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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久违的春天与诗相遇

2014-11-21邢海珍

岁月 2014年11期
关键词:春生诗人诗歌

邢海珍

诗歌在人的心灵中生长,而凡生长的事物大约都与春天有关。我是说诗歌与生命的春天有关,它的诞生、它的成长都离不开这种季节性的沉沉泥土的温情和轻风细雨的柔媚。虽然有人说“愤怒出诗人”,有人说诗人是暴风雨中博击的海燕,但我更相信诗心是平和温软的。

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诗人心中应该挽留着一个深远的春天。逯春生就是这样一位诗人,他和他的诗都是在春天的土地上长大的,他所有的文字都与他心中的春天有关。多年来与他的人接触,品读他优美的诗句,我都为他的春天般的宽厚和深情所打动。他的性格一如兄长,慈爱中包含着刚毅,他的诗像沉静的湖水,坦然存在、波澜不惊,但内在却蕴藏着足够的激情。而这一切都是从春天开始的,自然界这个富有开创性格的季节本身就是诗性的,万物萌动,希冀的火在燃烧,情性勃发,不断张扬着生长的力量。

我和逯春生当年生活在相邻的两个县,是一脉黑土、山水相连,我们都努力写诗,但很少见面。前两年,他也来到我多年工作的绥化,同住一个城市,有了经常交流的机会,我们成了很说得来,很相知的朋友。诗人逯春生的职业不是诗人而是警察,他热爱警察职业,又执著于诗歌创作,他是全省乃至全国非常有名的公安诗人。他把文与武水乳交融地结合起来,是水火相容,是刚柔并济,作为诗人他又把绥化的公安文联办得有声有色,一大批警察写诗作文、书法绘画风生水起,成为绥化黑土地上的文化亮点。在他的工作岗位上,他大力推动大力弘扬“公安诗歌”,他把诗与自己的职业紧紧联系在一起。

在《关于警察与诗歌的断想》一文中,逯春生写下了这样发自肺腑的话:“我们都读过诗,因为我们幸运地成长在一个诗歌的国度,但未必每个人都热爱诗歌,写诗的警察更少。我相信,其实很多警察是有读诗、写诗这个想法的,只不过工作太累,时间太紧,案子、位子、车子、妻子、孩子,似乎哪一个都比诗歌重要。但是,案子永远办不完,位子是穷尽一生也看不完的连续剧,车子的品牌其实和道路的长短没有关系,妻子和孩子更有操不完的心,诗书长相伴,有诗意的家、有真情的人生才更加温馨,更值得回味。诗歌无助于我们人生的高度,却可以提高我们人生的纯度。我们未必都要做一个诗人,但是警察这个职业不能缺少诗性。诗性对于警察,有些时候就是人性,它是用忠诚正直的笔蘸着良心的墨写成的。”(《啄木鸟》2013年第2期)读了这些话,我对逯春生这位写诗的警察和有责任感的诗人充满敬意。我知道他热爱自己的警察事业,他心中揣着有温度的诗歌,他用可贵的诗性,用文字之光为灵魂指路,用真情的热度为生命升温。

逯春生的一本诗集名字就叫《久违的春天》,季节的更迭和流逝,对于一位心性敏感的诗人来说是重要的,尤其北方冬季漫长,当春天的脚步走来时,他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诗人喜欢春天,我注意到他诗歌题目中有“春天”字样的诗真是太多了,所以这样一本以“春天”来命名的诗集是名副其实的。他有一首诗,题目就是《春天》,春生的这首当属早期的作品写得单纯质朴:“白云落在山坡/冬天流进小河/在这个香草和生命/一起泛青的季节/我背负着故乡的思念/心中装满母亲的嘱托/流浪在曾经开满/蒲公英的土地/回眸之间/去年的那树丁香/又一次绽放/就像我心中的热爱永远年轻”。诗人写春天,没有过多的曲折,而把“泛青”的土地的温润与“故乡的思念”、与“母亲的嘱托”联系起来。“流浪”寄托着人生命运的某种失落,蒲公英花开,提供了包含着苦味的意象。结尾处的“丁香”绽放,其中不无偶然性,但诗人却以比喻式的大跳跃,一下子进入到了“我心中的热爱”这样的层面,并以“永远年轻”暗暗与“春天”的题旨关联,显出了抒情的老到。

