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爷爷找小三

杨澍

一场撕心裂肺的婚外恋，一个毁灭家庭的私生子，所有的悲剧都是那个年代的产物，经过45年的挣扎，乔永谦和王红终于领到那张迟到的结婚证。

“奶奶是爷爷婚姻的小三，却是他爱情的初恋，我们全家都在找她，找了40年。”

小乔没想到自己发出的那条长微博，会被浓缩成这样一句话。20世纪60年代，包办婚姻，婚外情，未婚先孕，非婚生子，骨肉分离……巨大的信息量和夺人眼球的关键词，几度让一封深情满满的家书，变成感情与伦理的争论焦点。

18岁的小乔，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特殊的身份，她也不会理解这个爱情故事背后的无奈与挣扎。

恨在相逢未娶时

对奶奶的所有了解，都来自爷爷的记忆。当年轻的网友们轻易就做出同情或指责的态度时，小乔非常冷静，“我们都不是当事人，不了解那个年代，也永远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包办婚姻。1957年，在父母安排下，爷爷乔永谦与表姨家比他大一岁的姐姐结婚，十年婚姻，有两个孩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1967年，奶奶王红出现在爷爷的世界里。

这一年，乔永谦从江苏调到化工部位于湖北襄阳的第六建筑公司。这一年，22岁的王红从南京动力专科学校毕业，以国家技术员的身份成了乔永谦的徒弟。

如果没有结婚，他们是那么般配。他一表人才，人聪明，拉得一手好手风琴，还无师自通学了二胡。她梳着两条乌黑亮丽的麻花辫，皮肤白皙，有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唱歌就像百灵鸟一样婉转悦耳。一个演奏，一个演唱，两人成为厂文艺队的主力搭档，一拉一和，配合非常默契。同事们常常拿他俩开玩笑：“瞧瞧，乔永谦和王红，天生的一对！”

王红闻言，害羞地抿嘴一笑。这一笑，倾倒了乔永谦的心。结婚时，他不过是二十岁不到的学生，恋爱的滋味都没尝过，直接进入婚姻——连结婚登记都是乡政府私自签订的。以前只对这婚姻觉得压抑，当真爱来临时，他却感觉到痛苦，“我是有家室的人，明明已经爱上她了，却不敢表白，只能把她当妹妹看待。”

好感却不是单向的。王红成了乔永谦的小尾巴，去哪里演出两人都会坐在一起，下午休息时间，她也总去乔永谦的宿舍聊天，就算两人什么事都不做，就那么坐着，也觉得很开心。

“我喜欢你……”突然有一天，王红开口了。她知道他已经结婚生子，知道向一个已婚男人表白会承担多大的风险——最起码他们会失去工人身份，打回原籍种田去，但她已经忍不下去。

然后，她听到乔永谦的回答：“就算回家种田，我也要接受你的爱！”

不耻婚外恋让骨肉分离

纸包不住火，厂里很快有人看出端倪。

“你和王红接触的时间太多了，要注意下影响。”因为和乔永谦关系不错，领导三番五次提醒他。乔永谦炙热的心暂时冷静下来，他决定休三个月的探亲假，希望距离能给这段不该开始的恋情降温。

可距离远了，他俩的心却近了。有了王红做对比，他更无法容忍毫无感情的包办婚姻和没有共同语言的妻子。他无时无刻不思念着王红，恨不得赶快回到她身边。

离婚，才能正大光明在一起。这个念头一出现立马又被他掐灭，这不是两个人的事，牵扯到孩子，牵扯到父母亲友，牵扯到单位和两个人的未来。组织是不会同意他离婚的，而且妻子也绝不会同意。乔永谦绝望地意识到这点。

爱情因为绝望，让两个人抱得更紧。还没找到解决事情的办法，王红怀孕了。渐渐隆起的肚子再也掩藏不住这段在当时看来是不耻的婚外恋，20岁出头的小姑娘未婚先孕，四下求助无门：一起工作的好姐妹因为她和乔永谦的事，已经和她疏远，没人帮她出主意；如果不要孩子，去哪里做手术？不能去厂医院，附近的诊所也都是认识的人；如果孩子生下来，谁来养？怎么上户口？

很多年后，哪怕只是通过当事人的叙述，孙女小乔也能感受到在那个年代，一个年轻女孩在走投无路之下的痛苦。因为乔永谦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指责的声音更多对准了弱者王红：“真不检点，勾引别人老公，破鞋！”最后当她挺着大肚子跑到厂办请产假时，厂办主任更是嫌弃地拒绝她：“想请假，没门！”

“我恨自己无能为力。”乔永谦对孙女说，几度被这痛苦的记忆扼住了喉咙。

王红即将临盆前，乔永谦私自离开岗位，不顾旷工的影响，带着王红回到徐州的母亲家待产。1971年清明节那天，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疼痛，王红顺利产下一个男孩。

消息很快传到单位，两人的处罚两天后以大字报的形式贴出：乔永谦开除厂籍，留厂察看两年；王红开除厂籍，留厂察看一年。厂里还写信通知王红远在南京的家人，让他们到乔永谦家领人。

此时，孩子刚刚出生28天。她的外祖母接到信后，气急败坏赶到徐州，重重甩了王红两记耳光，“不知检点！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赶快跟我回家！”

