姻》一文中,满腔怒火都抛向了“下流的媒婆”和“瞎了眼睛的算命先生”。对于这种命运的安排,年轻的胡适陷入到一种两难的境地,接受了新知识的胡适愤怒于这种宿命论,所以,当母亲写信告诉他,算命先生说今年适合结婚,让他早点回去时,他回信说:

合婚择日,儿所最痛恶深绝者,前此在家,曾屡屡为家人申说此义。为人父母者,固不能不依此办法。但儿既极恨此事,大人又何必因此极可杀、极可烹、鸡狗不如之蠢虫瞎子之一言,而以既不愿意、极办不到之事,强迫大人所生所爱之儿耶?

他用放纵对宿命做了最后的抗争,1910年这年,在上海的胡适从一个上进青年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颓废青年,日记里皆是打牌、应酬、喝花酒,闹到最后交不上饭钱。

一次喝醉了的胡适叫了辆黄包车回家,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警察局的水泥地上。原来昨夜喝醉后,他被黄包车夫扒掉马褂扔在路边,巡警过来询问,胡适竟用皮鞋砸巡警,于是被带到了警察局。

这一事件让胡适忽然惊醒,这个善于自我反省的人,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镜子里那个颓废的少年,决心洗心革面,连带着那份对那桩不相称婚姻的反抗。

1910年7月,胡适前往美国留学。看着美式的自由恋爱婚姻自由,胡适也许并非不动心,但他是决定做了好人的人。所以,他在参加辩论会时,面对辩论题“中国今日当行自由结婚否”,胡博士站在了反方,他说:

吾国顾全女子廉耻名节,不令以婚姻之事自累,皆由父母主之……女子无须以婚姻之故自献其身于社会交际之中,仆仆焉自求其偶,所以重女子之人格也。西方则不然,女子长成即以求偶为事……其能取悦于男子,或能以术驱男子入其毂中者乃先得偶……是故,堕女子之人格者,驱之使自献其身以取男子之欢心者,西方婚姻自由之罪也。

B:胡适鼓励江冬秀读书

1911年4月22日,胡适给江冬秀写了第一封信。他听说江冬秀经常去他家,帮他母亲做家务,又夸奖江冬秀的字迹娟好可喜,只是“惟以不甚能达意”,于是劝她:“姊现有工夫读书否?甚愿有工夫时能温习旧日所读之书。如来吾家时,可取聪侄所读之书温习一二;如有不能明白之处,即令侄辈为一讲解。虽不能有大益,然终胜于不读书,坐令荒疏也。姊以为如何?”在没有接到江冬秀的回信后,他又写信来催。

胡适对江冬秀是努力的,他小心翼翼地培养着他们之间的爱情,哪怕一丝一毫。江冬秀没有回信,多半是因为羞涩,还有一种可能是自卑,因为后来我们看到江冬秀的许多回信,这些回信堪称“别字大王”,比如把“脾”写成“皮”,把“肾”写成“贤”,把“课”写成“稞”,把“叫”写成“叶”,把“润”写成“用”……还有把“瞎说”写成“害说”,把“肛门”写成“虹门”,把“一大篇”写成“一大便”。不过,胡适似乎并没有那么在意江冬秀信中的连篇错别字,他后来在信中鼓励未婚妻说:“昨天收到你的信,甚喜。信中有好几个白字,如‘事当作‘是。‘座当作‘坐。‘记当作‘这。又‘你字、‘听字也写错了。下回可改正。”

胡适这时候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对于一个常年旅居海外,得不到女同学青睐(根据胡适的日记,这位同学一直到毕业,才到女同学宿舍去坐了一次)的屌丝男来说,得到爱人的只言片语足可以安慰那颗孤寂的心,尤其是当他的同学朱经农经常跟他炫耀夫人的来信“颇极缠绵之致”,胡适特地做了首白话词调侃他们:“先生几日魂颠倒,他的书来了!虽然纸短却情长,带上两三白字又何妨?可怜一对痴儿女,不惯分离苦;别来还没几多时,早已书来细问几时归。”

江冬秀终于来信了:“12月13日赐函捧读欣然,秀小影已达左右,而郎君玉照亦久在秀之妆台,吾两人虽万里阻隔,然有书函以抒情悃,有影片以当晤时,心心相印,乐也何如……”这封信很有代笔的嫌疑,因为很不像江冬秀的口吻,她是能够写出“我想今年你在京,我们好好地请点朋友来吃酒饭,热闹热闹。我们亲蜜(密)一下,回复十年前的兴味,你可赞成吗”的。

