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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下巧克力汤

2014-11-18桑克

西部 2014年4期
关键词:霍费尔史蒂文

桑克

小说天下巧克力汤

桑克

飞机在下降。于力顺着舷窗向下望,到处是黑色的山林和白色的雪。远处有一个市镇,屋顶和墙面也是黑的,白的部分仍旧是雪。

地面倾斜起来。飞机在找跑道了。

于力看见不远处的一个旷场,估计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周围是一圈树,存着黑黢黢的枝叶,估计是松树之类的常绿树木。于力把书揣到屁股底下。在戴高乐机场转机的时候,买份报纸就好了。喝咖啡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全在一个穿毛衣的侍者身上,就把买报纸的事给忘了。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于力带了一本丁·兰德写的小册子,《庞德》。于力以前看过,但是忘得差不多了,就顺手从书架上取下来,放在羽绒服的口袋里。于力开始看还觉得挺有意思的,但是看着看着,兴趣就没了。

飞机仍在盘旋。于力盯着旷场。旷场中间是一些树,横一排,竖一排,非常齐整,好像人工栽的,只不过这些树没有枝叶,像是被修剪掉了。飞机又降了一个高度,于力这才看清,旷场中间的并不是树,而是墓碑。

出了机场,于力没看见接自己的牌子。人走得差不多了,于力有点发慌,掏出手机。“您好,是霍费尔先生么?我的航班已经降落了。”

接电话的人正是卡尔·霍费尔,于力的心神安定下来。霍费尔没有E-Mail中那么热情,平淡地说:“于,你坐机场巴士,或者直接叫辆出租车来酒店就可以了。”

于力放下电话,有些不高兴。霍费尔的语气让他不舒服,心想:又不是我要来的,是你请我来的。还有一个念头,在心里盘旋了一下,又被他挤了出去:这笔交通费谁出?

一路上,于力不说话。出租车司机问过于力要去哪里之后也不说话了,只顾着开车。于力望着沿途的雪地,与国内的乡村差不多,路上来往的汽车也少。他只认识奔驰的标志,其他车的标志就有点似是而非。

于力拎着箱子进了大堂,一眼就看见了卡尔·霍费尔。他不认识霍费尔,但是他和霍费尔互换过照片。霍费尔与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只不过照片上的他鼻子更红一点儿,可能是刚刚喝过酒。霍费尔正跟服务台后面的人说话,他从对面人的眼神里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就回过头来,慢慢地向于力走去。

“于,稍等一会儿,我来帮你安排房间。”霍费尔有力地握着于力的手,他觉得霍费尔的为人比自己在出租车上想象的要好。德国人可能都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于力坐在沙发上,这才注意到这个大堂。大堂不大,比自己家的客厅也就大两倍左右。他把箱子向怀里拉了拉。沙发上还坐着两三个人,交谈着,间或把目光投向霍费尔。一个高个子女人冲于力笑了一下,大声问:“韩国人?”于力说:“中国人。”女人又笑了一下,从小包里掏出一盒烟,走出大堂。

于力坐着,看着霍费尔弓着身子和服务台后面的人在说着什么。

于力洗了一个澡,然后钻到被窝里睡觉。

电话响了,是服务生,说霍费尔先生叫他下楼。于力放下电话,脑子里还响着电话杂音的嗡嗡声。他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了,该吃晚饭了,但是他并不觉得饿。他以为自己睡了一个钟头,看一眼手表,才十三分钟。随后,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套上羽绒服。

于力来到大堂的时候,先前问话的高个子女人已经在大堂里了,正和霍费尔有说有笑的,大部分的时候是女人在说,霍费尔只是点头。接着又有一些人从电梯里钻出来,霍费尔向他们微笑着打着招呼。这些人中有一张亚洲脸,于力特意冲他笑了一下,那个人抬起脑袋也冲于力重重地点了一下。日本人,于力想。

十多个人上了一辆中巴,中巴干净,简陋,不像考斯特那么讲究。于力还是有点困,他刚刚偷打了一个呵欠,中巴就停了。

餐馆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窗前的大桌子显然是临时拼起来的,白色的桌布之间能够看见拼接的皱痕。除了于力他们这一大桌子客人之外,还有一张桌子围坐着几个人,明显是一家子,有老有中有少,小声地切肉,或者喝水。于力他们轰隆隆地走进来的时候,那家人向他们这边张望了一眼,然后转过头去,好像他们不再干扰他们吃东西了。

霍费尔招呼大家随便坐。于力不肯向前,故意落在后面,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好像随时都能逃出去。大家翻着菜谱点菜,他只认识牛扒这个词,就点了一份四分熟的。

等菜的工夫,人们相互交谈,于力看出来他们彼此都非常熟悉。这些人中,他只认识霍费尔,可是此刻霍费尔却坐在另一边。他只好不停地喝水,听别人扯淡。有人说橄榄球,有人说冰球,这些他都不太懂。有一个人提到了莎士比亚,于力的神经跳了一下。还有一些人说的不是英语,他听不懂,就只能把它们归入杂音或者背景声之类。于力对莎士比亚有点兴趣,很想插嘴说点什么,但是说莎士比亚的那个人坐得太远。

