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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如常开

2014-11-19张静

岁月 2014年9期
关键词:桐树桐花小叔

张静

在我的老家,谷雨前后,是桐花开得最繁盛的时候。若随意走走,田间地头、房前屋后,甚至沟边的马坊旁边,遍地都是紫色的、奶白的桐花,开得放纵和恣意。

婆是不大喜欢桐树的。说这树种木质疏松,且是空心的,做不得盖房用的大梁,最多谁家娶媳妇用来做一炕柜或者箱子什么的,是贱树,不值钱,没什么大用场。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不大喜欢这个树种,那就是她娘家往上数好几辈都是穷汉人家,她爹娘死的时候,就是被装进一口薄薄的桐木棺材里,草草埋进村里的公坟里。还没过三年,一场场大雨把坟地冲出好几个大坑,其中一个坑正在爹娘坟的位置上,等他们几个儿女赶到时,棺材已经开裂,里面一堆白骨,瘆人得很。从那时候起,婆就暗暗想,自己若有一天离开人世了,一定不要被塞进桐木棺材里,最好是松木质地的,结实耐用。

其实,婆也就想想而已。她原是知道的,村子里大多数寻常人家的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多数老人们在闭眼蹬腿之后,儿孙们随意砍掉院子里一棵泡桐,锯成三寸左右薄厚的板子来打一口棺材,似乎一直如此。于婆而言,她所上心和欢喜的,是那一树树生长茂盛的泡桐,在夏天来临的时候,枝枝杈杈上缀满了绿油油的叶子,将简陋陈旧的院子罩成一片新绿盎然的模样。她可以带着孙儿们坐在阴凉下,打发一段又一段被火一样蒸烤的炎炎夏日。

待我背着书包上学了,在书本里看到春天或夏天里,在城市的公园、马路或者街头,栽满了会开出那么多姹紫嫣红的,妖娆名贵的花草和树木。可我的小乡村里,陪伴我的,除了杏树、桃树、梨树、石榴树之外,剩下的,大抵只有槐树和桐树尚且还能开花。书本里的牡丹、海棠、月季、樱花、梅花等,我只能任意想象它们一树树走进我的梦里,从嫣红开到荼蘪的模样。

有一回,婆坐在院子里的桐树下做针线活,树上的桐花开得正肥硕丰满,可她只顾低头专注一针一线纳鞋底,丝毫不理会满树的桐花。我从她身上、发梢上拿下一两朵落下的桐花,问,婆呀,书上那么多好看的花树,村子里为啥不栽些?哪料到她头也不抬,随口说,丫儿,那些花树太娇气,得施肥,浇水,还得雇人修剪,费人又费钱的,养不起。咱庄户人家的院子里,就适合栽一些容易成活的、不用精心伺候的树,开不开花的,不打紧。再说了,那些空地,空也是空着,随便种些什么,长几片绿叶,全当遮遮日头吧。婆说完上面的话,又顺便指着灶房外檐下的一棵桐树给我打比方,你看咱家这泡桐,像离娘的娃,只要把根在泥土里扎牢了,天上下几滴雨,吹几阵风,都能猛往上蹿,你瞧,这才几年,就出落成碗口粗细呢。

后来,小叔的脸上长满了粉刺和痘痘,痒得他两只手胡乱在脸上抓,抓得满脸的血印子。婆用刚飘落的桐花搓揉出汁水来,在小叔脸上一遍遍擦。很神奇,擦了一段时间后,小叔脸上的粉刺和痘痘真的少了许多。婆心满意足地看着小叔渐渐光滑圆润的脸,自言自语说,这泡桐吆,也就这点用处了。

我一年年长大,院子里的桐树一年年变粗。暮春时,桐花都会如常绽放。喇叭状,白是青白,紫是淡紫,相互晕染,说不上绚丽,却是一树一味的古旧颜色,惊惊乍乍地让乡野村落里一段简陋的春光,倾泻。

婆很喜欢闻桐花的味道。虽然一直以来,她都不屑看那兀自开得疯了一般的花儿,却熟稔、眷恋那一缕清香。暮春的午后,拾掇好灶房和庭院,安顿好七八个叽叽喳喳的孙子孙女后,婆会珍惜洒落在旧院子的每一寸阳光。她从厢房里端出来一个针线箩筐,拿出几十年离不了身子的鞋垫、鞋底,坐在桐树下,穿针引线忙做起来。

乡间的春天来得晚,去的也晚。五月的风,柔柔的,送来青草和麦子的味道。五月的桐花,隐逸了的或者说寂寞了许久的热情,陡然醒了。我的眼前,自家屋檐下,隔壁家院墙外,都会伸过来一朵朵桐花,从树梢,从屋顶,争先恐后开上瓦蓝的天宇。树下的婆专注做着针线活,任凭那花儿以仰望苍穹的微笑,缀满枝头,又以匍匐大地般的姿态,落入尘土。

