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波有语
2014-11-22王丽文
王丽文
深秋的长白山脉,层林尽染,多彩的秋叶如纷飞的蝶,舞向云水之间。
残阳如血,夕辉晚照,东北抗联第五军一师的8名妇女团战士与另外百余名官兵,在经历了3个多月惨烈的千里西征后,来到了乌斯浑河岸边,准备渡河向北经马蹄沟、碾子沟,到依兰县土城子一带牡丹江边的克斯克山区,去寻找抗联二路军总部及第五军部。
但连绵的秋雨,将原本几十米宽的乌斯浑河河道,扩展到了百十多米。没有渡船,也看不见渡口,湍急的浊浪,奔腾咆哮,过河的希望极其渺茫。已经连续27天粒米未进的战士们,一直靠白水煮蘑菇、野菜度日,忍着饥饿行军打仗。眼下,衣衫褴褛、疲惫至极的战士们,只能在乌斯浑河与牡丹江的交汇处的柞木岗山露营,等待天亮后再做渡河的打算。
秋夜,荒无人烟的山谷温度降到了零下十度左右,冷气袭人。为了御寒,战士们拢起篝火。篝火旁,8位女战士背靠背地打起了瞌睡。
可23岁的指导员冷云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倾听着乌斯浑河的流水声,遥望着天穹上亮晶晶的星星。流水声里,传来的似乎是女儿奶声奶气的呼唤;一闪一闪的星星,渐渐地变成了女儿一眨一眨的毛茸茸的眼睛。屈指数来,女儿现在有半岁多了。想起女儿,冷云的心就会生出负疚,负疚自己未能尽到做母亲的责任。西征前那个月明风清之夜,她强忍着丈夫牺牲的悲痛,把刚刚出生两个月的女儿,交给军部副官谢清林送到依兰县一家朝鲜族老乡抚养。她搂着女儿,轻轻地拍着。女儿在她悲伤的《摇篮曲》中入睡,稚嫩的脸上挂着泪滴。她知道,在枪林弹雨中奋战,生命转瞬即逝,此行也许就是与女儿的永久分离。没有了爸爸,再没有了妈妈,女儿能否平安长大?
七七事变后,日伪当局为了进一步镇压东北人民的反抗,动员了6万余兵力,对乌苏里江、松花江、黑龙江下游进行空前规模的大讨伐。他们强制推行“集团部落”、“保甲连坐”等政策,威逼群众归并大屯,并以深沟高垒严密封锁,切断了抗联与百姓的联系。抗联的给养经常中断,弹药和军需品极难补充,东北城乡的地下党组织几乎损失殆尽,东北抗日游击战争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时期。为粉碎敌人“聚歼”抗联的企图,抗联第二路军主力于1938年5月向五常、舒兰一带西征,以期打通与南满、热河方面抗日部队的联系,开辟新的游击区域。
然而,在“内无给养,外有追兵”的困难处境中,经过几个月的辗转游击,西征部队已由出发时的680多人,减至100余人,西征的主要领导人、吉东省委书记宋一夫叛变投敌,抗联第4军军长李延平、副军长王光宇相继牺牲。30多名抗联女战士中也只剩下了指导员冷云,班长胡秀芝、杨贵珍,原第四军被服厂厂长安顺福,战士郭桂琴、黄桂清、王慧民、李凤善。
冷云的思绪,被枕在她怀里的小战士王慧民的梦呓打断了。小慧民的父亲是抗联第五军军部的副官,在前不久的一次战斗中倒在了血泊中。想到这里,冷云不由得抱紧了小慧民瘦弱的身躯。
爱情是残酷战争中蕴藉于心灵深处的一抹春色。此时,17岁的郭桂琴,满怀对恋人冯文礼的思念,睡眼朦胧地仰望着天上的半轮冷月,憧憬着抗战胜利的那天,与心爱的文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思念与憧憬交汇,恍惚间,她仿佛真地看见了带着大红花的文礼,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她。笑眯眯的文礼亲手挑起了红盖头,把她抱到了马背上……她高兴得笑出了声。笑声中,她找到了去年冬天冻掉的两个脚趾头。渐渐地,冻僵的双脚暖和了,原来是文礼把她的双脚放到了怀里。那一刻,一股暖流涌上了全身。
漂亮的杨贵珍,平日里总是喜欢在头上戴一朵野花。此时,她思念的是随队西征的丈夫宁满昌,不知道他的枪伤是否好转?而安顺福,也正在猜想着西征前送给老乡的儿子是否已经安睡?
