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论
2014-11-20丁芒
丁芒
诗是人生意义提纯、集萃的表现,又是审美想象的凝结与发挥。人生印象即人们对生命现象的观察,人生感受即人们对生命意义的体悟,两者结合,形成客观世界与主观把握的相融相映、互动互进,从而形成诗歌的意向。这种人生体验(生命原力)和审美认知趋向的结体,就是具有稳定、广泛、持久的美学效率的艺术形象——情感意象。现代思维科学认为思维有三个层次:线形的抽象思维,面形的形象思维,立体的意象思维。意象思维是达到悟性高度的更具隐性的思维,意象就是赋有比较稳定的思想意识内涵的形象。
那么什么是“意境”呢?“意象”与“意境”的定义有别吗?《辞海》中没有“意象”条目,先抄录“意境”条目全文:“文艺作品中所描绘的生活图景和表现的思想感情融合一致而形成的一种艺术境界,能使读者通过想象和联想,如身入其境,在思想感情上受到感染。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家常以意境的高下,来衡鉴作品的成败;但往往由于过分强调作者个人的主观感受,流于玄秘,造成脱离现实的倾向。优秀的文学艺术.往往能使情与景、意与境交融在一起.塑造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产生强烈的感染力。”由此可知“意境”与“意象”在其本源意义上并无二致,都是客观世界的生活图景与主观世界的思想感情的融合。西诗强调意象,我国历来强调意境,由于我们日常说惯了、用惯了.也就不觉得它们之间有多大的差别。
《中华诗词》2008年11月号发表了我的《抒情建構论》之后,主编杨金亭兄在玉溪笔会期间,又给我出了个题目,要我进一步研究“意境”问题,这才引起我探究的欲望。翻阅了一些中国古典诗学论著及当代学者如李元洛、朱寿桐等的有关著作,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作了一番探讨。我不想重复罗列意境说的发展历史,只作意境本体的研究。为避免空泛,乃举自己的一首诗作为例,非以自诩,亲身体悟.更利于阐明自己的观点。例诗《长城颂》:
群山锁起供磨刀,砺我中华剑气豪。
枕畔千年风雨夜,城头十万马萧萧。
1、意境是诗人对客观世界所作深度思维所达到的最高境界。
一般说人的悟性思维有四大“元素”(李元洛语),即生活、时代、民族、个性。诗人从这四个方面的体验中,升华其宇宙观、道德观、价值观、归属感、责任感等,从而综合成他比较稳定的思想意识和审美准则。当他面临一个题材,不管是家国大事、个人祸福,还是风花雪月、山水虫鱼,这四个方面也就成了他升华诗意的四大向度,无不想在这样的高度上建构其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以产生强烈的感染力。
我是看了电视剧《大刀》深受感动,即兴写此《长城颂》的。长城这题材好大,古今写长城的诗好多!全球会唱“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人达几十亿!现在28个字的小瓶里注入这个汪洋大海,谈何容易!但又不能捡现成、谈套话,没有独特新颖的构思,以传达众所周知的高迈的意境,根本不必写。但是,我军在喜峰口挥起大刀痛砍日寇的场景,老是在我眼前脑际萦绕,泪水催促我,我实在想写。终于找到突破口:这锋利的大刀不正是中华民族卫国抗敌精神的象征吗?这长城不正是我们民族精神的“磨刀石”吗?这样延伸一想,主体意象找到了,放射出来的刀光剑影所代表的民族气节、奋斗精神,如水夺壑,奔注我的笔尖。在我眼前脑际浮现的是卫国壮士踏城磨刀的巨大艺术形象,霍霍之声盈耳,慷慨激越之气冲天。这大概就是诗的意境初步形成了吧?
