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学长与北大校长
2014-11-22许翠琼
许翠琼
1940年3月5目,蔡元培在香港病逝。这时,僻居四川江津的陈独秀也已经是心力交瘁、疾病缠身。“人生自古谁无死”。陈独秀一生历经磨难、出生入死,对待生命的终结,早已有坦然面对的心态。但是,对于蔡元培的逝世,他却有着深切的哀悼和思念之情。
蔡元培因办报而认识皖城志士 陈独秀
光绪九年(1883年),16岁的蔡元培考中秀才;1889年参加浙江乡试,中了举人;次年赴京会试,中为贡士;1892年再次进京殿试,中为进士。1894年,蔡元培入翰林院。至此,他在科举取士的道路上,可谓遂了心愿。
陈独秀比蔡元培小11岁,自幼就讨厌束缚个性的八股文。父亲过早抛下了他,母亲含辛茹苦,一心指望他考秀才、中举人、会进士、当大官。用他后来的话说,为了“敷衍母亲”,才不得不在大哥的辅导下,“习八股,预备应考”。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他总算通过县考、府考。院试时,试卷的题目是《鱼鳌不可胜食也林木》。看罢如此不通的题目,他顿生厌恶之感,便用不屑和玩世的态度,胡乱地做起了文章,把《昭明文选》上荒谬的古文,和《康熙字典》上的所有鸟兽虫鱼草木的难字,草草地填满一篇煌煌大文。没想到这篇不通的文章,竟蒙住了不通的宗师,院试结束,他竟中了第一名秀才,母亲及全家分外高兴,而他却因此更加鄙薄科举。
次年,他去南京参加江南乡试,考场9天,亲身体验了《儒林外史》所揭露的腐朽愚昧、坑害人才的惨厉景象。他在“考屋”内呆呆的苦思苦想,已全无心思应付乡试。江南乡试,名落孙山,他已与举人断然无缘。但是,他的思想却有了质的飞跃,由选学妖孽转变为康梁维新派。他彻底摒弃科举之路,煞费苦心,花了很长时间,撰写《扬子江筹防刍议》和《扬子江形势论略》,希望清政府采纳他的加强长江防务的意见。这一年,他只有18岁。
20世纪初,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清政府被迫签定《辛丑条约》,中华民族任凭列强宰割。接着,沙俄重起事端,非但不按约从东北撤兵,反而提出“东三省置于俄国监督之下,不许它国干预”等要求,妄图永远霸占我国东北三省,俄国问题已成为中国内政外交的焦点。此时,蔡元培和陈独秀积极投身拒俄运动,成为坚定的反帝反封建的战士。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办报,利用报纸宣传爱国,鼓吹革命。
1903年8月,《苏报》被查封后,陈独秀应章士钊之邀,来到上海与章士钊、张继等编辑《国民日日报》。这份报纸的宗旨和《苏报》一样,因宣传“排满革命”而风行一时。清政府设置重重障碍,使它只办了3个多月,便不得不停刊。于是,陈独秀又回到安徽,于次年3月先在安庆后在芜湖办起《安徽俗话报》。这份报纸立论鲜明,装帧美观,赢得各界人士的喜爱,有“最开风气”之誉,堪与全国驰名的《杭州白话报》媲美。
《国民日日报》停刊后,蔡元培与刘师培、陈竟全等发起创刊《俄事警闻》,也就是后来的《警钟日报》。蔡元培因办报而知道“皖城志士”陈独秀,特别钦佩他锲而不舍的精神。1904年2月,黄兴领导的华兴会,密谋在11月16日举行长沙起义。杨笃生、章士钊为配合起义,在上海组织爱国协会,蔡元培也是其中的主要成员。如此惊天动地的壮举,老友章士钊当然忘不了陈独秀,立即函召其速来上海。陈独秀来到上海,参与的是暴动和暗杀的任务。在上海的1个多月,他几乎天天与蔡元培在试验室实验炸药,两人常常聚谈,相处亲密、融洽,为他们日后的友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蔡先生萃集的人才中陈独秀是佼佼者
1916年12月22日,蔡元培为接任北大校长事来到北京。几乎与此同时,陈独秀因上海亚东图书馆事也来到北京。蔡元培得知后,求贤若渴,前往拜访。1934年1月1目,蔡元培曾撰文回忆说:
我到京后,先访医专校长汤尔和君,问北大情形。他说:“……文科学长如未定,可请陈仲甫君,陈君现改名独秀,主编《新青年》杂志,确可为青年的指导者。”我对于陈君,本来有一种不忘的印象,就是我与刘申叔君同在《警钟日报》服务时,刘君语我:“有一种在芜湖发行的白话报,发起的若干人,都因困苦及危险而散去了,陈仲甫一个人又支持了好几个月。”现在听汤君的话,又翻阅了《新青年》,决意聘他。从汤君处探知陈君寓在前门外一旅馆,我即往访,与之订定。于是陈君来北大任文科学长。