于力的手闲得难受,比任何时候都想抽烟,但是桌子上没有一个人抽,他就只好忍着,茫然地坐着。他的右边坐着一个长着大胡子的胖子,腿上的牛仔裤旧得不像样子,但是质料很好。大胡子一直在摆弄自己的手机。隔着大胡子就是那个日本人。于力很想和日本人说点什么,但是日本人只顾和身边的那个高个子女人说话。

菜终于上来了。于力把力气全用在了牛扒上。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全力以赴地吃东西。正吃着,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女人,好像三十多岁,又好像四十多岁,长着一张亚洲脸。于力精神了一下。

这个女人一进来就和大家打招呼,大家停下刀叉问候她,霍费尔还站起来轻轻地贴了一下她的脸蛋,把她让到自己身边的空位上,显然这个座位就是给她预留的。这个女人和这些人是很熟的。于力听见霍费尔叫她伊丽莎白什么的。女人好像吃过饭了,单独要了一杯咖啡,对着霍费尔的耳朵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于力知道基金会为什么请自己。去年,他应一个编辑之邀,转译了几首保罗·策兰的诗,然后利用资料写了一篇介绍性的文章。就是这篇文章,让基金会的干事卡尔·霍费尔找到了于力。于力在大学里教欧美文学,研究方向主要是美国现代文学,对德国文学只知道点儿皮毛,熟悉的只是歌德、席勒什么的,译保罗·策兰的诗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偶然。

于力琢磨着这个亚洲女人,从脸型和五官看不出来她是哪个国家的。女人画着浓妆,眉眼之间有点像自己的大学同学戴明华。于力觉得不可能是她。

日本人和高个子女人站起来向外走去,其他几个人也拉帮结伙地走了。那个亚洲女人拍了拍霍费尔的肩,风风火火地推开餐厅的转门,消失在夜色之中。于力放下刀叉。

霍费尔向于力走来。“于,你回酒店的话,我让汽车送你。”霍费尔对于力说完,没等于力回答,又对一个坐着的深色皮肤的人说:“史蒂文,你回酒店的话,我让汽车送你。”于力说:“不用,酒店没多远,我自己能找到,我想走一走。”史蒂文跟着说:“我也走着回酒店,我和他一起走。”史蒂文指指于力。

于力和史蒂文结伴往酒店走,一路上没有看到其他的同伴。他们可能在这个小城有非常熟悉的朋友,或者去酒吧,或者去喝咖啡了。

路灯周围埋着雪,反射着黄色的灯光。人行道上只有步道板的缝里有雪的痕迹,好像金子的碎屑。于力和史蒂文轻一脚重一脚地走着。没有风,并不怎么冷。

史蒂文告诉于力他是从南非来的。“我是诗人,我是戏剧编剧和导演。”史蒂文说。“我是老师。”于力告诉史蒂文。史蒂文说他很想来中国,他知道布鲁斯·李,知道长城,只有英雄才能到达的长城。于力笑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曼德拉,图图,白人殖民;知道库切,喜欢看他写的一本叫《青春》的小说。”“哦,库切,我认识他,他是很好的作家,不得诺贝尔奖就更好了。”史蒂文的牙非常白。于力说:“如果他不得诺贝尔奖,我就不会知道他了。”史蒂文睁大眼睛:“真的?”于力说:“真的。”

“为什么?”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的中国很大。”

“很大。”

“你的学校很大。”

“不大,是一所普通的省级大学,只有一万多名学生。”

“一万?这么大还不大?”

“中国人口多,一万不算多。”

于力觉得有点无聊,便转换话题:“我看过《走出非洲》,非洲的草原很美啊!”

“这是一本书么?”

“是,它被拍成了电影,我说的是电影。”

“我没看过。”

于力不知道该说什么,走了一会儿,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卡萨布兰卡》你看过么?”

史蒂文兴奋地说:“看过,看过,那个男演员实际上比女演员身体矮的。”

于力说:“我喜欢这部电影,很浪漫。”

史蒂文说:“我也喜欢,它很浪漫。”

酒店终于到了,于力如释重负地与史蒂文告别。

于力在写字桌上找到会议日程。明天下午开会。上午没安排,那就玩玩吧。他在网上看到这个小城有一座哈布斯堡时代的城堡,挺有名的。

于力又看了一眼参加会议的人员名单。史蒂文,括弧里说他是诗人。有那个日本人,括弧里说他是学者。于力把他的名字的字母拼了一下,还是念不下来。算了。还有一个名字是伊丽莎白·戴,于力心里哦了一声。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居然是中国人,居然也姓戴,括弧里说她是教授。与我是同行,于力心想。

临睡前,于力上了一趟卫生间。坐在马桶上,他很想抽支烟,但是想想还要刷牙,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于力钻进被窝,闭目养神。

