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道姑岭
2014-11-18学群
学群
小说天下道姑岭
学群
时间过去四十几年,突然收到刘红旗的一封信,信中说道姑岭建市以后发展很快,岭上那片墓地很快就要成为工地了,问我是不是有时间回去看看。其后,又接到陈小智打来的电话,说她儿子到了道姑岭当市长,叫我抽时间过去看看。她还说去了会有新发现。问她什么新发现,她只是笑。
两个人的来信来电一下把我带往了那段史无前例的岁月……
1
勇司令来找我的时候,我和爱国他们刚刚革掉一只老鼠的命。
我们是在爱国家的米缸里逮到它的。别看这些家伙平日里躲躲闪闪见了人很害怕的样子,等你伸手去抓它,它就显出咬人的本性来。虽然戴着帆布手套,但它还是在我手上咬出了几个牙齿印。这让我很冒火,我决定要慢慢革掉它的命:爱国抓住它的后颈,我伸手捉住它的右前腿——如果是人,这便是右手,人和人握手用的就是右手。我握住它的“手”,剪子咔嚓一声,它的“手”就到了我手里。流了一点儿血,它在吱吱叫。做过手术的老鼠放在地上,屁股一蹶一蹶试图逃走,可前边明显少了一样东西,它的努力在那儿得不到落实。我们很容易就把它抓回手里。我们不想把它的两只“手”全剪掉,这样它的前半部就只能贴在地上。我们也不想把它的右后腿剪掉,这样它就会向右倾倒。我们要试验的是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这样错开后会是什么样子?我把它的左后腿往后拖,在屁股后面给了它一刀。血还是那么一点儿,叫声却低了许多、慢了许多。剩下一前一后两条腿试图从两个不同方向把身子撑起,可是做不到,伏在地上,又觉得多了两条腿,仿佛它本来就应该没有腿。我干脆把它们一齐去掉。四条腿,一跑起来就很难让人抓到的腿,胡乱地躺在一边。腿离开身体,腿不会痛,痛的是没有腿的身体。没有腿的身体,连叫唤也已停止,只有一种细小的颤动传遍全身。两个小鬼害怕了,悄悄溜到一边去。我和爱国一齐骂他们胆小鬼,用很大的声音骂。其实我和爱国都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男子汉怎么能害怕呢!
拿汽油来!
我们将那团还活着的肉淋上汽油,一阵惨叫随火光蹿起。没想到这团肉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叫声。烧焦的肉体气味很难闻。一想到这是老鼠的肉味,你就忍不住作呕。这时候我奶奶拄着拐杖走出来,一见到就大骂。我说我们烧的是老鼠。
“老鼠也不行!土匪崽子,要遭报应的!”
她一拐杖打过来。她当然打不到我们,拐杖到达时,我们早飞了。
勇司令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我,动员我参加红旗军的。在红旗镇,参加红旗军就意味着革命,意味着成了大人,十六七岁的孩子,谁不愿意革命呢?可我没有答应他,我说我得考虑考虑。我去过一趟红旗岭,看到他们无休无止地排队,立正稍息齐步走,要不就坐在那里听一个人读报读语录,那上面的字明明都认得,有些甚至还背得,却偏偏要一个人来念,大伙儿齐刷刷地坐在那里听。在城里念书的时候,我就烦这些。现在自由了,我干吗要自投罗网呢?
勇司令说:“现在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战鼓咚咚,红旗飘飘。你根正苗红,应该投身到革命的大风大浪中来!躲在家里做什么,捉老鼠?那是家猫做的事情!脸红了吧?红了不要紧,红色代表革命,红旗红袖章都是红色!加入到我们红色队伍中来吧!”
我当然知道,我这么大一个人,成天跟着几个小鬼头鬼混,终归不是办法。可是我总不能像我奶奶那样不是守着把椅子,就是守着根拐杖吧。跟他们玩,我本来就有些不自在。他一说,我脸上便挂不住了。最后他留下一只红袖章,说:“你考虑好了随时往红旗岭上来!”爱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连嘴都忘了合上,他是多么渴望得到一只红袖章啊,马上就往红旗岭上去!
勇司令找我,其实是盯着我奶奶来的。在红旗镇上,我奶奶是唯一见过毛主席而且跟毛主席照过相的人。毛主席到南方来,看见一大片棉田,一些人在那里摘棉花。省委书记对毛主席说:“这些女同志用毛主席哲学思想指导摘棉花,速度提高了一倍。”毛主席下车一看,她们摘棉花的速度果然很快,再一听,她们个个能背《矛盾论》、《实践论》。毛主席很高兴,和摘棉花的女同志们合了影。照片上,我奶奶在毛主席身后露出半张脸,还有半张脸被前面的人遮去。虽然只有半张脸,但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我奶奶!就凭这半张脸,一时间我奶奶成了地方上的名人,还当上了县上的妇联主席。后来我爸爸当兵提干,也与这不无关系。我的小学和中学生活是在部队所在的那座城市中度过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我成了逍遥派。我父母亲当然不希望我和那帮造反派一起去冲冲杀杀。另一方面,他们又觉得让我老窝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和奶奶一商量,觉得凭着她的半张脸,即便是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大风大浪,在道姑岭也应该安全无虞。于是,我就从城里来到了道姑岭。
一开始,这镇上只有勇司令的红旗军,勇司令自然不会想到,他的革命与一位退休在家的老太太会有什么关系。直到勇司令的同学王大洪串联回来,在造船厂树起一杆旗,成立了红星军。这一来,事情就不同了。
王大洪跟马志勇一起在镇上长大,再加念书时还不止一次坐同桌,虽然也曾在桌子上划过楚汉河界,为越界的事吵闹过,但总体上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一起进大学,一起去串联。在火车站,他们走散了,马志勇上了开往井冈山那边的火车,而王大洪去了北京。在天安门,王大洪他们受到毛主席的接见。红星军成立后,到处散发传单:王司令见过毛主席,红星军才是毛主席的队伍。
勇司令找到我奶奶,想用她老人家的半张脸压一压王大洪——王大洪见毛主席,中间不知隔着多少脑袋多少手臂!我奶奶背过不少毛主席语录,就用毛主席的话来回答他:
“世界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勇司令没办法。又一想,她孙子不也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吗!
2
红旗岭其实就是道姑岭,道姑岭所在的镇自古就叫道姑岭镇。镇上居民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打鱼、水运这一类吃水上饭的人,一部分是以土地为生兼做小生意的当地农民。吃陆上饭的多为本地人,吃水上饭的多为外来移民。历史上,他们之间曾有过几次大的群体性械斗事件。至于一些吃码头饭的游手好闲之徒打架斗殴,更是家常便饭。
一位云游四方的道姑打这里经过,目睹了这里民风的强悍,就留了下来,在山岭上搭建了一座草棚劝人弃恶从善,赢得了人们的尊敬。道姑去世后,当时县令亲书“道姑岭”三字匾,悬于道观大门之上。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马志勇、于红他们出去串联转了一圈回来,觉得镇上太过落后,与全国上下的革命形势明显不适应,于是决定成立红旗军造反。马志勇很快成为他们这一帮人中的头脑和核心。按照马志勇的意见,既然中国革命从井冈山开始,他们的革命就从道姑岭开始。他们将一面红旗往道姑岭一插,很快就聚集了二百多号人。驱逐观里的道士并不难,赶走了道士,里头的菩萨更加容易对付了。该砸的砸,该烧的烧,打扫一番,道观就成了红旗军的驻地,道姑岭也就跟着成了红旗岭。
砸过那些不动不会说话的菩萨,他们把目光转向了会走动会说话的人。人不同于菩萨,为此,马志勇司令作了精心策划和周密安排。
那天镇里在东风广场召开群众大会,大会照例由镇上的书记周有志主持,照例是大批判开路。周书记一上台,就用一只铁皮做的喇叭筒朝台下高喊:“把反革命叛徒王文友押上台来!”于是,造船厂那位可怜的工程师就被两个人——一人扭着一只手押上台。一看就没什么新意,就那么一个文弱书生,早被他们斗得阳痿了还在斗!勇司令跟于红交换了一下眼色,接下来的路数谁都清楚:先喊一阵口号,喊过口号就算是抓过了革命,接下来就该促生产了。这班右倾分子,再也不能让他们干下去了!马志勇挥了一下手,于红第一个跳上台去,左军和王友谊他们跟着跳了上去。于红举起一只铁皮话筒,尖利的声音从广场上空穿过:
“打倒王文友!”
台下举起右拳跟着喊。
“打倒打倒,坚决打倒!”
这声音极具节奏感,众人的喊声就像一阵整齐的脚步从地上踏过。他们来得很突然,周有志一下愣住了,他知道不能让这帮年轻人领着喊口号,一时又想不起该怎样让他们收场。
“打倒周有志!”
台下的人依着惯性跟着往下喊,喊到那个“周”字时突然发现不对,就停了下来,只剩红旗军的人放开喉咙在喊,比起前面三个字,后面这两个字的喊声一下小了许多。周有志正要说什么,已被王友谊和左军捉住两手往台板上摁。他大喊大叫拼命挣扎,王友谊在他的膝关节后边踹了一脚,咚的一声,两只膝盖一着地,他知道他已经完了!马志勇像周书记当年那样走上台,将一顶尖笼帽往周有志头上一戴,周有志就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再来喊口号,口号声大振,再长的口号也变得流利起来:
“打倒周有志!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造反有理!革命万岁!”
书记被打倒,跟着他的几个委员赶紧跟着喊口号,一边喊一边往于红手上瞧:她搬上来一叠尖笼帽,这些尖笼帽会往谁头上戴呢?
喊过口号,勇司令大声宣布:“解散周有志的镇党委,道姑岭镇从此改为红旗镇,一切归红旗军指挥!”
红旗军就这样夺了镇上的权。开过两次斗争会,又游过几次行,周有志很快就弄明白自己是肉做的,打在身上会痛,跪在地上会累,胸前挂一块牌子游行,那滋味一点儿也不好受。镇上的头号人物被斗垮,周书记从镇上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勇司令。勇司令初尝权力的滋味,走在红旗镇的地面上,人家左一个“勇司令”右一个“勇司令”,感觉就像变了一个人。除了周有志垂丧着头,差不多所有人,连原来那几个委员也不例外,一看到他都要朝他扬起一张笑脸,就像向日葵朝向太阳那样。确实,现在红旗镇的太阳就是从红旗岭上升起的。红旗岭在镇子东边,周有志的镇委会在西边。以前太阳从西边出来,现在东风压倒了西风。
陈小智来找过他。他第一次跟这个被周有志弄得名声很臭的女子面对面在一起说话,她确实美丽诱人。她求他把她丈夫王文友放回去。她的理由很简单:周有志把她丈夫打倒,斗了又斗,还揪住她不放。现在周有志被打倒了,当然就该把她丈夫放回去。对于他来说,事情更简单,她不需要什么理由,她的美丽就是最好的理由。他答应了她。他感到,在红旗镇所有朝向他的笑脸中,她是最美最动人的。
就在他春风得意感到自己已经掌牢红旗镇的大权的时候,串联到北京的王大洪回来了。他们见过几次面,探讨过王大洪加入到红旗军中来的问题。显然,在天安门见过毛主席之后,王大洪就不再是过去的王大洪了,勇司令麾下的红旗军已经装不下他了。最终,他在船厂那边树起一杆旗,成立了红星军。参加红星军的,多半是那些吃水上饭的,被称为“水军”,相应的,红旗军就是“陆军”。无论红旗军,还是勇司令,都受到了船厂那边王大洪的挑战。红旗镇一下有了两个司令,勇司令的一统天下被打破。除了这,最直接的损失是勇司令手下的一位师长左军带着几十个人投奔了红星军。红旗军本已超过三百人,一下子又落到了三百人以下。
3
四十几年以前的道观岭不像现在密密匝匝全是房子,那时除了沿河一条街,其他地方不过是错落散布的农家小院,小院附近是池塘菜园,一派田园风光。我奶奶的小院后边就是一个菜园子,里边种有黄瓜、菜瓜、茄子、苋菜,还有一棵大樟树。我整日无事,常常爬到樟树上,或坐或躺在树杈上。向上是一只硕大的喜鹊窠,可以听喜鹊唱歌;向下可以取园中瓜果一饱口腹。逢尿胀,看看旁边路上没有行人,可以把尿从天上尿到地上,屙个痛痛快快,还顺带给菜园子施了肥。
那天我坐在大樟树上,边吹口哨边翻那两本没有封皮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旧小说。一本书上说,一位军官拿他手下的女兵开玩笑,说她的头发是空心的,要扯下一根来瞧瞧。女兵装出害怕的样子,哇哇呀呀直叫唤。这时候我觉得当一名军官,手下有几名女兵真好。我把那地方折上,翻出来看过几次,差不多每次都看得老二往上蹿。因为是在树上,它要往上蹿就让它蹿去,上头就一只母喜鹊。还有一本,讲的是游击队长跟寡妇干上了。战争年代,总有那么多寡妇好干!因为干过寡妇,这游击队长扒火车偷军火就更来劲。上头的母喜鹊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可惜它既不是寡妇,也不是女兵。
路上有两个人押着一个人朝这边走来。这年月,押上一两个人不是什么稀罕事,可这是两个半大的孩子,押的又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挺漂亮的女人,我决定管管:
“站住!哪一部分?”