朦胧中的战士们没有想到,篝火给他们带来温暖的同时,也带来了致命的危险。
夜半,一双邪恶的眼睛,发现了山谷里跳跃的篝火。很快,日本守备队收到了一支抗联部队在乌斯浑河岸边宿营的信息。熊谷大佐立即集合了一千多日伪军,向柞木岗子扑去。
骤然的枪声,划破了晨曦的静谧,惊醒了被重重包围的抗联战士,他们唯一的选择是渡过乌斯浑河突围。指挥员命令师部参谋金石峰带领女战士先行渡河。深谙水性的金石峰让女战士隐蔽在河边的柳条丛里,待自己寻找到安全的涉水路线后,再引领她们安全渡河。
金石峰刚刚游到对岸,敌军就发起了进攻。抗联战士一边反击,一边撤退。躲在柳条丛里的女战士们眼看着战友们不断惨死在敌人的枪口下,焦急万分。为了给大部队创造突围的机会,冷云果断地把女战士们分成3个小组,分别从隐蔽处同时开枪,将敌军的注意力吸引到她们这边。果然,敌人立即调转重机枪,组成重重火力网,步步向女战士藏身的河边逼近。
在凶残的敌人面前,女战士们没有惊慌退缩。在她们的掩护下,大部队从柞木岗方向得以突围。狰狞凶残的敌人在前,疯狂咆哮的乌斯浑河在后……而此时,女战士们只剩下了最后3颗手榴弹。
生死关头,冷云没有半点犹疑。她坚定地说:“同志们!我们是抗联的战士,我们宁死不能做俘虏!”女战士们纷纷响应:“一定要过河,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冷云、安顺福和杨贵珍用力把最后3颗手榴弹甩进了敌群。硝烟中,她们挺起胸膛,手挽着手踏进了乌斯浑河。迫击炮弹一刻不停地追逐着她们的身影,冷云肩头中弹,王慧民左胸受伤。激流中,胡秀芝扶住冷云,安顺福抱起王惠民,她们互相搀扶着,向河心艰难迈进。激烈的排炮在她们四周不停地炸响,渐行渐远的身影,慢慢沉进了寒冷的江水,随着乌斯浑河水汇入了牡丹江、松花江,去向了更广阔的海洋。一瞬间,乌斯浑河水里有了人类血液的色调。那色调如同经霜的红叶,泛着血色的光环。
东方欲晓,初升的太阳与滚滚的乌斯浑河水一起,记住了花季生命陨落的时刻——1938年10月20日。这一天,年龄最大的冷云和安顺福23岁,年龄最小的王慧民只有13岁,她们的平均年龄不到20岁。
带重兵袭击这支西征部队的目军熊谷大佐,记住了中国女性的坚强。此后不久,在被周保中率领的部队包围时,他感慨地说:中国女人是那样的英雄,死了的不怕,中国是灭亡不了的!话闭,绝望的他剖腹自杀。
时光流转了75年,花开花落四分之三的世纪,乌斯浑河的涟漪里仿佛依然闪烁着那一个个不息的灵魂,依旧保留着她们青春的体温,她们的果敢依然让人荡气回肠。在河水哀婉低吟的语速中,人们一直在不停地寻觅着她们与蓝天碧水永存的生命印迹。
最早的寻觅,始于八女殉难的当天晚上。突出重围的战友们回到乌斯浑河战场,沿着河岸向下游寻找烈士们的遗体。在河边的柳树茅子里,他们首先发现了王慧民的书包,书包里还有半个赖以充饥的萝卜;随后找到的是5具已被河水泡得变了形的烈士遗体,凭体态辨认,其中有冷云和王慧民。战友们含着眼泪,将遗体掩埋在岸边。
时任抗联第2路军总指挥的周保中,在11月4日写下了“乌斯浑河畔牡丹江岸将来应有烈女标芳”的日记。从此,乌斯浑河的流水,一直回旋在将军的心中。1944年霜染枫林的时节,在苏联担任国际88旅旅长的周保中,组织编演了以八女投江为内容的话剧《血泪仇》,教育抗联战士要像女英雄们那样,忠诚于祖国和人民,坚定驱逐日寇的必胜信心;1946年,在纪念抗战胜利1周年那天,时任辽吉军区司令的周保中,率骑兵警卫排风尘仆仆地赶到乌斯浑河八女殉难地,对天鸣枪,脱帽默哀,告慰英灵。
