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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世界的人

2014-11-26徐倩娜

广州文艺 2014年11期

徐倩娜 生于广东梅州,现居广州。毕业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汉语言系,现供职于某航空公司。曾在报刊发表散文、诗歌、编译等作品。热爱写作、摄影,相信写作能让心灵获得自由。

起风了。

窗帘拂动床头挂的晴天娃娃。乳白色的镂空陶瓷,悬线中间一块小石,底端是天蓝色的硬纸片,写着“海风”。风来,纸片带动石头叮叮敲打娃娃。

十一月的深秋,在这个热岛里,才感到一丝凉意。

我睁开眼睛,把手枕在脑后,看着纸片轻动,等闹钟响起。

身为导游一年来东奔西跑,很想歇歇了,一个月前向公司申请休假,上司爽快地签了字。她随口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打算回老家一趟。

行李已经收好,按预定时间起来洗漱,就可以出发了。

多出来的这点时间,心里空空的。二十九层楼下的马路上,双层巴士的发动机响得很大声。

坐地铁从青衣到九龙塘,一共八个站,中途要在荔景和太子换乘两次。九龙塘下车后,上楼梯转向地面,再搭乘东铁线去罗湖,还需要三十五分钟。

八点零七。与拉杆箱一起立在站台的黄线外等火车,双向的铁轨一眼望不到尽头。冷冰冰的并行线和延长线,轨道上方是蔚蓝无痕的天。

列车进站了,车厢竟也空空,坐椅泛着冷淡的铁色。

我把行李搬到靠窗的位子。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环境熟了,空气也闻惯了,看着周遭有些漠然。

从前往返这个城市,都从未像此刻般平静。平静得眼睛后面有一个无底的深渊,过往的我都在往下坠。

第一次来香港,在深圳湾过的关,沿途“往香港”的路标很是显眼。入境后搭巴士横过五千多米长的深港跨海大桥。阴天,海上是迷迷茫茫的雾。过了桥驶向天水围,看见密密的高楼耸在山旁,再往上望,山上的云正散去。

眼之所见都感到新鲜,靠左行驶的车辆,繁体字广告牌,中英文路标。一切又很熟悉,不曾走过一个街区,早已从旅游书上认识每一处风景。只是好多年,我都不敢真的踏上这里,硬是在签注过期了好几份之后,才在朋友的极力邀约下一起来。

不敢来,是因为没准备好。要准备些什么?不过是紧张的心情永远紧张罢了。

走在旺角的街头,和同伴们谈笑,却暗暗期待,以为会像故事里一样和他遇见,道一声“好久不见”。

真是幼稚!我在心里懊恼。

手机里存了他的号码,也不敢按下左键。我不知道经过多年的空白,该有怎样的开场白。

夜渐渐暗了,霓虹灯好耀眼。天地都闪耀,只有我在暗处,发呆良久。

罗湖过关后的侨社汽车站,上午九点的大巴开往老家。进了关,左手边是高斜的手扶电梯,走完长长的天桥,再左转,楼梯下便是卖票的窗口。

家在粤东梅州和潮汕毗邻的一个小镇边上,混杂着客潮的风情。小镇很多两地结合的人家,能说双语。我家也是,爷爷说客家话,奶奶说潮州话,时间久了,奶奶便说得一口带着浓重潮汕口音的客家话。街上卖的小吃,也集全了双边的智慧,菜菓、粉条、牛肉丸、腌面。

总在去到其他国家的时候,很想念家里的一碗肉丸汤粉。

越长大,小镇也大了,与外面城市的距离近了。只是隔了一座座青山,一条条的高速路和国道,似乎又很远。我坐在车里,眯着眼看路旁移动的村落。高中毕业离家去上大学,也是这样看着窗外,大巴驰向的似乎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地方,一个未知的世界。

那里,有一个我常常牵挂的人。

五个小时,是香港与家的距离。

在镇上下了大巴后,坐十分钟的三轮车,回到村里。小小的客家村寨是三堂四横一围的小型围屋,屋前有晒谷坪,中有水井,外有池塘,村前湾溪环绕,村后有阡陌纵横的田野和青山环拱。旧时以种田为生,新时代大都离家在外工作了。

行李箱轮子轱辘轱辘在村口的石板路上转着。午后的巷子格外安静,阳光懒洋洋地躺在墙边的青苔上。午睡的人都在迷糊中,两只老母鸡躲在龙眼树下犯困,连虫子也没叫。巷口葡萄藤上几片黄绿的叶子,在灰黛色的瓦片边闪闪发亮。

拐过弯,就是后巷。家里,住着妈妈和外婆。

太阳晒到了门前,门边有张石凳。

远远看见,有一个十六岁的我,坐在那里,转过头来望着我。

十六岁的高一女生,在宁静的乡村,每天骑单车上学放学。周末的午后,会坐在石凳上念英文背历史。偶尔望着水门汀上的光斑发呆。念到困了,把书盖在脸上,躺在石凳上眯一会儿。阳光暖暖的,照在课本上。蓝白色的校服在屋檐下随风摆动。檐角有燕窝,回巢的燕子叽叽喳喳地叫着。

外婆和妈妈开门出来,我看着她们笑了。

似乎是寻常的每一个傍晚,下午四点多就开始择菜,张罗晚饭。家里虽然装了热水器,但还保留着多年前的习惯,在灶前用柴火烧洗澡水。用了十几年的烧水锅,发出锃亮的光。我上学时做惯这些事,在门口的水井旁压了水,一大桶拎到灶前,再舀到锅里。用茸草点火,以前用火柴,现在用打火机。烧旺了炉火,开始架些细木枝,再往里面添粗柴。

十几岁的我在炉前哭过,眼泪滴在柴火上烧了。大概因为我想多念一会儿书,妈妈却让干活,委屈得掉眼泪。还是因为数学题太难,赌气着把木柴都塞到炉里?