逯春生写诗重视灵性,无论选景取物或是节奏旋律都不失自然优美,而他又能在字里行间发挥一种思考的优势,以敏捷和悟性来实现诗的意义的延展,努力开拓诗的意象和意境的空间。《有时候》连用了十几个“有时候”来引发思绪,诗在不经意的推进中阐发了深邃的人生哲理,尤其以绵长的余韵让人流连感叹。在结尾一节中,诗人这样写道:“有时候高飞的燕子/更渴望低矮的屋檐/有时候刚刚破土的嫩芽/更向往高远的蓝天/有时候我们耗尽了一生的心血/也未必求得的幸福/其实就在你忙忙碌碌的身边/有时候我们梦昧以求的心愿/往往不过是一个/不期而遇的瞬间”。这种近似于歌谣式的咏唱,细品起来却是意象化的建构,“有时候”形成了“瞬间”的跳跃,断而非断的连续性就像生命的链条,把“悟性”的珠子穿起来。在许多看似平常的事物中,诗人深入其里,而且深得其味。“燕子”“屋檐”“蓝天”这些指向世界人生的物质性内容,蕴含着饱满的诗的玄机,有着让人体味不尽的哲思和韵致。明代诗论家胡应麟在《诗薮》中说:“诗作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张少康主编《中国历代文论精品》第546页,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6月。)所谓“体格声调”多指诗的外在形态,其中可以有一定的法则让诗人的创造参照取法,而“兴象风神”是由意象和意境所产生的更内在的精神气度,是来自悟性,与情怀和深度有关。逯春生注重诗的“体格声调”,从外在形式上,他的诗给人一种亲和性,像这首《有时候》就以诗题话语在诗中的反复出现构成了独特的气场和张力效应,使“兴象风神”如影随形,而且有着充沛的感染力,感性的物象与理性的思辨融合在一起,使“无方可执”的“兴象风神”在无形的动态中获得了一种接受的稳定性。

逯春生重视诗的灵性,但他的诗又没有凌空蹈虚的毛病,他更重视从厚重扎实的生活底蕴出发,进而抵达升华之后更为纯粹的诗的境界。任何诗意的创造都不是从天上飞来的,是泥土中生长的绿芽,是雨雾中闪现的虹霓。生活的积累对于诗人来说,决不是可有可无的摆设,而是决定诗之成败的大端,它牵系着艺术表现由内到外的身家性命。他最重视自我内心情感的冲动,他把抒情作为诗的本质,他在情感的表达中完成诗意的创造。对于警察职业,他在诗中所表现的内容是一种生活积累的重量,是一种真情的力度,而不是应景之作或表面文章。在歌颂优秀的公安女干部任长霞的题为《春天,我们在寻找一位女人的身影》的诗中,逯春生写下了这样情感充沛和生活内蕴丰富的诗句:“今年的春天/青草伸出了嫩绿的小手/掬起了露珠对阳光的感动/穿越了晨雾的小鸟在向原野诉说/一个娇小的女人/如何走过了高大的一生/平凡而传奇的故事/怎样使每一颗善良的心永驻虔诚/四十年的行程/走得好辛苦好辛苦/浓缩了大爱的身躯啊/凝聚着/战士对正义的敬畏/绿叶对土地的忠诚……”。这样的颂歌写得深沉蕴藉,情感从心中流出,读来十分动人。这样的诗是凭真情立足,特别注重发挥新诗的传统优势,表意清晰透彻,有形象、有理性,讲究思辨的深度。诗虽然不无抒情的直接性,但却克服了直白的弊端,追求一种曲折婉转的效果。诗人写美好的自然景物,写青草“嫩绿的小手”,写露珠的感动,从桃花看到了“温柔似水”的微笑,从风中看到了“侠骨千钧”、诗没有停留在自然的层面,而把自然注入了一定的象征性,重在表现人性的高洁之美。这样的诗在政治性的题材中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流畅大气,表现出一种情境的高格,没有任何庸俗之感。endprint