C:江冬秀并不巴望丈夫做大官

酸溜溜的胡适在美国想象着自己的未婚妻,村姑江冬秀却在经历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作为一个以等待为主题的大龄待嫁女青年,江冬秀此时已经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老姑娘”,在徽州当地,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冯顺弟把她接到家中,开始了类似童养媳的生活,这下,苦日子开始了。

在家里不做家务的江冬秀很早就要起床,做家里所有的家务,江家知道了,特地买了个丫鬟送过来,但冯顺弟还是让江冬秀做,她要在儿子回国之后,见到一个最贤惠的媳妇。做家务活还好说,难熬的是各种坊间传说,说胡适已经在美国另娶,又说看见他们抱了个孩子在手,只等回国就和江冬秀摊牌,这下,江冬秀崩溃了!

在再三催促下,胡适终于回国,和江冬秀完婚,这桩天赐良缘似乎写下了完美的句号。对于胡适来说,他终于完成了母亲的夙愿。对于江冬秀而言,她像是苦守寒窑多年的王宝钏终于等来了薛平贵,而且,薛平贵的身边并没有代战公主。江冬秀时刻记得出嫁之前的那个八字测算,她和胡适之间,尽管有那么多的不合适,但他们一定能够相濡以沫,白头到老,这是江冬秀的信念。

如果江冬秀能够穿越到今天,她一定会去淘宝花高价算算两人的星盘,之后便会大惊失色,不论在何时何地,摩羯女遇到射手男,注定不会那么太平度过,豆瓣小组上的无数惨烈帖子会告诉她,摩羯女和射手男的故事,注定就是万劫不复,怎么破?

有的破,因为江冬秀不是混豆瓣的文艺女青年,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对付胡适这样的文艺男青年,需要什么样的招数。没读过几年书的江冬秀并不是不知道那些书生们需要的柔情,她坚持写信,在信里也常玩些小花招,比如说起母亲病了,却不肯请医生,只说只要他们夫妻如意,病自然会好,江冬秀就在信里问夫君:“我是如意,不知不可如意不如意?”她读书少,但并不意味着不会学习,比如有亲戚看到江冬秀信里常将“很好”写成“狠好”,便说这样写不对,江冬秀说,我看胡适跟他的那帮朋友都是这样写呢!这些,确实比鲁迅的朱安要强上一百倍。

江冬秀的强项是操持家务,每个节日,她都要做徽州菜,家里常常高朋满座。胡适的朋友石原皋过30岁生日时,家眷都还在家乡,江冬秀就热情地要为他过生日,在胡适家里请了两桌客,江冬秀亲自下厨,大菜里有一个徽州著名的“一品锅”,还有里面有大母鸡、蹄膀和36个鸡蛋的砂锅,这让胡适觉得特别有面子。江冬秀也很懂得做人的格局,她一直劝丈夫不要从政,比如1938年9月,国民党政府任命胡适为驻美特命全权大使,江冬秀知道后马上写信,要胡适“一定回到学术生活上去”。胡适在回信中非常感动地说:“现在我出来做事,心里常常感觉惭愧,对不住你。你总劝我不要走上政治路上去,这是你帮助我。若是不明大体的女人,一定巴望男人做大官。你跟我二十年,从来不作这样想,所以我们能一同过苦日子。所以我给徐新六的信上说,我颇愧对老妻,这是真心的话。”1940年4月,国内传出胡适要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消息,有人向江冬秀道贺。江冬秀又写信说:“你千万那(拿)定主义(意),不要耳朵软,存棉花。千万你的终止(宗旨)要那(拿)的定点,不要再把一只脚跳(踏)到烂呢(泥)里去了。再不要走错了路,把你的前半身(生)的苦功放到冰泡(雹)里去了;把你的人格、思想,毁在这个年头上。”有这样的见识,可见江冬秀,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农村妇女。

D:谁敢抢她老公,她有的是手段

有见识并不意味着不会遇到危机,在江冬秀生活的年代,男人抛弃原配娶小三,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以爱情的名义追求新生活,这是那个年代所有新时代青年的正途,是勇敢的象征。虽然胡适对江冬秀很体贴,体贴到会写信问起江冬秀的大姨妈(劝她来大姨妈的时候不要发火,因为发火就会更痛),但一表人才的胡博士在收获事业大丰收的同时,不可能不在感情上掀起波澜。

