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乡下来

黄庭凯

一

宋善出差回来，去公司财务部报账。会计是黄漾，她看着宋善拿来的发票奇怪地问：“发票是八百块钱，你怎么只报七百六十块？”宋善解释说，这次出差请客户吃饭，开支是七百六十元，但是酒店没有小额发票，就给了他八百元的。

宋善报完账出去后，黄漾心中腾起一股对他的赞许之情。这个刚到公司上班才半年的大学生真是个实诚人，不是自己的钱，哪怕是一分，都不会多占。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黄漾不由得关注起他来。宋善在销售部工作。销售部是年轻人集中的地方，很活跃，上班时间谈笑风生，下班后常三五成群去吃饭、玩耍。而宋善在部门里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上的事之外，他不会和同事多说一句话，下班后他也是独来独往。主管布置的工作，他都只是默默地完成，如果有难度也不主动汇报，主管责骂他，他只是默默地承受而不多作解释。

这天下午下班后，黄漾恰巧和宋善一同坐电梯。宋善对她点点头，进了电梯就站到一个角落里，似乎有意和黄漾拉开距离。这时，黄漾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闺蜜打来的。闺蜜说，今晚几个姐妹一起吃晚饭，然后去唱歌。“我们都有护花使者，既然是姐妹嘛，你也不能例外！”闺蜜笑嘻嘻地命令说。

黄漾心里暗暗叫苦：我的天！男朋友又不是大白菜，叫我如何马上变出一个来？她急得在电梯里团团转，眼睛扫到宋善身上，不由得双眼发亮。她对宋善说：“陪我去吃饭、唱歌，怎么样？”宋善很惊讶，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去。”黄漾叫了起来：“你必须去！她们都带有男朋友。你就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必须救我！”

饭桌上，黄漾的姐妹悄悄地对她说：“你带来的人怎么回事，三棍打不出一声闷响！”黄漾笑而不答。到了KTV包厢，大家尽情地又唱又跳，只有宋善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上。黄漾的姐妹递麦克风给他，他却连连摆手说不会唱。黄漾压低声音对他说：“我是让你来帮忙的，你这样呆坐着像根木头似的，她们会笑话我的。”宋善看着黄漾，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突然他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冲了出去。包厢里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第二天刚下班，大家蜂拥着出了公司大门。黄漾见宋善还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就走了进去。宋善看见是她，立马站起来想走。黄漾拦住他，埋怨说：“昨天晚上，我的脸可是被你丢尽了。”宋善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本来就帮不上忙。”黄漾气恼地说：“我只要你多说一句话，多挤出一个笑脸！”宋善突然虎着脸大声说：“我就是不行，我就不应该去那个地方，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因为我是乡下来的！让你看笑话了吧？”说完，推开黄漾，冲出门走了。

黄漾又一次目瞪口呆，不过这次她明白了，宋善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自卑。本来要他当救命的稻草，没想到自己反而把这根稻草掐断了。黄漾后悔过后，决心要帮助这根“稻草”重新焕发生机。

二

从那之后，黄漾见到宋善还是微笑着打招呼。他来报账，她还是热情地为他办理，似乎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宋善开始对她还紧绷着脸，后来他觉得仇人似的对待黄漾太不应该了，脸色也慢慢缓和了。一次，他又来报账，见左右没有人，低声说：“那次我不应该那样。”黄漾故作不解地问：“哪次的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啊。”宋善知道她是好意，感激地对她说：“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还真的有需要宋善帮忙的时候。这天，黄漾对宋善说：“明天休息，我想去一个地方散心，听说那里山路崎岖陡峭，但风景很美。你能陪我去吗？”宋善毫不迟疑地说：“没问题，是什么地方？”

黄漾说：“猴头山，听说过吗？”宋善笑道：“哈哈，你算是找对人了！何止是听说过，我对那里太熟悉了！那里的风景的确很美，满山是双手抱不过来的参天大树，五月份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灿烂多姿的野杜鹃。”