发言稿的译文是于力托一个英语系的哥们儿找一个美国人翻译的,只花了一千块钱。质量嘛,他查验了一下一个熟悉的典故译文,觉得没什么问题,照着稿子念就是了。于力蒙着被子。窗外偶尔有车经过,噪声不大,碾过地面的时候,仿佛小风掠过碎沙子。

于力睡着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于力很生气,摸过电话就说:“我正在睡觉,请不要打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非常大,“于力,你是于力么?我是戴明华!”电话里的声音是中文。他一下子就醒了,被叫醒的恼火顿时消失了。

于力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我说嘛,吃饭的时候我就觉得像你,但就是不敢相信,在这里居然能碰到你。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毕业后就没见过。你在什么地方打电话?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现在……”没等戴明华回答,于力的话一连串地扔了出去。

戴明华说:“我在酒吧。这里非常吵。明天我们还会见的,明天再谈。”于力听见电话里的声音有点杂,刚想说什么,那边已经说再见了。“再见。”于力像做梦一样放下电话。

戴明华也在这里,于力怎么也没想到。他有点懵了。毕业后,他就没再见过戴明华。分配的时候,戴明华被分到了北京的一家报社,而自己则被分回故乡,在这所三流大学里,一教就是二十多年。在学校的时候,于力记得,他和戴明华没什么来往,只是见面的时候打声招呼。那时他就喜欢美国现代文学,而戴明华喜欢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于力依稀记得临毕业的时候,戴明华才和自己正经八百地说过话。四年之间,男女同学彼此没有说过话的大有人在,只是到了毕业的时刻才不得不说上一两句。于力觉得当年真可笑,相处四年居然连话都不说。但是戴明华和自己说过什么,他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虽然夜里被戴明华的电话吵醒,但是于力觉得自己睡得还行。他第一个走进自助餐厅,吃完东西开始喝咖啡的时候,史蒂文走了进来。他向于力点点头,选了一托盘吃的,走到于力的桌子边坐下。

“睡得好么?做梦甜么?”史蒂文问。

“还好,你呢?”

“睡不着,一直看书。”

“你知道这里有座有名的城堡么?”

“不知道,我第一次来这儿。”

“哦,我想上午去看城堡,你去么?”

“于,你不知道么?上午我们要离开这里,去另外一个地方。”

“离开这里?”

“是的,我们去开会的地方。”

不在这里开会,就意味着看不成城堡了,于力有点沮丧。在网上,他反复看过这个城堡的照片和资料,产生了一点儿期待,否则他不会这么轻易沮丧的,好像踩梯子的时候突然踩空了。于力的脸色沉下来,好像窗外的天色。

云压得很低,可能随时都会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于,你病了?”

“没事。”于力换了一个话题,“史蒂文,你知道我的名字在英语里是什么?”

“不知道。”

“是鱼。”

“鱼?非常好的名字,很灵活,很狡猾,在水里游泳。”史蒂文笑了起来,于力跟着笑。

霍费尔走进来,对于力和史蒂文说:“早上好,你们起得很早。他们昨天喝酒喝多了,正在休息。”他指了指天花板。

日本人和高个子女人一高一低并肩走进来,好像很亲热的样子。霍费尔给自己弄了一杯咖啡,日本人和高个子女人各自选了一堆吃的,向他们走来。史蒂文说:“霍费尔先生,你知道么?于的名字的意思就是鱼。”霍费尔说:“很有意思。”高个子女人听了咯咯地笑。日本人介绍自己的名字。于力重复他的发音,日本人摇头,又说了一遍。于力小心地纠正自己的发音。日本人又摇摇头,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便签本,写了几个字,递给于力。“毛冢荣四郎。”于力用中文念了一遍。毛冢笑了,说:“你叫我汤米吧,她就叫我汤米。”毛冢指着高个子女人。史蒂文说了自己的名字,高个子女人自我介绍叫乔伊娜,从纽约来的。于力刚要自我介绍,乔伊娜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鱼。鱼先生。”她笑得厉害。

于力觉得叫什么都无所谓,起身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咖啡。又有几个参加会议的人走进来吃饭。毛冢和乔伊娜走了,霍费尔也走了,只有史蒂文和于力一杯一杯地喝着咖啡。直到所有人都开始喝咖啡了,戴明华也没有出现。于力有些失望。

于力拎着箱子,站在门口打量着房间。只睡了一个晚上,他有点恋恋不舍,心里叹了口气,向电梯走去。

走出电梯,史蒂文向于力喊道:“鱼,上车了。”于力笑了一下。旁边的几个人也笑了,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了鱼的事情。他们觉得于力是一个很亲切的人。

车不是昨晚坐过的中巴,而是一个大巴。后面堆着一些小件行李,人都坐在前面。站在过道上,于力看到戴明华正靠在大胡子的身上睡觉。大胡子冲于力笑了一下,低头玩自己的手机。

于力坐在史蒂文的身边,史蒂文给他讲自己的剧团在伦敦的演出。于力听得有点困,望向窗外。依旧是雪野,偶尔有几辆车来往。“咱们这是去哪里?”于力打断兴致勃勃的史蒂文。史蒂文说:“开会的地方。”史蒂文继续讲他的剧团。于力想睡觉,可史蒂文坚持不懈地说着。于力抹了一把脸,清醒了一下。