二、意境是全诗思想感情的制高点,统率全诗的意象建构、内包外延,聚焦于此。
锁起群山为城,壮士踏城磨刀,虚拟的实象,其象征性涵盖的范畴.大至整个中华民族、神州大地,长至几千年历史。光凭一个主体意象微觉单薄,磅薄大气的意境是支撑不住的。但只有两句的余地了,诗的算术概念不同一般,少即是多,以少胜多。如何建构典型意象、民族壮慨,以支撑、丰富对全诗意境的“造势”?于是视线突然扫向广袤的时空,中华民族人民大众、志士仁人,千年来都是心系家国安危,寝食难安,因而长城上从来都是奔腾着千百万的卫国壮士、民族英雄。这两个分枝意象向全诗主体意象一聚焦,便无限扩大了、丰富了、凸显了壮士踏城磨刀的意境内涵。可以说,诗的意境构思,给全诗的意象建构.提供了想象的线索、方向,范围;意境是全诗众多意象的总和,融合,升华,它体现了全诗的综合美。
三、意境是悟性思维的产物,虽与全诗写作过程相伴终始,本身却是一片“空中楼阁”。
李泽厚认为意境是“生活形象的客观反映方面和艺术家情思理想的主观方面……这两方面有机统一中所反映出来的客观生活的本质真实”。“境和意本身又是两对范畴的统一,境是形与神的统一,意是情与理的统一。……艺术的意境是形神情理的统一。”李元洛认为意境“作为丰富的美学想象的产物,它具有直接性与间接性的特点”。直接性,就是作者通过作为艺术媒介的语言所创造的意境,又可称为实的意境。间接性是指源于作品而活跃在读者的联想和想象之中,进行了再创造的美学境界。因此,“艺术家的全部技巧,就是引起读者审美再创造的刺激物”(克罗齐语)。诗人创造的意境,只有经过读者的发现、补充和再创造,才终于完成。
可见,作者的意境创造,与读者对同一诗的意境再创造,是相互逆反的过程。诗人从实到虚,从建构若干意象的基础上,融合升华,创造意境彩虹云霞,并留出虚白:读者则从虚到实,从意境的云霞中,从虚白的迷离惝恍中,在原诗若干原始意象的基础上,生发更多的想象与联想。《长城颂》示形(语言)于外的不过是壮士踏城磨刀、人民忧国艰危、英雄慷慨赴战的三个实景,在此基础上融合升腾出意境的云霞,隐隐浮现于上空。读者正是在这迷离惝恍中去解读、体悟、创造,从原始意象中发掘更多的实景补充,释放更多的情思。如从,“枕畔千年风雨夜”,会想到鸡鸣起舞、枕戈待旦:从“城头十万马萧萧”,会想到戚继光、佟麟阁、赵登禹……意境之虚正是为了启发再创造,只有再创造,才能更完美地传达诗意境的高纯境界。
四、警惕意境的普泛化、共性化、定格化趋向,提倡新颖化、个性化、灵性化。
创造诗的意境,是较之单个意象思维更为高级的悟性思维运作,因此它仍具有悟性思维的一些特点:①抽象化,表现在“意”的理念成分的强化;②共性化,表现在“境”的实景成分的个性淡化;③普泛化,表现在意境的象征性方面的定格化。一写人生,就是叹老嗟贫的哀怨.或故作闲云野鹤的旷达;一写时代,就是莺歌燕舞的颂扬,或红旗东风的膜拜;一写民族,就是金戈铁马的奋斗,接轨西方的愿景;一写个人品格,就是谦谦君子的风采,匡扶社稷的高才。如此等等。
思维越抽象,涵盖面就愈广,趋同率就愈高,模糊性就越大。加之人们反复运用,更使之定格化了。“风萧萧兮易水寒”成了壯士慷慨赴义的定格意境;“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以及“古道西风瘦马……”成了羁旅之思的定格意境;仰观月影,因李白一首诗,就成了古今思乡怀友的定格意境。在这种思维运作下,意境的艺术光彩越趋暗淡,读者怎么也逃不出这个圈套。想象力、联想力怎么激发得起来?诗的意境不佳,诗就难称上乘。
抽象化妨碍思想自由,共性化妨碍个性独创,普泛化妨碍灵性飚发。但抽象化、共性化、普泛化,既是意境建构中必然出现的现象,甚至在某些方面来说还是它的优点。当然,它的缺点,对当代诗坛的负面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当代精品稀缺,除其他种种原因外,没有重视意境建构、甚至不知意境为何物,恐怕是主要原因之一。我们一方面应该承认上述“三化”现象的客观存在和一定程度合规律性,一方面更应该警惕它的缺点,努力创造新颖的、独创的、直标性灵的意境。
诗为心声,而“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加之意境是人们悟性思维的深度结晶,矛头直达诗人的宇宙观、价值观、道德观、审美观等等意识形态的最高层面。因政治、社会、阅历、素养种种因素,诗人写诗的时候,瞻前顾后,疑虑重重。因而谨小慎微,只拣前人的脚印去踩。只学好话套话去说。在这种精神状态之下写出来的诗,所表达的意境高下,可想而知。而有人还斤斤自诩其意境正确、高明,真如痴人说梦。
意境的生成基础在于诗本身的意象群,尤其要注意主干意象的构建,要在新创化、个性化、性灵化思维的指引下,去建构意象群。当然首先确定主干、核心意象。写长城的诗很多,还没有见到比作磨刀石的,这是新创的意象。磨砺中华民族爱国御侮精神的主干意象,才能派生出后两句的分枝意象。在这样的意象群基础上升华的意境,自然就独具生发读者更多更新颖的想象与联想之余地了。新颖化,不是随手撷下的鲜葡萄,而是诗人的阅历学养等高层意识形态综合的升华与触发,是个性与灵性的集中表现。很难想象一个从不肯讲真话的人,心中只知为自己名利得失打小算盘的人,写诗只是为了打扮自己的人,也就是说,连自己的生存境界都不那么纯洁高尚的人,能写出新颖的、个性鲜亮,灵性摇漾的高迈意境的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