《对面的那个人》写的是警察面对一个逃犯的复杂心理形态,诗人人性的正义目光触及阴暗和罪恶,但其中的良知和悲悯是真诚的,推己及人,表现出一种同情之心和对于迷途知返的期待:“你还坐在那里/用一杯茶的时间/回忆天涯迢迢的逃亡之旅/茶杯透明/一滴水足以/泛起你心底/绿叶纷纷”。诗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切入,写警察强悍、铁血精神的另一面,在沉缓的语势中表现内心世界的柔软,这是一种“低调”的叙述方式,但却富有特殊的感染力。诗人抓住细微处,从一杯茶开始,于静处写动,表面无声,内心深处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母亲、妻子和孩子,可以说这是人性人情中的软肋,是体现其悲剧性价值的核心要素。逯春生的诗笔非常自如沉稳,叙说不急不躁,诗意的内涵饱满而富有张力,充分表现出一种坚实的成熟气象。

诗人邰筐在引述了《庄子》开头“北冥有鱼”一段话之后有了这样深刻的议论,他说:“一个人写作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鲲变‘鹏的过程。只有语言生出了翅膀,才能飞离地面飞离现实,找到那种轻盈的感觉。而‘北海是现实中的故乡,‘南海是精神的故乡。一个人一生的写作,就是从北海到南海的迁徒过程,就是从现实家园出发,去寻找精神家园的过程。”(林莽、蓝野主编《三十位诗人的十年》第304-305页,漓江出版社2012年12月。)写作就是语言不断生成和超越的过程,就是由“现实家园到精神家园”的过程。作为一个诗人,逯春生十分注重语言功夫的修炼,形成了质朴、内敛,有灵性,饱含张力的艺术风格。像《一只土豆遗落在街头》这样的诗写一个土豆“遗落”,抒发生命的感慨和内心所深怀的悲悯之情。像《写给王江》这样的诗没有仅仅停留在生命过程的表象之上,而是深入挖掘人生命运的本质,有一种思辨的冲击力和沉郁的底气在诗意中回旋。

从后来他所写的组诗《北京纪事》和长诗《黑夜,生长的树叶和花朵》,我看到了逯春生的诗写得越来越好的趋向。这或许是生命质量的一种新的增值,或许是对诗歌表现的一种更深入的悟性,站在无边无际的大千世界之上,他更关注一些微妙之处,展现了诗意的又一种有意味的风景。在这样的诗中,我为诗人高兴的是,他更重视不动声色地找到许多心灵的细节,他通过文字发出了更内在更久远的声音,素朴智慧的力量让我震撼了。诗人在反思和回忆中实现了一种超越,从“现实家园”开始,他的坚实的脚步迈进了“精神家园”。《北京纪事》中的那首《好好地》给我带来了惊喜,这应该是逯春生极有深度的独具匠心的诗作。诗人抓住方言的契机,充分地抒写了生命中的一种精神惯性,反复地重复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词汇,把人带入了有些失落有些茫然的抒情空间,而回过头来他又似乎看到了远方的某种暖色:

“醉酒之余的暗夜/我混沌的大脑开始紊乱/对自己也是对这个陌生的天空嘀咕/前面行走后面有车好好地/大树叶落时光伐倒树根好好地/啃着羊羯子想起了山羊胡子和青草/好好地……”。诗人把“好好地”这样一个东北的方言词汇纳入诗中,从一个独特的角度打开了内在世界,是近在耳边的亲人嘱托的低语,是遥远而渐渐模糊的童年和故乡的记忆。这样简单的几个字,却可以唤醒沉睡在时光中的事物,找回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生命碎片,使灵魂的漂浮状态重新回归到本真的情境中来。即使是醉酒的“混沌”之时,诗人逯春生还是不断地把善意的口语式方言重复下去,“好好地”,让人感知一种心的温暖气息,对这世界和人生当真是一种难以割舍的眷顾。