傍晚搬一张椅子,或在屋檐下的石凳上,捧一本书读着。头顶的晚霞变幻无穷,巷子里南风微微吹拂。得时不时进去看厨房的水烧开了没有,隔壁大婶赶着鸭子经过问一声“在看书啊”,小孩子们总是拉我去屋后看高飞的风筝……

十一月的天黑得早,站在巷子里,灰绿的暮霭氤氲在天地间。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暮色,混合着田里燃烧秸秆的浓烟和味道。我在镇上读中学,在太阳落下之前,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像风一样在公路上飞驰。天幕渐渐由橘红变成粉色又成昏黄。到达巷口时,风从屋后的田地吹过来,带着泥土腐湿的味道和麻雀叽喳的声音,摇曳着栽在门前的月季。endprint

炊烟从楼顶的烟囱飘出来,袅袅地远了,淡了。

淘米、洗菜、炒菜、吃饭、洗碗,是和家人在一起的规定动作。随意搭着什么话,拉点家常。

“十一月了还这么热,从没有过的。”

“天气预报说有冷空气,过两天就来了。”

“天热了,又有苍蝇又有蚊子。你看你看,这么大一只。”

“乡下地方肯定有蚊子了。你拿电蚊拍拍一拍!”

“放在哪里……咦,没电了。”

啪!外婆的手掌这么大声!她八十六岁了。

“喏,打到了。没有血。”

有只猫跑来门口吃骨头。

“这是谁家的猫?”

“不知道谁养的,整天来。”

“家里有没有老鼠?”

“猫来了老鼠就不敢来了。”

舀好了洗澡水。

“妈,有没有新的毛巾?”

“柜子里有。”

“这条质量还不错!”

“上个月你成伯公过世了,拿了礼钱去了后回的。”

“在祠堂办的白事?”

“嗯。”

“外婆有去吃饭吗?”

“去了。”

“吃大锅饭?”

“是呀。”

晚饭后在桌前剥了橘子,三个人分着吃。

“谁给的小橘子?”

“你清婶要娶媳妇了,发的橘饼。”

“用橘子子代替?”

“现在少人用真的橘饼了。”

“过几天请村里人喝酒。”

“在哪里摆?”

“就在她家院子。你没看到挂了灯笼?”

“请你们吗?”

“傍晚来请了。你在楼上收衣服的时候。”

“知道你回来了,也叫你去。”

六点钟天就黑了,村里的路灯亮了起来。家家吃完饭都在屋里看电视。

我搬了矮凳到巷口吹晚风。天上有几颗星星。

上学时,我不能这么悠闲地坐在这里。倒一杯水,拎着书包。“妈,我上楼了。”就踢着拖鞋哒哒走上楼去。台灯总是一直亮到深夜。

房间的南墙和东墙各有一扇窗。窗外是大片的稻田,蛙声一片片。

南窗口挂着一串风铃。六根金黄色铜管悬在圆形木下面,中间垂下一根细绳,穿一个同心圆小木块。风不大时,木块沿着铜管转圈,是木头撞击铜管的声音;风大些,铜管互相碰撞,是金属打击的声音。微风起,很久才一声叮咚;风大点,如絮语,若鸟鸣;再大些,又如环佩叮当。轻重缓急,全是大自然的心情。

年少挠头苦读的我,与风铃是知音。

只能偶尔走神,又埋头写作文念英文算数学。那么拼命念书,为了考大学?还是为了去他住的城市?我分不清楚。

现在风铃仍挂那里,在长年尘封的房间,静静守候那凝固了的时光。

打开窗,手指一碰,叮叮咚咚。

乡村的夜人们早早入睡,只有路灯明晃晃。在窗前,像以前的夜晚,看月光洒下清辉,把远山和稻田都照得清清楚楚,闭上眼睛让光晒着脸庞。四周很安静,只有月亮和我,与夜里带露的空气。

刚晒过的被子,有一抹浓重的阳光味道。

夜半,一只蚊子在耳边鸣,模糊中似乎叮了脚。以为天快亮了,忍忍就起床了。然而那蚊子好像打了胜仗的士兵,一路凯歌。

终于忍无可忍,掀开被单跳下了床。啪一声按亮大灯。亮光一瞬间刺伤了眼,扶着墙好一会儿才站稳。爬到床脚边拿到蚊香片,撕掉薄薄的塑料纸放到燃片器上,插上电,看到小红灯亮了,一颗心才缓下来。

在桌子上摸到手表,三点四十分。眯着眼,却再无法轻易入睡,沿着墙边搜索蚊子的踪影。灯光投射我淡淡的影子,像魂魄一样缓缓移动。

蚊香片的气味渐渐弥漫开来。草绿色的床单、淡绿色的木桌都沾染了蚊香的气息,摇摇晃晃满屋子缠绕。终于看到一只圆滚滚的蚊子躺在门边。

一掌拍下去。那力度大得连自己都吃惊,震得手生疼。

我看着地板上的血迹,突然感到深邃的寂寞连同蚊香抽离在空气中。

总在第一念头想到他,快乐想与人分享的时候,悲伤想有人安慰的时候,想到他。即便是这样一个脑袋里像搅了浆糊的夜晚。虽然很多年过去,几乎已经忘记他的样子。

可是在香港西贡的码头,他微微扬起嘴角,走过来了。即使在人群后面,我一眼认出他来,像多年前一样的微笑和眼神。

从什么时候起,这样想念他。我咬着枕套,靠着床。像空气围绕,无声无息,无法离弃。

唯以追溯的,是那最初的源头。

他是父亲的伯父儿子的儿子,族中来说,与我们家有很亲的血缘。

十六岁那年,他开始出现在生活里。

期末考的最后一天傍晚,我把红色自行车停在墙边。隔壁很热闹,我没放下书包就跑过去看。一群男孩围着水井旁的大脸盆笑笑闹闹,原来是在田渠抓了蝌蚪和泥鳅,正争执谁抓得多。

“我捉了八条泥鳅,哈哈。欸,你最少,你最少……”

“蝌蚪都是我的耶!”