1917年1月4目,蔡元培正式履任北大校长职。不出一周,蔡元培即以北京大学的名义致函教育部:“请派陈独秀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这是蔡元培到校后所办的第一件事,可见其对陈独秀的倚重。陈独秀来到北京大学,为文科改革制定了崭新的教育方针,这便是教育应是自动的、启发的、实用的、全身的,而不是他动的、灌输的、虚文的、单独的脑部教育。高等教育更不能等同于一般教育,应当以“研究学理”为主。时隔20年,蔡元培在《宇宙风》上发表《我在教育界的经验》时,还说“北大的整顿,自文科起”,而文科又是在陈独秀任学长后,“文学革命,思想自由的风气,遂大流行。”北大这才开了新局面。
北大出现的新气象,陈独秀自然是独有建树。但是,如果没有蔡元培的维护和支持,他是很难在北大存身的。1986年,梁漱溟先生在接受汪东林先生采访时,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北大的一切,当时,他和陈独秀同在北大执教,常有机会相见,他说:
我认为蔡先生萃集的各路人才中,陈独秀先生确是佼佼者。当时他是一名闯将,是影响最大,也是最能打开局面的人。但是,陈这人平时细行不检,说话不讲方式,直来直去,很不客气,经常得罪人,因而不少人怕他,乃至讨厌他,校内外都有反对他的人。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喜欢他,爱护他,蔡先生是最重要的一个,由五四而开端的新思潮、新文化运动,首先打开大局面的是陈独秀,他在这个阶段的历史功绩和作用,应该充分肯定。但是,如果得不到蔡元培先生的器重、维护和支持,以陈之所短,他很可能在北大站不住脚,而无用武之地。
蔡元培有着容纳百川的博大胸怀,北大可以自由地研究马克思主义,他说:“研究马克斯,不必即信仰马克斯。”正是因为有了宽松、自由的讨论氛围,北大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竟成为时尚,而由研究和探讨成为追求和信仰者,则不乏其人。他所聘请的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和北大图书馆主任李大钊,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北大图书馆助理员毛泽东,北大学生刘仁静、张国焘、陈公博等都是中共一大的代表。当然,这不是蔡元培意料中的事。
陈独秀鼓吹新文化运动,遭到封建守旧势力的嫉恨,他们造谣生事,甚至要挟蔡元培解聘陈独秀。1919年3月29日,在蔡元培召集的校务会议上,有人以陈独秀嫖妓的流言,对其“私德”进行攻击。蔡元培是北大进德会的倡导者,遂为之所惑,只得于4月8日召开文理科教授会议,决定文理科不设学长,改由教务长管理。陈独秀体面地离开北大。
蔡元培无意宽恕“顿挫”经历更不愿诿过与人
1920年2月陈独秀回到上海,开始他一生中最为精彩的政治历程。这期间,蔡元培整顿的北京大学一直被封建军阀视为异端,为暂避锋芒,他只得赴法国考察教育。11月22日途经上海时,陈独秀通知所有在上海的北大同仁,在一品香饭馆为蔡元培饯行。席间,陈独秀发表热情洋溢的欢迎词,说:“蔡先生自任校长以来,竭力扩充,而各方之阻力亦日大,如安福俱乐部当权时,即无日不思与北大反对,蔡先生之精神力用之于对付反对者三分之二;用之于对付整顿校务者,仅三分之一耳。”
1921年7月17日,蔡元培出席美国旧金山中国国民党本部为他举行的欢迎宴会。席间,他向中美人士热情介绍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说:“今中国之新文化运动,亦先从文学革命人手。陈独秀、胡适之、周作人、钱玄同诸氏所提倡之白话文学,已震动一时。吾敢断言为中国文艺中兴之起点。”9月20日蔡元培完成国外的考察,又回到北京大学。几乎与此同时,陈独秀也辞去广东教育委员长职回到上海,行使中共一大所推选的中央局书记职责。
1923年1月,因司法总长罗文干被非法逮捕案,蔡元培向黎元洪提出辞呈。他再也不能忍受如此践踏司法、蹂躏人权的行为,他的“好人政府”的善良愿望已成泡影。他以为一纸辞呈可以洁身自好,以示与龌龊政治泾渭分明。为此,他发表《关于不合作宣言》,呼吁好人统统退出政府,这样恶浊政府便自然倒台。而陈独秀对腐败的军阀、政客从不寄任何幻想,他不赞成老友的“好人政府”和“不合作主义”,发表文章说,“他这种高尚洁己的品行,我们当然要承认他比一班仍在北京‘供职的小人和庸才高明得万倍。”但是,作为“贤者”的蔡元培,恰恰有着“消极的”和“非民众的”“两个观念的缺点”。
1926年冬,他们两人难得地相会于上海亚东图书馆。当时国共两党正处于冷战、决裂的前夜。陈独秀提醒老友说,当前要“防止党内的左倾,防止党外的右倾”。这个“党外的右倾”,显然是指国民党内的反共倾向。1927年3月28目,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预备会议上,吴稚晖首先发难说:“3月6日,我曾问陈独秀,中国实行共产主义尚需多少年,陈独秀答以二十年。”蔡元培听罢,竟置老友忠告于不顾,随声附和,并拿出一些祸党“证据”。接着,便通过清党反共的《中国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咨》文。于是,吴稚晖的“纠察共产党人”,蔡元培的“取消共产党在国民党者的党籍”方案,都付诸实施。