过道右边,毛冢和乔伊娜相互靠着睡觉,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于力回头,只能看到毛冢和乔伊娜后面的两个人,低着头,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于力往身后看,隔着几排,只能看到大胡子的腿,看不到戴明华。他想站起来,但是怕人注意,就坐着不动。

于力把头转回来,史蒂文好像没注意他的举动,自顾自地嘟哝着。

不知道是史蒂文讲完了,还是史蒂文终止了讲话,于力终于撑不住了,睡了过去。

朦胧中有人叫于力。于力心里烦,他烦睡觉的时候有人叫他。他睁开眼,过道上站着戴明华。戴明华对史蒂文说:“我和他谈谈,你和我换一下座位好么?”史蒂文顺从地站起来,走了。于力刚想向里挪,戴明华按住他,两条腿从于力的腿和前排椅子之间的缝隙挤了进去。

“昨夜喝多了,困死了。你有吃的么?”戴明华问。于力看她的妆一点儿不乱,大约上车之前画过了。大学时候的戴明华好像不化妆的。

“你等着,我有从国内带来的点心。”于力站起来。

“真的?”戴明华惊奇地说,但她的手按住了于力。“等一会儿再去,我们好好说说话,二十一年没见了。”

于力想想,算算,还真是二十一年没见了。

“你现在在哪里?还在北京的报社么?”于力问完,就想起来括弧里的教授,明显问错了,但是他又觉得没有纠正的必要。

“在纽约教书。”戴明华说,“说起来这二十一年可太长了,你那所大学有意思么?”

“你怎么知道我没换地方?”于力吃惊。

“我就是知道你在那里。”

“你怎么知道的?”

“用嘴问呀。真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你,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戴明华向于力靠了靠。

于力问:“你多长时间没回国了?”

戴明华说:“回啊,每年都回,我回去看我爸我妈我妹妹。”

“你先生怎么样?”

“先不说这个,以后我再说。你看到我高兴么?”

戴明华望着于力。于力说:“当然高兴。这里我谁都不认识,我第一次来德国。你在这里,我当然非常高兴。”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看到我高兴么?”戴明华的嘴里似乎还留着宿醉的酒气。“喝多了,真不好意思,我还要再睡一会儿,借你的肩膀用用。”

没等于力回答,戴明华靠向他的肩膀,就像靠着大胡子一样。

戴明华的面容似乎和于力记忆之中的没什么两样,但是行为举止之间好像有了很大的变化。于力仔细地看着戴明华的侧脸。她的面容还是有点变化的,眼角有了不少皱纹,但是头发还是全黑的,可能染过了。

大巴开进一个山区小镇,周围的山好像被剃刀刮过,中间留着一条一条的雪道。会议下榻的酒店在一条雪道的旁边。虽然是旅游旺季,但是于力还是觉得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霍费尔说,星期六、星期日的时候人会增加很多的。

下了车,戴明华向于力道别去自己的房间。

于力洗了脸,去餐厅吃饭。戴明华随后出现在餐厅里,脸上的妆洗掉了,露出本来的容貌。虽然皱纹显得深了,人有点老气,但是于力还是觉得她不化妆好看。兴许是因为心理发生了变化,于力觉得现在的戴明华与昨天晚上、大巴上的她判若两人。大巴上的她似乎随时都会跌倒,而现在的戴明华光彩照人。

戴明华对着众人微笑,径直坐在于力左边的空位上。

“于力,你觉得这个小镇怎么样?”

“安静。”

“我也这么认为,没有比安静更让人喜欢的。”

“你研究什么?”

“你不知道?我就是研究保罗·策兰的。”

坐在于力右边的史蒂文说:“你们又说我听不明白的中国话了。”

于力说:“对不起,我忘记你了,对不起。”

戴明华说:“史蒂文,我有六个月没说中文了,你肯定会理解的。”

史蒂文说:“我明白。”

于力说:“我们一起聊。”

戴明华对于力说:“我的博士论文就是关于保罗·策兰的。”

史蒂文说:“哦。”

于力问:“在纽约?”

戴明华说:“在海德堡,之后是在纽约,然后就一直在那里。史蒂文你呢?”

史蒂文说:“我是诗人,我写过关于保罗·策兰的文章,我的诗受他的影响很大,有人说,我的诗与保罗·策兰有某种相通之处。”

戴明华看着于力:“你呢?”

于力有点心虚:“我译过他的诗,是从英文转译的,还写过一篇论文。”

戴明华低声对于力说:“嗯,来这里的人当然都和保罗·策兰有关。我挺高兴你和保罗·策兰有关。”

于力有点不明白戴明华的意思,就含糊地嗯了一声。

大胡子对史蒂文说着什么,史蒂文把头转过去,与大胡子聊了起来。

于力本来想问戴明华点儿什么,但是忽然觉得没什么可问的,就盯着碟子中的点心。

戴明华说:“这是杏仁饼。保罗·策兰写过一首关于母亲数杏仁的诗,她烤的可能就是这种杏仁饼。”

于力茫然地哦了一声。

戴明华问:“你太太和儿子好么?”