雷声自天而降,两个小鬼吓了一跳,把手里的红缨枪攥得紧紧的,仿佛凭一支梭镖就可以对付天上的雷神爷。被他们押解的女子倒是比他们镇定,仰起头朝上面笑了笑。
她就是镇上有名的烂鞋陈小智。道姑岭人所说的烂鞋似乎有两种:一种烂鞋,你已经无法知道它是什么颜色,鞋面鞋底都已不成模样,叫人无法再把它穿下去,之所以还叫它鞋,只因为它曾经是鞋。这样的鞋人们已懒得说起。还有一种,其他地方都好好的,鞋面颇有几分颜色,甚至还绣着花,却被大脚趾穿了一个洞。穿洞的原因不外乎两个:要么脚趾太长,要么那地方太薄。可人们总是习惯怪鞋不怪脚,把鞋唤作烂鞋。一般人们喜欢谈论的,就是这种鞋。
想不到那几声喜鹊叫送来这样一双绣花鞋!我嗖地一声从树上滑下,问那两小鬼要把镇上的绣花鞋偷到哪里去?两小鬼脸一红,想到自己是革命的红小兵又赶紧把身子绷起,不肯回答我。陈小智笑起来。大一点儿的那个把梭镖往地上一杵:
“不许笑!”
他想吼出个大人样,可声音还太嫩。我掏出勇司令留下的红袖章往袖子上一捋,两个小鬼立马变了样。
“红小兵归红卫兵管,知道不?给我站好——立正!”小一点儿的往上提了提裤子,赶紧立正站好,大一点儿的那个大概觉得年纪跟我差不了多少,还硬着身子不肯好好听话。我顺手捡起一根枝条,拨了拨他的红袖章:
“这是什么玩意?”
看得出来,这是用一条红短裤改成的。
“谁的裤衩?你妈妈的,还是你姐姐的?把女人的裤衩弄来作红袖章,这是反革命行为!”
他站不住了,把红缨枪往树上一靠赶紧把红袖章扯下。不要小看这样一只红袖章,戴上它,你就是红小兵、红卫兵,就可以做这个做那个,做许多没有红袖章时不能做的事情。没有红袖章,你就变得什么都不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样傻站着。陈小智一脸淡淡的微笑,望着我。我突然觉得,革命是一件挺美好的事情。我把自己的袖章捋下,送给那小子:
“你先戴上,等下我找勇司令再要一个。”
那小子立马活转了,两脚一并,朝我敬了一个军礼。我很快知道了,大的叫马小军,小的叫刘红旗,两个人缠着勇司令要参加红旗军。勇司令说那就先交个任务给你们试试,看你们能不能把镇上的烂鞋陈小智押到这里来。他们一人扛了一支红樱枪,马小军甚至还往手臂上套了一只自制的红袖章,走到裁缝铺门口,朝门里大喊一声:“陈小智,跟我们走一趟!”陈小智乖乖地走了出来,还朝他们手上看了看,看他们是否拿着绳子。马小军记起人家往常押人都是将人犯反手绑起,便强行将刘红旗的裤带解下。陈小智二话没说,将手反到背后。她知道两只手怎样放,绑上绳子后才会有些活动的余地。一路上他们都很顺利,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我。我决定跟他们一起去红旗岭,去勇司令那儿。至于这女人到底犯了什么罪,勇司令干吗要把一只烂鞋押到他的司令部,干吗派上两个娃娃兵,我根本就懒得去管。假如什么都得问个为什么,这革命的熊熊烈火还烧得起来吗?
我和两个红小鬼一起押着陈小智,朝红旗岭走去。因为反绑着手,陈小智的胸脯更见突出,臀腿扭动的幅度更大,就像跳舞一样。两个小家伙各扛着一支红缨枪,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在她后面。我手里什么也没有,我当然不想像他们那样扛着一支红缨枪。可我身上有一处地方它不甘寂寞,也跟举着一杆枪一样。我想叫它收着点,可它一点儿也不听使唤,它只按自己的性子来,你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那女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扭头朝后面张望。她半转身子的时候,一绺头发扫过肩头,跑到胸前晃来晃去。这一来,那东西斗志更加昂扬。我有些冒火,朝她吼道:
“走!”
两个小鬼跟着一齐吼。
她转过身去慢慢向前走。这时候,我只觉得裤裆太小,一点儿也不想走得快。她好像知道这一层似的。
我是在勇司令最需要的时候来到他的司令部的。他很高兴,当下就叫他的军长去集合队伍。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高高的个儿,白白胖胖的,千篇一律的军装一到她身上就变得惊心动魄:本已高起来的胸脯在腰间扎上一根皮带之后耸得更高,黄挎包的背带斜过胸脯,恰好把耸起的胸脯勾勒成两座山,一顶军帽罩住一头齐耳短发,毛主席他老人家所说的飒爽英姿大概就是这样。总之,她全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美,唯一让人不舒服的是她的脸——那是一张军长的脸,与她花一般的年龄极不相称。当她张大嗓门,朝着几百人的队伍发号施令时,声音又是那么刺耳。这声音出自一个别的什么人或许没什么,当它出自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口中时,便显得格外扎耳。可是,你又不能不说,这么多人穿着同样的服装,戴着同样的袖章,做着同样的动作,发出同样的声音,是一件让人胸怀激荡的事情。我不禁羡慕起勇司令,羡慕起这位女军长!假如我是她,我也会把本已高起的胸脯挺得更高,昂着头跟一只雄鸡似的朝下面喊叫:“立正!向前看齐!原地踏步走!立正!”
勇司令发表了激情澎湃的讲话——
“革命的红卫兵们,红旗军全体战友们!大家知道,我们红旗镇真正见过毛主席,跟毛主席他老人家合过影的是谁?她就是我们的李奶奶!现在,李奶奶她老人家的孙子到我们的队伍里来啦——瞧,他就在这儿!我们红旗军才是毛主席的队伍!让我们欢呼,让我们歌唱,让我们一起鼓掌!”
勇司令用他的一只手击打另一只手,军长于红跟着击打,他们用的是原地踏步的节拍——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听起来整齐响亮。掌声从这里开始,在红旗岭上传响。
红旗岭一下来了两个特殊的人:一个是我,既不参加操练,也不参加他们的政治学习;还有一个是陈小智,她跟我一样也游离于红旗军的组织之外。
4
勇司令的红旗军,就像一副军棋的一半:一个司令,一个军长,军长下面两个师长,师长下面各两个团长,团长下面各两个营长,营长下面连长、排长若干,再加上众士兵。另一半就是红星军了。
你几乎闹不清它们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们都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挂着红袖章。红星军一样地肩扛红旗,红旗军一样地头戴红星。他们都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都读他老人家的书,听他老人家的话,可他们却是两个对立的阵营。他们唯一的不同似乎就是:红旗军坚持认为应该在早上一起床就学习毛主席语录,晚上睡觉以前朝毛主席像行注目礼,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红星军刚好相反。他们认为,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面对毛主席,举起右手(右手应该握成拳头状),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至于晚上,当然是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时候。只有这样,才称得上是真正地忠于毛主席。他们都声称自己这一方才是革命的队伍,对方是颠倒黑白,是反动的。他们都敬奉红色,坚持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红、忠诚的红,对方则是披着红色外衣的牛鬼蛇神。这就像一副军棋的两边,他们的左和右总是刚好相反。
一开始只是打纸仗,发发传单写写标语。红旗军说:“红星是红旗的一部分。”红星军说:“红星照亮大地。”一个说:“他们的司令见过毛主席,他们才是毛主席的队伍。”另一个说:“跟毛主席合过影才是真正见过毛主席,他们才是嫡传的革命队伍。”传单发出去,可发出去就发出去了,发出去就不见了踪影。于是,他们就比着写标语。镇上的大街小巷,能写的地方全都写满了,一些地方甚至写了刷,刷了写,写过好几遍。写来写去,谁也弄不清究竟是红旗军赢了红星军,还是红星军多过红旗军。
红星军那边出新招,比不了多少比大小,在船厂的墙上写出四个大字:红星闪闪。镇子上再也找不出比船厂更大的墙,也就没法写出更大的字。他们认为这下赢定了。谁知两天后,红旗军在红旗岭也就是道姑岭北坡铲出四个大字,然后洒上石灰:高举红旗。镇子附近再无合适山坡,红星军不想就此败下,只能另辟蹊径。
一道战书下到红旗军司令部,说红星军要跟他们进行公开辩论,地点在镇上的东风广场。红旗军当然不会不应战。打纸仗变成打嘴仗,双方的对垒升了级,由原来隔着一张纸变成了面对面。
事情一开始就像一场游戏:红旗军开进广场的时候,红星军已经排在那里唱歌了。红旗军一填进去,广场外围看热闹的人几乎就分不清哪是红旗军,哪是红星军了。双方领队——军长于红和红星军左副司令还到一起简单商量了一下,抽了签,甚至还握了手。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当众较量。串联的时候,两个人用毛主席语录打口仗,到最后,眼看于红要胜去一筹,左军却说:“忠不忠,看行动!”然后把上衣一脱,拿起一枚毛主席像章,将背面的挂针往胸口的皮肤上一插,挂在上面。于红不甘示弱,不好脱衣,就连着衬衣将毛主席像挂在胸脯上,渗出来的血把衬衣洇红一小块。两个人的忠心赢来一片喝彩。这次按照抽签顺序,于红先登台演讲。于红一上台,就举着一只铁皮做的喇叭筒喊开了。可红星军的人有意在台下吵闹起哄,只听到一锅粥在咕隆咕隆响,没有人听得出她在说什么。轮到左副司令上台,红旗军如法炮制,可人家手里拿的是一只电喇叭!
高音喇叭绝对地置于所有人的声音之上。在高音喇叭的威权之下,你只能沦为一对耳朵,听凭左副司令的声音来把它们占领。红旗军的人愤怒了。可是谁又能驳倒一只高音喇叭呢?除了刀枪!在手上没枪手里的铁器又够不着的时候,有人想到了石块和砖头。石块和砖头从红旗军这里飞了出去,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人群就像陡地涌起的洪水,广场被巨大的声浪淹没。红旗军和红星军绞到了一起。他们的打扮原本就没什么不同,这一下就分不清你我了。场面变得乱糟糟的,营长找不到团长,团长找不到师长,于红和左副司令同时发现:自己的队伍不见了,就像两条河消失在同一场洪水之中。没有队伍,他们也就不再是军长、司令,原来的风采一下消失,像一个普通人傻傻地站在那里。至于那些身在乱局中的人,他们被自己的慌乱打散,打散的个体是如此渺小,他们感到害怕,急于找回他们的队伍,找回原有的归属感,可是队伍已经被他们的惊慌淹没,就像一股旋涡,也不知转了多久,从中心旋出去的水慢慢平复下来,一些人开始找到自己熟悉的身影。找到的人越多,就感觉越踏实。最后,他们又走成队伍:我是红星军,正走往船厂方向;你是红旗军,走在回红旗岭的路上。
也有人昏头昏脑胡乱地被一支队伍带着往前走。突然,有人指着他的红袖章:
“红旗军?有奸细,快!”
