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2014-11-19宇恒
宇恒
一百年过去了,岁月的风尘却难掩她的风华。多年前,钱锺书便给了她一个最高的评价:“最贤的妻,最才的女。”现在,她是这个喧嚣躁动时代的一个温润的慰藉,让人看到,“活着真有希望,可以那么好”。
不看书,“一星期都白活了”
杨家世居无锡,是当地一个有名的知识分子家庭。杨绛的父亲杨荫杭学养深厚,早年留学日本,后成为江浙闻名的大律师,做过浙江省高等审判厅厅长。
杨荫杭对杨绛特别钟爱。杨绛排行老四,前面有3个姐姐,她个头最矮,爱猫的父亲笑说:“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杨绛8岁回无锡、上海读小学,12岁进入苏州振华女中。她从小学习好,但个性顽皮,上课时姓马的老师讲“白马非马”的典故,她调皮地说:“不通不通,假如我说,‘马先生,非人也,行吗?”惹得同学一片哄笑。在父亲的引导下,她开始迷恋书里的世界,中英文的都拿来啃。一次父亲问她:“阿季,3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她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呢?”她答:“一星期都白活了。”说完父女会心对笑。
与钱锺书“缘起一面”
1928年,杨绛17岁,她一心一意要报考清华大学外文系,但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清华招收女生,但南方没有名额,杨绛只得转投苏州东吴大学。
杨绛念念不忘清华。1932年初,东吴大学因学潮停课,21岁的她与3个朋友一起北上京华。当时大家都考上了北平的燕京大学,准备一起入学,杨绛临时变卦,毅然去了清华当借读生。母亲后来打趣说:“阿季的脚下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当年3月初,杨绛去看望老朋友孙令衔,孙要去清华看望表兄,于是同去。这位表兄不是别人,正是钱锺书。两人初见,杨绛眼中的钱锺书身着青布大褂,脚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镜,眉宇间“蔚然而深秀”。当时两人只是匆匆一见,甚至没说一句话,但当下都彼此难忘。钱钟锺书写信给杨绛,约在工字厅相会。一见面,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杨绛答:“我也没有男朋友。”从此两人便开始鸿雁往来,“越写越勤,一天一封”,直至杨绛觉出:“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难受了好多时。冷静下来,觉得不好,这是fall in love(坠入爱河)了。”
“最贤的妻”,《围城》名句出自杨绛之手
1935年7月13日,钱锺书与杨绛在苏州庙堂巷杨府举行了结婚仪式。多年后,杨绛在文中幽默地回忆道:“(《围城》里)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锺书自己。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抓获的扒手。”
随后钱锺书考取了中英庚子赔款留学奖学金,杨绛毫不犹豫中断了清华学业,陪丈夫远赴英法游学。满腹经纶的大才子在生活上却出奇地笨手笨脚,学习之余,杨绛几乎揽下生活里的一切杂事。钱的母亲感慨这位儿媳:“笔杆摇得,锅铲握得,在家什么粗活都干,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锺书痴人有痴福。”
新中国成立后至清华任教,她带着钱锺书主动拜访沈从文和张兆和,愿意修好两家关系,因为钱锺书曾作文讽刺沈从文收集假古董。钱家的猫与林徽因家的猫咪打架,钱锺书拿起木棍要为自家猫咪助威,杨绛连忙劝止,她说林的猫是她们家“爱的焦点”,打猫得看主人面。杨绛的沉稳周到,是痴气十足的钱锺书与外界打交道的一道润滑剂。1946年初版的短篇小说集《人·兽·鬼》出版后,在自留的样书上,钱锺书为妻子写下这样无匹的情话:“赠予杨季康,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钱锺书的小说《围城》被搬上荧幕前,导演黄蜀芹曾专门来征询夫妇俩。杨绛边读剧本,边逐段写出修改意见。电视剧果然名声大噪,而出现在每集片头的那段著名的旁白—“围在城里的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实际上是出自杨绛之手,她可谓是最懂《围城》的人。
许多年前,杨绛读到英国传记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她把这句话念给钱锺书听,钱当即回说:“我和他一样。”杨绛答:“我也一样。”
外柔内刚,“文革”时的磨难与风骨
1966年,钱锺书和杨绛都被革命群众“揪出来”,成了“牛鬼神蛇”,被整得苦不堪言。分给杨绛的任务是清洗厕所,污垢重重的女厕所被她擦得焕然一新,毫无秽气,进来的女同志都大吃一惊。杨绛特意把便池盖擦得一尘不染,闲时就坐在上面掏出书看,倒也无人打扰。