而最早让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民,了解八女投江英雄事迹的人,是东北电影制片厂的剧作家颜一烟。新中国成立前夕,她先后采访了周保中、冯仲云等一百多位抗联指战员。殉难于乌斯浑河的女英雄形象,在剧作家的眼里仿佛凤凰涅槃般升腾,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就圆满完成了电影剧本《中华女儿》的创作。影片于1950年获第5届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争取自由斗争奖”,成为新中国第一部获国际大奖的影片。世界电影史学者萨杜尔观看了这部影片后,把八位女英雄之死比作夏伯阳的牺牲。此后,赞颂八女投江的文艺作品不断问世。
最为悲痛的是八位女战士的亲人。其中,冷云的母亲因为想念女儿哭瞎了双眼;杨贵珍的父亲在1962年才得知女儿早已经牺牲。战友们千方百计地想找到冷云与安顺福当年送给老乡的孩子,可惜至今没有下落。
在八女投江70周年纪念日那天,林口县委、县政府在乌斯浑河畔八女牺牲地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面对涛涛的乌斯浑河水,耄耋老人冯文礼如雕塑般伫立。他刚刚从周保中将军当年的警卫员刘玉泉口中得知,自己苦苦寻觅了半个多世纪的恋人郭桂琴,早已殉国。
涛声波影里,映出的是郭桂琴17岁的俊秀面庞。冯文礼的思绪飞回到了70年前与郭桂琴分别时的情景:那天,羞涩的郭桂琴给即将随军西征的他送来了手套和围巾,他则回赠给少女一方手帕。小小的礼物凝聚着少男少女千丝万缕的脉脉温情,闪烁着人性和善的光芒。南征北战中,冯文礼常常将藏在身上的礼物捧在手里,忆念着恋人甜美的笑容。这份情意,随着岁月的年轮愈发沉重。如果郭桂琴还活着,应该是87岁了,他们膝下一定是儿孙满堂了。
然而,残酷的战争,带给亲情、爱情的是永远的创伤。
四
八位英雄的战友徐云卿,当年也是抗联第五军妇女团的战士,她和冷云等分手于西征前夕。1939年,当她听说了八女投江的故事后,眼前总是闪现着八位战友手挽手向她走来的画面。解放后,她心情沉重地撰写了《英雄的姐妹》一书,周保中将军亲笔为她的作品撰写了序文,高度赞扬了东北妇女参加抗日游击战争的英雄事迹。《英雄的姐妹》深受读者喜爱,不仅再版重印,还参加了国际文化交流图书展。
徐云卿的女儿白福兰是听着八女投江的故事长大的,母亲撰写八位战友事迹时的哀伤让她刻骨铭心——
残酷的战争可以使孩子早熟,逼迫孩子自觉地把个人和民族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
发展心理学认为,13岁是个人成长过程的分水岭——权威专家这样说。王慧民那时恰恰13岁,活泼天真。每天夜里,王慧民都要枕着徐云卿的胳膊入睡,可行军打仗,她却总像个小大人似的:常去炊事班帮着做饭,去伤病院送信。她常说的一句话是:“爸爸被鬼子打死了,妈妈和弟弟妹妹在家受罪。我是大女儿,我得快点儿把鬼子打走,好回家找他们。”
爱是力量的源泉。杨贵珍是徐云卿最熟悉的战友,徐云卿第一次在林口县刁翎镇见到杨贵珍的时候,发现她的头上插了一朵带孝的白花。原来,杨贵珍是个童养媳,结婚不到一年就死了丈夫。公婆恨她克死了儿子,总是打骂她,她觉得苦难没有尽头,甚至想到了死。在徐云卿的启发下,杨贵珍剪掉了疙瘩髻,穿上了抗联军装。入伍后很快就锻炼成了勇敢、坚强的战士,并与连长宁满昌结为夫妻。她深深地爱上了抗联部队,她说是抗联给了她新的生命。
离别的那天,杨贵珍与母亲难舍难分。她把爱人宁满昌送给她的红色毛线衣留给了徐云卿作纪念。离别时,杨贵珍紧紧地握着徐云卿的手说:“再见时,我一定无愧地伸出自己的手。”此后,徐云卿一直用这句话鞭策自己,努力工作。
五
冷云是典型的知识女性。从她遗留下来的裘皮袄和照片等物品中可以看出,假如没有战争,她会浪漫地过着知性女子的理想生活:当教师的她,身着旗袍,手持遮阳伞,周身散发着唐诗宋词的韵味,展现的是温柔婉约、安之若素的岁月;着戎装的她,从容凝重、倔强精干,传达出中国女性勇于承担历史使命和不屈不挠、不畏强暴的战斗意志。两张照片之间相距的时空,是中国女性在反侵略战争中由妩媚静好向勇敢坚定的断然转变。
