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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落的日子

2014-11-21付大伟

岁月 2014年11期

付大伟,本名付杰,85年生人,客居济南。文字散见《山花》、《西湖》、《文学与人生》、《野草》、《西部散文选刊》等刊。曾获首届浙江作家网青年文学奖提名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

余晖倾斜,Z城像片干面包,表面抹满金黄。阳光泛着古铜色,撵着车跑。我多么钟情向晚暧昧的天幕:她离我越远,我便越难过,好像冲动是体内的闹铃,离别变得分秒必争。最后的吉光片羽洒下来,不过是施舍。回想在办公室的一天内,你拒绝了多少自然的馈赠,高尚得像位隐士——大多数人满足于蜗缩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他们身边环绕着一排排自己说不清,而又面无表情的省略号;又像蒲公英般敏感,随便一阵风的理由,就将复杂的表情吹散在数个房间里。

当头顶上空无限大时,深感黑夜就像一位智者的亲临。他飞驰的智慧代表了时间,人们在他压迫式的“盘问”下,焦虑地燃起了街灯,望着光纵横的流水线,开始反思内心的虚实。黑夜,开始逃离,让所有赤裸的心安睡。发生这一切的前几个小时,黄昏里的最后几分钟,我把脖子习惯性地扭向窗外。每当想看最后一眼,可巧,方向盘都准确地拐向南方(我住的方向)——它再没有一席之地。一排排高大的建筑瞬时簇拥眼前,纷纷阻挡迎接目光的夕照。建筑像彼此吸引的矩形磁铁,靠得很近,有种说不出的暧昧。楼有间隙,透射过来的纤弱,被锋利的楼影拦腰斩断,车疾驰,把碎撕成碎。

大街小巷里弥漫的暑蒸,随风而行,像大朵的云飘来飘去,撞上,软塌塌的,没有生命危险,却温柔得要命。临窗倚靠,一个给身体放松警惕的时刻,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半年前的迁移。说不清是以什么身份,依靠脚下的路而熟识的意象重新变成一个内在记忆。生命中的某个雪天,T城渐行渐远,微缩一团,在一个人的自我取暖中慢慢融化。

我无法不成为自身的律师。直至今日,我仍一直浪漫地辩解:T城,只是我走失的第一个情人。清楚一点说,即是我对美好事物认知过程的一次失手,也许更会蔓延到将来。我们于某日林间漫步,浓浊的气雾令我慌乱中错认了她的手,撞至纤细的树精,方呼是树影婆娑的错。这种荒唐而不失妙趣的想法只要存在一天,就证明我还没走向衰败。管他呢,我固执地认定:一个没有幻想的异乡人,其身体的钟摆始终在理想和现实间做机械流浪,永远没有归期和情爱。

冬季来临。流动,比守住她的爱情更艰难。

我回忆起,我是在一个炎炎夏日突然决定留下来坚守T城。坚守,对身边人说,不过是个谎言和措辞。信誓旦旦的第二天我就无比难过。看似坚决的背后——脸部的某条神经却背叛了现场。那块本来平静,却倏然不息止跳动的肌肉,令我不得不背过身去,做最后自我征服式的内心独白和宣言。这个背景下,诞生的是一个复杂的还在发育的梦;裹挟了理想、爱情、盲目、虚荣和挣扎的梦;让你在一瞬间纯粹,热血澎湃,而数小时之后茫然不知出路的梦。这个臭小子曾一度把它与世隔绝了,今天拿出来,很难找到新鲜不至于重复的激情。同学们作鸟兽散,我留下来准备过冬。仔细想想,他们跟我一样,表完态,就把自己扔进一条坑道,干净利落,吹响冲锋号。此时,年轻执意要与霸道和勇敢这类词走得很近,才能证明它珍贵的“第一次”。

从一条不知名的小街上采购。不远处的工棚外,一群有说笑的工人盘腿坐在沥青路面上打扑克,为一张小丑、国王的牌吵得面红耳赤。印象中,像他们这样在T城建设的工人似乎早已被定位为“铸在混凝土套子里的人”。于是,每逢遇见,我都想上前捏捏他们粗壮的胳膊、腿肚子,心想那一定是最坚硬和最忠实的部分。那骨子里酸溜溜的,挥之不去的体味,也固守在这躯壳里,有了形状,连同这座城市里的其他味道,一起发酵。发酵,还有我的,混在一起,一天比一天浓烈,冲得我头昏脑胀。

