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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人的越秀

2014-11-26杨希

广州文艺 2014年11期
关键词:阿青越秀越秀区

杨希

广州这座城市,夏天时时让人晕眩,白亮的太阳光像是盐粒,足让人口干舌燥。在光束中形成阻碍的,是高低错落的大楼,洁净的玻璃窗将白色的盐粒反射成细钻。锋利四散。

这大概是旅游者的印象,匆匆一瞥,满眼林立的高楼。在越秀区,慢慢走几步,太阳却不似那样猛烈,为数不少的公园和路边硕大的绿树都成了消解燥热的慰藉。大凡新区的树都是雏形,只有那些年代久远的地域,树的年轮才有机会成为历史的佐证。

我对面住着阿青一家地道的广州人,按她的说法,一家人生在越秀,长在越秀,即便有更大的房子住也不想搬离。第一次见面,阿青晾在阳台的衣服被风吹落,她挺着肚子下来拾捡,看见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大楼的防盗门外。咦,你系?我啊了一声,表示不懂,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是刚搬来的吧?慵懒的粤语腔调换成一字一句的普通话。广州人,但凡说普通话的时候,有一种刻意的感觉。他们需要驯服那不太听话的舌头。

我正好租住在二楼,跟她对门。这是一栋老社区里常见的有些年代感的旧房子,成分结构不能与铺满瓷砖的电梯房相比,下雨的时候,它们更容易受到浸润。一楼的墙壁有通透湿润的痕迹,墙根长年生长绿色草本植物,湿气像巨大而暗淡的影子深深渗进白墙里,把墙染成了阴沉的脸色。我问阿青,广州春天的雨水都这样多吗?她笑,绽开的两朵酒窝陷在脸颊上,让她看上去如一只温顺又狡黠的猫,是这样,我们叫做回南天。他们祖传很多对付温润黏腻时节的办法,对于我这个外行,阿青偶尔给我送来几碗薏仁汤水,嘱咐我多喝。

阿青的丈夫很瘦,他和阿青,还有阿青的婆婆加上孩子挤在对面的两室一厅里,他们的房子小,构造不佳。厨房是自己隔出来的,因为临近走廊,所以通风排气便成了难题,做饭的时候,房子里烟味散得缓慢,一到饭点,狭长的走道上飘满了各式饭菜的香味,融合交汇,形成人间烟火气息。这种烟火气只在越秀区的各个老社区里。紧密的住宅楼,房龄都在20年以上,过去年代不合逻辑的建筑模式留下的后遗症逐渐显现,所有的墙都被油烟熏得发暗,厨房外的防盗网覆盖着一层橙黄的油渍包裹着已经锈蚀的铁杆。但,却完全不是城中村的概念,便捷的交通和优渥的城区环境,使这些结构凌乱的房子主人都因为旧区征地而成为了千万富翁,像阿青这样的一家人,在越秀区有三处房产,其中两处已经被征收,是隐形的富人。但他们依然选择留在这间未被征收的房子里,香港的亲戚年年回来探望。

阿青一家做饭的时间,也往往是我下班回家的时候,我翻找出包里的钥匙,随着脆硬的金属撞击声打开门,连同老旧门角沿着地面上的半弧线划出断断续续的擦刮声,在无数次这样缓慢的机械动作过程中,阿青的丈夫都为了避开油烟味儿在我背后的门口蹲坐,不发一言,于是给我留下了一个冰冷的印象。我很容易就将他和阿青在内心里区别开来,尽管阿青似乎说过,她的丈夫今年刚刚22岁,听上去年轻得不可思议,因为阿青的肚子里,这已经是第二个孩子,他们想要一个男孩。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话是在搬来的3个月之后,警察敲开我的门,盘问居住证的事,他忽然从门口站起,用粤语强调我是刚刚来的,一个月不到,居住证马上会办好。共同的语言造就毋庸置疑的信任,警察点头离去。他冲我点点头,脸上有不属于22岁的成熟,旋即转身进屋,不容我多谢。往后的日子,他依然这样每天蹲坐门口,时而抽烟,时而发呆。他从小跟母亲学得一手粤菜的好厨艺,就在临近的惠福路一家老字号的茶餐厅工作,似乎只上早班,很早出去,很早回来。越秀区的好几条街巷散落着百年老店,貌不起眼,多半像那些老宅旧巷,低调含蓄,甚至桌椅破旧,门面简陋,依旧不影响门口排着长队的食客的念想,多还是长途跋涉而来。我见过凌晨一点的文明路上还在营业的汤馆,依旧排了一溜长队,冬夜里热气蒸腾,食客脸上充满了对老字号的钟情,白领或是工人,身份已经不再重要。阿青说他的丈夫茶点做得极好,但我未见他在家动手做过,大凡都是阿青与婆婆做饭。

阿青的婆婆,身体依然不错,按理,她足可以在家饲养花草,间或去对面的人民公园跳舞,财力和年纪已让她拥有了安心养老的底气,但她每天早上从家里推出早餐车摆在小区门口。像这样的早餐档在越秀区的各个老社区都普遍存在,无所顾忌。有的还是老两口一起经营,于是可以再摆上一两套简易桌椅,让就餐的消费者得以片刻休息。我没有见过城管忽然出现,不知道是不是予以这老城区的特赦。如果说阿青和她丈夫的粤语我尚能推测一二,这阿婆的粤语就如同外语了,她过于地道而古朴的发音致使语言成为一种天然屏障,这个时候,我会想起自己外乡人的身份。可阿婆并不打算因此只做本地人的生意,她努力地说着普通话,对方还是听不懂,她就比划手势,还写了一块小黑板,明码标价,一目了然,省去几多问答的过程。从打招呼到接过钱道谢,阿婆全程微笑,态度温暖,有的时候,她还会嘱咐上班族们注意身体,对于许久未见的老顾客,她询问其去向,好似多年的好友一般。阿婆的热情使她拥有不少回头客,至于早餐的口味,则大同小异,但几块钱的排骨肠粉却是真的有几颗形态可爱的排骨,则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阿婆的早餐档一般摆到十点左右,有时候九点半就卖完了,我也是她的常客之一,她记住了我的口味,彼此有了默契,有时候破不开的整钱,她摆摆手,让我隔天再给。这样亲切的阿婆让我好感油然,但我和阿婆的来往只限于早餐的十分钟,其余时间她在厨房里给怀孕的阿青炖煮各种汤水,在楼下喂食一只白色流浪猫,下班的途中偶见她在楼下晒床单,几乎不看路人,我跟她打招呼,她才眯起眼看看我,点点头,继续手里的活,再不发一声。

转眼,阿青已经快到预产期,肚子大得时时捧腹,她说,该买个大点的房子了。我问买在哪里,她不假思索,当然是越秀。

在这个片区里淡定而实在地活着,不求显富的满足之态;在街头巷尾回荡着属于这个城市的古老语言,讲价,闲聊,甚至咒骂;任凭时代的倾轧,过去的村落已成高楼林立的新区,却永远安居越秀区一隅,如同古老的城隍庙与大佛寺,隐逸在群楼之中,不卑不亢,任你风云变迁,皆要让它三分。所谓一个城市的归属感,大抵如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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