在参加抗联前,冷云是党的地下工作者。为了组织的安全,她不得不与伪警察结婚;为了参加抗联,她顶着“私奔”的恶名离开家。她告别校友说:“我们这一生都交给了党,在哪里工作都是为了挽救我们的祖国。”她在赠给校友的留言中写道:“两山不能迁,两人能相见,盼那天相逢,祖国换新颜。”她把所有美好的向往,都化作了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力量。
在抗战中,冷云等抗联女战士所承担的角色最为复杂。身为战士的同时,她们还是惦记父母双亲的女儿,也是思念儿女的母亲,还是牵挂丈夫的妻子。多重的角色,使她们更加珍惜生命。然而,战争使她们失去了这多重的身份。在战场上,她们甚至消失了女性柔弱的性别特征,不得不挑战女性的生理特点,承受其中的苦恼与麻烦:她们用破布、捶软的树皮里层纤维代替月经垫,长途行军磨破了阴部和大腿,有时候甚至引起流血化脓;不少抗联女战士都是在深山老林,甚至是马背上、战场上度过分娩这道“鬼门关”的。只有在战斗的间隙,她们才能够以阳刚之美的品质,展现出阴柔之美的情怀。采野菜、扒树皮、煮蘑菇、补衣服是她们的强项;唱歌是她们在抗联队伍中最有诗意的享受。徐云卿多少年后还记得王慧民最喜欢唱的那首歌:“日出东方分外红,曙光照满城,大家快觉醒,看看鬼子多奸凶,国家人民全叫它坑。”
她们的坚强,让我对伏契克的话深有感悟:“每一个忠实于未来,为了美好的未来而牺牲的人都是一座石质的雕像。”“而每一个妄想阻挡革命洪流的腐朽过时的人,即使他现在带着金色的肩章,他也只能是一个朽木雕成的木偶。”她们的英勇,让我看到了“石质雕像”与“朽木玩偶”的强烈反差。
那是怯懦、自私的一群。他们在生命还没有死亡之前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其中,有抗联第二路军西征部队主要领导人、吉东省委书记、抗联第五军政治部主任宋一夫。1938年7月31日夜,在西征部队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对前途绝望的宋一夫,以巡查岗哨为由,携款带枪,偷偷叛逃。在他的引领下,巴彦、木兰、东兴的数百名中共党员及爱国群众惨遭杀害。1939年2月1目,中共吉东省委执行部发出通告,永远开除宋一夫的党籍;1946年宋一夫被哈尔滨人民政府逮捕处决。
还有一个“朽木木偶”是抗联第二路军西征部队另一个领导人、抗联一师师长关书范。在八名女战士用生命掩护了他和部队转移之后,被吓破了胆的他经常在部队中散布悲观失望情绪和假投降理论。他借口外出侦察,背着第五军领导秘密与敌人达成投降协定。1939年1月,周保中得知关书范准备投敌变节后,立即召开吉东省委干部会议,将关书范开除出党,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判处死刑。1月15日,关书范随敌伪工作班到刁翎时被逮捕,16日凌晨被枪决。
直接向日军告密,造成八女投江牺牲的“朽木木偶”是葛海禄。他原是抗联第八军军长谢文东(1939年叛变)的副官,因贪生怕死叛变投敌,当了日伪特务。那天晚上,他在“侦察守望哨”发现柞木岗子附近的篝火后,遂向日本守备队告密。1955年,他被公审枪决。
历史公正而无情,越是贪生怕死的懦夫越是短寿;而八位女性,虽死犹生。正如英国哲学家培根所说:“死亡征服不了伟大的灵魂”。
清波有语。乌斯浑河呜咽的流水,朝朝暮暮地诉说着:八位女英雄的精神足以吸引今生来世的人们,永生坚定对崇高使命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