“这条小鱼,是唯一的一条呀。是我的,你们不许碰。”

是一群少年闹哄哄的声音。

人群中,一眼看见他,是众多邻居小孩中的新面孔。

穿着印了一个黑白头像的白色T恤,溅了一搭一搭的水,蓝黑色牛仔裤卷起了裤腿,黑色帆布鞋面沾满了泥点。多年后,偶然看到《摩托车日记》,才知道那是切·格瓦拉的头像。

相比乡村少年的黝黑,他皮肤白皙干净,笑着,露出整齐的牙齿。

在傍晚的柔光中,这一幕,永远像一幅画,电影开场的画面。

那一年,他十五岁,比我小八个月。

一直生活在广州的他,第一次跟着父亲回到老家,住在隔壁。印象中大人们说他很小就失去母亲,父亲做着不错的陶瓷生意。他讲着熟练的家乡话,偶尔冒出几句粤语。endprint

他对一切都很好奇,他从父亲的讲述中似乎熟悉老家的一切,却因头一次见到而一次次不停问着问题验证。因此他的问话总是笑料百出。

他是掌上的宝贝,在大人小孩的人群里,只要他一讲话,总是目光的焦点。

他总是眼光的焦点,自然也成了我的焦点。他也仿佛天生享受这样的焦点,他的笑里从来都带着满不在乎和无所谓的眼神,是他一贯有的骄傲。

那是我从来都缺少的一种骄傲。大家族中的女孩,总是长辈眼中可有可无的孩子。

隔壁的家一时间门庭若市,泡过的茶叶倒掉一盅又一盅。他父亲带了很多手信任亲戚们挑选。几家血缘近的亲人连续吃了好几天大围桌。

我们一家自然也是桌上客。我不喜欢那样的场面,但没有借口缺席。小孩子坐一桌,即便兄弟姐妹们笑笑闹闹,亦能感到氛围里的高低之分。

我讨厌这样,讨厌亲人的亲昵之外,带着对他们财富的仰慕,自贬一等。

我自在心里赌气。

年少时的赌气,也青涩得发苦。

阳光从东边的窗户直射到脸上,眼前金灿灿一片,耳边鸟叫声四起。

脑子一点一点清醒了。望向窗外,淡橙色的晨曦中,有青山起伏的轮廓,晨间的雾气正渐渐散去。东边的天空铺满了红彤彤的薄云。把双手枕在脑后,听鸟的叫声。踏实的感觉从心里升腾起来。

以前屋子后面的菜园有一扇绿色的篱笆墙,围起一个小棚子,每天早晨都开满蓝紫色的喇叭花。我有早起的习惯,要念英文。暑假了,也早早醒来,坐在篱笆旁的矮墙上,摘一片树叶,和喇叭花,和晨中的鸟儿,比赛谁吹的口哨声大。

他有一天在晨光中站在矮墙下。

“喂……你知不知道很吵呢?”蓬乱着头发,甚至还没洗脸,他有些生气地责怪。

我吹得更大声了。简直涨红了脸。

他跳起来要抢树叶,我撇开身子躲开了。

“那你教我吹!”他又咧开嘴,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初阳照得绿墙上的露水亮晶晶的,闪着彩色的光。

我莫名的敌意顷刻消失了。跳下矮墙,回一句:“那我不吵你了。”

少女的心竟跳得很大声,怕他听到。低下头,一溜烟跑走了。

我再也不想故意缺席饭桌了。安静留心他说的话,开的玩笑。但总是不自在,不自在让我沉默,格格不入的沉默。

这是莫名慌乱的一个暑假。心跳有时加快,指尖微微颤抖。开始在镜子前在意自己穿的衣服,梳的刘海。坐在晨光中的矮墙上发愣。但只要一看到他,就不言不语。我的眼睛甚至不敢迎接他偶尔投射过来的目光。

盛开着喇叭花的篱笆还在,还沿上棚顶,清早时光开满了成片紫色的花,沾着露珠,在朝阳下闪闪发光。这是梦中最美的景象,如今展开在眼前。

很多年后,我许久不曾再体会心跳和指尖颤动的感觉。或许是我许多年来一直都停留在十六岁,眼里只有他骄傲的眼神,再不容许别人走到眼前来。

那个暑假田里金黄的稻浪翻飞,一年两季,刚好是收获的季节,稻子沉沉地坠弯了稻杆的腰,我喜欢蹲在田埂边,仰着头看垂下来的稻穗,看它在阳光下饱满的样子,再数一数一串有多少粒谷子。而今已没有人种稻了,十一月本应是冬收的月份,田野却只有一垄一垄的蔬菜。芥蓝长得老了,开出白色的花,蜜蜂嗡嗡围着转。

什么都在改变,什么都在往前走。十六岁的我却固执得很,一颗心不愿意变老。

墙上的日历,翻过了“小雪”。好似秋晨,才有些凉。

中午邻居吉哥端来一盘田螺。星期天,他带着孩子去河里摸的。加辣椒和金不换一起炒,香得很。以前吉哥他爸爸最擅炒田螺,炒好了就端一盘到我们家。吹叶笛就是他教的。

很小的时候家里没有风扇,大人小孩都坐在巷子里吹晚风。夜里闷热得一丝风都没有时,他就开始吹树叶,他说这样能招风。我们都相信,围着他胡乱吹起口哨来。只是他已经去世多年了,在我外出读书的时候。

那年暑假兄妹们一伙也去河坝上摸田螺。

二十岁的大堂姐拎起竹篮就吆喝弟弟妹妹们出发。河坝被浅浅急急的水漫过,滑溜溜的石面泛着墨色,远处的竹子林在午后的烈日下闪着绿光。他走在前面,回头拉着最小的表妹的手。捧着翠绿的芋头叶的我,只顾呆呆地看着,脚底一滑坐到了水面。大家跑过来一边扶一边笑,我憋着眼泪,只想跳进河里。

我回到家躲在房间里大哭,带着羞愧和自责。

那天傍晚,下了一场暴雨。浓厚的乌云聚集在天边,慢慢吞噬着亮光。风刮起来,稀薄的空气无法承受云的重,摇晃着,盈溢的雨点开始往下落。忽而大风,乌云向着整片天急速扩散,雨点跟着噼里啪啦掉下来。转瞬之间天上铺了块黑幕,成片的雨像洒水车开过,风刮着雨线左右摇晃。屋外茫茫一片,只听得到刷刷声。

永远都记得大雨溅起夏天暴晒过后的尘土的味道。

连绵的雷声,刺眼的闪电。持续了半个小时,才渐渐缓和下来。抽泣着抹着眼泪的时候,不知该怎么办,别扭得很。

夏天夜里,暑假已进入了倒数的日子。晚上八点多钟,在巷子中间,晚风温柔而凉爽,一堆人围着看四个人打麻将玩乐。大人小孩一起闹。

大开的门里面,随意打开的电视里播着音乐节目,是披头士乐队在唱歌。

他说:“他们的歌,很好听!”

