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原型理论的中国园林自然观审美内涵——以月湖雕塑公园为例

林家阳

李亮

同济大学，上海 200092

一、原型理论与自然观

1.原型理论

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在他的分析心理学中认为，人的心理由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两方面构成。“构成个人无意识的，主要是一些我们曾经意识到，但以后由于遗忘或压抑而从意识中消失了的内容；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从来就没有出现在意识之中，因此也就从未为个人所获得过，它们的存在完全得自于遗传。个人无意识主要是由各种情结构成的，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则主要是‘原型’。”[1]83当原型出现在特定场景时，就会被激活，唤醒人们的集体记忆并产生共鸣。

荣格还认为，自然是一个“象征体系”[1]54，它沉潜在远古的集体无意识中，并千方百计地对后世人的生活产生影响。

2.既畏且爱的自然观念

人类至少自新石器时代，就存在对自然现象如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石木和鸟兽鱼虫等的热爱和崇敬。人们之所以崇敬自然，源自于自然的不可控性及人对自然的需求。一方面，由于原始人类科技水平低下，自然力不可抗拒也不可控制，加深了原始人对自然的敬畏。另一方面，自然为人类提供了生活所需要的资源，人必须在其中生存与发展。敬畏与热爱的矛盾情感存在于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之中[2]，从而形成既畏且爱的复杂心理，并累积为原型。中国民间的崇天敬地观念，哲学上的“天人合一”观念，以及传统园林强调“师法自然”的观念等，皆是这种原型意识在背后操纵所形成的。

自然先于人类而存在，由于集体无意识的作用，它也成为人类文化创造的源泉与动力。美国近现代景观园林的鼻祖唐宁（A.J.Dawning）曾在其论文中探究，“景观设计中，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模仿自然”②。英国风景园林理论和实践的代表人物杰弗里·杰里科（Geoffrey Jellicoe），在其《图解人类景观——环境塑造史论》一书的开篇导则中即说，所有的设计都是取自人类对于世界的印象，取自农学几何的古典形式，取自自然风景的浪漫形式[3]。由此可见，景观设计中，把自然作为设计参照物的思想，不只是中国设计师才有的。

二、基于自然观的月湖雕塑公园

1.雕塑公园的设计

月湖雕塑公园位于上海佘山国家旅游度假区，顾名思义，围绕“月湖”而建设。该园以“月”为题材，处处模拟月的阴晴圆缺来设计，创作专案雕塑作品20余件，沿湖岸错落摆放，并区分为春岸、夏岸、秋岸、冬岸四个相对独立的区域，用不同的植被和建筑表现各区不同的自然风光，使湖景与雕塑艺术品融为一体[4]。

“山水风景”是月湖雕塑公园塑造场景的设计理念，通过对自然环境的模拟，根据人的尺度再现自然，注重人们对于场景的体验。这种体验，因人们在文化素养、生活经验、爱好情趣方面的差异，使其对场景的感受，也是各不相同。如有的人喜欢夏天，迷恋夏日的绚烂阳光，那么月湖的夏岸，对他而言可能会更具有美感。月湖雕塑公园的设计，是人性化的，也是个性化的。

2.生命的塑造

月湖雕塑艺术园以“生命之源”为主题，在整体景观设计中采用四季作为生命的象征。时间和空间在中国人的认知观念里，不仅是融通合一的关系范畴，而且是具体生动的存在，两者密切相关，相互渗透[5]，构成了中国人的“宇宙概念”。春、夏、秋、冬暗合月亮的圆缺变化，依靠时间的持续性和空间的广延性体现生命的存在，使园区内许多雕塑无不隐含着“生命”的意义。

景观可以和景观原型产生相统一的特征，这种特征是把握其自然事物的内部结构特征并进行还原实现的[6]。月湖雕塑群即是通过对这种结构特征的把握，塑造出一个具有时间上的持续性和空间上的广延性的景观生命（见图1、图2、图3、图4），人们置身于设计者制造的特定环境中，感受设计者赋予的情感，感叹自然的伟大、岁月的悠久和生命的瑰丽，愿意以储藏于自身的最深层的内在，去触动或拥抱设计对象最深层的内涵。正是这两个“深层”的相互印证，使得人们对之具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原型感觉，并通过自身的理解力而产生共鸣，也使设计师塑造的生命主题，呈现出不可磨灭的深刻意义[7]。

图1 雕塑“生命之旅”