“打奸细!”
他身上挨了一下,倒向另一边,那边又将他打过来。挨了一阵打之后,总算有机会倒在地上。人们围住他,他看到了正在向他走近的死神,眼睛里充满恐惧,哀求他们饶他一命。而他们呢,在击打他的过程中,一下子找到了那种队伍感,个人的感觉退到了一边,他们现在是红星军。他们叫他站起来。他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仿佛只要赖在地上,就有了生的希望。两个人拉了一阵,没有把他拉起来。他们火了,抓住他的手往前拖,直拖得他裤子褪到脚上,直拖得他裸露的臀部和大腿流出血来,直拖得拖他的人气喘吁吁。左副司令现在又成了副司令,他指着一个被砖头砸伤的人:
“这是谁砸的?红旗军!给我打,打奸细!”
砖头种下的仇恨一下把人点燃,人们纷纷把怒火撒向这个躺在地上的人。开始,他还是一个会叫唤的东西,后来他就成了一个只会流血的东西。
他成了红星军收获到的最大胜利。假如没有他,上次写标语他们处于劣势,这一次他们也不能说占着上风。有了他,他们可以得胜而归了!
他就是马小军。于军长出发的时候,并没有带上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想着往广场上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拉他似的。等他赶到广场时,广场上塞满了人。他一头钻进去,排到队伍中间。人群随即涌动起来。他被人流裹挟着,既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到了哪里……
勇司令极其果断地处理了这件事:他们闻讯赶过去,运回来的已经是一具棺材,人装在棺材里。王友谊他们烧马小军的衣物时,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红袖章。那上面留有马小军的血迹。原来血并不是红袖章那样的红,血浓得多,浓得有些发黑。他们在道姑岭西边的坡地上,给马小军修了一个很大的墓,修成一个小门楼似的,两边的石柱子上还刻了一副对联: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5
我奶奶拄着拐棍来到红旗军司令部。往日的道姑岭她来得多,成为红旗岭以后她还是第一次来!大殿前面的地坪跟以前一样被人踩得光溜溜的,只不过不再是往日的善男信女,而是在这里操练的红旗军。居中的大殿,樟木雕的菩萨和香案等木质器具均被劈成木柴,红旗军的炊事班在这里砌起几孔锅灶,多少年累积下来的柴米和香火钱足够他们把食堂办得红火。大殿也就是食堂的东边,以前的道士居室和香客的留宿之所,现在成了营房。营房前面,池塘还是原来的样子,里头的游鱼早被红旗军捞上去吃了。事久则变,物极必反,这也正应了道家之说:道德经改拳经,慰藉灵魂的地方现在成了喂饱肚子的地方。以前这里有多静,现在这里就有多闹。我奶奶是见过世面的人,还当过县上的妇联主任,她不会为这些变化而叹惜。她知道,人奈何不了滚滚而来的洪流。她也很清楚,她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
勇司令从大殿后面的小院里迎了出来。我奶奶一见,就用拐杖指着他:
“听说你开口闭口只有你们才是毛主席的队伍!”
勇司令脸一红。在我奶奶面前,勇司令不像是司令。勇司令的司令部设在大殿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以前这里是道长和几位高士修行论道的地方。山岭在这里凹了进去,在南面加上一道围墙,就是一个天然的院落。小院恰好隐蔽在大殿背后,一般人甚至不知道这里还别有洞天。一进门,几棵参天古柏就把你的目光引到天空之上。在这里修行,除了看看星空看看天上飘过的云,心中应无他念。被勇司令引进门,我奶奶不禁笑起来:
“你好像躲到这里修行来了。”
于红两边胸脯一闪一闪地跑进来,勇司令把她介绍给我奶奶。
“到广场是你带的?”
一句话就戳到痛处,于红的脸由红一下变白。真奇怪,奶奶不喜欢于红,偏偏喜欢陈小智。她停下脚步,主动跟在一旁扫地的陈小智打招呼。这女人,连扫地都扫得男人心神不定,仿佛每一下都扫到你心上。一般女性都讨厌甚至因此恨上她,我奶奶偏偏喜欢她。在勇司令的房间里,问过我的情况之后,奶奶告诉勇司令:“他爸爸的部队已经开往这边支左来了。哪一天他回来找我要儿子,我就只有带他过来找你了!”勇司令请她老人家放心,像这样的革命后代,他会保护好的。跟勇司令谈过话之后,她特意找到陈小智,在她房间里说了好久的话,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上了年纪的人,往往有些怪,叫人猜不透。临走,她老人家对我说:
“土匪崽子,你得给我留一条命回去!”
我奶奶走后,我住进勇司令的小院之中。和马小军一起押解陈小智的刘红旗,现在是勇司令的通讯员,我跟他睡一间屋。住在小院里的还有炊事班的一位老厨师。他住这里是因为勇司令喜欢熬夜,晚上要吃点什么叫起来方便。这人沉默寡言就跟哑巴一样,一旦落枕入眠,又是打呼噜又是说梦话,有时还磨牙,原来他把嘴头上的功夫都用在晚上。还有就是陈小智。她负责打扫小院,给勇司令洗洗衣服。真奇怪,好像勇司令把她押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
勇司令带我到镇上去吃过一顿饭。万万没想到,跟他一起吃饭的竟然是王大洪。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两个会打起来。自打闹出一条人命之后,气氛就越来越紧张。于红报仇雪恨心切,正准备从她表哥那里把县武装部的枪弄出来。两军对峙,两军的统帅却有说有笑地在一起喝酒。当然,这是秘密的,勇司令只带了我,王司令只带了爱国的姐姐爱红。爱红一看到我,就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朝我笑。爱国他爸像暴君一样统治着他们家,爱红造她爸的反,被她爸赶了出来。她没有投奔红旗军,而是去船厂投奔了王司令。看得出,她跟王大洪挺好。她跟于红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女人,她比于红招人喜欢。因此,王大洪喜欢带着她,而勇司令一点儿也不想带上于红。
“那个马小军,听说你们把他的墓弄得挺壮观的?”
“有什么办法,你们把人弄死了,我们还得花钱来修墓。”
“左军那家伙,革命激情总是那么旺盛。我说个事你听听就知道了:小时候他爸爸打他,他不哭也不喊。打完了,他对他爸说:你一共打了我十三下!他爸从此就不敢再打他了。他就这么个人!刚才你说什么来着——花钱?那道观这么多年的家底,够你花的!”
“几个修行的道士哪能比得过船厂!那才叫家大业大,水大好行船。听说周有志也时不时地往你们红星军那里跑,在镇上肥了这么多年,他的钱袋也不小啊!”
王大洪反唇相讥:“周有志身上要有油水,还不早被你榨干了!”
爱红把嘴伸到我耳边,悄悄问:“听说马小军他妈妈一下就疯了?”
“她不但不哭,还一个劲儿地笑。”
她还想说什么,那边王大洪说话了:“说悄悄话啦?”
爱红极其母性地朝他一笑:“他是我弟弟的好朋友耶!”
“哎哟,这王司令军纪还挺严的!”勇司令借机打趣。王大洪嘿嘿一笑:
“比不得勇司令,道观里藏着女菩萨——一个女军长不够,建制之外还有一个!”
勇司令脸一红。这让他有些生气,既生自己的气,也生王大洪的气。他站起来,王大洪跟着站起来。王大洪把马志勇请过来一起吃饭,是想缓和一下两军对峙的紧张气氛。现在才知道,红星军与红旗军,并不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即便是他们两个人,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两个人。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聚会。乍一看,好像他们就是那下棋的手,其实,司令也在棋盘上。他们只能沿着棋盘上的路数往前走。
6
陈小智身上有一种让人燃烧的东西。或许,她并不是有意要怎么你,可她不知不觉地就把你点燃。她的风骚是透骨而来的,连马志勇这一类英雄好汉也无法抗拒——哪怕你是造反派,是司令,全身上下都穿上军装也不行。
她二十岁时嫁给了船厂的一个工程师,名叫王文友,男才女貌,一时间成为道姑岭镇上让人眼热的美满婚姻。婚后的生活幸福而自在,可是他们的幸福并没有结出果实来。结婚一年多,她依旧腹部平平。婆家急得不行,催他们上省城做检查。检查结果是女方没问题,问题在男的那一方。过春节回婆家,待她一向和善的婆婆好像变了脸。吃晚饭时,那条半大的灰毛狗绕着桌子转,又是摇头又是摆尾。看样子,它很有信心,相信会从主人那里讨得好吃的。谁知婆婆却踹了它一脚:“没用的东西,光知道在家里找吃的!”她感到有些蹊跷,抬头朝丈夫望了望。丈夫只顾埋头吃饭。第二天又是一群鸡。鸡从鸡埘中放出来之后,就等在大门口,等主人来喂食,然而等来的却是一阵竹棍响。婆婆边打边嚷嚷:“去,去外面去啄点野食吃!”她觉得脸一红,便低了头没吱声,琢磨着要不要跟丈夫说,说什么,怎么说。
没想到回去不久,镇上就派人用一根绳子把她丈夫从船厂绑走了。原因是他不止一次跟人说:“美国就在地的那一边,从脚底下打一个洞,一直打下去,就到了美国。”王文友与周有志是校友,平常两人过往也很多,王文友对他以兄长相称。陈小智去找周有志,求他把她丈夫放出来。周有志说:“这不是一般的问题,叛国投敌,够得上反革命,不是随便可以放出去的。”望着她低头摆弄手指那副惹人怜爱的模样,他换了一种轻佻的语气:“其实你又何必急着让他回去呢?你婆婆不是让你到外边找点什么……”陈小智一抬头,刚好撞在周有志投过来的一道目光上,那目光让她打了个颤。她慌慌张张起身,逃也似地离开了书记办公室。
陈小智感到奇怪的是,她婆婆在老家说的话,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她不知道,正是她丈夫一身苦恼无处诉说,跟他的校友老兄一起喝酒,倒了倒苦水。万万没想到,正是这给她招来了缧绁之灾。周有志如此这般,真正的目的正是她。不久,周有志就来找她了。第一次是晚上,他来敲她的门,她吓得缩在床上,连大气都不敢出。晚上不行他白天来,中午他直接找到镇上的裁缝铺,说他要做一条裤子,叫她给他量尺码。同屋的师傅吃午饭还没回来,她推说布条尺在另一个师傅那里。他说:“那你让你的身子来量一量!”说着一把将她抱住。她奋力挣扎,大喊大叫。喊声引来另外两个裁缝师傅,他只得松手作罢。一男一女两位师傅一看是镇上的周书记,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周书记骂了一句“贱货”,就转身走人了。
第二天,镇里就来人把陈小智带走了。这以后一段时间,镇上的斗争大会和游行,总少不了他们夫妇俩:一个是烂鞋,一个反革命。在这以前,无论斗争会还是游行,王文友还挺得住。堂堂的周书记,甚至不敢拿自己的眼睛去碰一碰这个反革命偶尔射过来的目光。等到他们把她作为烂鞋拿出来斗时,他就垮了下去,从此蔫头蔫脑,如同活着的尸身一般。后来,勇司令把周有志打倒,把他放了出去,他也没能从这种状态中恢复过来。陈小智很快发现,他做那事的兴趣和能力好像一齐消失了。
陈小智进入勇司令的视线是他串联刚回来,在镇上的批斗会上。有人试图将一只烂鞋吊到她脖子上,她不肯,马上就过来一个人揪住她的头发。她不再抗拒,听凭他们摆弄。鞋子吊上去之后,吊鞋子的那个人似乎还不解恨,掐住她的后颈往下摁——上半身弯下去,往上翘起的臀部就像一只圆滚滚的南瓜,那家伙顺手在上面敲了一下。马志勇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一幕像是一个伏笔。
把王文友放出去以后,勇司令去他们家里看过两次。王文友木木的,半句话也没有。之后,他干脆收拾几样东西回老家去了。红星军成立后,周有志投奔王大洪,当上红星军的司务长,又变得神气起来。那天勇司令去裁缝铺,正好碰上他在那里纠缠不休,看到勇司令他才像见到猫的老鼠似的赶紧开溜。这下倒是提醒了勇司令,红星军随时可以把陈小智弄过去。他可不愿她落到红星军手里。他想了想,决定派人把她押上红旗岭。
到了红旗岭之后,他们之间的事情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晚上他躺在床上,被这个跟他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女人,也被自己的想象烧得通红。夜深人静,走过几间睡在黑暗里的房屋,走向那张他想过一百遍的门。他以为门里关的是一个女人的睡眠,可是门醒着,他一到门口,门就开了。门里是一个女人潮乎乎软绵绵的身子。他感到自己已经坚硬成一种锋利,需要穿透什么。虽然有些生疏,但他还是没费什么功夫就很快将她放倒。就在他压到她的柔软上面时,他突然发现刚才的锋利已经在手上躺成一滩烂泥,汗水很快湿遍全身。一种凉彻全身的失败感,他委屈得就像一个孩子。她没用多久就明白过来,像母亲抚慰孩子似地抚慰他。他再度雄起,临到上阵,又不行了。
后来是在他自己房里,她过来送洗好的衣服。明明弹已上膛,等到举枪射击却哑了火。这不是他一个堂堂的红旗军司令应该有的事情,这让他苦恼万分,让他窝火。他的火气从于红开始,经师长、团长往下传,红旗岭上一下子火星四溅,气氛陡地紧张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马小军的缘故。
他对陈小智的态度也起了变化。
除了扫扫地洗洗衣,整日无所事事,陈小智用草绿布给自己做了一件衣服。我和刘红旗是看着她把衣服做起来的。一般的衣服,上半身和下半身总是分别对待,上衣装上半身,裤子装下半身。她的这件衣服,上下不分。上身下身连成一气也就罢了,上头还要把膀子露在外面,下面又不好好掩着藏着,两侧各剪出一条缝,自下而上直至大腿部——这简直是引诱人从那儿往里看!仿佛光是这样还嫌不够似的,她还用做红旗红袖章剩余的布给镶了边。她不知道红旗是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染红的吗?她不知道草绿色是军装的颜色吗?她不知道勇司令眼下火气正旺吗?刘红旗问我这是什么衣服,我说我也说不上这叫什么衣服,只知道在电影里,敌人那边才穿这种衣服。她在红旗军的司令部穿上这种衣服,怎么能不让人充满革命的怒火?