“好。你知道我有一个儿子?”

“知道。”

“你听谁说的?不会保密吧?”

“赵成。他来纽约查资料,他告诉我的。”

“哦。”于力觉得戴明华好像对自己了如指掌,而自己对戴明华却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为什么,戴明华对自己好像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

“你现在生活好么?个人生活?”于力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这么问问。

“好。”戴明华答得干脆。

“怎么好?”于力追问。

这时霍费尔举着杯子站起来,说:“欢迎各位参加这个重要的会议,今天是正式的欢迎午宴,请大家举杯。”所有人站起来,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

吃饭的时候照例无声无息。于力想追问戴明华她的生活究竟是怎么个好法,但见周围静默,就收敛了心思。看戴明华车上的样子,不大像过得好的,但是现在看来,她又是过得不错的。

下午的研讨会有十个人发言,于力和戴明华也在其中。戴明华的发言得到了最多的掌声,她几乎不看讲稿,就那么随口讲着,显然她对保罗·策兰相当熟悉。戴明华说的句子,于力大多听不明白。是不是应该向戴明华要一份她的讲稿?伊丽莎白·戴是一个权威人物。于力觉得自己不该来德国,有点自取其辱的意思。其他人讲的,于力根本没听,只顾低头看自己的讲稿,争取咬准每一个单词的发音。戴明华会不会笑话我呢?于力心里想的就是这个。他觉得自己太浅薄了。

于力小声地念着自己的讲稿,关于保罗·策兰在中国的种种,翻译、出版、研究与影响。他尽量念得慢一些,这样就显得流畅多了。终于念完了,他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台下响起客气的掌声。于力看见戴明华在向自己微笑,心里好受多了。

下午的发言结束了,众人站起来随意交谈着对发言的感受。戴明华站在大胡子和几个人中间,交谈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向于力这边走来。

没等戴明华说话,于力说:“让你笑话了。”

戴明华说:“你说得很好,很准确。”

“别人帮着翻译的。”

“你写得很准确,这是重要的基础。”

于力说:“和你不能比。”

戴明华说:“我这十多年全都用在保罗·策兰身上了,如果你花这么多时间,肯定比我做得好。你在学校的时候,领悟能力、判断能力和分析能力都是很让我羡慕的。”

于力有点懵,觉得戴明华是在恭维他或者讽刺他,可是看戴明华的表情又不像。

于力说:“那,他们不会笑话我吧?”于力向周围的人呶呶嘴。

戴明华说:“怎么会?刚才我问过林克教授,他说中国人赶上来了。”

于力不放心,说:“那个,毛冢呢?”

戴明华说:“他说你很不容易,很了不起。”

“他不是挖苦我吧?”

“怎么会?我认识他三年了,他不会挖苦人的。”

“他们叫我鱼,鲤鱼的鱼。”

“他们喜欢你,觉得你质朴。”

于力想,是不是该追问戴明华的个人生活究竟是怎么个好法了?于力转眼一想,现在语境不对,说这个不合适。

大胡子向戴明华招手。戴明华说:“晚饭后咱们好好聊聊,我真的有许多事想问你呢。我先过去了。”

于力看着戴明华远去。

史蒂文走过来,说:“你的朋友很好。”

于力问:“你以前知道她么?”

“不知道。刚才我听他们说的,她是非常好的研究者。”

“我和她是大学同学。”

“哦,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你们之间有过一段难忘的往事。”

“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不过,我们在一起读书的时代真的是很难忘的,你知道临毕业的时候我都干了什么吗?”于力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史蒂文说:“哦,哦,当然,当然,你了不起。”

于力说:“她才了不起。”

“谁?”

“伊丽莎白。”

“她有故事么?”

于力突然想起来,戴明华给自己送过整整一个暖瓶的巧克力浓汤。她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巧克力的?从当时的穿衣打扮来看,戴明华并不像一个有钱的学生。

就是因为这瓶浓汤,于力才没有饿晕过去。于力模糊地记得,喝过浓汤之后他还骂了戴明华:“你怎么送汤给我?毁了我的名节。”

现在想来,是于力自己糊涂,他当时也不知道动脑子想想,喝汤还不是他自己决定的,怎么能怪到戴明华的头上呢?他现在还不是得感谢戴明华么?换句话说,戴明华是他的救命恩人。

于力的目光追逐着戴明华,想问问她为什么送这么贵重的汤。

晚上喝咖啡的时候,戴明华爽快地承认了送汤的事。她到现在还记得她和同宿舍的女生是怎么化缘筹钱,怎么买巧克力,又怎么将巧克力融化在暖瓶里的。

“你为什么给我送呢?”于力问。

“不只是你啊,我们化了三瓶呢。不过你最能喝,把一瓶都喝完了,喝完了还骂我破坏了你的纯洁。”戴明华笑着说。

“我当时不知道是巧克力,还以为是水呢,喝完才发觉不对劲儿。”

“你真迟钝。不过,你可能真是饿晕了,你哪会理会这些呢?”