黄漾疑惑地问：“你怎么这么清楚？”宋善脸色顿时暗淡了，但转瞬间，他又笑着说：“你放心啦。我保证让你高高兴兴去游玩、平平安安回到家。”

第二天一早，黄漾开着车，在宋善的指引下，三个小时后到了一个镇上，换乘摩的，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猴头山脚下。山脚下坐落着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黄漾猜测，这里的村民生活应该比较艰辛，因为他们的房子大都是破败的泥瓦房。

或许是村民正在外面劳作的缘故，此时村里看不见一个人影。黄漾正担心找不到人问路，宋善朝她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就在前面轻车熟路地带起路来。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宋善的脚步慢了下来，黄漾催他快点，他犹豫了一会儿，回过头不好意思地说：“你在这儿等等，我内急，进去方便一下。”说着就推开那户人家的门进去了，还不忘把门掩上。

过了十多分钟，宋善出来了，黄漾惊讶地看到他的眼角竟然挂着泪珠。宋善意识到自己的窘态，赶紧抹了一把脸，快步朝山上走去。

山路崎岖不平，宋善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过头来看黄漾，生怕她有什么闪失。黄漾笑着说：“放心啦，我不会滚下去的。”宋善也笑着说：“难说啊。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城市千金为什么喜欢来这崇山峻岭找罪受。”黄漾瞪了他一眼，说：“谁说我是城市千金？你是不是觉得城里人不好相处，尤其是所谓的城市千金？”宋善沉默了。

黄漾已经掌握了宋善的脾气，知道他已经不再排斥她，所以就继续说下去：“你想想啊，其实城市里又有多少人生来就在那个环境的？可能他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就是乡下人。比如你未来的孩子应该是城市人了，但你就是曾经的乡下人。”

宋善听完，沉默良久，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猴头山的风景美不胜收，黄漾赞叹不已。她拿着相机东拍拍西照照，玩性正浓，宋善却说天色已晚，催着她下山了。黄漾惋惜地说：“如果明天不上班，我真想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宋善拍着胸口说道：“明年五月份杜鹃花盛开的时候，我保证带你来玩个够！”黄漾这才恋恋不舍地跟着他下山。

下到山脚，经过宋善之前进去方便的那户人家时，黄漾说：“我进去方便一下。”宋善刚想阻拦，她已经走上前，推开门进去了。

等黄漾出来，宋善把头转到一边不敢看她，似乎心事重重。

三

晚上回到城里的出租房，宋善打开电脑上网，刚登陆QQ，就见黄漾的头像在闪烁。一点击，对话框里弹出一段文字：“你从那户人家出来，见你抹眼泪，我觉得很奇怪，所以下山的时候我也进去了，就是想看个究竟。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位双目失明的阿姨。通过和她一番交谈，我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位阿姨有一个名叫‘阿善的儿子。她对儿子赞不绝口，我却认为她的儿子是个懦弱的男人，尽管读了很多书却不明白做人的道理，不敢面对现实，一直把自己锁在阴暗的角落里，还把妈妈一起拉进去。阿姨说儿子很孝顺，等他在城里事业成功了，赚够了钱就接她去城里的大医院治眼睛。我想，如果这个‘阿善一直是现在这种状况，心态不向积极的一面转变，阿姨的心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因为他一直自卑，在城里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

宋善泪流满面，因为这段话触到了他的痛处。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爸爸就因病去世了，妈妈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成人。在他考上大学后，妈妈患了眼疾，因为心疼钱，一直拖着不去医院治疗，最后双目失明了。从此以后，宋善一直处在深深的自责之中，郁郁寡欢，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沉默寡言的人。他靠勤工俭学和奖学金读完了大学，参加工作后，他看着周围衣着光鲜的同事，再对比自己的情况，心里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自卑感，这无形中更拉开了和同事的距离。所以尽管他工作很努力，也有成绩，但因为不合群，得不到同事的认可，就变得越来越孤僻了。他想拼命赚钱来治疗妈妈的眼睛，但越是着急心里越是痛苦，对困境愈发束手无策……