1923年夏天,胡适和江冬秀婚后5年,他们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坎儿——胡适与曹诚英在杭州擦出了火花,居然开始偷偷同居,每天看书作诗看星星看月亮谈人生谈理想,江冬秀一开始还以为曹诚英只是照顾胡适,甚至写信说“佩声(即曹诚英)照应你们,我很放心,不过她的身体不很好,常到炉子边去做菜,天气太热了,怕她的身体受不了,我听了很不安,请你们另外请一厨子吧,免得大家劳苦”。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终于败露了,江冬秀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胡适先生显然忘了他曾经和朋友开的那个玩笑:“有个人怕老婆,别人笑话他,他说,太太年轻时是活菩萨,怎好不怕!中年时是九子魔母,怎能不怕;老了是母夜叉,怎敢不怕!”江冬秀不是张幼仪,也不是朱安,谁敢抢她老公,她有的是手段。

坊间流传最广的传说是,胡适回到北京之后,向江冬秀摊牌,要求离婚。江冬秀从厨房中拿出把菜刀,说:“离婚可以,我先把两个孩子杀掉。我同你生的孩子不要了。”石原皋到胡适家,江冬秀说起此事,想及自己十多年的等待,忍受种种流言蜚语,越想越气,随手抓了把裁纸刀要向胡适掷去。多亏石原皋劝住,才未酿成家庭血案。内秀的摩羯女在面对花心的射手男时,也许只有紧紧抓住射手男要面子和胆子小的致命点,才能发出制胜的一击,而且这一次,摩羯女属老虎,胡适的文言文不大好,但他应该听说过那句“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小三曹诚英退下了,江冬秀开始了她的原配维权路,她不再是当年羞涩地不让他看她的农村妇女,她变身为原配正义的化身,以她错别字连篇的书信和她特有的安徽大嗓门,一次次喝退了和丈夫有任何暧昧的女性朋友,并且不遗余力地帮助丈夫朋友们的原配们,喝退或努力喝退那些企图上位的小三。

比如胡适前脚去上海,江冬秀后脚来信:“你的身体狠(很)好,我狠(很)高兴。不过我听见人说你在上海同一班狠(很)阔的人在一块儿,天天赌泉(钱),阔老爷、太太、小姐门(们)天天在一块大玩,大赌,来狠(很)大的牌,狠(很)大的牌九。有狠(很)多朋友送你几千块泉(钱),把你过年用。这件事可是当真的吗……别的事是真是假,只要你自己明白,不要把身体弄坏了,就是你一身(生)的痛苦,害老婆儿子。到那个(时)日子就不容易过了。”吓得胡适赶紧写信解释,并无此事,只是小赌怡情,太太千万别听信谣传。

比如在整理信件时,发现了女诗人徐芳写给胡适的“情书”,江冬秀便写信说:“我有一件很不高兴的事。我这两个月来,拿不起笔来,不过你是知道我的脾气,放不下话的。我这次理信件,里面有几封信,上面写的人名是美的先生(Mr Charming),此人是哪位妖怪?”胡适回信说:“谢谢你劝我的话。我可以对你说,那位徐小姐,我两年多只写过一封规劝她的信。你可以放心,我自问不做十分对不住你的事。”

比如针对胡适那位美国女友韦莲司,江冬秀毫不客气地说:“我想,你近来一定有个人,同你商量办事的人,天上下来的人。我是高兴到万分,祝你两位长生不老,百百岁。”胡适只好再次信誓旦旦:“冬秀,你这话全猜错了。我在这里,身边没有一个人,更没有女人……我是孤另另的一个人,每晚上总是我最晚一个去睡。自从去冬病后,每晚睡觉之前,总喝一杯热的俄勿廷(Ovaltine),再吃一粒安眠药。”反正,有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江冬秀的眼睛,时刻给胡适敲响警钟,不给小三任何趁虚而入的机会。

