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又是一年“忙读”时
2014-11-19○赵勇
○ 赵 勇
回首2013年,我过眼的书不能算少,但绝大多数是为了写作或为了准备写作而进行的“忙读”。我当然知道这并非最好的阅读方式,但我却几乎找不出“闲读”的时间。于是谈论2013年的阅读状况,我必须提一提我写的那几篇论文了。
实际上,2013年的写作活动也是从阅读一本书开始的,这本书就是钱振文的《〈红岩〉是怎样炼成的——国家文学的生产与消费》(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此书读毕于2012年的上半年,但当时为什么读它,现在却记不太清晰了。可能是有次听他的导师程光炜先生说,这本书的部分章节先期发表后反响不错,甚至引起了海外学者王德威的关注。于是我给钱振文打电话,问他书出版后为什么不送我。钱唯唯,说没把这本书当回事,且目前手头已无存货。我说算了,我自己买一本吧。
这本书读过之后,我在去年6月就有了写一写它的冲动,但真要写的时候已到2013年年初了。起初,我只是把它写成了个随笔体的书评,但马上就发现,五六千字的篇幅没办法把我想要表达的全部想法呈现出来。于是我开始重新琢磨,试图以点带面,把这本书及我的相关思考进一步“问题化”。最终,它变成了一万四千字字的论文:《对“红色经典”做文化研究——从〈《红岩》是怎样炼成的〉一书说开去》(《当代文坛》2013年第3期)。
为了把这篇文章写出点模样,我又重读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的部分章节,细读阎浩岗的《“红色经典”的文学价值》(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一书。我找出了周春霞送我的《解读红色经典——〈春青之歌〉的文本张力与生产机制》(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年版)——当年我参加过她的博士论文答辩,这本书就是她那篇博士论文。我又买回了於曼的《红色经典:从小说到电视剧》(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0年版)和姜辉的《革命想象与叙事传统:“红色经典”的模式化叙事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翻阅一番,想看看这些年轻的学者是如何面对“红色经典”问题的。不用说,这些书中还是李杨教授的那本最见功夫,于是我把这本书推荐给了我的儿子。
这篇文章发表之后还有了点反响。比如,5月遇《文艺争鸣》主编王双龙先生,他见面就说我这篇文章,还说我的文章勾起了他想读钱书的欲望,问我能否跟作者要一本。我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但过后却忘得一干二净。10月复见面,他又说起此事,我才如梦方醒,于是立刻买一本给他寄去。再比如,9月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当代文坛》的感谢信,信中说,我的这篇文章已被人大书报资料《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全文转载,寄上500元以资奖励。这件事情我立刻告诉了钱振文,我说我发财了。
写完这篇文章,我开始琢磨一篇约稿。这篇约稿原本是为美国的《立场》(Positions)杂志写文章,策划者是马萨诸塞大学(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的张正平教授和我们这里的吕黎博士。他们想与《立场》合作,在“本雅明与中国”之名下约一组论文,中国学者写三四篇,美国、德国等地的学者写四五篇,每篇万字上下,最终交英文稿。我没受过英文写作的专门训练,打死我也写不出英语论文,便只好想着先用中文写一篇,然后再请朋友帮忙译出。而选题我琢磨再三,回到了我做博士论文时冒出的一个想法上:比较一下本雅明的“讲演”和毛泽东的《讲话》。
本雅明的“讲演”是指那篇《作为生产者的作家——1934年4月27日在巴黎法西斯主义研究所的讲演》(“The Author as Producer: Address at the 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Fascism, Paris, April 27, 1934”),毛泽东的《讲话》当然就是那篇每年都要纪念一次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了。本雅明与毛泽东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我却顽固地认为两者具有可比性。这个念头在我的脑袋里存活了十多年,挥之不去,直到真要把它弄清楚、想明白、写出来时,却也颇费周折。无论是“讲演”还是《讲话》,重读当然是必须的,但更重要的是细读。为了让这种细读“细”到我所需要的程度,我找到了本雅明这篇“讲演”的三个英译本和两个中译本(其中一个为节译),翻来覆去对着读。收在《毛选》第三卷中的《讲话》当然是需要细读的,但更要读的是它初次面世的版本(1943年解放社出版),如此才能看清楚《讲话》进入《毛选》时的增删情况。而从1960年代开始,《讲话》也开始了向世界人民“输出”的进程,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波斯文、世界语、朝鲜文、西班牙文甚至老挝文等译本林林总总。这些外文本中我只能看懂一种,于是我让儿子从北大图书馆借出了《讲话》的英译本。
当然,只读本雅明的“讲演”与毛泽东的《讲话》是远远不够的,这时候我需要动用库存了。我把本雅明著作的英译本和别人写本雅明的相关著作文章找出来,又把《毛选》五卷,《毛泽东文集》八卷翻出来。后来又让外文局的一个朋友干脆把《毛选》四卷的英译本(Selected Works of Mao Tse-Tung)全部借出来,以便一旦引用“毛主席语录”时,立刻能查到他的英文译法。这当然是为了文章翻译时的方便但还有许多时候,纯粹是出于好奇,我想知道经过钱锺书等高手的翻译,《毛选》中的某段文字、某个标题、某个说法译成英文时的模样。我统计了一下,《讲话》英文版中,“文艺工作者”被译成literary and art workers的地方有4次,literary and artistic workers的译法有1次,而多数情况下则被译成了writers and artists,为什么他们没把workers贯彻到底呢?《讲话》初版本中有如下论断:“这些同志的屁股还是坐在小资产阶级方面,或者换句文雅的话说,他们的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王国。但这些文字进入《毛选》时拿掉了“屁股”,换成了“立足点”,英译变成了These comrades have their feet planted on the side of the petty-bourgeois intellectuals; or, to put it more elegantly, their innermost soul is still a kingdom of the petty-bourgeois intelligentsia于是我便想到,我的文章在转换成英文时该如何把“屁股”翻译出来呢?