陈小智浴洗过不久,带着湿意的头发显得有些蓬乱。她就这样穿着她新做的旗袍往勇司令房间去。勇司令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有一阵儿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一股愤怒的火从身体的某个地方往上奔,他本想大吼一声,可喉结那儿好像堵着什么,就在喉咙深处低嗥了声,一个猛虎扑食将她按倒在一张长条椅上。她哎呀呀地叫着。她一叫,他的火气更大。拳头落在臀部火辣辣的痛感上,她似乎从中获得了某种快意,他身上的火气也泄去不少。
我一直在悄悄注视陈小智。她和勇司令的关系让人迷惑不解。刘红旗自然给不了答案,服装事件之后,我试着去问那厨师,老家伙闭上眼睛往床上一倒,就两个字:睡觉。第二天一早,陈小智照常在院子里扫地,扫地的样子照常好看:竹枝扎成的扫帚呈弧状从青砖地上扫过,那些掉落的柏树叶随之一阵小跑挤挤嚷嚷拢到一起。与此同时,地面的变化也沿着两条柔软的手臂爬上她的背把臀部牵动。吹过树梢的风也悄悄溜了下来,拂动她的长发,顺手牵起一两根飞啊飞,有时吹起一大绺如吹动一面飘扬的旗帜。
7
那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想勇司令和陈小智到底好还是不好。刘红旗一阵风溜进来:
“快,跟我去看!”
“看什么呀?”
“树上,我摘橘子看见的……”
我们一起跑到那棵老橘树下,树上除了三三五五几个橘子,没有别的。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上去就知道了。我跟着他爬了上去。树正对着于红住的屋子,屋里亮着灯,上半截窗户玻璃上没有蒙上纸,一幕让人心跳的情景出现在我们面前:于红只穿一条短裤,上半身一丝不挂伏倒在那张写字用的桌子上。我们看到的是她的右侧,右臂从桌沿上悬挂下来,胸脯那儿甚至可以隐约看到一种柔软的东西膨出。身子在臀部那儿往下弯,两只脚大概踩在地上。这一幕看得人心慌意乱,看了一会儿,我们就匆匆从树上溜了下来。
躺在床上,两个人久久不能入眠。因为口渴,喝了几回水。喝下去的水又跑到两腿中间,把那东西撑在那儿。刘红旗突然冒出一句:
“我要有枪,就把她崩了——”他将右手捏成手枪模样,“叭!”
我起床撒尿,顺便往他身上摸了一把,“哎哟,鬼崽子,哪里偷了一把枪藏这里!”
他翻身跟我一起出去,撒尿的时候,他说:
“大哥,你这把枪厉害,差不多可以把陈小智崩了。”
“那于红就由你去?”
“你说她干吗要这样?”
是啊,深秋了,天已经很凉了,她干吗要这样?
我和刘红旗当然无法知道这时的于红正在经历怎样的煎熬。和许多像她这个年纪的人一样,于红是按照纸面上的东西来理解这个世界、理解这场革命的。从家里到学校,再到社会,一直以来都有人在告诉她这个、告诉她那个,叫她这样、叫她那样,包括说话走路,包括怎样看事物想问题。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一开始,她就打心底里相信,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伟大革命——砸碎旧世界,再按照革命的理想来建造一个新世界,人类最伟大的理想将要在自己手上变成现实,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更激动人心的呢!像许多热血青年一样,她满怀激情投身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之中。砸道观,她冲在前头——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破烂,这些毒害和腐蚀人灵魂的黑货,早就该扔进历史的垃圾堆了!造当权派的反,她同样没有迟疑。她凭着满腔的革命热情与精明强干,得到勇司令的赏识,很快成为了红旗军的二号人物。不到二十岁就成了军长,这是只有在红军时期才有的事情!
红星军成立,她手下的一名师长左军带上几十个人投奔王大洪,在那边当上副司令。从此以后,这位左副司令就和她较上劲了。写标语她赢了,在广场上却进了他圈套,还损失了一个人。关于马小军,虽然她有一百个理由,却没法向人去解释。大概就因为这事,勇司令的火气突然就大了起来。他甚至当众喝问:“马小军的事就这样完了?”她知道,他不只是要干掉一两个人抵上,这样很容易,他要的是红星军——红旗镇上有了红旗军,哪里还容得下红星军?要解决掉红星军,首先就得有枪,只有枪才能解决一切!
她的苦恼还不止此。马志勇把一只烂鞋弄到他的小院子里,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有这么大的醋劲,汹涌着这么强的情欲。她其实一直在悄悄恋着马志勇,只是在当前这样的革命形势之下,她把这一切深深地掩藏在一套军装底下。以前,她只要把这套军装往身上一穿,皮带往腰上一扎,就可以一心一意投身革命。现在,虽然羞于承认,事实上却是眼看就自己管不住自己了,她身上的洪水还有她从勇司令那里隐约感觉到的东西,正在猛烈地冲击着她的革命理想与信念,冲击着她从纸面上获得的那一切,那是她赖以生存和呼吸的东西!马志勇在她眼里,一直是一个完美的革命者,他的思想,他的行为方式,还有他的外表,无一不是她理想中的那个革命者。假如革命需要某种尺寸的话,他的眉毛,他的鼻子、眼睛,他举起的拳头就是标准尺寸!这个标准的革命者在扫荡镇上的污泥浊水时,莫非被一只烂鞋玷污?因为这只烂鞋,他竟然和周有志他们有了共通之处。这在别人那里或许不是什么问题,在她这里却是大问题。生存还是毁灭,革命者自身正在经历水与火的煎熬。为了自己身上的洪水猛兽,也为了马志勇,她在温热的被窝里揪扯自己,把自己脱光,扑倒在冰凉的桌子上,甚至是地上……
于红最终从她表哥那儿弄来了十杆长枪、两把手枪,当然还有子弹。枪不但救了她自己,也救了勇司令。手枪往勇司令身上一挂,勇司令当即宣布于红任副司令,并朝他的副司令绽开了笑脸。于红感到这个秋天乃至后边的冬天,一下变得阳光灿烂。她心中的疑虑也似乎一扫而空:马志勇还是原来的马志勇,是她误解了他!有了枪,红旗军士气大振,斗志更加昂扬。几个在部队上干过的开始教人擦枪,教人装弹、射击。一杆枪在手,他们才深刻地理解了枪与梭镖大刀是多么不同:你在这边一声响,结果却跑到好多丈以外,你几乎无法相信它们是同一件事物。起因和结果离得这样远,却传递得这样快,仿佛距离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枪弹是人与人之间最奇特的一种关系。一个人将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另一个人,把一样东西送进他的身体。对于这样一种馈赠,他无法拒绝,只能接受,并因此改变生命的进程。就这样,一个人隔着老远的地方,将自己的想法强行发射给另一个人。枪实在是人类最伟大的一项发明。有了枪,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发射者,当然也有可能成为发射的接受者。从勇司令到通讯员刘红旗,都对枪和射击所产生的效果着了迷。对勇司令来说,枪让他在自身之外实现了他自己;对于红来说,枪让她找回了以前的那种感觉;对许多人来说,枪让他们感到新鲜刺激。勇司令没让我去窑岭练枪,把我和炊事班的人留在了红旗岭。我一点儿也不想去玩枪。就在他们对枪着迷的时候,一件事让我着了迷。
8
他们都走了,没有勇司令,也没有于副司令,院子里只有我。陈小智好像变了一个人,以前她总是尽量将自己缩小,就像一把收拢的伞,在院子里近乎无声无息。现在这把伞撑开了,被阳光照耀被雨水洗得发亮。从她身上释放出来的某种东西在撩拨我,她的身影,甚至脚步声都在牵扯我。
事情从裤子开始。我的裤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挂了一个洞,请她给我补。她说:“这里正好还有布,我给你做条新的吧?”我说有新衣穿我当然喜欢。做裤子先得量尺码,她在我面前蹲下,一只手牵着布条尺伸到我背后,另一只手从我的另一边包绕过去,将尺头接住。这时候,她的脸微微仰起,就像一朵朝我盛开的鲜花。举起这花朵的是纤巧柔美的脖子,脖子下面,饱满的乳房隐然隆起。我感到自己的身上也在隆起。我特别害怕让她看到,可那家伙一点儿也不顾及我,一点儿也不听使唤。她一定看到了,只是不动声色罢了。量过裤腰量裤长,她转到我的一侧,两腿直起,弓着臀,上半身循着我的裤管斜斜垂下,一头黑发如瀑布一般泻到我的脚尖前面。难怪镇上那些人在游斗她的时候,动不动就将手往她的头发上去!我是多么希望我的手沿着这道瀑布去漂流……
她很快就把裤子做好了。经她的手做成的裤子,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没有人知道我身上穿着她做的裤子。因为这条裤子,两个人之间似乎多了一层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那天我在房间里胡乱翻看那两本破书,听到一行脚步,抬起头,人已经在门口了。她斜斜地倚靠在门框上,两手交叉抱住腹部。这样,无论是胸还是腹部以下都显得很突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内容就在那里,只隔着一层布!可是这样一层布来到人身上,已经历经千年万年,要越过它,有多么漫长的路要走啊,除非有一种强有力的东西将它扫荡……
她在说什么。我用了很大的劲才听明白:天冷了,她想回娘家取点衣服来。我笑着说:
“你要是跑了,勇司令回来找我要人,怎么办?”
“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呀!青龙嘴那边有个洞,里头还挺好玩的……”
“防空洞?”
“就像孙悟空的水帘洞,洞口小,里头大,有一道泉水从里头流出来,流往湖中。春天的时候,湖里的鱼虾一个劲儿往上游,有些甚至还跳到树上去了。”
“怎么没听说过?”
“那地方偏,除了附近的人,没几个知道。哎呀,你现在不是听说了吗!看看去?”
“去看看!”
她走前,我走后。大概想起了上次,她转过头望我一笑:
“不拿根红缨枪?”
“那算什么枪!”
