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文化在现代的价值重放
2014-11-19袁昊
袁昊
在回望20世纪中国文化观念的演变历程时,我们不能不悲哀地发现,我们狂热讨论的是外在文化标准与价值,而不是文化自身的生成现实,现实的处境和处境下生生不息的生命本真。以至于,每当谈及文化,彼此相争不是西方文化就是中国传统文化,执拗而抽象地对待现实中丰富复杂的诸多文化现象。其结果就是我们错过了太多机会去保存、整理与阐释鲜活稀世的文化物象与文化事实,造成了令人扼腕叹息的可悲心伤。实际上,面对观念的纷扰,最为可靠的方式是伸出你的手、迈开你的脚,去切实地接近那些被观念抛弃的文化现象或事实,如沈从文所说我们应该“收拾残破”、“做点实事”。
我以为凌鹰的散文就是沈从文所说的做点实事的最佳注脚。
读凌鹰的文字不是第一次了,他的文字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强烈,有文人的多维情怀,也有哲人的不倦深思,更有行者般的踽踽独行。处在坚硬的现实境况中,凌鹰总是在探索,探索我们生存与生活的意义。最让我念念不忘的是他对乡土无垠的爱。他的绝大多数文章都是立于乡土、归于乡土,且光大于乡土。乡土在他这里是血肉相连的生存本身,不是外在的故事背景,更不是抒情的遥远修饰。乡土对凌鹰来说,是沟口雄三所说的“基体”,没有故乡的基体构成,凌鹰的散文也不可能具有如此持久的魅力。比如他的《从塔希提岛到巴州岛的距离》和《跟霍贝玛回家》这两篇散文,作者驰目西方文化丛林,其目的是带回到故乡晓塘冲,带回到他生长的现实乡土。
凌鹰的新作《绝美的花朵》在延续其不变的书写理想之外,更添了一层难能的现实担当,即对地方文化在现代的价值重拾或者重放。
上世纪90年代以降,文化观念呈多元无序状态,没有了中西文化二元对立的殊死争吵,反倒给了我们坐看云起的机会,推开被摧残得面目全非的历史家园,我们没有热血上涌的复仇激情,只想弯下身子从荒草中重拾埋没的文化衣冠。或走向经典,或走向人群,或走向乡野。尽管现代社会的今天已经不可能停下来让我们缓慢地使故园焕发青春,但它们是我们曾经生长且魂牵梦绕的故园,我们就应该从容不迫、心平气和地去一片片打理、一块块填补。逝去的文化故园并未断绝于现代的今天,它们有着一脉相承的内在关联,不是因果论的线性历史必然性,而是基于人的基本存在的坚硬现实。传统文化,包括文化典籍、人文传统、地方文化等等,都需要对它们进行重新的整理与解读,进而才可能使其得以在现代社会中延续。单一的肯定与否定,对传统文化来说,都不是持中而可行的态度。
凌鹰的《绝美的花朵》关注的是作为地方文化的祁剧与女书。
祁剧是湖南永州的地方戏,有着数千年的演变历史,起于春秋战国,历经汉、唐、宋,至明成化年间得以正式形成,明末清初达于鼎盛,成为融合徽调、汉调和秦腔等地方剧的精华,演绎成高腔、昆腔、曲牌体和弹腔诸剧相融合的个性特征,成为更独立更大气的永州地方戏剧。梳理祁剧的历史演变也是作者对祁剧的一次再造之旅。作为地方戏的祁剧,相对于影响更大的昆剧、秦腔等地方戏剧来说,其知名度并不高,如果没有作者对其历史演变,以及传承方式、保留剧目和祁剧特点,进行详实且生动的再现的话,对我们这些非专业的读者来说,我们很难知道有一种叫祁剧的剧种。作者花费如此多的笔墨来再现渐被湮没的祁剧,根本目的还是想使地方文化得以再生。
这里有一个具有普遍性的问题,那就是全国上下地方戏剧是如此之多,作为地方剧种之一的祁剧它独具的且具有普遍文化价值的是什么呢,或者说祁剧是否具有符合现代文化普遍价值的因数。这是任何一个关注地方文化的学者都必须考虑的问题,不能说“捡到篮子里的菜都是好菜”,你得摆出你这盘菜好的事实依据和道理来。对这样的诘问,我们并不需要急切反驳。这确实是世界性地方文化研究都需要面对的问题。凌鹰需要面对,我们也需要面对。如果不加以厘清,给一个充足的理由,我们这种地方文化研究就可能滑向相对主义的泥潭,因为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有其独具的文化想象和文化事实,怎样来衡量和评价它们呢?其标准是什么?提出这一问题的内在思维是实用主义观念,同时有认识论的无法克服的误区,即立足于人类中心对诸现象进行以人类为中心的实用主义评价。其根本问题是把文化与人类等概念窄化与单一化,甚至唯一化,以便于构建具有明了简单的评价话语体系。
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以这样回应,即从具体而细微的现实角度来对待普遍性的价值追问。我们不否定普遍性价值评价的意义与可能性,但我们更应立足于现实,对那些行将湮没的文化物象进行梳理与重现。凌鹰《绝美的花朵》的意义就在于以事实来对地方文化的祁剧和女书再一次清理与重现,澄清一些误解,同时又光显永州地方文化的魅力。这是一个有责任担当的文化人所应具有的可贵品质。
梳理与重现,或者重放,所面对的现实语境是当前的现代社会,无论是以尊重历史事实的地方文化样态梳理,还是以阐释地方文化的现代价值为面向的价值重释,我们都需要尊重现实语境。比如祁剧中《目连传》在向现代演变中就丢弃了充满血腥气的表演技巧,同时适应时代地创设了新的剧目《孟丽君》,保存了祁剧自身的特色,同时又融入了新的时代语境,这也是地方文化具有极强生命力的表现之一,更是其具有独特价值的地方。
有时,对待传统文化,或者地方文化,我们在了解其历史背景及演变历程时,并不一定需要原教旨主义般强调其原初意义。如女书的出现,实际上是对女性话语权的一种独特表达,是对男权社会抗争的产物。尽管我们知道这一背景,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女书独特的艺术魅力。凌鹰深味此理,他花费不少笔墨在对女书的艺术魅力描述上,关注的是女书存留下来的客观价值。
地方文化,如凌鹰所关注的祁剧与女书,需要我们持续地加以梳理与重拾,或者重释,只有更多的人参与到这一具有历史价值的地方文化研究与书写中,这些独具特色的地方文化,才可能有朝一日像“绝美的花朵”一样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