不过是笑笑闹闹的人群里,他这么说了一句。

我记住了这句话。一直记在心里。

他感兴趣的,也就跟着感兴趣了。之后的很多年里,只听披头士的歌,以为他也会听,以为唱片里的声音弥漫的前后左右,就是联系。

那也许不过是一句无意的话。

暑假过了,他一家要回广州。

轿车停在巷子口,邻里送来的大袋的花生和番薯塞进车尾箱。他早早坐进车里打游戏机,是个尊宠的少爷。

送别的人扎堆。我躲在人后。想鼓起勇气去说再见,但始终没有。endprint

很难受,难过堵上嗓子眼。人群散去后,巨大的孤独和懊悔包围着,躺在床上翻滚,仿佛翻滚才能减小心里的难受,在床边蜷缩成一团。

如果这算离别,是十六岁的我第一次品尝离别的酸涩滋味。

后来当导游,常常辗转各个机场,在离境口,总是看到分别的人拥抱、亲吻、挥手、抹眼泪。我匆匆从他们身旁经过,从不回头多看一眼。

我想我明白那种滋味。明明了解再相见的日期也许不远,但从转身一刻就开始牵挂,想念的心被蚂蚁啃噬着,空落落地不能去顾及那细细扩散的伤口。思念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直至能把人勒死。

这大概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于我来说太遥远,遥远得开始麻木地注视着别人的分离。也许心里有些酸,总是仿佛无所谓似的挥手转身,没有过这样坦率亲切的拥抱和哭泣。纵使心里有多么不舍。

从来没有过像样的告别,所以还不能有像样的开始。

唱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初中毕业,成为高中生了。我有了新的同学,新的功课,有很多朋友。可是我心里有了秘密,有一个角落软软地疼痛。

阁楼上有些灰尘,木地板踩上去吱吱响,弥漫着淡淡的樟脑气味。我把窗打开,阳光斜照进来,细细密密的尘埃在光束里打转。很久没回来,要把旧书翻出来晒晒。箱子一搬出来,便看到书蠹沿着墙根飞快地跑。

下午的阳光照在屋瓦上,闪着光。背靠在墙角,把书本摊了一地,一本一本看。灰尘和书虫随着被抖落,翻开书和作业本,细细看一遍以前写的字、做的笔记、开小差画的画、在空白处发表的感慨。原来在那样深的时光里,我曾有那样的举动和心情,若不翻出旧书,如何能想得起。那是那些时刻我的整个世界。彼时我如何地看待世界,这个世界又如何左右着我,一切都回来了。

身边有风和阳光嬉戏,偶尔鸟儿也会停在檐下的竹竿上。种在花盆里的雏菊蔓延到墙边,花瓣的微蓝色泛着蓝天的光泽。

有以前的日记本,封在一个小箱子里。那是十六岁到十九岁的少女的青涩心事。

高一高二的暑假,我都能见到他。总是在他离开后就盼望假期的到来,但见到他又沉默。那本该是多么快乐的年少时光。可是少女在艰苦的功课里还有一颗苦闷的心。

日记里全都是“你”。

“3月3日。木棉花开了,今天骑单车经过,竟落了一朵在车篮。好厚实的花瓣,红得发亮。你在的城市,也开满木棉花了吧。”

“4月2日。雨季很潮,天空总是很灰沉。镜子模模糊糊,水珠从上面往下滴。摊在桌子上的书,过了一夜变得又软又潮。远远的山脚下开始弥漫大雾。这一片迷蒙,潮湿了眼眸。你住的春天,是否也这样雨润烟浓?”

“4月16日。清晨,鸟声四起。也只有在此时,这些精灵才可以自由地歌唱。蒙蒙的田野,看不到它们的踪影。只有歌声,在晨风中荡秋千。想和你,一起坐在矮墙上,倾听鸟的鸣叫。”

“5月7日。外面下着雨,夜漆黑漆黑的。现在的你在做什么呢?”

“6月5日。月亮黄澄澄地从山边升上来,移到半空,越发清亮,似大大的银盘。月光好美,连稻穗都清晰可见。城市里也有这么美的月光吗?”

“6月20日。梦见了你。一片红色的花瓣落下来,你亲吻了我额头。”不知是不是害羞,写完划掉了,用圆珠笔密密地涂抹过。又在下面重写了一行。

“7月10日。成绩出来了。英文和语文是第一,物理化学很差,数学不及格。偏科偏得严重,怎么办?你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烦恼?”

暑假时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真正说过的话,也许不超过十句。男孩和男孩玩,女孩和女孩玩。只在大人们谈论孩子成绩的时候,说我英文总是第一。那是我唯一成为焦点的时候。埋头努力读书时,偶尔也想,要考得好一些,至少一年里,能有一次成为他的焦点。

“你怎么能念得这么好?”有一次他接话,转头问我。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

少女在日记中倾诉的那个“你”来到眼前之后,却无法正常对话。

我有时候想,所向往的那个你是他吗?究竟是那个他,还是他来的那个我不曾看见的城市?

也许,不过像好奇的少年,始终向往尚未抵达的世界。我只是需要一个信仰,来支撑我走过年少时孤独的探索时光。

深邃的时间里,努力记起,我们最终有过一次像样的对话。

他的父亲去世。

葬礼过后几天,有个夜晚,白炽灯下两张苍白的脸。

夏天晚上的七点钟,我一个人在家,坐在藤椅上看书。客厅大门开着,他走过巷子,看见我,走了进来。

我丢开书,站起来。

“要不要喝一杯竹壳茶?”让他在斜对面坐下,问他。

“好。”他看得我很不自在。大概是从未单独相处过。

拆开茶包,放在玻璃杯里,从自动煮水壶按出水来,热腾腾一杯端到他手上。

我快要十九岁,高三的暑假,收到入学通知书,准备去上大学了。

他刚过十八岁,父亲去世,将要开始新一段天翻地覆的生活。

我们像大人一样,坐着。

我想要说一些安慰的话,盘旋了很久也说不出口,只好问他:“往后有何打算?”