她嘻嘻一笑:“我忘了,你们男人本来就有一杆枪。”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我喜欢她把我说作“你们男人”。
确如陈小智所说,在青龙嘴的峭壁之上,一个无名的岩洞用一个小小的口子面对辽阔的大云湖。从洞内向外望,可以把波光一直望到天边。洞中有一小道泉水流出,秋冬湖水下退,泉水牵得又细又长。洞不很深,宽敞处有几间房大,顶处有罅漏与山顶岩缝相连,泉水就从那里来。来这岩洞之前,我们已去过陈家。我对陈小智说:
“我要是你爸,就把那几间旧房子丢到大云湖去,住到这里来。”
“我爸不是你,所以他还住在村子里!村子里的人全都不是你!”
这岩洞给了我美好的记忆。进洞,我在前,陈小智在后。攀住突起的岩石往上,对于我不算什么,对她却有些难。她常常仰起头朝我仰望,她一仰望,我就停住,把手伸给她。洞里头有些暗,她的眼睛在幽暗中闪闪放亮。我以为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她大概也这样认为,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洞中看了看,撩起泉水洗了手。接着是出洞,这下轮到我朝她仰望——一开始我只顾往下,抬头一看才发现她还停在高处。她站立的那块岩石与下面有较大的落差,下面供人立足的地方又很窄,旁边有一块宽地,上头的岩石又太高,没办法直接下到那里。我把手伸过去,她还是不敢。剩下来的办法就只有一个:我选好位置站牢,把肩和背给她。她一下伏到我的肩头上。这时候,我的后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她身上两堆最柔软的东西就压在那上头!还有,从她鼻孔里呼出的气体把我一边耳朵拂得痒痒的。我慢慢挪动脚步,将自己连同她缓缓右转——这时候我觉得,整个地球也跟着我们一起在转动!也不知转了多久,一天还是一年,她的脚踩到了那块宽地方。她站到了地上,但那种感觉依旧留在我背上。后来的一些事情都从那里开始。
接下来的两天,我急于要做点什么,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甚至不大知道要做的究竟是什么。这让我烦躁不安,看什么都不顺眼:炊事员那把花白胡子,我恨不得一把将它揪下来,看他还敢打鼾!什么勇司令,那喉结吞咽时多么可恶!至于于红,就让刘红旗一枪把她崩了!还有那些师长团长,只要一把冲锋枪就可以把他们通通解决掉。刘红旗蹦蹦跳跳地进了屋,他大概想跟我说他们在窑岭练枪的事。看我横眉冷对,一下子便冰冻在那里。连院子的墙,我看着都想一拳把它揍倒。
陈小智终于捕捉到一个机会:晚上勇司令要和于红一起到于红的表哥那里去。吃晚饭的时候,她悄悄在我耳边说:“天黑到我房间里来。”
黑暗中,我闻到了一股母兽般的温暖气息,那绵软温热的身子先是包绕着我,后来就铺在了我面前。我慌慌张张地睡了上去,睡上去之后却没了下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呼吸都乱了分寸。她找到我,将我导向她,导向那块需要浇灌的地方。是她把一种节奏传递给我。我刚刚做得像样一些,正要走向某个高度,谁知那东西就像新出海的人一样,经不了几下颠簸就晕了,蔫了。她给了我最温柔最母性的抚慰,不久我就在她的抚慰中恢复过来。这一次我做得不赖。她紧紧箍住我,说:“你比勇司令强!什么司令,狗屁不如!”箍着箍着,我又想来了。她不肯。她说什么时候我们去那洞里,我们天天来。我说到那里吃什么?她说吃的和烧的我爸会送到那里。我又问她睡什么?她说我们可以垫上草。我说就像野兽一样,往草堆上一趴?她笑了。她说草上面有我呀。我接着往下问:“你的上面呢?”她摁了摁我的鼻子:“我上面是你,你的上面是我的手。”“没有被子?”“被子早就到一起去了。”两个人笑了起来。
汹涌的肉体平复下来,堵塞的鼻孔通了,呼吸顺畅,血液变得那样宽广平稳,人整个儿舒泰下来。墙壁不再充满敌意,连坚硬的石头也显得软和了许多,夜虫在唱着悦耳的歌曲,那老头的鼾声也不再那么刺耳。那天对刘红旗是凶了一点儿,今后要对他好一点儿!
9
红旗军在窑岭上练习端枪瞄准,练习射击。一个女人和一个大男孩从坡下走过。男人们的眼睛从枪上抬起瞄定这女人。“真她妈的一团好肉!”师长王友谊在部队上当过班长,复员回家“他妈的”不改口,被老爷子扇过一耳光。现在到红旗军,当了师长,满可以左一个“他妈的”右一个“他妈的”。王师长一句“他妈的”也引来勇司令的目光,勇司令盯着那女人看了一阵,看出来那是爱红,想到她和王大洪的关系,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对那些鹅一样伸着脖子的部下喝道:
“看什么,训练!”
勇司令往爱红那边看的时候,于红抬头看了看勇司令,她恨死这个一路拖着男人的目光往前走的女人了。她来干什么,当探子?想到这,于红举起了枪。她刚打过靶,那靶子就像一个人的上半身。可是爱红已经走远。
爱红不知道。她只知道从窑岭下走过,让她感到害怕,可她得把弟弟送回家。她弟弟爱国把家里的水罐摔破了,爸爸要揍他,他跑来找姐姐,说要参加红星军。她说什么也不同意,吃过中饭就把他往家里送。王大洪不在,没有人提醒她走红旗军练枪的地方会有多危险。
于红没想到,这个红星军的女人从这里走一遍,居然还有胆子走二遍。她朝她放了一枪。那女人只觉得猛地一震,还以为打中了,她往身上看了看,发现没有打着,赶紧跑了起来。窑岭上的男人都站起来望着她,她不像是在跑,倒像是在抖动让男人眼热的东西。
“妈的!”王友谊提起枪,朝勇司令望了望,勇司令没有说什么。枪响了,只见爱红两手一抬,好像猛地一下被风吹歪了,最初像是要往前倒,最后却仰面倒下。大多数人,包括勇司令和于红,第一次亲眼看到枪弹对于人身的威力。王友谊满以为会有人夸他的枪法好,大家却都沉默,这让他多少有些尴尬。但他很快明白了:他们不像他,他在行刑队干过。他咳了一下。几个当过兵的,其实早已回过神,可他们不能说王师长好枪法,因为这就意味着于副司令的枪法不咋的。于红倒是挺大度:“王师长好枪法!”
“这枪好!”
“王友谊!”勇司令一声唤,在场的人都记起自己是红旗军,穿的是军装。王友谊立正回答:
“到!”
“你和马军医跟我一起去看看!”
“是!”两个人一同回答。
这是他们的第一件战利品,他们一枪就直接打到王大洪身边。三个人朝倒在那里的爱红走过去。枪弹是从肩胛骨那里射进去的,没有流多少血。她脸上依旧保留着初时那副惊讶的样子,仿佛在说:怎么会这样?勇司令想起上次吃饭时,她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马军医翻了翻她的身子,她的一条手臂直直地扫过来,从勇司令的黄胶鞋上扫过。“已经死了。”马军医说。
王大洪这时正在外面找枪,一点儿也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出来之前,窑岭上的射击声,每一下都像打在他心上。一山难容二虎,马小军事件之后,他跟马志勇吃饭,就已经知道,红星军与红旗军,不再只是他和马志勇两人之间的事情!窑岭上的枪很快就会射向红星军。红星军的旗子是他树起来的,船厂包括镇上还有这么多人在撑着他,望着他,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只好接着往下走。要往下走,必须先弄到枪。
王大洪不在,左军独自承受了爱红被射杀带来的刺激。仅仅是爱红,她是死是活,他不会太在意。平日里王大洪跟这女人一来二去的,他就看不惯。听到她在王司令的屋子里浪笑,他就在心里骂:“哪天看我一枪收拾你!”现在她真的被人家一枪收拾了,可收拾她的却是红旗军!一牵涉到红旗军,事情就不同了,爱红不再是爱红,爱红就成了红星军。他恨不得马上集合队伍,一路猛扑过去。可是人家手里有枪,他只能把手里的茶盅摔了。摔了一只还不够,就像光干了马志勇还不行,得把于红一起干掉——桌上还有一只,他也拿起来把它摔了。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子里形成。王司令临行前一再叮嘱,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他一向认为王大洪并不像他的名字,过于谨小慎微。马小军那一次,他叫大家严防死守,怕红旗军来偷袭,结果什么事也没有。这一次他可以自己做主了。
他想起那个在红旗军当炊事员的表伯,一想到要去会会他,他就笑了。表伯母是个白痴,一看到他,知道是亲戚,就直朝他笑。他像前些年一样朝她嚷道:
“去叫表伯,他欠我钱!”
她很听话,转身就往岭上去。早些年,他还是个小无赖,就是这样往表伯家里要钱。他表伯在道观当厨师,手头不算太紧,拿这个无赖没法子,末了总免不了给他几个小钱。表伯到底给了他多少钱,他从来不数,他父亲打了他几下,他却数得清清楚楚。伯父回来一看是他,就朝他跪下了:
“小祖宗,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们全家!”
这表侄哈哈大笑:“表伯你怕什么,我不要你的命,欠我的钱我也不要了,这还不行?你只需告诉我,晚上他们把枪放在哪里?”
“他们的枪放在哪里,我怎么知道?你在那里当师长时看见过的,我除了做菜做饭,就只有睡觉。我哪里会知道啊,我的小祖宗!”
“岭后边的那条路还通吗?”
“岭后那条路原来怎样现在就怎样,这你比我还清楚!你走吧,我求求你!”
左军在他表伯捣蒜般的叩头声中出了门。他没有嘱咐表伯不要吱声,因为他知道他除了打鼾磨牙,别人从他那里听不到别的什么。他已经决定,夜半突袭红旗岭,找不到枪,就放上一把火。
表侄走后,老厨师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傻女人在一旁朝他笑,气不打一处来,扇了她一巴掌。她不笑了,她哭,边哭边说:“疼,疼。”
10
左军带着五个人,从岭北开始,翻越红旗岭让他们费了不少劲。天黑,那条路自打红旗军来以后就没有人走过它,他们也不是什么经过严格训练的人马。围墙的后门居然没有从里面上拴,他们不知道该喜呢,还是该忧。门里很静,静得叫人有些担心,担心这静寂底下并不是真正的睡眠。来的时候,六个人喝过雄鸡血酒,信誓旦旦,不仅旁边的人,连他们自己都被自己的英雄气概所感动。到这里才发现,他们其实很渺小,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充满敌意,巨大的黑暗一下就可以把他们吞没。左军改变了主意,他不再想找枪,他只想把黑暗点亮。正要找可以点燃的东西,突然发现前面有人,调转身,后边也有人。他们绕着住房前面的池塘跑了圈——可以逃出去的地方都有人。勇司令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不许动,举起手来!”
一块砖头往勇司令那边扔过去,引起一阵混乱。勇司令朝天放了一枪,几个人乖乖举起了双手。勇司令、于红和王友谊各带一路人从不同方向跑过来,点上火把一照:五个人。问他们谁是头,有人回答:“左副司令。”于红说:“什么左副司令!左军在哪儿?”
五个人里头没有左军。他们搜遍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下意识中,他们甚至拿火把去照那些兔子洞,仿佛他可以缩小钻进那里面去似的。他逃到哪去了呢?难道插上翅膀飞走了不成?他们抬头往上看了看,冬天的夜空下,几棵古树举着比夜色还要浓的黑色。于红亲自带人把所有的树都查看了一遍,还是没有。
“难道他像鱼一样,藏到水底下去了?”
“嘿嘿,这么大一条鱼……”
“他也得呼吸呀!”
“可是,天上没有,地上没有,除了水里,他还能去哪里呢?”
“按理应该在水里……”
“你瞧,哪里有人啊!”
“可是那边呢,那边长菖蒲的地方?”
“对,说不定菖蒲下面就藏着两只鼻孔呢!”
