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勤斋:乾隆皇帝的视觉幻象
2014-11-19祝勇
祝勇
装置梦的房间
在许多人心中,大清王朝的盛世光景,到乾隆一朝就早早收场了,就像《四库全书》馆阁里那些载满历史的纸页,在战火中迅速地黯淡和消逝。这一点,乾隆爷绝对没有想到。他看得见身前,却望不断身后。所以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永远是顺治皇帝定鼎北京的豪情和康熙、雍正时代史诗般的雄壮伟业,他怎能相信这样的基业会被蚕食、掏空,变成割地赔款、一败涂地?
乾隆一朝,开疆拓土,靖边安民,黄河青山,万马千军,他的气魄,丝毫不输给秦皇汉武—中国的疆域,除了元朝,清朝最大,广达1300万平方公里,这大部分要归功于乾隆;而他一生写下4万余首诗,主持编纂《四库全书》,让唐宗宋祖都“略输文采”。乾隆一生被才华伟业包裹着,密不透风。走进倦勤斋,便能看出他的得意与自足。
在故宫林林总总的宫殿中,游客们并不会在意偏居东北一隅的宁寿宫花园(俗称“乾隆花园”)。如今,游客可以穿越衍祺门,步入曾经深锁的园林。迎面看到的不是庄严的宫殿,而是一座用太湖石堆起的假山。向右转,入曲折回廊,会看到假山上有一座小亭,名曰撷芳亭。回廊紧靠的抑斋,树影落在花窗上,斑驳错落。从那回廊,又绕回到花园的中轴线上,才会进入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右为承露台,仿效汉武帝,在上面放置铜盘,承接仙露(目前只有北海还有一座仙人承露盘);左为禊赏亭,里面有流杯亭,乾隆试图在这里复制东晋兰亭曲水流觞、临流赋诗的风雅。正面是古华轩,建造此轩时栽种的楸树,每逢秋夏,依旧花开满树,灿烂似锦。游客到古华轩须止步,因为后面目前还没有开放。这些未开放的建筑,自南向北依次为遂初堂、耸秀亭(左为延趣楼、右为三友轩)、萃赏楼(左为云光楼)、碧螺亭、符望阁(左为玉粹轩)、倦勤斋。园林中环山抱水,古木缠绕,借景造景,先抑后扬,古朴幽雅的空间美学被发挥到极致,与中轴线建筑大开大阖的刚硬线条比起来,园林内回环的曲线透露出主人对温馨家园的向往。在园林的最北端,倦勤斋寂静、朴素,并不嚣张,但走进去,就会立刻感受到它“低调的奢华”。
这座建筑坐北朝南,面阔九间,东为五间,西为四间,面积不大,也没有礼制性的设施,但它的装饰、摆设处处透着精心和讲究,唯皇家才能为之。它的内檐装饰罩桶大框都是以紫檀为材料的,造价高昂,又不失文人气;分隔室内空间的桶扇,用鸡翅木框架拼接成灯笼框,上面有冰裂纹或者步步锦,中间还嵌着玉石—当然是乾隆最喜欢的新疆和田玉;桶子中间嵌着轻薄的夹纱,略透明似玻璃,坚韧耐用,上面可以写诗、绘画,更可以刺绣各种图案。倦勤斋的夹纱一律是双面绣,图案是缠枝花卉,行针走线步步精巧,不着痕迹,没有线头露在外面,配色也十分清雅,浓淡相宜。倦勤斋的竹黄工艺、竹丝镶嵌、双面绣、髹漆工艺都是在江南完成的,渗透着江南草木泥土的芳香。梦想的手指在这些材料上变得异常活跃,让我想起加什东·巴什拉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手无比精巧地唤醒了物质材料的神奇力量。”2002年至2008年,故宫博物院和美国世界文物建筑保护基金会合作,对倦勤斋进行抢救修复(乾隆花园的整体修复工作到2020年才能全部完成),连寻找材料(比如数量庞大的和田玉)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更遑论它们的工艺了。其中,“仙楼”是最考验工匠技艺的地方之一。
仙楼是一种用木材装修,将室内隔成两层阁楼的格局,这种设计也是从江南园林中移植过来的。《扬州画舫录》里记载,六下江南的乾隆见识过这种建筑,其装修程序十分复杂。在倦勤斋并不开阔的空间里,仙楼的设计使其有了空间上的节奏感。在仙楼的上、下两层分别贴着雕竹黄花鸟、山林百鹿,让房间充溢着祥和的气息,这正合乎乾隆的心境,也暗合着帝国国泰民安的主旋律。