于力的心情非常愉快,他想是到了问戴明华个人问题的时候了。

“你说你的个人生活不错,究竟怎么不错呢?”

“我结过两次婚,现在的丈夫对我非常好,我和前夫有个女儿,现在跟着我们一起过。”戴明华掏出钱包,里面有一张女孩的照片。

女孩不像戴明华,如果非要说哪一个地方像,可能就是鼻子。

她居然结过两次婚,于力想。

这一夜,于力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总是想着那瓶巧克力汤。他本来以为自己忘记这件事了,忽地一下,这一幕重新回来了。

早晨,于力第一个出现在餐厅里。第二个出现的人还是史蒂文。

“伊丽莎白没来?”史蒂文问。

“我怎么知道?”

“你们没在一起?”

“喝完咖啡,我就回房间了。”

史蒂文和于力对坐着往面包上抹黄油。

其他人陆续来了,大胡子也来了,只有戴明华没来。她是不是又喝醉了?

于力胆子大起来,走到大胡子身边,不客气地问:“你看见伊丽莎白了么?”

“没有,她可能还在房间里睡觉。”

“在哪个房间?”

“在她的房间。”大胡子面露愠色。

“她昨夜喝酒了?”

“可能,我不知道。”

于力走出餐厅,回到自己的房间,从箱子里取出从家里带来的点心。这是他准备到首都机场吃的,结果到机场之后一杯咖啡就把他灌饱了,点心一路都没机会吃,就留到了现在。

于力敲着戴明华的门。

敲了一阵,从门里传出来戴明华懒洋洋的声音:“门外是谁?”

“我,于力。”

“稍等一会儿。”

于力进门,把门关上。

床头灯开着,窗帘拉着,戴明华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光着的小腿反射着微光。床头柜上放着一瓶酒,已经喝掉了一多半。床下是摊开的行李箱,露着里面杂七杂八的衣服和书。写字台上,胡乱地堆着几本书,有一本书是打开的,上面压着一个香烟盒。电脑没关,一个竖立的输入符停在最后一个字母的后面闪烁着。

“你坐一会儿,我再躺一会儿就起来了。”戴明华没动窝。

于力皱眉,说:“你喝这么多酒。”

“没事,习惯了,不喝睡不着。”

“我给你带了点心,是从国内带过来的。”

“是么?谢谢。”

“要不,我先走吧?”

“没事,我再躺一会儿就能起来了。”

“我走了,点心放桌上,你起来再吃。”

于力走到门口,仍旧趴着。一个更低落的声音从床垫和戴明华脸之间的窄缝中挤出来:“好的,我一会儿就能起床了。”

于力关好房门。

今天的会还是下午开,上午安排的是自由活动。开会的人可以在酒店旁边的滑雪场滑雪,这次霍费尔说得很明确,只要签上自己的名字就行,然后由基金会统一付账。

滑雪的没有几个人,只有霍费尔和一个法兰克福来的诗人,一个奥地利人,还有毛冢和乔伊娜,再加上于力。史蒂文见于力去滑雪,就说他也想滑。

雪是早上压过的,是条绒雪。于力第一趟滑得很谨慎,但是第二趟还是摔了一跤。史蒂文一直在摔跤,他对于力说,这是他第一次滑雪。于力耐心地告诉他犁式滑雪的要领,然后自己就奔缆车去了。

霍费尔和法兰克福人滑得非常专业,回转干脆,于力自觉望尘莫及。那个奥地利人和他的水平差不多,而毛冢和乔伊娜则是半斤八两。于力看见毛冢一直在给乔伊娜出主意。两个人摔到一起的时候,总是先笑个够,然后再扑打身上的雪。乔伊娜摔倒了,毛冢就会甩掉自己的雪板去扶乔伊娜。于力飞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觉得他们相互搀扶的样子非常幸福。换成我和戴明华多好。这么一想,于力滑雪的快感就没了,就想飞回酒店,飞进戴明华的房间,蹲在床头,看她醒了没有。

于力看看手表,戴明华不到中午不会起床的。

于力越滑越顺,只是觉得没有戴明华欣赏,滑得再好也没意思。于力每次飞过史蒂文的身边,史蒂文都会大声夸他,这让于力有了一些补偿。

于力到达山底的时候,看见戴明华站在缆车旁边,头上戴着一顶毛线帽。他使劲拄了两下雪杖,一个急停,停在戴明华身边,摘下护目镜。这时,戴明华才看出这个飞过来的人就是于力。

“点心很好吃,是猪油点心么?谢谢。”此时的戴明华又是光彩照人的戴明华了。

于力觉得自己还是喜欢那个站在房间门口的戴明华。

“你觉得好吃就行。”于力说。

“你什么时候走?”戴明华问。

“明天走,到巴黎转机。你呢?”如果不是心疼钱,于力很想在巴黎玩两天。

“我也是明天,先到海德堡办点事,然后回纽约。”

“那我们,那你,什么时候回国?”