“现在还有点乱。没有清晰的计划。但已经定了要去香港读书。原本就打算去了。”他吹着茶杯上的热气,答道。

我默然无语。要去广州上大学了,以为离他近了,而他又将搬去香港。

但我已习惯于不动声色,我的情绪从来都是不动声色。

我说:“去香港?挺好的。那里的教育也好。换一种新的生活,也好。”

我们说起一些琐事,谈起关于人生的话题,两个人,严肃得很。甚至说到以后各自结婚生子,如何教育小孩的问题。莞尔而笑。

其他还说了什么,我都忘记了,只是说到各自结婚,让我很惆怅,所以记忆深刻。

我还记得,坐得很久,腿有些麻。想站起来走走,可是我舍不得走开,怕他以为我想结束谈话。endprint

续了很多杯热水,杯里茶包都淡了。

烈烈阳光的午后,寂静如同午夜。箱里翻出来一本张爱玲的书,《半生缘》。书页已泛黄。

那时我读的正是这本书。

他要起身离开了,望一眼藤椅上的书,问一句:“读的什么书?”

“小说。张爱玲的。”

“你喜欢看小说?”

“很喜欢。”

踌躇了一下,他说:“那早点休息。灯暗,对眼睛不好。”

我点了点头。

大学毕业后当导游,带团去过很多次上海。第一次去时,是春天。我有一个长长的下午,在并不熟悉的城市随意转悠。

一个人去了张爱玲故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在一楼的书坊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热巧克力。门口显眼的地方挂着“私人住宅,谢绝参观”的牌子,门楼上竖着大大的“常德公寓”。沿着墙边,白色矮栅栏围着,开满了淡紫色的雏菊。

站在常德路的十字路口,云层后面透着光,春天的风暖暖的。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站在白色灯管下的我们,谈论的正是张爱玲写的书。他说:“灯暗,对眼睛不好。”我从故事里回过神来,抬起头。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突然与这个城市有了点联系,是因为最后一次见他,我伏在那凉凉的藤椅上,看着张爱玲的书。而现在,我站在了作者曾经住过的地方。

那一点点的联系,竟是这般的婉转和曲折。

眼前,书页已泛黄。我对着它,流下了眼泪。

天色暗下来,页面上的字渐渐模糊。

他临走的背影有些不同,他的骄傲似乎隐没。

听说那伯父一家和他就他父亲的遗产有些争执,闹得并不开心。有一次偷偷听到大人讲话,他婶婶在妈妈面前说:“以为我们要他的钱,把我们看得这样卑劣……”

年少失去双亲的悲伤我并不能真的体会。但一个家因为一个人的逝世有些变样,一大家族围桌吃饭的繁盛已经过去。

他孤身一人在新的城市开始生活。很少再回来。父亲的伯父一家似乎也甚少再提起他。

很多年之间,我们都再不曾相见。我对他之后在新城市的生活,毫无所知。

我去了广州上学,年少时所向往的城市。长长的想念,距离缩短了,又拉长了。他去了新的城市,广州外面的城市。

我无法与他建立什么联系,没有理由。他是亲人,让人想关心,让我心心念念牵挂的人。却是多么空洞的牵挂,那无端的牵挂,仅仅是十六岁时凝视他的眼睛怦然心动的感觉。

在他最难过的时候未能安慰过他,在长长的几年里未曾问候过他。谁又知道,在失去亲人关怀的几年里,他遇到过什么样的困难,又在谁的面前哭泣过。我对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在哪里,有没有让他快乐的人陪在身边。

从那时起,十九岁的我有了新的心愿——去看看他住的城市,只看一眼,问一句:“你过得好吗?”

仅此一句。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后来的我离开广州,去香港。

没有他的城市,不过是座空城。

上学的几年间,我很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可是我从不敢问大人。有一次寒假回家,一家人坐在一起时,假装随口地问起。

“不知道。唉,不要再提啦!”是家人对他的失望。

“我们从未想过要他们的钱,他却恨不能早早避开我们……”我记起偷偷听过婶婶和妈妈说话。

我却一心想着他一个人不容易。

有一年我的父亲生病了,寒潮过后渐渐回暖的初冬午后的阳光里,我站在医院七楼的走廊尽头,看护士推着发药车走过来。我想起,他也曾面对他父亲的病重和逝世,在他年少的时候,也许也是像我此时悲观的心情。

很多年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站在公用电话亭前,拿起话筒听仿佛从遥远空间传来的“嘟……嘟……”的声音。直到每次眼泪都溢满眼眶。

在大学宿舍楼下的电话前,当了导游后每次在机场的电话亭前,做着这样无谓的动作。这样的习惯,就像手背细小的疤痕,不认真看不能发现,却永远去不掉了。

这样地,去揣测他的心情,去期待他的出现。

有一次电话无端地响起,我神差鬼使地接起来。

是一个女生。

“这是公共电话亭。”我说。

“哦,有个未接电话,就打回来看看。那……再见!”

是不是像我一样,男生鼓足勇气用电话亭的电话打给女生?

可惜我连拨号的勇气也没有。就像孤独时仰望天空一样,孤单时就会站在电话亭前,想象若能拨通,电话那头,便有个他。

十一月的巷子,晒满了阳光。我在阳光里走来走去,蹲着小渠旁看风怎样吹起阳光下盛开的蒲公英。时光那么遥远。时间深处的那个我,好像他的影子,站得远远地遥望。那里面的我自己呢?

牵挂一个人,想念一个人,这样温暖,也这样孤单。永远只在自己心里,萌芽、长大、成荫,又渐渐蒸发、冷却、消失。只是自己随时不可自拔地沉溺在漩涡里,连同笑容,连同天空落下的细雨,连同脸上蒙的灰尘。

我想忽略生命里的某些年,让时间回到原点。我坐在熟悉的凳子,站在熟悉的地方,还以为一切不变。石板凳还是那一张,我回头望向的那个地方,他的笑脸早已在另外城市的街头。只有我,还天真地以为,还是那一年的夏天。

那年,一群少年在水井旁热烈地争执着。

我摊开手掌,重新握起,时间如水,从指缝流走。我放任着时间,在巷子前走走、站站、坐坐,把一个下午长长的时间就在这暖融融的阳光里耗掉。

一如在漫长的无端牵挂里放任我最美好的年华。

村里很热闹。镇上有酒店后,难得有人在村里摆酒席了。

我和外婆、妈妈也去赴宴。

不怎么出远门的邻里亲戚,左一句右一句问着我在外面的生活。

我二十八岁了,难免三姑六婆又逼问我的终身大事。我只能敷衍地笑笑。endprint

风吹过来,我心里突然一个惊醒。

大学毕业第二年,我当了导游。选择这个职业,大概因为年少的时候,总想去看外面的世界。做导游,能去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城市。