在写作这篇文章的所有参考书中,我应该提到高华的《革命年代》(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其中的许多文章还是给我带来了不少启发。而谢泳兄仿佛是知道我在写这篇文章似的,4月份寄来了他的新著:《思想利器——当代中国研究的史料问题》(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我读完了书中的那篇长文:《思想改造运动的起源及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影响》,立刻觉得我的文章应该在“思想改造”下面加一条注释,说明延安整风运动与“思想改造运动”的关系。
就这样,一直折腾到2月7日,我终于写出了两万四千字。我觉得还应该写一部分,但再写下去我就无法回家过年了。我在这篇文章的结尾处说:“两人复杂的思想根源这里已无法展开,当另文论述。”这既是实情,也应该是我过年回家的理由。
需要说明的是,此文最终命名为《本雅明的“讲演”与毛泽东的〈讲话〉——“艺术政治化”的异中之同与同中之异》,刊发于《文学评论》2013年第5期。因为版面所限,我不得不一删再删,直到剩下一万六时才符合了该刊的要求。而英译稿则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在《立场》上面世了。
这两年,由于陶东风教授把我拽进了他主持的一个课题之中,我还为他主编的一本书写了三万字的内容:《红色经典再生产:大众文化与主流文化的合作与冲突》。思考这章内容期间,我又读一遍《林海雪原》,并在网上看了一些由它改编的各种版本的影视作品。我计划把一些写不进书里的想法写成论文,重点去琢磨一下杨子荣在各种文本中的形象塑造问题。那段时间,我的书桌上堆着《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和《智取威虎山评论选》之类的文革出版物,地上全是1950-60年代《文艺报》的合订本。那是我收藏的一套稀罕物,从创刊到1966年停刊,期期不落。我找出了陈思和先生的《鸡鸣风雨》,重点重读那里面的《民间的浮沉:从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解释》一文;也找出黄子平先生的《“灰阑”中的叙述》,特意再读其中的第四章《革命·土匪·英雄传奇》。我还买回来了李松编著的《“样板戏”编年与史实》(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马上就对其中收录的一则史料(洪富江丑化破坏革命样板戏的主要手法)产生了浓厚兴趣。我之所以能注意到这本书,得益于作者2013年赠送我的一本新著:《红舞台的政治美学:“样板戏”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翻阅之后印象不错。
在这些书中,我需要重点谈一谈姚丹博士的《“革命中国”的通俗表征与主体建构:〈林海雪原〉及其衍生文本考察》(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这本书其实是在2013年2月底就买回来的,而买它的原因,一是我曾经关注过《林海雪原》的电视剧并写过文章,二是因为它也是程光炜主编的“当代文学史研究丛书”之一种,与钱振文那本写《红岩》的书并驾齐驱。此书来自于作者的博士论文,完成于世纪之交,当年应该下了很大功夫。又经过11年时间的沉淀与打磨才让它面世,自然更是不可小觑。记得刚买回之后我就读过一些,为了写出这篇文章,我又把它细读一遍。其中的一些章节给我带来了很大启发,也让我阅读时很是享受。例如,她引用李书磊说法:“小常宝唱道:‘白日里父女打猎在山岭上,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爹’不能想‘娘’而只想‘祖母’,这有意的掩盖在今天只会引起观众的哄笑。”读到这里时,我首先就乐了半天。
这本书后面还有四篇附录,我读得更细。尤其是那篇《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访谈录》,甚至激发了写一篇短文的兴趣。结果长文刚刚写完,我就急不可待地写了篇《蝴蝶迷长的什么样》。
或许是因为读得太细了,我也分明看到了作者的笔力不逮之处,甚至觉得当年访谈曲波抢救资料时,也应该设计一些更有意思的问题。如今,一些博士生为了完成自己的学位论文,采用访谈获得第一手资料的情况已越来越多。以我之见,一旦要访谈一个人时,自己一定要做足功课,甚至要提出一些访谈对象从来没想过或没意识到的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问题。这绝不是故意为难对方,而是印证着一条阐释学的原理:回答的水平取决于提问者的水平。