一个恍惚的下午,我被一片落叶准确击中,真疼。它经过一个春天的孕育,一个夏天的成长,已经变得足够肥厚宽大。我嘲笑它贪婪,汲取了太多的养分而身形臃肿。我渐感到:落下,只是一个清心寡欲的物理变化,下落,则需要承受滞空带来的负重和丧失诱惑的失落。冥冥中,这片落叶其实并不属于时间,只属于自身有限的空间。

始终要持个态度留在T城。我试图从身边的世界挖掘根源,发现正如那些光怪陆离的生活浇筑到某个华美的房间,人们都会报之艳羡那样,我为此萌生出原始的冲动和狂喜。及至离开,都无法肯定自己是失落还是庆幸。坐在我所谋求的办公室内,像其他人一样享受着空调和宽敞明亮的环境。室外,鞍山西道已在眼前蒙了一层浮动的蒸汽。酷热和焦灼,让我仔细感知着自己目前的位置、准确的坐标——对楼人的方位在一片朦胧中已辨别不清。也许,他们也在试图将我看清,而我已经没有时间观察他们了。一期期的选题、策划、编辑任务已把我的精力榨干,我需要证明:一个举无轻重的打工者,在这座繁盛而暗朽的城市里,在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上,我所想抵达的一切。于是,整个夏季太漫长了……

我住在前一栋楼的投影里。前一栋楼里住满了鸽子。它们自觉地聚集在这待拆的只剩骨架的居民楼内。一个不知名的邋遢的男人在早晨常来投食,他们成为好朋友。楼影扁长,阴翳,颜色青灰,我近距离观察过这种色调,试图努力在自己的画作里搜寻。我记得,画面里呈现的灰是高级灰,一种区别于惰性的黑色渐变的活跃色彩,干净,灵动。为画而画,为美存在。而识别眼前的灰,我竟糊涂了。这种灰有像漩涡一样的拖曳力,深幽,溺于准确的坐标中;边缘规整锋利,有切肤之感;大面积的倾斜犹如四方杯中摇晃的灰咖啡。我把这种感受与来访者分享,(事实上,只有一位从京城赶来探望的同学),他简洁总结道:“这间屋子寒气逼人,你需要在阳光下成长。”为此,他甚至热心地给我买了个电热煲,鲜红色的外套,置在房间里格外扎眼。望着这点红,每每在晚间回家时感到热血涌动。从另一种角度看,生命终于有点哲学味道了。

雪夜,像某个不铺张的节日,悄然降临。那时节,寒气比任何时候来得都急,它们被推搡到一处狭窄的胡同内,三窜两跳地直灌入一幢如同冰窖的六层小居民楼。没有炉火和暖气,我只得把窗子紧闭,玻璃面上爬满汽化后朦胧的遗痕。我的房间,直冲过道住着两个广东女孩,她们咿咿呀呀的语言和在空中比划着费解的手势令我茫然,但友好。因为毕业创作,她们夜间回来很晚。笨重的油画板敲击墙面的沉重的“咚咚”声,经常把我从美好憧憬的幽梦中惊醒,并渐渐成为习惯。

在一个个寂静的雪夜里突然醒来,那双无所事事失眠的眼睛成为黑色壁垒里最为吊诡和忧郁的镜头。

我望着窗外纷繁凋落的雪花,深感那是大自然自我净化时一种过剩的浪费。它们在夜间铺天抢地地洒满人间大地,或融化,或残积在地球一层薄薄的人类文明上,最终都消失于无形的白昼。我开始担心,我所度过的那些坚守的日子,那些为美好期冀而做出的努力,也最终在绊扯中走向剥落。

我急切地拉下灯线,扫视间,骤然发现昏明之间唯一与往日不同的是,床尾又散落下许多墙皮,洁白的墙面终于在时间的软磨硬泡中破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