很多年来,我都过着单身的生活。

有一天自己居然草草答应老五,让她给介绍一个朋友。老五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那时候我总在晚自习后在黑黑的操场跑步,她也在跑,有时候太晚了整个操场就我们俩在跑,就这样认识了。我读英文系,她读经济系,共同的爱好就是跑完了躺在足球场上唱《海阔天空》。她在家中排行第五,我总喊她老五。

我们在茶座聊到这个事情时,老五是认真的。

我最后笑着说:“好吧,等你的消息。”

傍晚站在水盆边洗手,夕阳最后一点柔光斜斜地照在脸上。水声中听到窗边飘过一段旋律。我也哼不出来,模模糊糊,却让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是披头士的《想象》。

我记起了自己心里的那个盼望,突然害怕起来。

我忍住想念,一度以为自己忘记了。某些时刻,竟荡然无存。但在心深处,仍希望见他一面,像是需要一场仪式,然后再重新开始。

自己需谈婚论嫁的事实突然摆在面前,好像一座大楼向着我轰然倒塌。我捂住眼,不敢面对。

只是说说而已,未有开始的迹象,就害怕起来了。

眼前似乎就摆开了这样一幅图景:认识一个男生,爱他,结婚。好像理所当然,好像这是老五一说我就应该走的路了。

也并没有错,但笑自己糊涂。老五说这是大自然赋予的权利,为什么你老是躲避。但是,我不能绕过心里的那个盼望,想要再见到他。

老五并不知道,只以为我倔强地想过单身生活。

并不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对于这种虚无缥缈的想念,谁人能了解我心底长久的无声的牵挂?

况且,我的心,大约还停留在十六岁。从未长大,从未改变。

老五的话惊醒了我。这么多年了,梦该醒了。

夜里醒来,我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路灯。决定真的去面对这个问题了。

老五很快有了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愿意见面,我慌乱地找了个借口推辞。末了,只好说:“给我一点时间。”

给我一点时间,那么多年,我一直活在十六岁里。不在乎再多一点点时间。

我拎着包站在香港的街头时,觉得在心里攒了那么久的盼望,并没有一下子在香港的天空下迎着初夏迷离的阳光绽放。

看着步履匆匆的人群,突然有些明白自己的幼稚。这么多年,自己的心虽然都在这个城市,但何曾真正了解他的生活,了解他喜欢什么憎恶什么,他高兴时失意时有谁陪在他的身边。我什么也没有做过,空有一颗牵挂的心,日日折磨着自己。

在这个城市流连了一日,坐上出租车、地铁、巴士,把那些书上熟悉的风景在眼前重温一遍。夜幕已经降临,还是没有勇气拨通他的号码。这个城市夜色下的声色犬马,此刻全然与我无关。望着璀璨的街灯,当现实迫近,我明白自己的梦已经遗失了。

我试图努力向前走。

去见了老五介绍的朋友,努力装得风趣。可是当茶上来,我忽然想起我们坐在客厅里喝竹壳茶,谈起将来各自结婚的事。

不禁一笑。

“笑什么?”对面的人问。

我尴尬地摇摇头,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

餐厅的灯刚好照在我的右脸,一半明一半暗。看着玻璃墙外的人来人往,我觉得心情很糟糕,像无数的蚂蚁在爬动。

对面的人感觉一定也很糟吧!

总是这样,偶尔的坦然总是很快被犹疑覆盖。我以为时间会把想念冲淡,未想时光照在上面,胸中早已生尘,一层一层加厚。

夜晚回家,我在公车站的空凳上坐下,看巴士一辆一辆停了又走。慢慢看清自己的心,充满背叛似的内疚。那个秘密,像一朵花绽放开来,繁复得溢满了整个胸腔,骄傲地向我炫耀,我摆脱不了它。

我坐在灯下,写下当天的心情。有种奇妙的感觉沿着笔尖和手指蔓延,一直到感觉眼角微微的潮湿。我不敢抬头看窗外天边的颜色。多少年来,笑容是我的面具,在我上扬的嘴角和随时绽放的笑容里,隐藏着绵长的思念。

“阿伦也在香港。你有见到他吗?”

席间,秀水姨婆突然问。阿伦是他的小名。

“见了……回来之前才见到。”

“你去香港多久了?”

“一年多。”

“他怎么样?”

“挺好的。”

“你怎么样?”在西贡海的船上,我也这样问他。

“挺好的。”他弯起嘴角笑笑。

多少年来,我似乎就在等这一句。

当了导游四年,去过很多地方,但从没带团来过香港。从老家到广州读书、工作,在他从前生活的城市,向往着他现在生活的城市。仿佛是一场追逐的游戏,于我来说,他永远是外面世界的人。

时光深处的故事,与这个城市无关。只因此时,你在此处。

可是,越来越长大,我越害怕。害怕面对这十几年的思念是毫无意义的思念,害怕面对很多年未见的我们在路上擦肩却认不出对方,害怕面对我们像亲人一样的寒暄。

可是,我总要继续我的人生,总要爬上这个泥沼。我需要的,不过是一场仪式。面对面问你一句“你过得好吗?”像冬天的时候,一棵树砍光枝叶,春天才能长出新芽来。

老五的丈夫在香港开旅游公司,几番邀约,我终于决定去帮忙。

我说:“我并不想做管理,只想做导游。给我一点时间,也许我会改变。”

老五什么都迁就我。她不知道我的私心。对于香港,我既向往又矛盾的心情。

搬离广州的那个夜晚,我走到窗前,仰头看着星空,广州这个城市的上空难得有星星,我的想念,汇成了点点星光,一闪一闪,永远不会熄灭。

香港没有时差。这就是我们的距离。足足走了十二年。endprint

多么苍白!