琢磨到最后一部分时,我觉得该动用一下齐泽克的理论了,于是把季广茂兄翻译的《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和《斜目而视:透过通俗文化看拉康》(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翻出来,阅读齐泽克的有关章节。与此同时,我还找出了4月底读过的一篇非匿名评审的博士论文:刘昕亭的《作为政治批评的缝合式批评——齐泽克研究》,重新翻阅。
刘昕亭是南开大学的博士生,但我并不知道她在做有关齐泽克的博士论文,更没料到她居然把齐泽克解读得如此通透这些年来,我每年都会读一堆博士论文这种阅读往往是件苦差事。而一旦读到有想法有文采的论文时,我便会眼前一亮由此放慢阅读速度,仔细品味其中的妙处这时候,阅读就成了学习,也成了一种享受。刘昕亭送给我的就是这样一篇论文。
我在齐泽克理论和刘昕亭解读的伴奏下完成了这篇文章,并最终决定把这篇文章命名为《正气,匪气,或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杨子荣形象塑造简史》。但我依然拿不准我对“崇高客体”之类的理解是否准确,“崇高客体”用于解读杨子荣是否到位。这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求教于刘昕亭了。我把此文发送给她,请她帮我把握相关概念的用法。她很快给了我回复,并为我提供了她对“原质”(Thing)的理解。
“原质”究竟是一个什么玩艺儿呢?我本来应该去好好琢磨一下的,但这时候我的心思已跑到另一个稿子上了。2013年4月,《名作欣赏》执行主编傅书华先生发来约请,希望我带领博士生为他新开的“博士论坛”写稿,话题由我设置,但“最好能结合中国当下的精神生态、思想文化问题、文学现状等等,有一定的公众性,为当今面临精神困境的广大读者提供价值资源。文字也希望深入浅出、生动鲜活,用新的文风表现新的思想”。90年代中前期我与傅老师曾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他的话我不敢不听。于是我与我的博士生商量,希望大家能围绕着“知识分子与新媒体”做文章。
但问题是我也得写一篇五千字的文章,我找不出写作时间,便想用2006年写出的一篇因“敏感”而从未发表的稿子蒙混过关。傅主编心明眼亮,一下子就识破了我玩的花招。他写来长邮件详述我的稿件为什么不宜发表的理由,并希望我写一篇“总论性的文字冠于这组文章篇首,字数不限”。我与傅主编讨价还价,问他若我不写,这组稿件能否面世,他说不行,他可以等我。
我知道我必须用心用力给傅老师写一篇了。11月上旬,我决定把这篇文章写出来。因为博士生的稿件中有人论及韩寒,有人专说莫言,我便以《作家的精神状况与知识分子的角色扮演——以莫言与韩寒为例》为题,形成所谓的“总论”。傅老师说字数不限,我也没跟他客气,一家伙就把稿子写到了一万六。
这次写作,我2012年细读过的《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派上了用场。而由于关注韩寒久矣,我觉得我对他的所作所为也相对熟悉。因为韩寒写过《就要做个臭公知》的博文,其写作灵感又来自于慕容雪村的一条微博,又因为慕容雪村与刘瑜在年初有过对谈:《“公知”如何被污名化》,慕容雪村的言论与文学作品也就进入了我的视野。而他的《原谅我红尘颠倒》和《天堂向左,深圳向右》我2013年恰好读过。
坦率地说,自从我十年前读过他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之后,我就一直对这位作者心存好感。然而,阅读他的这两部小说,还是让我略感失望。他在揭露,甚至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自然值得敬重,但他的写作又显得过于急迫了。于是我想到了鲁迅的那句名言:“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做诗,否则锋铓太露,能将‘诗美’杀掉。”而思考莫言、韩寒和慕容雪村等作家的精神状况和知识分子的角色扮演,让我又一次意识到一个问题,公共性与文学性的复杂关系虽然在理论层面容易解决,但一旦落实成文学实践,便总是若左或右,或东或西。而这一难题也是当年萨特和阿多诺等理论大家遇到的难题。
我还需要提到沃霍尔的《安迪·沃霍尔的哲学:波普启示录》、汪朗的《老头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余华的《第七天》、张柠的《土地的黄昏:中国乡村经验的微观权力分析》(修订版)、周志强的《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裂变》、杨绛的《干校六记》,我的老师梁归智先生的《苏轼》等。它们或许可看作我2013年所读的“闲书”。但它们何时“发作”,进而会对我的写作构成影响,自然就是一个未知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