那个时候,我已略知人间百味,略懂尘世情愫,看着熏暖的阳光一寸一寸地从院子里移走了,而婆依旧安然寂静地坐在桐花树下,直到一抹斜阳一团火似的挂在西边的天空。那一瞬,一丝淡淡的怅然似青烟一般从我眼帘散开。是哦,亘古以来,婆和村子里所有的老女人们一样,食粗茶淡饭,穿素衣布鞋,日子寡淡着,清宁着。正如这一朵朵细碎如常的桐花,卑微地跻身于乡野间,寂静而落寞地盛开。我想,她们之所以喜欢坐在有阳光的树下,仅仅是想让一树葱茏,一树绿意,填满贫瘠单调的乡下日子,不喜不悲地送走一个个日出日落。还有什么呢?一定没有了!

几年后,三叔、四叔相继成家,窄小的老屋终于塞不下这么多牵绊和缠绕了,父亲和母亲第一个搬出来了。母亲依旧学着婆的样子,在新庄子里栽了三棵桐树,一棵靠着土窑和厨房,其余两棵在大门口,待我上初中的时候,三棵桐树,一棵比一棵长得茁壮,母亲延续着婆所有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活空闲时,也喜欢坐在院子的桐树下,哼着好听的小曲,几番穿针引线后,一件新棉袄、新鞋子,或者一件新毛衣,妥帖而温暖。母亲身边,也有一滴滴的清露洒满田野,也有一只只的燕子筑巢欢唱,也有一抹抹的欢喜沁满眉目。只是,她的内心深处,那份在岁月深处早已沉寂下来的平宁,渐渐褪去了曾经天宽地阔的浓烈。不经意间,她的小半生,已疾驰而去。

母亲很安于自己的村妇日子,却一个劲要让我苦读,不要像她一样,围着锅台转一辈子,还带着我去了省城的四姨妈家。那几日里,四姨妈带着我们穿梭在城里一条条繁华喧嚣的街巷和商场,徜徉在人潮涌动,花草吐艳的公园里,我的心中,竟然也升腾起了一股子热望和欲望,我也要成为城里人。

终于有一天,我从村子里走出来了,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城里的桐花树极少,即便有,也不被人注意,尤其是落雨的时候,巷子里不知谁家墙头上伸出几枝桐花,怯生生地开。风过,几片桐花,跌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被一辆辆车、一双双脚,随意碾过和踩踏,先是皱巴巴的,后被碾成一团花泥,很破败的模样。

后来,爱上读书,爱上写作。我的校园里,唯一一棵桐树也会如期盛开。每一次,我从树下走过,心底总有一抹柔柔的光,带着一份回忆和念想,让我的脚步慢下来,任一树紫色的花香,沾满衣襟。

那日得空,独坐,随意翻古词旧诗。翻到柳永在《木兰花慢》里写到“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顿觉心境澄明,一扫清明寒食之凄苦。怎不是?柳永笔下,桐花烂漫而心绪平宁,一丝丝清幽的香气漫过身体;又翻权德舆先生“自叹清明在远乡,桐花覆水葛溪长”时,不觉唏嘘和怅然。这一笔,显然是古人借事物来抒发思亲和怀旧之情,字里行间,一朵朵桐花蓬勃而开,细碎而落,而一些心绪,生生被扯回到久远的日子里。后来,有一天,我在一位熟识的友人空间里,看她提笔写下“桐花万里路,白首不相离”的一条心情说说时,当下心里很是欢喜,竟然对着那几个字细细思量半天,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和温暖,席卷了我。那一瞬,我忍不住问自己,若一日,他乡别院,偶见一株桐树,满树桐花,是否也会如古人一般?

这个五月,回到我的老屋,门口的两棵桐树已被砍得只剩靠门房的半边了。父亲说,桐树长得太茂盛,挡住了路边的电线杆,不得已砍掉的。砍掉的粗壮枝干,随意被扔在后院的柴棚里,散成一堆。父亲闲下来了,嘴里叼根旱烟,坐在那里,一枝一杆劈成柴禾用。地上,一串串未及凋谢的桐花,斜斜地,懒散地趴着,像父辈们渐渐老去的日子,杂沓、平素和无常。

吃罢中饭,告别父母,驱车至公公家,已是黄昏。这里地处旱塬地带,显然比八百里的关中道的春天要来得晚一些,家家户户顺着后院的土墙边,都会立着几株高大婆娑的桐树,

白色的桐花一簇簇密密匝匝地怒放,香气浓郁,大老远就熏得人想打几个喷嚏。门开着,前院静悄悄的,公公可能下地去了,后院传来斧子不紧不慢的声音。进去一看,耳背的婆婆正坐在桐树下,劈着公公从果园里剪下的枝条,整个人被埋在高高垒起来的柴垛里。她的后背、肩膀和眉梢上,几片桐花,正灼灼而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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