我从不曾打扰他,也从没给过自己自由。

去新的城市,一切从头来过。我简直人仰马翻。

突然要在这里生活了,有些不知所措。常常在窗口遥望的灯光,照在身上的时候,一时间,这么多年的时光一一闪现,恍如隔世。

光阴褪色的细节,与这个城市有关。因那漫长的想念,线的那一头在此处。

深夜,下起了凉凉的秋雨,滴滴答答打在窗上,窗对面的住宅楼灯火仍通明,星星点点。

十月的香港,朦胧但璀璨的夜。

我在微凉的夜里想,这就是他独自一人开始生活的城市,比我更不容易的开始。

终于居住在他的城市,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有空的时候,我坐地铁随便到哪个站,出来走走。随意逛逛,看街道,看广告,看建筑,坐在临街的茶餐厅吃一碗云吞面。

也许他曾来过。

恋上一座城,听海风深深浅浅呼吸,关心一座城,只因里面住着一个你。时钟有相同角度,跨年同一声倒数,保持着相同的作息,就以为没有了距离。这许多年,我不过是和时光拉锯,以为一切都在最初,如初见般简单,不曾改变。可是世事早已变幻,那些年的光阴编织的巨大的网如何也无法网住,一个个洞让所有的细节都遗漏。

每一日,我走在街头,来来往往的脸庞映在双眸。我很想念,但努力不按下通话键。我想,人潮中我们定曾擦肩而过,他往左,我往右,在红绿灯闪烁的路口错过。我也想过,若有一天,马路对面出现他的脸,我不会招手,远远地看他在人群中便是全部。只是那时,仓皇失措的我,该往哪躲?

常常做的事,便是在夜里,一个人沿着巴士站默默地走,专心看每一个站点的海报。公益广告、补习班广告,最多的是恐怖电影的海报,惊悚的画面在暗夜里格外狰狞。看看而已,就裹紧衣服往回走。

香港海多。住的地方在新界,靠山靠海。在小区的出口连着人行道,再往前走,是马路的地下通道,通道的尽头就是海岸。来来往往的船只穿行。远远望去,就是出海口。休息的傍晚,就坐在岸边看海,看夕阳落进海里,天边全是红色。出海口的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吧!而我,也在寻找一个出口。

这就是我来到这个城市的全部心情。存储了许久的勇气,最终还是不能勇敢面对。积攒了那么久的一句“好久不见”也在喧闹的人群中拥挤着丢弃了。

永远不曾长大,永远不曾改变,永远是十六岁时羞怯又害怕的心情。

这样地折磨自己。

婚礼上人声喧嚣,满耳都是祝福的话语。天很蓝,清风四起,桌上的菜肴早早地凉了,邻里们还坐在桌前谈天论地。

许久不曾这么热闹。在城市里面,工作之外的生活,总是独自一人,当然吃饭也是。光影随着四季在寓所的白墙上游移,总是静默以对。到后来,时光横扫之处,连沉默也没有了。

是绮丽的孤单,是空白的寂寞。

我久久地注视着屋顶的白云,直到风吹来全部关于他的回忆。

“他在香港做什么?”秀水姨婆问。

“在航空公司做空中安全员。”

“什么?”

“就是空中警察。”

“飞来飞去?”

“飞来飞去!”

去不同的国家,看不同的城市,是我选择做导游的原因。其实哪里是。不过是因为,曾听说他在航空公司工作,常常飞来飞去,希望是导游的自己,有一天能在航班上遇见他。也希望,他曾踏足的城市,我也去过。去他去过的世界,去看他看过的美景。

脚步是自由的,心却是他的囚徒。

命运,总是越刻意就越疏离。

我在香港呆了快一年的时候,有一天,他叔叔给我打电话。

“你见过阿伦吗?”

“没有。”

“这么多年没见,他没良心,也从不回来。你去看看他,当是叔叔去看他。”长辈的他们,关心人的方式,总是那么隐晦。

只是我,再不能逃避;也或许,有了联系他的借口。

我踌躇着,删删改改写了信息,折腾了两天,才给他发去,告诉他我在香港。

他很快回了。我们定了时间,约好周末下午去西贡看海。

西贡在香港新界的东面,米其林指南介绍过这里著名的海鲜。街道保有旧时香港的模样。热热闹闹的海滨长廊,沿着岸边的码头海面,很多渔家在船上卖海鲜,渔船上分盆装着贝、鱼和虾,新鲜生猛。也有卖干货的,巧妙地把摊子绑在栏杆外面,摊主单手勾在栏柱上,把包好的花胶、鱼干从摊上拿来给顾客看。听说警察要来,盖好帆布就一溜散了。原来也是“走鬼”。

我早早到了。趴在栏杆上看船上和岸上买卖海鲜的讨价还价。交易的时候用绑在长竿的网兜伸到岸边交货付钱。

眼睛老瞄手表,一秒一秒一秒。看着巴士站的方向,一秒一秒一秒。

海风那么凉,阳光那么迷离。

他微微扬起嘴角,走过来了。即使在人群后面,一眼认出他来,像多年前一样的微笑和倔强眼神。仍是T恤球鞋牛仔裤,长得比以前高了,五官的轮廓也深了。

我霍地站起身来。

像十九岁时白炽灯下的客厅里。

向他挥挥手,微笑地等他走过来。

“哇,真是好久不见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比我高一个头了。

“你也没有变。”我说。

他带了三个朋友来。他向朋友介绍:“这是我姐姐。”我比他大一岁。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应该是……表姐,还是算是堂姐?”他转头问我。

“都一样的。”我只好说。

西贡海上多岛,是世界级的地质公园,岸边都是兜售出海生意的摊子。比较了一下路线,大家决定坐船去看连咀洲。

天气很好,海天一色,蓝宝石一样的颜色。船在海中央,阳光照在海面如星光。稍远处有帆船,也有快艇。偶见有绿色的小岛,像大树一样浮在海面。endprint

远远望见,海上相邻的两个岛中间有一条石沙间杂的路,与地平线齐平。由于岛屿位置和海潮的关系,将海湾中的砾石和沙冲到双岛中间,形成连接岛屿的路。潮涨时,海水漫过,是分离的两个岛,潮退后,又连在一起,因此叫“连咀洲”。潮湿的石块和粗砂形成的路很难走,远看是短的路,走起来却很长。

光着脚站在路中间,海潮一层一层漫过来,金色的浪花打在石块上,最后是白白的沫沁在脚边。前方是无边的海,后面也是无际的海。

“我们站在海的中央了!”我说。

五个人站成一排面朝着海,背也朝着海,任前后的波浪同时涌向脚踝,伸着腰说好舒服。

“你以前来过吗?”我问他。

“没有呢。很少来这些地方。”

“这么多年都没来过?”