“说不好。”

“你能来我们学校讲课么?”

“你们请我,我就去。”

“唉,我说了不算。我真想请你去,不过我们真的付不起你的讲课费。”

“讲课费可以免,买张往返机票就行。”

“还是付不起。不过,我可以出钱。”

“那就算了。”

“走吧,这里冷,我进去把鞋换了。”于力用雪杖从粗硬的雪鞋下摘掉雪板,把它扛在肩上,与戴明华并肩往雪具厅走。

“我们只有半天了。”戴明华的神色有些暗淡。

于力不知道说什么,就沉默着。

“我回房间收拾一下东西,吃饭的时候见吧。要不,你再滑一会儿?”戴明华问。

“你先回去,我去换下鞋,待会儿餐厅见。”

“好。”

戴明华一步一滑地走回酒店,于力望着她臃肿的背影,有点伤感。

于力坐在木凳上。雪鞋很紧,他脱得非常吃力。

史蒂文拖着笨重的雪鞋走进来,身上全是雪,看来摔了不少跤。他非常兴奋,说:“鱼,滑雪太好玩了。”于力说:“那你以后就多滑吧。”史蒂文说:“可是,我去哪里滑呢?我的家乡没有冬天。”于力想说,你来我的家乡吧,我请你滑。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史蒂文说:“下午轮到我发言了,你一定给我提点意见。”

于力说:“我可提不出什么意见。”

“你可以提的。”史蒂文强调。

于力说:“我尽力。”

喝了两口土豆火腿汤,戴明华小声对于力说:“你下午干什么?”

于力觉得莫名其妙,说:“开会啊。”

戴明华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这怎么行?”

“我和霍费尔说过了,你第一次来,什么地方都没玩过,我带你去一个值得看的地方。”

“可,可我答应听史蒂文发言的。”

“那就跟他打声招呼,他会理解的。”

戴明华四处张望,没有看到史蒂文。于力猜他可能躲在房间里润色发言稿呢。戴明华说:“那我们先走吧,晚上回来再跟他解释。”

匆匆忙忙地吃完饭,两个人钻进一辆出租车。戴明华对司机说去城里,后面那个词于力听不懂,戴明华说的是德语。

“我们单独活动不好吧?”于力说。

“没事。我出来开会时不时就单独活动一下。别人也是。大家都理解的。”

“真的?”

“当然。我们这个会议最后会出一本论文集,所有的发言都会刊发在上面,我们到时看这本论文集就可以了。开会,只是让大家见个面,休息一下,算是度一个小假吧。”

于力释然了。

出租车在公路上飞驰,于力觉得回城的速度比出城的速度快多了。他把这个感受讲给戴明华听。

戴明华说:“这是因为出城的时候,你对这条道路的感觉是非常陌生的,所以你觉得长。而你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认识这条路了,所以就觉得短。这其实就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人生其实也是这样。”

于力听了,默然半晌。

戴明华也默然。于力想握住戴明华的手,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说:“你来过这个滑雪场是么?”

戴明华说:“这个基金会每两年都会在这个地方开一次会,讨论不同的问题,每次来的大多是熟面孔。不过每次也会有几个新人,这次你和毛冢、史蒂文就是新人。毛冢是我向霍费尔推荐的,我在东京讲课的时候认识他的。”

“我以后不可能再来这里了。”于力说。

戴明华说:“其实不仅是新地方,就是老地方,你又能回去几次呢?你说,你当年的宿舍你回过么?”

于力每次回北京都会去母校看看,但是当年的宿舍他却从来没有进去过,最多就是站在楼下,向那个窗口望一望。

于力把自己的探望对戴明华说了。

戴明华说:“是啊,人生就和你经历的一样。”

于力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并不认识戴明华,这次才是认识的开始。

戴明华说:“我已经满足了。大学的时候,我们说过两回话呢。”

于力说:“两回?我只记得一次,就是那次你给我送巧克力汤的时候说的。还有一次么?我怎么没这个印象呢?”

“你忘了吧。人总是会忘掉一些事的,这是必然的,也是偶然的,你别往心里去。”

“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我和你当年的交往,可是想来想去,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交往,除了毕业那年你送巧克力汤的时候说了两三句话,好像就再也没有说过什么了,怎么还有第二次谈话呢?你是不是记错了?”

“你前面说得没错,我们大学四年确实没什么交往,只是到了毕业那年才说话。其实之前我就知道你,你的论文我也看过,挂在教室后面的绳子上,你的才华非常吸引我。我当时觉得我只有发奋才能追上你。”

“你现在已经把我甩得远远的了。”于力暗淡而又甜蜜地说。

“你真的不记得我们第二次谈话了?”

“真的不记得,我只对巧克力汤有印象。”

“是你离开北京的头天晚上,正像今天,明天你就要离开德国了。”

出租车一直沿着一个盘山道爬着。

于力正要问戴明华第二次谈话的内容,出租车停了。戴明华抬起头,说:“我们到了。”于力看着眼前的这座城堡,惊讶得想抱住戴明华。他在心里抱了一下又放下来。

于力下了车,掏出相机。

城堡阴森而庄严,灰色的外壳和灰色的天色相得益彰。

戴明华从后面跟了上来。

于力说:“你怎么知道我想看这座城堡?”