他们在菖蒲下面找到了他,把他从水里提了上来,就像一套在泥水里浸泡过的衣裤,泥水顺着他直往下淌。他颤抖着,两只眼睛直盯着王友谊手里的枪——他是来找枪的,枪就在那里。王友谊,他还在红旗军当师长的时候,就怵这个人,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现在王友谊已经是王军长,王军长拿眼睛望了望勇司令,勇司令点了点头。抓他的人让到一边去,随着一声枪响,一颗子弹种入他柔软的颤抖里。他不再颤抖。
晚上打埋伏,勇司令没有通知我。我是被勇司令放的那一枪惊醒的,出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搜捕左军。陈小智出来的时候,左军已经抓到了,她站在一边远远望着。看得出来,她很害怕,站了一会儿,又缩回屋子里去了。我目睹了这场近距离的射杀,我相信,很多人也像我一样把自己的害怕藏起,竭力表现出勇敢的样子。至少刘红旗是这样。
事情到此本来可以结束了,勇司令已经在安排:“吃过早饭,押上俘虏到窑岭上刨两个坑,把今天这个和昨天那个埋了。”不早不晚,老厨师正好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看到血和倒在地上的那个人,还有五个在一旁站着的俘虏,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他打算绕过去,到大殿去做他的饭菜。于红截住了他,问他昨晚去了哪里,见过谁?他一下慌了。愈慌愈说不清,愈说不清愈慌。有人记起他是左军的表伯。
“间谍!”
他大张着眼睛,眼睛里充满恐惧和哀恳。他知道他已经说不清楚了,便拜倒在勇司令脚下,求他保他一命。勇司令想起晚上他给他做宵夜,就起了恻隐之心。于红看出来了,对他说:
“不能怜惜蛇一样的恶人!这一次引狼入室,下一次就要往饭菜里投毒了!”
勇司令转身走到一边去。老头发疯似地爬向于红,爬得比蜥蜴还快。他死死抱住于红的脚,从嘴里发出兽一般的叫声。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不用听也知道,他在求她饶他一命。于红脸都气红了,长这么大,还不曾有人这样缠住她的脚!这样一个又脏又丑的老男人,间谍!投毒者!她感到既难堪,又厌恶。她拔出手枪,第一次朝着一堆活物扣动扳机。枪声说了算,枪声一响,事情就停了下来。从两只松软下去手臂里抽出脚来,她的脸都白了,她再也没有朝那冒着血的后背看过一眼。
可怜的老人,十二岁就上了道姑岭,跟师傅学厨艺。师傅交给他两句话:“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出口的东西先过脑,入口的东西先过火。”师傅说要记住这两句话,因为无论什么人,无论哪个朝代,都得有人炒菜做饭。老人胆小谨慎一辈子,没想到,有些事偏偏冲着他的胆小来。
两个刚刚被打死的人被抬到往日道观做道场的地方,跟爱红并排搁着。五个活着的俘虏坐在一旁的地上,又累又饿又冷,垂着头等候发落。勇司令和于红、王友谊正在一起商量。王友谊提出现在红星军群龙无首,要趁热打铁直捣红星军大本营。于红仍处于亢奋状态,竭力想要摆脱刚才那一幕,也主张马上进攻。和马小军那次一样,勇司令不同意。他说:“人家在屋里窝着,这几杆枪顶什么事?就算你冲进屋,人家一窝蜂拥上来,说不定就把枪夺了去。还有,船厂的工人可不像镇上这些散户,他们心齐。红星军大多是船厂子弟,你去打他们,工人从后边打过来怎么办?这一说,于副司令、王军长都没话说了。吃过早饭照旧押上俘虏去挖坑,只不过原先的两个坑改成了三个坑。做完这事,那五个俘虏怎么办?放回去,让他们有了机会再来攻打红旗军?留在红旗岭,防着守着他们?给他们一人一颗子弹,这样最简单,王友谊也不怕做这种事,可是人家是举手投过降的俘虏,于红记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写得清清楚楚:“不许虐待俘虏!”勇司令想了想,让他们每个人往家里写一封信,叫家里人来取人。信送过去,人就跟着来了。人家又是求饶,又是作保证,边说边流泪。勇司令相信,无论俘虏本人,还是家里人,全都吓坏了,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红星军用轿子抬,他们也不会再去了。最后,勇司令把人放了。
11
王大洪没想到这个时候这里还会有人。天上一片漆黑,地面已经变成白色,天和地好像已经颠倒。天地之间,雪傍着风在飘飞。他选择这个时候一个人到这里来,是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上一会儿。他低下身观察了一会儿,相信那不是埋伏,周围好像也再无其他人,就问了一句:“是谁?”那边没有回答。猫着腰走过去,才知道是老厨师的傻女人。新起的坟堆,好像还是热的,雪落到上面就化了。周围都已被雪覆盖,只有它们还顶着零零星星的白色。傻女人搬来一床棉被,看她这样子,是准备摊开棉被在这里睡觉。看到王大洪,她朝他笑笑:“他在里头睡,不让我去。”王大洪想跟她说句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他把带来的烤鸡扯下一边鸡腿,递给她。他是带来给爱红作祭品的,想不到在给死人之前,先扯去一半喂了活人。她吃得津津有味,说:“老头子做的鸡也这样好吃。”
三座新坟胡乱排列,一看就知道是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就动手挖开了。堆起的土堆凹凸不平,要多草率有多草率。三堆坟土,哪一个是爱红呢?王大洪泪如雨下——那个活泼开朗的爱红,那个在他看书时将乳房靠在他手肘上的爱红,温柔体贴的女人啊,你在哪里?他想起他去的那一天,她要跟他一起去,他不让她去。她偷偷跑来送他,欲泪还住,欲语还休。他对她说:“过几天我就回来了。”谁想到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别!或许那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可是谁又能早知如此!他想到了马志勇,满腔悲愤:假如是陈小智,你会怎样?他已经知道是谁开的枪了。对于他,他不想说什么,让枪弹跟他去说!
三座新坟,除了傻女人这边这座,剩下两座,不是爱红,就是左军。他围着两座坟转了一圈,在最南边的那座前头发现了一样东西,猛地一下扑倒在地——那是一面小镜子。一定是爱红的镜子,和他揣在怀里的小梳子是一对。在船厂的时候,爱红常常一边梳头一边跟他抱怨:“这么大一个船厂,有那么多没用的东西,独独没有一面镜子!她从家出来时太匆忙,忘记把她的小镜子带上了。记得当时他拿她开玩笑说:“红星军这么多男人,全是你的镜子!”她伸手将他的脑袋摆正:“我只要你作我的镜子,好好看着点儿!”说罢,就对着他梳起头来。现在,梳子和镜子到了一起,用它们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在左军坟前,他抱拳叫了一声兄弟。走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把老厨师的女人拉上。在镇子拐角处,爱国看到他,冲过来一把将他抱住,哭着说他要参加红星军,给姐姐报仇。王大洪说:
“好兄弟,你姐姐没有了,你们家再不能没有你!仇不用你去报,你好好在家呆着!我不能在这儿久留,听我的话!还有,把这傻女人送回家去。”
他担心在这里遇上红旗军,抽身就走,一转眼就消失在风雪中。这次出去,他到了洪江市,有个跟他一起串联一起上天安门的战友,在那边场面闹得挺大。战友不肯借枪给他,但答应需要时可以派一个武装连过来帮他,条件是要红星军作为他麾下的一支。他没明确答应,轻磨软泡,最后弄回来一支手枪,三十发子弹。现在,红星军人心涣散,有一些甚至已经溜回家去了。没什么价钱好讲了,他得赶紧往洪江打电话,让那边把武装连派过来。
走到离船厂不远的时候,他发现前面有人。从脚印上看,不是女人就是个孩子。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会是谁呢?管她是谁,反正不会是陈小智。前头的人慢慢变近,确实是个女人。他蹲下身子,看到一个扭动的臀,雪光仿佛也被它牵动,感觉告诉他:是个漂亮女人。他加快了脚步。那女人扭身往后看了看,他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陈小智!他不相信神,只能说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暗中帮助了他。陈小智加快了脚步,想摆脱他,可他还是很快撵上了她。她确实是个漂亮的女人,你甚至不用看也能感觉到她的美。他想起这时候应该义愤填膺,就朝她喝道:
“跟我往船厂去!”
她说:“我回家去,干吗要去你们船厂?”
“因为你已经是红星军的俘虏。”
他伸过手去,本想揪住她的头发,但最终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她告诉他,她只是被红旗军关在那里的囚徒,趁着下雪逃了出来。她是担心红旗军追过来抓她,才走靠船厂的这条路的。他不相信她的话,还是把她当作马志勇的姘妇押往他的军营。军营里一齐欢呼起来。好久没有这么欢呼过,他们需要这样的欢呼。
枯燥的营地生活,有这么一个女囚犯,而且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犯,是一件顶刺激的事情。之前,他们有爱红,但她专属司令,他们只能偷偷看上一眼,悄悄说几句下流话。对犯人就不一样了,几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她反手绑起。在绑的过程中,不知有几只手跑错了地方,弄得她大声喊起来:
“王大洪,你们红星军是一群流氓!”
王大洪制止了他们,把她带到旁边的屋子里,留两个人看守。聚在大屋子里的人没事干,就把一些不能做的事情拿来放到嘴上说开了,说的当然是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女犯人。她那副样子如此强烈地唤起他们的潜在欲望。他们相信,勇司令杀了王司令的女人,王司令当然也会把勇司令的女人杀了。他们倒是很乐意看看这桩事如何进行。在这些人中,最高兴的要数司务长周有志:王大洪刚刚失去爱红,自然不会拿这个女人作非分之想。左军恰好又死了。这个时候把陈小智弄到这里来,大概是天要遂其所愿!他得好好盘算一番,他筹谋已久的好事就在这个晚上了!
12
听惯了的呼噜声突然没有了,院子里一下显得空落落的。以前也有老厨师回家的时候,但我们没有这种感觉。我和刘红旗一起说到老厨师,发现这人除了打鼾,似乎再也找不出什么缺点,优点倒是不少,比方说他做的饭菜格外可口,又比如他从来不跟人争。这么一想,连他的鼾声也似乎成了一件让人怀念的东西。这时候,陈小智来敲我们的门,说她有个什么事,想让我过去帮帮忙。我拿眼睛望了望刘红旗,他说:
“她跟那一个不一样,那一个我不喜欢了。”
这小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我又看了他一眼。
在陈小智的房间里,她猛地把我抱住:
“我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就要跟老厨师去做伴了!真的,那女人望着我的时候,就像母狼一样。”
“她只是副司令。”
“勇司令嘛,”她用脸在我脸上贴了一下,头发挠得我痒痒的,“他原来以为我是他要用的一样东西,后来发现不是,这你是知道的……”
“你要去哪里,水帘洞?”
“我们一起去那里,要用的东西早准备好了。我们去过一阵神仙日子,让他们打去——等他们打够了,我们再出来!”
红旗岭上的生活已经让我厌倦,洞中的生活勾起人的无限梦想。两个人当下商定:她先走,我后走一步,免得勇司令过早发现。路线跟上一次不一样,上次我们有意绕开镇上,这一次得一直走到镇上去,让雪地上的脚印在那里消失。当时我们只想着如何避开来自红旗军的危险,没想到红星军那边还会有危险。
我拿了两本书悄悄溜出门的时候,刘红旗突然从床上蹦起来:
“去哪里?不说一声!”
我说我想走,看你前一阵打枪那么热心,所以没叫你。他说打枪是好玩,真正打到人身上就不好玩了。他还说他也正想走,要走一起走。
两人一起溜出红旗岭,一起到了镇子上。他回了他家,我没有回我奶奶那儿,远远地朝那棵大樟树看了一眼,就往约好的地方赶。船厂过去有一小片松树林,每一棵松树都举着那些落到自己身上来的雪,又一阵阵把它们摇落。雪不停地在下,它们摇也摇不尽,最终还是举着一层白。白花花的树冠下面,好像都站着一条黑影,每一条黑影都不是我要找的人。牛栏里有公牛有母牛,可是没有人。地上连一行脚印都没有,兔子和别的夜行动物走过的痕迹倒是有不少。说得好好的,怎么会失约呢?她去了哪里?镇上的裁缝铺?在那里等着勇司令或是于红来抓她?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回过头去找,在雪地里寻找她的脚印。那个刚刚还抱在一起的人,现在却要从茫茫雪地上来寻找!