图2 圆形玻璃栏杆

图3 契合湖主题的月型亭

图4月湖雕塑公园平面分区示意图①

三、依托于“月文化”的审美内涵

1.月原型与月文化

月湖雕塑公园之所以用“月”为公园景观原型，是依托于中国自古以来便长盛不衰的“月文化”的。月亮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非常多的寓意，是非常重要的意象，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与环境氛围下，会呈现出迥然不同的寓意。月亮之于中国人的情感内涵，更甚于月亮本身。这种特别的情感，当然是中国几千年来，在人们既畏且爱的自然观以及深厚的月文化沉淀之中，逐步发展而来的。

如中国古代的诗词，就给月亮赋予了复杂的情思。绝大多数有关月亮的诗词作品，都反映了当时文人士大夫的心境，是一种独特的自然人化现象。如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的诗句——“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古人不只在诗词中寄情于明月,也在古典园林塑造中与月文化相融合，营造具有优美意境的月原型景观，在中华文化的承传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古典园林为月文化提供了创作的场所和灵感，月文化使中国古典园林拥有了灵魂和生气。这种化诗意为园境的创作手法，使中国园林意境与诗文意境完美融合[8]，并影响了中国现当代园林艺术的设计，这在世界文化中是独一无二的。

2.中国园林自然观的审美内涵

由于原型的集体意识作用，中国园林的自然观既有漫长的演化历史，又有丰富的审美内涵。下面以月文化背景下的“月”原型意象为主要内容，来探究中国园林自然观的审美内涵。

（1）融合自然与艺术的山水之美。“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是中国历史上最古老的自然山水审美命题。自然山水的美，是将人的生命感悟融于自然之中，使得人们可以从中获取愉悦的感受，这是中国人心灵深处最理想的审美形态。“师法自然”，既是中国古典园林追求的最高境界，也表现了中国人自古以来的自然观审美内涵。以“月”为原型创造的文化“物”，实际上是一种回归自然、追求自然和诗化自然的行为。中国古典园林中基于月亮原型的月洞、云墙、花窗和水廊等，正是中国人模拟自然，使人与自然相融合的审美心理表现。

同时，山水画与诗词等文艺作品，对中国古典园林的影响也相当深远。诗词前文已有引证，中国文人的写意山水画追求的是意境、品位，是物质世界中的精神世界。这种小中见大、虚实相生的山水画建构形式，直接引导了中国古典和现代园林的审美观形成[9]。在中国园林史中,很多著名的山水画成为了园林设计的参照物。月意象景观的当代营造，即是这种自然观的原型影响与典型表达。

（2）情感共鸣的审美模式。中国人心中的自然美，绝不仅仅是形态上的，而是包含着特定的情感与精神的。就像日月星河、山石草木，都可以成为人的情感寄托。在中国月文化中，月亮便有残月、新月、弦月和满月等不同称呼，同一自然形象，可以是寂寞、悲凉的，也可以是积极的、美好的，这是中国人在自然审美中的移情，即把审美主体的主观意识外化于审美客体，并产生情感共鸣的审美模式[10]。

其中，一种是追求团圆的特殊情怀。明月对于中国人来说，其意义是非凡的。中秋之月又大又圆又亮，让人联想到家，联想到友人，联想到和合，寄托了人们追求团圆的美好理想。宋代词人晏殊的《蝶恋花》词中“月好风清，渐有中秋意”，不仅是对明月的期待，更是对皓月当空，月圆人全的期许。千年以后，设计师在月湖雕塑公园塑造的以月为原型的景观，便是基于中国人内心对月的特殊情怀，使欣赏者动容、动情，从而流连忘返。

另一种是关于残缺美的审美情结。虽然在中国人的思维中，满月代表喜悦，缺月代表忧伤，但是中国人对月的情结，总是侧重于带着感伤的一面。描写中秋月圆的诗句，很少会描写月下团聚的快乐。士大夫在现实社会中仕途潦倒、孤独无依、屡遭苦难之时，也常常会将这种情感寄托于月，大部分以分离的苦楚与乡愁，来抒发个人境遇。月亮在失意者的笔下，也往往就成为了孤月、冷月、寒月与缺月。如杜甫在《月夜忆舍弟》中，就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的诗句，描写的是无法见到亲人，也无法团圆的时代遗憾。苏东坡的名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一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则直接道出了人月对应的千古惆怅。

这也体现在中国人重月而轻日，偏好明月的清冷幽静，体现了民族精神中的悲剧意识。在中国的传统园林中，对奇石、病梅、残荷的欣赏，自古有之。这种对残缺的审美欣赏，已到了一种病态的极致状态，这是中国文人在时代局限中的沉郁和忧愤的病态审美表现[11]。

在园林艺术审美中,中国人可以和文学作品的审美一样，以景观意象来比征境遇，寓意志向和表达复杂的情绪。许多时候，中国园林是人们抒发情感、省思畅怀的最佳场所，小说《红楼梦》里，就有诸多这样的情节。