大革命失败后,国共两党已由盟友变成敌手,但蔡元培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的政治过失已被蒋介石所利用,还在国民党党部演讲会上说,这次事变之所以酿成,是因为共产党“当时主张攻入上海租界,使风潮扩大。”陈独秀十分清楚蔡元培的“国民党元老”的政治影响力,立即在党的机关报《布尔塞维克》上发表文章,指出蔡元培没有说老实话,实际的情况是,“当时共产党并没有攻入租界的主张(有多种宣言布告可证),这是上海市民所知道的。”他们俨然以两个营垒的对手,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蔡元培从不掩饰他的这段被后人称为“顿挫”的历史。1934年1月10日至11日,香港《平民日报》连载回忆文章,文中对蔡元培的这段经历予以回护,而对吴稚晖多有指责。蔡元培读过这篇文章后极不满意,当即在报上批曰,此文“于我多恕词,而于稚晖多责备。”“律己不苟,而对人则绝对放任。”这就是蔡元培的风格,他无意宽怒这段经历,更不愿在分担历史责任时,全部诿过于人。
陈独秀心情上无数伤痕又增一伤痕
蔡元培极为欣赏陈独秀的个人风范,说陈独秀“忠于人,忠于事”。“近代学者人格之美,莫如陈独秀!”而令他“最不能忘的”是陈独秀的“毅力和责任心”。陈独秀一生受过4次牢狱之苦,而每次被捕,蔡元培都要竭尽全力为之游说、营救。1932年10月,陈独秀在上海被捕,10月23日,蔡元培即与杨杏佛、柳亚子、林语堂等致电南京国民党中央党部:“伏望矜惜耆旧,爱惜人才,特宽两观之诛,开其自新之路,学术幸甚,文化幸甚。”
大革命失败后,陈独秀提出国民会议的口号,终于与蔡元培有了认同。故而致国民党的营救电中,蔡元培对此特别予以表彰:“顾其反对暴动政策,斥红军为土匪,遂遭共党除名,实为欧美各立宪国议会中之共产党议员无异。”蔡元培用心良苦,巧为陈独秀作说辞,并没有产生什么缓颊作用,相反却召来国民党的一再警告,称蔡元培等“宽释陈独秀”的电报,是“徇情蔽护,为反动张目”。但蔡元培敢作敢为,竟两次到监狱看望陈独秀。
1933年4月,亚东图书馆再版《独秀文存》,蔡元培不顾仍在服刑的陈独秀的政治身份,依然为之作序。序文回忆了他们相识相处的经过,给予陈独秀以极大的信赖和赞扬,他说:
这部文存所存的,都是陈君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文,大抵取推翻旧习惯,创造新生命的态度;而文笔廉悍,足药拖沓含糊等病;即至今日,仍没有失掉青年模范文的资格。
蔡元培特别关注陈独秀的狱中生活,尤为推崇他静心做学问所取得的成果。1937年6月7日,蔡元培在《东方杂志》上看到发表的《实庵字说》,心情特别高兴,在当天的日记中记道:“第三十四卷第六号《东方杂志》,有《实庵字说》,为陈独秀所作,取声近之字说明相关之义,触类旁通,逼近太炎,唯太炎不信金文及甲骨文,而独秀不然,故更有理致。”
蔡元培在营救陈独秀、牛兰夫妇和邓演达等的实践活动中,目睹中国人权和民主自由横遭践踏的状况。他与宋庆龄、杨杏佛便酝酿成立一个专门组织,动员国内外的一切进步人士参与行动,共同营救政治犯,以保障人民的民主自由权利,这就是成立于1932年12月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宋庆龄为主席,蔡元培为副主席,杨杏佛为总干事。牛兰夫妇、陈独秀、许德衍、侯外庐、陈赓、余文化、刘煜生、廖承志、罗登贤、丁玲等人,都曾得到过蔡元培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营救和关心。
1933年2月12日,国民党南京市党部执委作出决议:“蔡元培、宋庆龄等擅组民权保障同盟,发表宣言,保障反革命及共党要犯,实破坏本党威信,逾越中委职权,应请中央解散该团体,并于蔡、宋等以警告。”6月18日,他们竟然将杨杏佛暗杀。蔡元培对国民党政权彻底绝望了。1937年11月,他离开上海来到香港,在这里过着寓公生活,直至生命终结。
蔡元培逝世后,陈独秀为之伤悼和痛惜,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弟前在金陵狱中多承蔡先生照拂,今乃先我而死,弟之心情上无数伤痕又增一伤痕矣!”两年后,陈独秀也在贫困的苦捱和疾病的煎熬中,悄然而凄凉地离开了这个纷纭多变的世界,而将一生的功与过,是与非,尽皆留与后人去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