长诗《黑夜,生长的树叶和花朵》是诗人逯春生更富有心性内涵的诗作,他以文字的宁静和朴素敞开了更深远更宽广的世界。这样的诗也许不是那么完美,但它却可以纳入好诗的行列,它从一种沉重的、低调的叙述风格中充分表现了诗人优雅、善性的内在世界,我特别看好诗人那些极具个人化的情境,他在诗中彰显了一种细节的有些钝感的张力。长诗具有很强的叙事性特点,其中的人物和事件的表现都是很节制的,寥寥数笔便有了深广的世界人生的内涵,他在诗中写到一位小学校长:“在我初中校园门口/遭遇了我小学的校长/他从黄军装的上衣口袋/掏出一道数学题/这道题真的很难解/一直到他因此而失去民办教师的资格/一直到遗孤的他去了日本……”。我说这是诗人在情感迷醉状态下写的诗,多年前的往事让人在内心生出许多感慨,但诗人不是直抒胸臆,而是通过校长的一道难题,两次相遇来负载人情的内核,其中寓含了时代和社会沧桑之变的象征之维。诗人个人的经历以细节的形态作为具象的诗意境界出现是深远的、有历史根性的表达,他的精神天地是极为开阔的。

著名诗人雷抒雁说:“文学的写作,始于经验,但经验有两种,一是个人的经验,一是社会共有的经验。这两种经验的兼顾和相互关照,会使文学作品达到一个较高境界,即所谓,对一个人是真实的,对千百万人也是真实的;反过来说,也成立。”(《激情编年——雷抒雁诗选》第10页,作家出版社2008年9月。)逯春生把个人的和社会共有的经验有机地融合起来,形成了一种发自心底的诗性认知,他在自我琐事的回忆中努力地实现着社会和人性的大目标。在《黑夜,生长的树叶和花朵》中,诗人写下了这样的片断:“在有阳光的星期天/我喜欢在小院豆角架旁/修理自行车/像战士熟练地拆开枪支/然后快速地合拢/在我还没有明白单位为啥非要/为我配备轿车时/我离开了那个城市……”。这样近于散文化的较为松弛的叙述,如溪中之水顺乎自然地流淌出来,看似不经意的文字却是对生命现实的深切反思,这样的诗意表现是不同寻常的,可以说诗人的心灵正走向了“两种经验的兼顾和相互关照”的境界。自行车的意象是在社会人生大背景下显现出意义深度的,它不是一个孤立的东西,“它们身上的灰尘和锈迹/足以消耗我一生的时间”,我们可以读出其中感叹的活性,是与生命的本质连在一起的。

从近期的一些诗作中看逯春生的诗,诗人似乎正在发生着一些变化,他试图努力从自己多年写作的局限中走出来,我想这将是他一次飞升的机会。像《北京纪事》和《黑夜,生长的树叶和花朵》这样的诗确实向我们展开了更开阔的前景,如果克服了某种过程性的简陋之后,他将会有意想不到的起色。

逯春生是一位歌唱春天的诗人,春天预示了他诗歌的生命活力,尤其在冬季过于漫长的北方,与春天相遇自然是一种奇妙的机缘,其实春天对每个生命来说都是极其珍贵的,我们是用生命数着一个一个春天,这或许是更美好更重要的诗。在久违的春天与诗相遇,这是诗人逯春生人生和生命的幸运,我相信努力着的诗人正与天机相逢,他和他的诗将在美好的春天里生长出更绚丽的风景,会为我们生存的世界献上精彩的、意味深长的灵魂的花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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