E:旧式婚姻罕有的幸福

江冬秀的客厅,也变成了农村原配寻求公道的会客室。胡适的朋友、28岁的广东才子、1931年由胡适聘为北大教授兼外文系主任的梁宗岱爱上了才女沉樱,打算结婚。梁宗岱之前一直抵制家人为他娶的发妻何氏,洞房那天,他把自己幽禁在书房。家人进来劝说,他立即全身脱光,大声厉叫,最后甚至赤裸坐在屋里看书。后来他与何氏口头商定:解除二人婚姻,由他出资送何氏赴广州读护士学校,学成以后各人婚嫁自由。何氏读完护校,嫁人生了4个小孩。谁知梁宗岱留学回国任北大教授,声名远播,何氏便从广州来到京城,要求与梁共同生活。在朋友们纷纷对这段婚姻表示同情时,江冬秀拍案而起,将何氏安顿到自己家中,“勒令”胡适去说服梁宗岱。梁宗岱不买账,江冬秀索性替何氏做主,将梁宗岱告上法院,并亲自坐上证人席,为何氏助威,指控梁宗岱。最后法院判决梁宗岱败诉,后者不得不离开北大,携女友前往他乡。

江冬秀的维权行动还在继续。她最讨厌的男青年徐志摩和她最讨厌的女青年陆小曼相恋之后,胡适接到了徐志摩的恳求:徐父要求必须由胡适做媒,两人方可完婚。这种抛妻弃子的行为,怎么能够提倡?江冬秀对此坚决反对,和胡适大吵起来,最后,胡适不得不推掉了做媒之事。就在胡适出发的当天,江冬秀再次就徐志摩和陆小曼结婚的事情发火,她对叶公超等人说:“你们都会写文章,我不会写文章,有一天我要把你们这些人的真实面目写出来,你们都是两个面目的人。”胡适看不下去,说江冬秀“又在乱说”,江冬秀回敬:“有人听我乱说我就说。你还不是一天到晚乱说。大家看胡适之怎么样,我是看你一文不值……”在西伯利亚经莫斯科至伦敦的火车上,胡适忍不住内心的痛苦,给江冬秀写了一封信,说道:“你自己也许不知道我临走那时的难过,为了我替志摩、小曼做媒的事,你已经吵了几回了。你为什么到了我临走的那天还要教训我?还要当了慰慈、孟禄的面给我不好过?你当了他们面前说,我要做这个媒,我到了结婚的台上,你拖都要把我拖下来。我听了这话,只装做没听见,我面不改色,把别的话岔开去。但我心里很不好过。我是知道你的脾气的;我是打定主意这回在家绝不同你吵。但我这回出门,要走几万里路,当天就要走了,你不能忍一忍吗?为什么一定要叫我临出国还要带着这样不好过的影像呢?有些事,你很明白;有些事,你绝不会明白。许多旁人的话都不是真相。”

不管明白与否,江冬秀仍旧坚持着“老婆不可换”的理想与信念。北大校长蒋梦麟离了原配太太,要迎娶陶曾谷女士,邀请胡适做证婚人。对于这种事,胡适总是显得很兴奋,刮了胡子换上西装,忙得屁颠颠。江冬秀一见,大为来气:“你要去证这个婚,你就别想回来。”

胡适苦苦恳求:“我亲口答应了呀,我不作证,他们结不成婚。”“结不成才好,这个婚根本就不该结。”“哎,人家是离了婚结婚的,又不犯法,怎么就不该结呢?”江冬秀说:“哪有这样的事,离了老的讨小的,个个都这样,这不是黑了天?别人我管不着,我就是不让你去。”说着就趁胡适不注意,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锁上大门到别人家打麻将去了。眼看着大婚时间已到,胡适只好去爬窗户,靠仆人帮忙,才得以逃脱赶往婚礼现场,结果呢?被罚两天不准回家。

弹指一挥间,若干年后,当落难的张爱玲在美国见到胡适和江冬秀时,这位素来擅长“在云端里看厮杀”的女人也不禁感慨:“他太太带点安徽口音……端丽的圆脸上看得出当年的模样……我想她也许有些地方永远是适之先生的学生。使我立刻想起读到的关于他们是旧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那时候,韦莲司仍旧孤身一人;梁宗岱后来在百色另结新欢,沉樱愤而出走,两人的婚姻宣告破裂;曹诚英正在沈阳农学院教书,她在和丈夫离异之后终身未婚;陆小曼则缠绵病榻,和鸦片做斗争,在徐志摩去世之后,她尴尬地和翁瑞午同居,接受心灵上的无尽摧残;至于蒋梦麟先生,再过几年,他就会因为被第三任太太欺骗财产,最终病入沉疴,一命呜呼,这似乎再次证明了江冬秀的理念:乱搞,都没有好下场!

摘自《山河小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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