阅尽春秋的乾隆,在紫禁城起起落落的宫殿一角,建立了自己的退隐之所。“倦勤”,说明他累了,想由“公共的”乾隆退回到“个人的”乾隆。他需要一个私密的空间,摒弃政治的重压和礼制的繁琐,回归那个真实的自己,“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他期望那个空间可以全然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设计和装修,犹如天下,就是全凭他个人意志打造的。因此,所有的装饰器物都是他喜欢的,对此,宫廷档案都有记录。比如,房间里多宝桶上摆放的文玩、书籍、文房四宝,他伸手即可取用;东五间明殿的西进间中炕上有“春绸袷帐”、“春绸袷幔”、“春绸大褥”、“石青缎头枕”等物,给他带来居家的温暖;倦勤斋西四间的那个微小戏台,更让这个不大的住所里充满丝竹管乐之声,乾隆沉醉其间,极尽风雅。
皇帝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梦。如果说国是他的大梦,那么家就是他的小梦。倦勤斋,就是装置梦的房间,是他为自己的梦设计的一个容器,它柔软、舒适、安稳,与梦的形状严丝合缝。在这里,“现世安稳,岁月无惊”,历朝的治乱离合、皇子间的血腥争斗都已退成了远景。围城里的他,甘愿做一介平民,独坐幽篁、采菊东篱,或在花开的陌上遇见美丽的罗敷。他坐拥过自己的江山,体悟到了人生的华丽和深邃,而一切终究是要归于从容平淡的。
视觉幻象
最令人震撼的,还不是倦勤斋里那些复杂精致的工艺,而是小戏台边那幅通天落地的大壁画。它先是画在纸上或者绢上,然后再贴到墙上,铺满墙面—有点像今天装修时用的墙纸。没有画框,画幅与墙壁一样大,画中描绘的景象通过透视效果与室内的空间连成一体,几乎成为真实世界的一部分。艺术史家为这种“天衣无缝地画在建筑的墙壁和天花板上令人产生错觉效果的绘画”起了一个名字—“通景画”。
于是,在那幅“通景画”上,我们看见一座绛红色的双层宫殿赫然屹立着。近景是一道斑竹围成的篱笆,篱笆后面是一片丰饶的园林;粗壮的松柏下面,盛开着各种花卉;双层宫殿金黄色的歇山顶从篱笆上方露出来,在蓝天下飞扬起它的戗脊。画面的远景是一道宫墙,宫墙外山影如黛,天高云淡,喜鹊在碧空中飞过……
不知是谁把“perspicere”这个意大利单词翻译成“透视”的。我站在这巨幅画前,品味着这个词,对它的翻译者有说不出的钦佩。所谓“透视”,就是在平面的画上制造出三维的视觉效果,形成一个“三度空间”,使画面上的物体有立体感,远近分明,使我们的视线能够“透”过画,“深入”到画的内部。就像倦勤斋那满墙斑斓的风景,似乎已经把房间里的那堵墙变成了空气,我们的目光能够穿透它,看到春日的阳光,听到草木在风中喧哗。endprint
那幅画极端写实的画法,犹如今天的高清镜头,放大了事物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包括这些物体被强烈的侧光和逆光照亮的毛茸茸的表面。我想起自己少年时,曾在1984年全国美展上看到王晓明的油画《未来世界》,上面画着一个孩子,背对着观者,他对面的墙上有一些描绘着未来世界的画纸,被图钉钉在墙上。我以为画面上的那些图钉是画家用真实的图钉摁上去的。趁人不注意,我用手轻轻摸了一下—我想那幅已成为当代经典的油画上,至今可能还残留着我少年时的指纹。但手的触感否决了眼的经验—画面是平的,没有凸凹,没有冰凉的触感,所有的图钉都是画家一笔一笔画上去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超写实的绘画,画家凭自己纯熟的技艺欺骗了我们的视觉,也抹杀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犹如在倦勤斋,面对一堵冰凉坚硬的墙,却对那道画出的月亮门信以为真,以为只要抬脚迈过去,就能抵达那座流光溢彩的红色宫殿。
画中的事物本来就是假的,我们在观赏一幅画的时候,首先需要承认画的假定性—画中的苹果是不能吃的,画中的花朵也没有丝毫的芳香。它们的逼真,除了能够证明画家的卓越画功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牛津大学副校长、研究中国艺术与考古最杰出的西方学者之一的杰西卡·罗森(Jessica Rawson)说:“在西方装饰系统里,人物塑像或绘画的内容与它们的建筑构件框架之间有明确的界定。”但乾隆不这样看,很多中国人也不这样看,他们更愿意相信图画(乃至所有视觉艺术)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在照相技术刚刚传入中国宫廷的时候,皇帝、太后们曾经那么害怕被它摄走自己的魂魄;面对电影银幕上飞驰而来的火车时,他们拼命躲闪,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新时代的领袖总是对描绘最新最美的图景情有独钟,因为在他们看来,画上的真实似乎可以等同于现实。