找到的脚印一共有三行,其中一行是我刚才走过去留下的,还有两行径直往船厂去了。想来她就在其中了,她干吗要往船厂去呢?还有一个是谁呢?她丈夫还是别的什么人?莫非是周有志不成?难道她约上我之后,又跟另一个人约上了?她紧紧抱住我时说的那些话全是假的?那位寻思着去美国的工程师不是去了乡下吗?她去了婆家?或者她只是跟什么人去取点什么东西?当那两行脚印把我引到红星军的驻地时,我转了身:或许她根本就不在这两道脚印之中,她压根儿就没到这儿来,她去了镇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她大概以为我不会这么快赶过来,要么就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一下,这时候说不定已经在牛栏那儿等着我了呢!我的脚一下来了劲,仿佛她的脚印就在前头召唤我似的。往牛栏那边去的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一来一去的脚印。有一阵儿,我站着没动,脑子里一片木然,不知道该往哪儿挪动脚步。去红旗岭?那个地方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了。奶奶那儿?说不定他们又会从那里把我找回去。船厂吗,情况不明,我该不该贸然前往?还有就是那个岩洞——对,就去洞中!说不定她从上次走的那条路去了那里,此刻正在洞中等着呢!谁知道她抱着我说的那些话,我会不会听错呢?一想到这,我又觉得遍地的雪把前面的路铺得又宽又亮。
湖边风大。风把地面的雪吹起,即使有脚印,大概也会被扫往空中。爬到洞口让我费了不少劲,洞里有铺盖,有柴火,足够两个人住好些日子,可是没有人。世界一下变得索然无味,而我又是这么累,剩下的力气似乎只够把被子拉开,把自己塞进被窝。风在洞外吹响,听着这风声,更觉洞里头的暖意。我很快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我猛地一下从梦里跳了起来,一个问题出现在我面前:她会不会被红星军抓去?他们会拿她怎样?
没有比这更奇妙的事情了——我从梦里来到洞口上,从洞口朝外一望,黑黑的天衬着雪白的地,雪地上边竟然有一个人!她也看到了我,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你可以想象我是怎样一溜一滑好几次险些滚下去,最终还是手脚并用下到湖滩上的。就在我朝着她站直身子的那一刻,她放声大哭起来。她坐在地上哭,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在一个女人面前像一个巨人。我抱住她的头,闻到她头发里的味道,那是我在她房间里闻到过的,在雪地里闻来,更觉沁人心脾。她说:“差一点儿就见不着了!”说着又哭。我说:“那就应该笑!”她真的笑起来,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冬天的湖水已经退到很远的地方,宽广平坦的湖滩到处是雪,从洞中流出来的泉水只剩弯弯曲曲很细的一条线,可它是如此坚强,如此美丽地从雪地流过,快活地流向远处的湖。天地之间,风扭着雪在飞舞。雪地上的两个人突然迸发出这么大的热力,抱着在雪地上打起滚来……
后来才知道这一天她受了多少苦,又怎样凭着自己的智慧从红星军那里脱身,疲乏不堪中走到这里又是多么坚强!
夜深以后,那帮吵吵嚷嚷的家伙吃过夜宵喝过酒,随随便便把自己往床铺上一扔,很快睡着了。最初看守陈小智的那两个替换下去,换上来的是司务长周有志。这家伙一上来就骨碌着两只眼睛老在她身上转。以前她一看到他就发怵,现在她不怕他了,一则勇司令把他从书记的神坛上拉了下来,她看到,挨斗的时候他比她还胆小;二则经历了那么多,她早就炼出来了。还有就是这一次她不同于以往,以前她不知道除了害怕还能怎么办,现在她的目标很明确,她一定得想办法从这里脱身,到岩洞中去,哪怕是死也要死到那儿去!她用眼睛钓他,说她要解手。他很快解开了她手上的绳子。她在茅房里,他在门外。她知道他在门外听,说不定还在透过门缝往里看。她知道从她身上涌出的水流会在他身上掀起多么大的波浪。上完厕所,她说她饿了。他问她哪里饿,她说哪里都饿。周有志嘻嘻一笑,说找他要吃的算是找对了,他是司务长,想吃什么都行。她说:“那就先去弄点吃的,再弄点酒来。”他说:“你不会在我去弄东西的时候逃走吧?”她笑着说:“这么大的雪,我还能逃到哪里去?我现在哪儿也不去了,哪里有吃的,就呆哪里!”他半信半疑,拿了吃的东西和酒赶紧回来,回来时发现她已经仰在条椅上睡着了,棉衣底下起伏的胸脯差一点儿把他身上的骨头颠散架。他很想一下扑上去,但还是控制住自己:等她吃饱灌醉再说!以前在镇上当书记,他相信权力可以压倒一切,解决一切。现在做司务长,他相信食物可以攻克任何肉做的城堡。刚才他在那些红星军身上试了一把,酒足食饱,他们全都睡觉去了。
酒菜端上来,她跟他又是搂搂抱抱,又是喝交杯酒,不断往他的杯子里倒酒,把他弄得晕晕乎乎,最终把他醉倒在地。她从船厂逃出来,没有忘记把一行脚印牵到镇上,再从那里往青龙嘴走。一路上,虽然被后面的雪盖去不少,她还是找到了我的脚印。她说:“一踩在那些脚印上,我就感到身上又有了力气。”
我们不知道,我们在洞中的时候,红星军和红旗军都派出了人马在寻找,一方是找她,一方是找我和她。双方在镇上相遇,打了起来。结果是红旗军开枪打死了红星军的两个人。
13
现在,我们与外面世界的联系就剩下一个洞口:洞口对着大云湖,湖上面是天空。雪停了,风好像也吹累了,只有波浪在游,游向天边。洞内是两个人的生活。火生起来,生活从烧火开始。烟升腾到洞顶,开始,它好像找不到出去的路,就滞留在那里,成了这洞中世界风云变幻的天空。天空压得很低,只要一站直身子就进到云层,一进到云层呼吸就变得艰难。我问她要不要到云层里去做神仙,她说她不要,她只要留在地面上做女人。她问我,我说那我就留在那个女人身边。烟知道了我们的想法,循着洞顶流出洞口,清冽的空气泻进洞来。烟一出洞就疏淡多了,欢腾几下,弥散在洞外的天空之中。
烟少了,火亮起来。黑暗退往洞深处,两个人的影子随摇曳的火光一会儿在洞壁,一会儿升上洞顶。她在烧水,她说她得好好洗一洗。火在笑,锅里的水也兴奋起来,哼哼唧唧在唱歌……
火转到我手上。火好像懂得我的心思,它烧得有声有色,它只为一件事情而燃烧。脱去厚厚的棉衣,她身上的一些特征已经跃跃欲试。她突然转向我:“不许看,老实点!”我说我本来什么也没看,你这一说,倒像在提醒我。她弯腰往我的裤子那儿摸了一把,那地方撑得太厉害,她身子一动,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接下来的事情实在怪不得我,连那些有着几十上百个年轮的树木都情不自禁燃烧得轰轰烈烈,又怎么能怪我呢!
她麻利地脱去那件花布上衣,然后,然后是那件白胸衣!她捋着它沿着身子往上,先是这边咚地一下,接着那边又咚地一下,两团肉乎乎的东西一先一后蹦了出来,蹦出来还要把我的一颗心分作两半,放在那上头簸弄一番。胸衣经过头部时,一只发夹弹出来落在岩石上,一声金属的回响像头发一样散开,在岩洞里飘荡。
她稍稍侧了一点儿身子,这样,我刚好看到了一只乳房的侧影。从侧面看,那东西更加立体生动。当她弯下身在热水中摆弄毛巾时,悬垂的乳房把它的柔和圆满,把它的摇摆与颤动,把它的弧线与坡度,把它的美尽情展布在我面前。我还来不及赏足这里的风景,目光又被她的下半部所吸引:隆起的臀部如此饱满,如此美轮美奂!一个妇人的美丽是多么适合弯起身子,让臀部弓起素面朝天!难怪那象形的“女”字要让她曲起身子!弓起的臀分作两个面,一道沟壑从平原地带悄然而来,随臀面隆起愈来愈深地切入。隆起与切入浑然天成,弄不清那隐然切入的沟是要把两边的坡地分作两块,还是要将它们缝合……所有的火只为她一个人燃烧。火舌一个劲地往上蹿,火光不停地沿着她的身子往上爬,有一些爬到胸部,站到峰尖上,又被弹了下来。两腿捧起的地方,有一片荫翳,火光似总也不能抵达……温热的水沿着她的身子一路朦胧而下。火与水一同在人身上闪光——这美丽的躯体是多么适合火光来照耀,又是多么适合温热的水来临摹,来抚摸,来写意!一股水流牵引一小绺长发在胸腹间蜿蜒爬行,然后突然一回头,爬上那边的山峰。微微隆起的腹部下面,水流沿草地下泻,时而如一道瀑布,时而如一面水帘……
她躺在那里。那里有雪山,有草地,有世界上最美的山坡与沟壑。我的手指在上面迈着稚拙的步子,往上走,往上走,颤颤巍巍站到了山峰上,又从上头跌了下来,跌入谷地。大地把我的脚步挠得痒痒的,我走得就像一个学步的孩子。到最后,所有的事情都来到一处地方,我扬起全副身体去迫近她。这时候,我深刻地体会到,上帝为什么要把这事儿安排在一个人的中部!假如在头上,只要碰一碰头就成。假如安在手上或是脚上,一举手一投足就可以做到,实在是太容易了。这件事需要你用全副身体来投入。
有多少人并不知道这一点,有多少人不能像我们一样!就在我们用全副身体从事这项伟大的工作时,洞外许多人,正用他们的青春和生命,做着完全不同的事情。
14
陈小智的父亲派人把我们从岩洞中叫出来的时候,红星军已经攻下了红旗岭,战斗结束了。红星军从洪江请来的这支增援队伍有着充足的火力,放起枪来就跟放鞭炮一样响个不停,把整个红旗镇炸翻了天。现在他们已经从红旗岭上开拔。
不久前还在枪声和闹腾中的红旗岭一下变得如此静寂,静寂得让人难以置信。青春的躁动与革命的狂热已经从这里退场,只剩一些遗留物静静躺在地上,站在这里的人们完全被它惊呆了!无论红旗军还是红星军,或者别的什么,他们只有在活着时才分成彼此对立的阵营,才分出两种不同的叫声,才要一决高下。一旦倒下,他们竟然变得这样相同:一样地倒卧在雪地里,一样的声息全无,一样的血肉之躯,一样地会腐烂,腐烂之后还会变成一样的泥土,他们的死带给亲人的伤痛也是一样的。一位老奶奶找到她的儿子。儿子仰面倒地,张着的眼睛再也看不见母亲。敞开的棉衣只剩一钮扣,其余的钮扣都去了哪里?那可是她在油灯下一颗一颗缝上去的。她想找回那些钮扣,突然想起这已经没有意义,他再也不会怕冷,他用不着钮扣了!她痛楚地哼了一声。接着看到他断裂的鞋底。它已经完全断开,脚从那里伸了出来。她感到自己的心也像那只鞋底一般,一下被他的脚洞穿。突然间,那只已经成年的脚变成了细嫩的小脚丫,在等着她挠痒痒……她试图伸过手去,咚的一声倒在儿子身边。一个女人找到她丈夫。他的睡姿跟平常一样,仿佛这踩烂的雪地就是一床最舒适不过的棉被。只是,他再也不会从这里坐起,抽上一竿烟,然后在地上走动。她看到那只攥着的拳头。他是被红旗军俘虏的那五个人当中的一个。那天他出门,她不让他走,他用拳头捶了她一下。现在这只拳头摆在那里,就像刚捶过她一样。她俯下身将头埋进他的棉衣里,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透过棉絮传出来。老厨师的女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这些躺在地上的人:不久前他们还在奔走喊叫,怎么一下就躺着不动了呢?怎么突然间就变得这样安静?