形势越来越严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贴了钱锺书的大字报,杨绛就在下边一角贴了张小字报澄清辩诬。这下群众炸窝了,身为“牛鬼蛇神”的杨绛还敢贴小字报申辩!她立刻被揪到千人大会上批斗示众。当时文学所一起被批的还有宗璞、李健吾等,其他人都低着头,只有杨绛在被逼问为什么要替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翻案时跺着脚,激动地据理力争:“就是不符合事实!就是不符合事实!”这金刚怒目的一面,让许多人刮目相看。
1969年,他们被下放至干校,上面安排杨绛种菜,这年她已年近60了。钱锺书担任干校通信员,每天他去邮电所取信的时候就会特意走菜园的东边,与她“菜园相会”。沉重的伤悲未把两人压垮,在此期间,钱锺书仍写出了精深的古籍评论著作《管锥篇》,而杨绛也完成了译著讽刺小说的巅峰之作—八卷本的《堂吉诃德》。从干校回来8年后,杨绛动笔写了《干校六记》,名字仿拟自沈复的《浮生六记》,记录了干校日常生活的点滴。胡乔木曾对它下了十六字考语:“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缠绵悱恻,句句真话。”
“最才的女”,创作翻译双高峰
求学时老师给杨绛的批语是“仙童好静”,在英才济济的东吴大学,她很快就奠定了自己才女的地位:中英文俱佳的杨绛是班上的“笔杆子”,东吴大学1928年英文级史、1929年中文级史都由她“操刀”。她还喜欢音乐,能弹月琴,善吹箫,工昆曲。大学期间她自修法文,拜一位比利时的夫人为师,学了一口后来让清华教授梁宗岱称赞不已的法语。endprint
杨绛在清华没能拿到硕士学位,后陪钱锺书西方游学,也未攻读任何学位,但她一路旁听,一路自修,坐拥书城,遍读乔叟以降的英国文学,还不时和丈夫开展读书竞赛。两人在家中无事,便对坐读书,还常常一同背诗玩儿,发现如果两人同把诗句中的某一个字忘了,怎么凑也不合适,那个字准是全诗中最欠贴切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钱锺书从昆明回上海后想写《围城》,杨绛甘做“灶下婢”,辅佐夫君全力搞创作。闲时在陈麟瑞、李健吾等人的鼓动下,尝试写了部四幕剧《称心如意》,没想到这位自称业余的剧坛新手出手不凡,第二年《称心如意》在金都大戏院上演时引来阵阵喝彩声,一鸣惊人。此后,杨绛又接连创作了喜剧《弄真成假》《游戏人间》和悲剧《风絮》,讽刺幽默,流畅俏皮,颇有英式戏剧的风格。1945年,夏衍看了杨绛的剧作,顿觉耳目一新,说:“你们都捧钱锺书,我却要捧杨绛!”
新中国建立后,知识分子普遍遭受冷板凳的待遇,翻译无疑更为“安全”。杨绛的翻译生涯最早可追溯到在清华读研时,她翻译的47万字的法国小说《吉尔·布拉斯》受到朱光潜的高度称赞:“我国散文(小说)翻译杨绛最好。”
1958年,47岁的杨绛利用大会小会间隙,开始自学西班牙语,打算从原文翻译《堂吉诃德》。译稿历经“文革”的摧残,“被没收、丢弃在废纸堆里”,最后九死一生,逃过劫难。1978年4月,杨绛翻译的《堂吉诃德》出版。同年6月,西班牙国王和王后访华,她应邀参加国宴。1986年10月,西班牙国王专门奖给75岁的杨绛一枚“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勋章”,以表彰她的杰出贡献。
写于1980年的《洗澡》,是杨绛迄今为止唯一一部长篇小说。“洗澡”是建国初“三反”运动中的专有名词,指的是知识分子需要对自己思想的“肮脏”面彻底“清洗”。一部《洗澡》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知识分子在“运动”期间的众生相。这部18万字的小说被施蛰存誉为“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
走到人生边上,淡泊自在
从1994年开始,钱锺书住进医院,缠绵病榻,全靠杨绛一人悉心照料。不久,女儿钱瑗也生病住院,与钱锺书相隔大半个北京城,当时80多岁的杨绛来回奔波,辛苦异常。钱锺书已病到不能进食,只能靠鼻饲,医院提供的匀浆不适宜吃,杨绛就亲自做,做各种鸡鱼蔬菜泥,炖各种汤,鸡胸肉要剔得一根筋都没有,鱼肉连一根小刺都不能有。“锺书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先,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1997年,被杨绛称为“我平生唯一杰作”的爱女钱瑗去世。一年后,钱锺书临终,一眼未合好,杨绛附他耳边说:“你放心,有我哪!”内心之沉稳和强大,令人肃然起敬。“锺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当年已近90高龄的杨绛开始翻译柏拉图的《斐多篇》。2003年,《我们仨》出版问世,这本书写尽了她对丈夫和女儿最深切绵长的怀念,感动了无数中国人。
钱锺书去世后,杨绛以全家3人的名义,将高达800多万元的稿费和版税全部捐赠给母校清华大学,设立了“好读书”奖学金。她早就借翻译英国诗人兰德的那首著名的诗,写下自己无声的心语:“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