通景画带来一种视觉幻象,但它营造得景象又那么真实,让人难以生疑。乾隆皇帝甫一发现了视觉幻象的魅力,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不能自拔了。于是,这样的通景画,也开始向其他宫殿拓展—玉粹轩、养和精舍的明间和东间。四个房间的通景画刚好组成春夏秋冬四个场景:春天百花盛开,夏天藤萝满挂,秋天纸鸢高飞,冬天梅花飘香。四季的轮回,代表着太平盛世的永无止境和大清江山的千秋万代,如乾隆在《宁寿宫铭》中所写的:
告我子孙,毋逾敬胜。是继是承,永应福庆。
200多年前,乾隆皇帝站在倦勤斋的中央,看着从空中飞过的喜鹊,他的内心定会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通透。那是一个微缩版的乌托邦,代表着乾隆皇帝的精神图腾,也是他最后的归处。他希望时间像画一样静止凝固在倦勤斋,安乐太平的岁月被房间牢牢守住,永不逝去。
水月镜花
晨曦越过宫墙落下来,宁寿宫花园温暖宁静,仿如隔世。
乾隆的物质遗产却是实实在在地留在了故宫博物院,让我们有幸领略中国18世纪物质文明的绚丽光华。倦勤斋的装饰工艺之精湛复杂,使修复工作难度极高。它的每一个细节,连今天的工艺美术大师都叹为观止。终于,经过艰苦的整修,宁寿宫重新开放,纸张、绢缎、夹纱、玉石、木料被重新唤醒。沧海桑田之后,倦勤斋的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它原初的样子。我轻轻走进去,光线从窗格里透进来,微微颤动,仿佛目光从起伏繁复的花纹上一一掠过,又仿佛一只手轻轻拭去时间的尘埃,也抚去它曾经的快乐与哀伤。
这一刻,才真正是“现世安稳,岁月无惊”。
皇帝的秘密花园—其实,它真正的秘密是:自建成以后,乾隆一天也没住过。
谁都不会想到,乾隆时时前往施工现场、亲自督造的理想国,竟然成了一座废园。
因为它太小了,而乾隆的心始终是大的。那个习惯了三大殿的威武浩荡的乾隆大帝,怎可能习惯这春光摇漾、藤蔓丝缠的微小花园?像个怨妇一样闲庭信步、临水自照?
禅让那一刻,乾隆把自己预想得如尧舜一般伟大,但这预想毫无准确性。他没有真正地放弃过权力—权力如毒瘾,拿得起,放不下。
他仍然住在养心殿,并没有按照清朝的礼制,在禅位后搬走。朝廷的一切大权依旧独揽在他手中。他给自己的揽权行为起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名字:训政。嘉庆三年(1798),他进行了表扬和自我表扬,说:“三载以来,孜孜训政,弗敢稍自暇逸。”
无论乾隆怎样夸大自己的奉献精神,也无论他怎样渲染天下的太平与祥和,都改变不了他一人独享天下的事实,哪怕离开权力一步,他都会产生深深的焦虑。无论这宫殿里有多少风花雪月、蕉窗泉阁、琴棋书画、曲水流觞,纵然宫殿里到处植满了陶弘景之松、苏东坡之竹、周濂溪之荷、陆放翁之菊,再供几块米芾所拜之石,养几尾庄周所知之鱼,配上林逋的老梅闲鹤……宫殿仍旧是宫殿,权力仍然是宫殿的第一主题。风轻云淡永远是宫殿的表象,刀光剑影才是宫殿的本质。他在这宫殿里生活了几十个春秋,无处不充满他的影子和气息,他已经和那些庄严的殿堂融为一体,他就是宫殿,宫殿就是他。他离不开权力,就像一个武林高手离不开江湖。一个政治家,假如变成一片闲云、一只野鹤,在威严的宫殿里,会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直到他闭眼的那一天,才被抬出养心殿。
假如梦也是物质,在时间中变成文物,那么宁寿宫花园就是收藏这些残骸的仓库。
对乾隆来说,宁寿宫就是一场梦,是水月镜花,就像倦勤斋“通景画”上的那道月亮门,虽是那样的圆满,却不能走进去一步。
摘自《十月》2014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