（3）永恒超然的哲学思考。月亮是一种宇宙现象，也是一种自然存在，它带给人们的哲学思考，既是多层次、多方面的，也是永恒的。

它经常引发中国文人对人生局限性的审美悲情，或是壮志未酬、怀才不遇；或是颓唐厌世、坎坷多艰，面对明月之永恒，便有了不同的感慨。这方面的内容，上文已有涉及。

月亮也给人们带来升华的感悟，如苏轼在《前赤壁赋》中的超然与达观：“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从中，可看出他对自然与人生的思考，以及他以积极的态度面对短暂人生、珍惜流年的感悟。

在中国的传统士大夫文化中，存在着回归田园的退隐情结，当他们在政治上受到打击，或是在生活中遭遇困顿时，大自然便成为了士大夫们逃避现实的好去处，由月引发的对宇宙和人生的哲学思考，遂成为中国诗人的永久命题[12]。此时的月亮，已经成为诗人超凡脱俗、回归自我的象征。

正如傅绍良对月意象的阐释，月亮在哲理升发阶段，既能表达主体情感，又是具备独立的精神意志的复合物象，创作主体试图通过将自我物化为自然存在物，来感受超然物外的情趣[13]。

四、结语

凯文·林奇在他的《城市意象》一书中，对“公众意象”的定义，是“大多数人心中的共同印象，即在单个物质实体、一个共同的文化背景,以及一种基本生理特征的相互作用过程中，可以达成一致的领域”[14]，这与“原型”的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这种欣赏者与设计师的情境转换（见图5），也可以说是原型在城市环境中的现代阐释。

图5 欣赏者与设计师的情境转换

月湖雕塑公园的案例，运用传统和现代的多重手法，力图通过“月”原型在特定“场”中的整体营造，借由欣赏者的集体潜意识，努力唤起欣赏者的感情空间意识，引起他们的共鸣，以达成主客观意象的情境交融，实现设计师试图传达的民族深远文化内涵。而由于原型的关系，有些内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意识到的。借由月湖雕塑公园分析“月”原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意义，能够从另一种角度，来理解中国传统园林的自然观审美内涵，即注重文化内涵及诗情画意表象的中国传统园林，是士大夫诗人情感的寄托，在士大夫诗人追求超凡脱俗的气节的背后，也流露了士大夫诗人对失意人生的感伤心理。只有在充分了解原型其本质内涵的基础之上，设计师所创造的“场”，才能真正以不经意的形式打动人们，从而引起欣赏者的共鸣。

注释

① 图4为作者自http://www.landscape.cn/special/qiye/projectshow.asp?worksID=4034改绘而成.

② DAWNING A J.A Treatise on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Landscape Gardening Adapted to North America;with a View to the Improvement of Country Residences.New York,1841：33.

[1]荣格.荣格文集：让我们重返精神的家园[M].冯川，苏克，译.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

[2]常如瑜.荣格：自然、心灵与文学：荣格生态文艺思想初探[D].苏州：苏州大学，2010：54.

[3]杰弗里·杰里科，苏珊·杰里科.图解人类景观：环境塑造史论[M].刘滨谊，黄蕴菁，邹辉,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6：7-8.

[4]姚倬，金桥.时光停驻月圆园[J].航空港，2008（2）：48-51.

[5]王苏苏.士人园林的时空审美[D].青岛：青岛大学，2012：8.

[6]金云峰，俞为妍.基于景观原型的设计方法：以浮山“第一情山”为例的情感空间塑造[J].北京园林，2012（2）：11-15.

[7]金云峰，陶楠.废墟原型的表征：探究英国自然风景园林中的浪漫主义审美的内涵[A]//中国风景园林学会.中国风景园林学会2012年会论文集：风景园林让生活更美好：下册.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467-468.

[8]石媛.中国古典园林月意象及其空间构建研究[D].长沙：中南林业科技大学，2013：17.

[9]刘破浪.师法自然，造景探源[D].长沙：中南林学院，2004：26-27.

[10]王胜霞.中国园林与英国自然风景园园林文化背景研究[D].天津：天津大学，2006：1.

[11]佘依爽.虚假的本质：从苏州园林看中国传统园林的隐逸观与自然观[J].城市·环境·设计，2007（3）：106-108.

[12]佚名.中国古诗词中月亮的象征意义[EB/OL].(2014-07-16)[2014-08-05].http://www.docin.com/p-864923575.html.

[13]傅绍良.论李白诗中的月亮意象与哲人风范[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3）：43-47.

[14]凯文·林奇.城市意象[M].方益萍，何晓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