雪越下越大,洁白的雪渐渐把人间的罪恶与灾难掩盖。一个人倒在那里,不过是土地稍稍作了一点儿隆起,雪很快就将它弥平了。如果不是举在那里的两只手,几乎看不出雪地下面还埋着一个人。一个人临终举起的手,就像两棵栽在那里的树,雪底下僵硬的躯体是它们的根。老人俯下身去,透过泪光打量着两只手,它们僵冷得有些陌生,却又是如此熟悉。她记得,这两只手曾经那样小,柔软而招人喜爱,就像女孩子一样。就是这样两只手,在摸索过母乳、抓过碗筷、捏过铅笔和锄柄之后,握住了刀枪,再后来就成了这个样子。举起来的两只手成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言,他是要告诉人们什么?
在一间屋子的阳台上,马军医脖子上中了一枪,试图爬进屋子里去,那里有他的急救箱。但他没能做到,从他身上流下来的血代他进了屋子。
勇司令的父母一直在找他,可是没找到他们的儿子。后来,人们从道观的后门沿屋后的山坡往上找,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个很小的孔洞——大地白茫茫一片,独独留下这么一小块空洞,空洞下面是一个人的鼻孔!空洞是呼吸留下的。呼吸已经停止,洞眼看就要被雪填上了。一个人最后呼吸过的遗迹,让人触目惊心!人活一口气,无论他是司令,还是士兵,到最后也就这么一小块地方!
王友谊是被红星军逮住之后处决的。为了逮住他,王大洪推迟了发起进攻的时间,带人在红旗岭下埋伏了好长时间。一被抓住,王友谊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曾经做过很多这样的事情,做这个对于他差不多已成为一门娴熟的技艺,他喜欢做得干净利索。一路做下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别人做掉,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一下就来到面前。他们朝他站着,死神就在黑洞洞的枪口里。他两腿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他想起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他们在这样的时刻也曾像他现在一样。而他们,那几个站在他对面的人,也像他那时候一样,只希望一扣扳机把应由他们做的事情快点儿做完。他们做得很臭,枪响了,他正准备倒下,却发现自己仍旧坐在那里。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身上没有血,对拿枪的人说:“哈哈,没打中!”枪声再度响起,这次他倒了下去,抽了几下,不动了。后来人们从雪中把他刨了出来。
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里,都没有于红的身影。她带了两个人往青龙嘴那边陈小智的娘家去抓捕陈小智。没有找到陈小智,就把她父母绑了起来。陈家庄的人愤怒了,就把于红他们绑起来交给了红星军。没想到这一来反倒救了他们一命。
最蹊跷的要数周有志,战斗结束后,红星军的人还看到他进进出出里外忙活,不久就不见了。有人发现他倒在雪地里,后脑勺被谁重重地击打过。
15
红旗岭上的武斗惊动了高层。一道命令下到我父亲所在的部队,我父亲奉命带领一支队伍开进红旗镇,收缴枪支,遣散人员。王大洪和于红的被捕很有戏剧性:部队进驻船厂的时候,于红还被绑在红星军的司令部。王大洪解开绳子准备放人,绳子一解开,于红就振臂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解放军万岁!”得知她就是红旗军的副司令于红,我父亲复又命人将她和王大洪一并绑起。王大洪早有准备,于红却大喊大叫说什么也不干。早先,红星军把她从青龙嘴押过来绑在这里的时候,她还像刘胡兰一样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现在,解放军不但不解救她,反而将她绑起来!她冒着生命危险一心投身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来,最后却沦为罪人,而且是跟王大洪一起成为罪人!她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可是对于执行命令的那些军人来说,他们并不管她答不答应,他们只是遵命将武斗的策动和指挥者拘捕,准备移交公安机关。她自然挣不脱那些捆住她的绳索,对于她的吵吵嚷嚷,他们完全置之不理。
在公安局,她先是大吵大闹,接着沉默不言,最后又开口说话了。审问她的时候,人家问她知不知罪。她举起拳头高呼:“造反有理,革命无罪!”公安局的人说:“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偷了枪出来搞武斗,怎么无罪?”她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无论对方说什么,她全都用革命语录对答如流。到后来,只要一看到人,她就用毛主席语录跟人家说话,一说起来就没完。最后,公安局把她放了出来。放出来以后的于红,戴一顶黄军帽,穿一套黄军装,袖子上还扎着一根红布条,外加一只黄挎包,成天在街上乱转。看到学生打球,就喊一句:“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看到两只狗打架,她上去就是一句:“要文斗不要武斗!”看到一只公鸡趴到一只母鸡背上,母鸡咯咯叫,她就过去赶,一边赶一边嚷:“要搞好计划生育!”她出来了,留在里头的王大洪被判刑十年,和他一起判刑的还有于红的那位表哥。
部队进驻红旗镇以后,周有志之前的老书记重新出山,镇上的秩序开始慢慢恢复。在部队从这里开拔前往洪江市之前,父亲特意在奶奶那里呆了半天时间。奶奶打发我去把陈小智叫了过来。在目睹了发生在红旗岭上的惨剧之后,看到陈小智,我奶奶有一个惊人的举动:她丢下拐杖,朝站在一边显得有些迟疑有些羞涩的陈小智走过去,一把将她抱住,就像一位老祖母抱着久别的孙女儿。一旁看着的人,都有些看不懂。老太太不管这些。我父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往我肩头一拍:
“你小子……”
这是他第一次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那样跟我说话。奶奶抬起头对她儿子说:
“你儿子大了,我管不了啦!我的这个孙女儿,”陈小智伏在她肩头流泪,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事由我来管!”
这以后不久,我进部队当了兵,后来又上了大学。陈小智经过奶奶的几番努力,最后到省城附近的一家工厂当了一名工人。当兵的时候,我请假去看过她。她已从老家把她丈夫接过来了。她带着丈夫一起跟我见面,当着我的面对她丈夫说:“他奶奶认我作孙女儿,他就是我们的弟弟了!”我懂得她的意思,这以后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至于我,生活在我面前展现的场景稍稍要大一些,大学毕业以后,我出了国,一去就是好多年。出国之前,我们有时还写写信。出国之后,就基本上没怎么联系了。奶奶是我在国外的时候去世的。奶奶病重的时候,她请了长假过来服侍老人家,比亲生的孙女儿还好。
四十几年过去了,红旗镇早已变回了道姑岭镇,现在又成了道姑岭市。和许多地方一样,现在的道姑岭有了很大变化。道姑岭人也跟着一起在变:王大洪刑满释放后,先是做了泥水匠,后来做了包工头,现在是道姑岭市屈指可数的房地产开发商。那个跟我一起捉老鼠的爱国,因为四十年前姐姐与王大洪的那层关系,也跟着王老板发了一把,成了道姑岭市少数几个开宝马的人物之一。跟我睡一个房间的刘红旗,现在是市里的人大主任。陈小智的儿子,不久前从省里下派到这里当了市长。没有变的只有于副司令于红,她一直留在过去的那段岁月里。
16
我没有像刘红旗说的那样到道姑岭先打电话,下飞机之后,我打了一个车直奔道姑岭的大云湖宾馆。一看名字就知道,这宾馆临湖。从原来的船厂到青龙嘴,现在都已开发出来成了沿湖风光带。宾馆所处的地方,大致就在原来的小松林和牛栏那儿。从车上一下来,就看到一个戴军帽穿军装的老妇,身上挂满毛主席像章,叮叮当当朝我坐的车子走来。我说:
“于红,你也老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那时候背下的,你还记得?”
“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这沿湖风光带植了不少草,临湖栽了一线垂柳。垂柳依依,燕子斜斜地剪着风。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对于一个久居北方的人来说,江南风光实在美丽宜人。当这风光跟一个人年轻时的记忆连到一起时,就更加迷人了。我沿着当年走过的路线走了走,于红跟着我,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跟着她。
“春风杨柳万千条。”
“怎么光是杨柳,枪呢?”
“你老公的枪弄到哪去了?”
“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她朝几个孩子大喝一声。孩子们并不怕,有一个大一点儿的趁机凑上去,要动她身上的毛主席像章。她愤怒了,从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挎包里摸出两颗小石子: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孩子们打着叫着,一溜烟跑了。我转身往宾馆去,她蹦出来一句话,把我弄笑了:
“借问瘟君欲何往?”
当天的晚宴,被戏称为“红旗军与红星军的聚会”。当年参加过红星军或红旗军现在还活着的人,除了于红,悉数到场。那位王市长,因他母亲在红旗岭上待过一段时间,也算是跟红旗军有了血缘关系。话题转到王大洪王老板与爱国这一胖一瘦两个人上,我问爱国:
“跟着王大老板,油水应该不少,怎么这么瘦呢?”
“红星军的枪全给了他一个人使,能不瘦吗?”刘红旗一打趣,大伙都望着爱国笑,爱国望着我笑,有时拿眼睛望望王市长、刘主任。王大洪则是一脸佛相,似笑非笑的样子。
话题转到于红身上,大家先是一阵说笑,后来又为她叹惜。王大洪说:
“人就这一辈子,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骂就骂,说不定她的幸福指数比我们都高!说到名气,在道姑岭,她的名气至少不在人大主任之下!”刘红旗知道他拿自己说事,淡淡一笑。看来他们两人关系很好。接着他说到了马志勇:“要说惋惜,我倒是有些惋惜马志勇。他天生就是个弄政治的人,只可惜他的能耐用在了那个时候,又是在那样一件事情上。放到现在,他会做得很像样的!”
王大洪移动身子过来敬酒。我突然想问他一个问题:“假如当初陈小智不从那里逃出来,事情会怎样?”他迅速拿眼睛朝我看了一下,我感到这些年商海沉浮的精明全都在这双眼睛里。我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一个我在思考的问题。他说:“此一时彼一时,还真不知会怎样!一些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放在那时候,身在其中,谁还会像现在这样呢?”
该说说这位见面不久的王市长了:一开始,我还以为仅仅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一见到他我就觉得特别亲切。他好像也是。席间,他说话不多,一则因为一些话市长不便说,二则长辈们经历的事情他不曾经历。他把注意力主要放在关照我上面。
吃过饭,他和刘红旗把我送到房间。原来,前任市委书记在他任期内定下:将道姑岭那块葬有武斗死难者的山坡开发成步行街商业区。王青龙就任市长后,听了刘红旗他们的建议,觉得应该把这片文革墓园和道观一起留下,留下一个完整的道姑岭。可是他们又觉得,仅靠他们作这样的改变有些难。我在他们眼里,也算得上道姑岭在京城里的所谓名人,想借借力。关于文革,他这个未曾亲历过的人有他的理解和想法。他认为,无论如何,这段历史不应该被遗忘。当前改革进入深水区,一些深层次的问题日益彰显,许多矛盾交织到一起,有一点必须成为共识,那就是:中国无论如何不能再乱!从这一点上说,这个文革墓园留下来也是有意义的。我愿意帮他们去做做工作,我对他们说:“十年文革绝不是单面体,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和理解。有一点很重要,它确实存在过,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我们不应该忘记!”
刘红旗先告辞。他走后,王青龙告诉我:他爸王文友前不久已经去世。去世前把一件在心里搁了几十年的事说了出来——周有志是他干掉的。老人一边淌眼泪一边说,他这一生做什么都不成功,这是他唯一干成了的一件事。只因为有这件事,他才得以把后面的日子活完。
我像一个父亲望着儿子一样望着他,听他跟我说起他的父亲。接着他说到他自己,他说:
“我想告诉您我的年纪,不知您对这个数字会有什么想法——我今年四十三岁!”
“你的意思是……”
“我身上流着您的血!”
“难怪你妈给你取了青龙这个名字!”
……
市委书记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把那片文革墓园和道观一起保留下来,商业区改到窑岭上,将窑岭上那三座坟也迁到这边来。同时着手收集资料,准备建一座文革纪念馆。他很高兴他的城市能有一个“全国第一”。青龙也很高兴,他说:“未来的城市建设,可以考虑从道姑岭到青龙嘴,打造一条黄金线。”我很想说一句:“这座城市的市长就产生在这条线路上!”
移坟的那一天,我跟他们一起去了窑岭。
爱红、左军和老厨师的墓被掘开,没有砖砌的墓穴,没有棺木,扒开泥土就是骨头,还有头发。爱红的长发让大洪和爱国潸然泪下。老厨师那把花白的胡子让我和刘红旗唏嘘不已。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于红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
栏目责编: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