“你知道的,一般住在一个城市都不会去看这个城市的景点的。”

“也是。”我只好笑笑。可是因为你,我几乎走遍了这个城市所有的路。

“真美,多谢你说今天要来这里。”大家都开着玩笑过来作揖。

如果这风景里,只有这单纯的开心,该有多好!只是多年后重逢的今天,是我决心跟你说再见的时候。

回程的船上,夕阳下,海水泛着昏黄的柔光。

我和他坐在船舷左边,面向着海,看着漫漫大海。

“你很少回去。”我说。

“很久没回了。”

“家里,叔叔们,挺想念你的。有空……回去看看。”

“嗯。”他一笑。

“……你怎么样?”

“挺好的。”他弯起嘴角。

“……那就好。”

傍晚的海风变大了,吹得发丝飘扬。

船开得很久,突突的马达声。海风吹向脸,吹进眼睛里,吹得人无法思考,吹得人窒息。我的眼泪就这样流下来。

“你怎么了?”他转过头讶异地看着我。

“海风……太大了……”我抹着满脸的泪水,不能自已。

“那么,下次见了!”我望着他的眼睛。

“好。路上小心。”他伸过手来轻轻拍一拍我的肩膀,像要给一个告别的拥抱。然而终于没有。

我们的见面,絮絮叨叨说了什么话我都不怎么记得,也许都不过是亲人般的寒暄,还是陌生人的客套?

地铁疾驰而来,一阵风随着强劲地扑上脸庞。我们转过身,看着地铁停住,门打开。车厢里站满了人。

我向他挥挥手,挽住斜挎包的背带,走进车厢。在靠门的地方转过身站住,握住坐椅旁的扶杆。

车门缓缓关上,启动。

他还没走,双手插在裤袋,隔着玻璃注视着车厢。

他的眼睛,望着车厢,又像望着车顶,确切来说,并没有望向哪里。只是注视着,礼貌地等车开走。等地铁的风吹过后,他会离开。

车厢里很明亮,人声嘈杂,仍觉是驶入了一片无声的黑暗。我背靠着车厢的扶手,等待下一站到来。车厢随着轨道的蜿蜒扭曲着,似乎要驶向异次元的世界。

他望着车厢,但他终将转身离开,从此又回到我一无所知的生活。

这样的离别,如同十六岁时的心情。那么难受,那么糟糕,那么缠绕。假装淡定地看着他走远离去,微笑挥手,舍不得,却不敢说。即使能幽默地开句玩笑也好啊!十六岁的自己躲在房间大哭,在床上翻滚,咬着床单不知所措。

只是,现在,看着他远去,也看着过去的自己远去。

那么,再见了!我常常牵挂的你,以及十六岁的我自己。

谢谢这个午后的阳光和大海,让我多年的盼望这么完美。

离开十六岁那一年,我该长大了。

天黑下来了,风景都是黑夜。我偏头倚着玻璃窗,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流下来。

我该大哭一场的,然而我没有。我也惊讶,自己居然出奇地平静。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我也不知该如何向老五说,只说,有些累,想休息一下,回家一趟。

大概我一直牵挂着他,向往着外面的城市,从来都忘记,看一看自己的心。

十六岁的自己,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一切早已被时光磨损,一切都不过是假象。只剩流年里独自品尝的寂寞。如午夜月光,如深山涧水。

在这无声的寂寞里,我与城市对话,与花草对话,与空气对话,收获的全是这个世界对孤独的诠释。

天台的书晒了两天,该收起来了。第一天傍晚就应该收的,只是太晚,打湿了露,干脆再晒一天。我把日记一本一本装进箱里。那些光阴里的细节,再无法一一记在脑里。原来,有时候,记录是为了忘却。

我在黛绿色的暮霭中,翻开最后一本,为二十八岁的自己写下:

“11月17日。清晰记得,十六岁的我看着你的眼睛,指尖微微地颤抖,为此牵挂了你十二年。十六岁的我不会知道这想念如此漫长,二十八岁的我也从不曾后悔。谢谢你,一直在心里陪伴我,度过漫漫成长路程中的寂寞。”

村后,也有口井,井中有水,但井口早已封住。水井旁,有棵老菩提树。听说村里的祖辈有一年去广州的光孝寺,看到南朝植的千年菩提,感动得落泪,便也辗转觅得一株树苗,种在村后。现在也树龄百年了。

清晨被鸟吵醒,太阳已升起在山边。晨光中,站在菩提树下,仰起头。点点阳光穿过透亮的叶子,闪闪像星光。我闭上眼,微风吹来,拂动树梢发出索索的声音,仿佛带着淡淡的焚香的气味。

我好想拥抱这块时光,紧紧抱住,不让它走。十二载的年华里,那些夏天冬天的故事和话语,已经消逝无踪了。那些年少的甜腻光阴,成了苦涩回味,恍惚如遥远的前世。曾经的少年只剩下越走越远隐隐约约的身影。如果换一种活法,如果心中没有这些牵挂和执著,会不会有些不同?

菩提下,我想的这些,在清晨的阳光里,竟渐渐淡了,仿佛所有浓烈的情感都融化在周围的空气里。

我曾以为,经历过的、感受过的,都会像掌纹般,只要张开双手,就会看到它的始末。每根线条的分叉,每条纹路的深浅,清清楚楚,毫不含糊,我想保留的,全部在掌心。事实并非如此,记忆那么有限,涌起的潮水会把沙滩上的脚印冲洗得了无痕迹。

我睁开眼,让阳光落满双瞳。百年的树,这抹阳光,这拂微风,在那些年是否也像此刻般润泽过人心。叶子翩翩颤动,在光影中泛着翠色。看着看着,彷如自己也成了一片叶子,在树梢,随风而动,发出铃铃的声响。

已经放开攒住自己心脏的手了,呼吸晨光中的新鲜空气,还我年少时在矮墙上吹叶笛的自由自在。

明天的午后,我又将拉起行李箱,轱辘轱辘走过村里的石板路,不知自己将走向哪里。

责任编辑 杨 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