孩子肯定不能带走，曾经是一家人骄傲的女儿，现在是他们必须马上遮掩过去的污点。除了不能再见乔永谦，王红这辈子，也不能再见到儿子。

妻子的报复

在所有网友的评价里，小乔印象深刻的，是有人为爷爷的原配鸣不平。无论哪个时代，妻子都很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丈夫出轨的人。去单位闹，也是无论哪个年代，妻子们都会用的报复手段，“换个角度看，其实她也是受害者。为丈夫养儿育女操持家务，最后却因为爱情这个理由，遭遇背叛。”

但作为王红的孙女，小乔不可能毫无偏颇，“至少，事情可以做得不那么绝。”

原配觉得留厂察看的处罚对出轨的丈夫来说太轻，她几次去厂里“反映情况”，甚至扬言如果处理不当，会向“上级部门举报”。感情的事在那个年代，轻易就会上纲上线，没多久，厂办对乔永谦给予更严厉的处罚——把乔永谦遣送回江苏徐州老家，从政治上剥夺其工人资格。

妻子的报复却没有结束。眼看丈夫从一介知识分子沦落为一无所有的农民后，她带着户口本和两个孩子回到娘家，“为了孩子，我不会离婚。”endprint

妻子反目，儿女不承认自己这个父亲，失去了家庭，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引以为荣的工人身份，生活留给乔永谦的唯一寄托，是小名豆豆的儿子。他是爱情的结晶，却是尴尬的私生子。

被烧掉的信

和王红的联系却没有立刻中断。“他们断断续续，通过表爷爷，还联系了两三年。”小乔回忆，因为不能直接写信给乔永谦，王红的信都是寄给乔家表弟，“但这也让当事人不知道对方到底给自己写了多少信。”乔永谦舅舅去世后，人们从他床底翻出了一包信，都是写给乔永谦的，好多信连拆都没有拆。

最后大家商量的结果是，不要让乔永谦知道，烧了吧，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纠结了。

乔永谦收到的那些信里，王红会说点自己的情况，更多的是问及豆豆，并给他寄点吃的，这是做母亲的唯一能做的。1974年的元旦，从表弟手中，乔永谦收到对方的绝情信和两人之前往来的所有照片和信件。“老乔，我结婚走了，你带这孩子好好过吧。”

“我猜，也许正是因为长辈拦下了信，奶奶没有得到足够的回音，她一个人支撑不住那么大的压力，终于死心了。”小乔分析说。

乔永谦无法接受，又不得不相信：她带着他的照片怎么去找男朋友？她带着孩子的照片怎么跟男方交代？撕掉吧，舍不得！只好物归原主。想通后，他反而平静了。他和母亲住到了一起，在当地一所学校当了老师，与儿子豆豆相依为命。他把自己对王红的爱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自己舍不得吃穿，却给豆豆最好的。他从小就给儿子讲父母的爱情故事，让他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个远在天边、不能来看他的母亲。我爸爸想知道他妈妈的模样

2008年，妻子去世后，乔永谦终于恢复自由身。他开始更频繁地忆起王红。对妻子的愧疚，近40年生不如死的惩罚已经逐渐还清，而让他愧疚一辈子的王红，他在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呢？

“我一定要找到王红，哪怕只是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听到爷爷不断地念叨，孙女小乔十分心疼，打算在网上为爷爷寻找爱人。无论怎样，爷爷奶奶已经为这段感情受到了43年的煎熬，现在应该是了却遗憾、安享晚年的时候了。

乔永谦期待着见到昔日的爱人，豆豆期待着见到母亲，小乔期待着爷爷和父亲朝思夜想的期盼成真。她用心写了一条长达数千字的长微博，希望这个曲折、引发争议的故事能让更多人关注，引出知情人帮助他们圆梦。

微博发出去没几天，很快有提供线索料：自己与王红住在同一小区，她现在还有一个老伴，姓黎。

原来与乔永谦分开后，王红在家人的安排下到了安徽马鞍山重新生活。1973年，一个叫小江的工人在知道她的过去后表示不介意，两人很快成婚并生下一子一女，生活幸福。几年前，小江因病离世，邻居黎叔猛烈追求她，两人以搭伴过日子的方式开始了“黄昏恋”。

经过深圳电视台的牵线和家人的支持，乔永谦在深圳见到了王红。他拿上这些年往来的56封信和一把旧二胡，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以勇往直前之势走上节目。

你最想对王红说什么？在奶奶出现以前，主持人问。

“王红，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他将深藏心底多年的想法高声吼出。

他颤抖着，因用力过猛而声音嘶哑，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和他一样紧张的还有身边的儿子豆豆。他想知道母亲的模样，不是通过照片，这一刻，他也等了43年。

仅仅一分钟的等待，像半个世纪那么长。见到王红时，父子两人都泣不成声地大哭起来。75岁的老人，留着齐耳短发，穿着红色的上衣，举手投足间不失当年的文青气质。

她首先把目光对准儿子：“豆豆，妈妈对不起你。”她佝偻着背，眼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淌出来。

“我现在老伴去世了，你愿意和我生活在一起吗？”乔永谦用布满老茧的手擦擦眼泪，满怀期待地看着昔日的恋人。“我也是，现在是单身，我愿意。”王红的话一说出口，乔永谦和豆豆紧紧把她拥入怀里，三人抱头放声大哭。

重聚之后，双方子女都极力赞成两位老人重新走到一起。他们的关系终于名正言顺——那张结婚证，在迟到43年后，终于抵达。

摘自《家人》2014年第9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