宋善把这种痛苦压在心底，从不向外人打开心扉。此时紧闭的内心世界却被黄漾一眼看透，还不留情面地责备了他，但是他对她没有怨恨。他知道，正是因为饱含关怀之情，她的观察才会如此细腻，也因此才会对他如此恨铁不成钢地责备。

四

宋善尽量躲避黄漾，因为他觉得很尴尬，但黄漾却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又到周末了，黄漾挡住想要侧身而逃的宋善，说：“明天我还想去乡下玩，你还得陪我。”宋善说：“不是说等到明年五月份的时候才去猴头山看杜鹃花吗？”黄漾笑着说：“谁说我明天要去猴头山？这次是去另一个地方，我当导游！”

第二天，两人坐上车朝另一个方向的乡下出发，两个小时后到了一个小村子。这里的风景虽然没有猴头山漂亮，但也是山清水秀，景色怡人。宋善跟随黄漾进了村子。黄漾对遇到的人都热情地打招呼。宋善忍不住说：“你对这里挺熟悉的啊。”黄漾笑盈盈的，没有回答。

几分钟后，黄漾走进了一户人家，进了院门就叫：“妈，我回来了！”一位中年妇女挑着一担谷子从屋里出来，说：“回来就好，还带朋友过来。你们先坐着，我挑谷子去晒，回来再给你们做饭菜。”黄漾坚持要妈妈把担子放下，然后快步走进屋里。片刻之后，黄漾换了一身朴素的打扮走出来，熟练地挑起担子朝晒谷坪走去。宋善惊讶不已，呆呆地跟在后面。身后传来那中年妇女的声音：“这孩子，每次回来都抢着干活……”

到了晒谷坪，黄漾放下担子，倒出稻谷，转身看到宋善傻乎乎的，禁不住笑道：“愣着干吗？快帮忙呀。”宋善回过神，赶紧上前把谷堆摊开。他忍不住问：“你的家在这里？不可能吧？”黄漾笑着说：“怎么不可能？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家在城市？全公司除了你，其他人都知道我的家在农村。我原来早就想告诉你，又怕你不相信，现在眼见为实了吧？”

是眼见为实了，但真相让宋善震撼不已。

“我每个月至少要回来看望家里人一次，顺便也干点农活。虽然我现在住在城市，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从乡下来的。”黄漾看着宋善说，话中不失真诚，“我相信城市是宽容的，它可以接纳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更不会拒绝诚实守信、努力奋斗并且还有团队精神的人。”

宋善面红耳赤，他借口要去溪边洗手，想躲开黄漾。黄漾看穿了他的心思，把他拉回来，说：“家里面还有两担谷子要挑出来呢，你快去，让我妈妈好好认识一下你这个来自乡下的城里人！”

五

年终，公司要评选五个优秀员工，由全体员工投票来决定。结果，宋善的票数荣居榜首！

表彰会后，公司聚餐。公司领导和同事们都来给宋善敬酒，向他表示诚挚的祝贺。黄漾坐在另一桌，她没过去祝贺，似乎谁获得优秀员工称号与她无关，但她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聚餐结束后，宋善回到出租房，打开电脑，登录QQ。他虽然已经有些醉意，但是丝毫没有睡意，双眼紧紧地盯着黄漾灰暗的QQ头像。终于，他双击这个头像，发去一句话：“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黄漾的头像马上很急促地闪烁起来，随即发过来一句话：“你还不如直接问我为何要找你做男朋友呢。”

宋善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却又傻乎乎地不知道怎么回话。黄漾却不等他回答，把答案抛过来了：因为那个“阿善”——从乡下来的城里人，诚实而不迂腐，孝子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