戴明华说:“我不知道你要看。我觉得你来一次不容易,这个古堡是非常值得看的。把时间都用在听发言上,有些不值。因为那些论文你迟早都能看到,不必急于一时,而这个古堡你就不能在照片上看了。这和人一样,只有摸得到的人才是真实的,否则都是虚幻的。”

“就像你。”

“于力,别这么说。我们现在就是真实的,以前全是虚幻的。”

“你刚才说你记得我们第二次谈话的内容?”

“对呀。就是在你临离开北京的晚上,我去看你,你光着膀子躺在床板上看叶芝的一本诗集。”

“你记得这么清楚?”

“如果不是记得这一幕,我可能也记不得谈话的内容了。”

“不管怎么说,你的记性比我好,难怪你是大学者了。”

戴明华和于力走进城堡,顺着台阶向上走。墙上挂着一些油画,是城堡的历代主人。

戴明华说:“你真的不记得我们当年的谈话了?”

“真的,我脑袋都想破了。”

“好吧,还是我说吧,那天我到你宿舍找你,我说,我要和你聊一聊,你抓起一件破衣服穿上。你别反驳,那确实是一件破衣服,上面还有好多窟窿呢。那时我还不会补衣服,要不我就给你补了。我们走到足球场的看台上,坐在那里。那天晚上所有毕业班的人都在唱歌,都是边唱边哭。”

“我怎么不记得?”

“你听我说,于力,别打断我。所有人都在哭,边唱边哭。我对你说,于力,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今天不说,以后就没有时间说了。你说,你说吧,我在这里听着呢。我就对你说,我爱你。你说哦,然后你就呆呆地看着前面,好像前面有什么东西似的。”

于力吃惊地看着戴明华,说:“你说你当年对我说你爱我?”

戴明华坦然地说:“是啊。”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印象呢?”

两个人走上城堡的女儿墙。近处和远处的山林全是黑白相间,像木刻一样。黑的是树,白的是雪。灰黑的建筑错落地交织在山林之间。

戴明华说:“你不是说了,你忘了,你记不住了。”

于力半天不说话。戴明华回忆的这些,他是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两个人都沉默着。

还是于力打破了沉默,说:“那你现在呢?”

“什么,现在?”

“现在你对我。”

“现在我对你?现在让我对你说,我还是要说,我爱你。”戴明华平静地说。

“你别逗我了,这么多年,我们的交往几乎是个零。”

“我没逗你。我确实爱你。可是我还有一句话,当年没说,今天我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什么话?”

戴明华望着远方渐起的暮色,没有看于力,好像自言自语:“我想对你说,我爱你,我爱你们每一个人。”

于力没听明白,问:“你爱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是谁?”

戴明华笑了笑,说:“你们就是咱们班所有的男同学,我爱你们每一个人。如果我能像孙悟空那样,变成无数个猴子,变成无数个戴明华,我愿意嫁给你们每一个人,你们每一个人都值得我用一生来爱。”

于力的眼泪涨了上来。他拥抱戴明华。

戴明华拍拍于力,于力松手。戴明华望着暮色,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这么多年,我就是靠着对你们的爱才活到今天的。我天天都在想你们每一个人,但是我又怕见你们每一个人。因为见到你们的时候,我既想起我的爱,又会想起产生这种爱的痛苦。”

于力有点明白了,但是更多的还是糊涂。

戴明华说:“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们,打听你们的情况,而不能进入你们的生活。如果不是在这里碰到你,我可能永远不能对你说这些了。”

“你对赵成说过这些么?”

“我本来想说这些的,但是他没给我留说这些话的时间。”

于力擦掉眼泪,说:“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但是,我怎么不记得当年的事呢?这是为什么呢?”

戴明华说:“于力,你会想明白是为什么的。”戴明华的声音非常轻柔,面孔依旧望着远方,好像那里有一个二十一年前的于力似的。

在从城里回滑雪场的车上,戴明华一直在喝那瓶在餐馆里没有喝完的酒。于力劝她少喝,她叫于力不要管她。到了酒店,于力付了司机的账,给了小费,把戴明华搀回她的房间。戴明华一头栽在床上就睡着了。

于力有些累了,他没想到他和戴明华之间有过这么一段往事,只是他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这是戴明华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真有其事。不过,当戴明华告诉他的时候,他相信戴明华没骗他,因为戴明华实在没有骗他的理由。于力想,可能自己给记忆设了一个禁区,又加了一种特殊的装置,只要他的手一碰这个装置,就会缩回去,久而久之,他就忘了他的记忆之中还有这么一个禁区了。

于力想着戴明华就睡着了。

霍费尔给于力打了叫早电话。于力和毛冢是同一航班,只不过到达戴高乐机场之后,毛冢转飞东京,而于力转飞北京。

于力从电梯里出来,霍费尔把一个纸袋交给于力。于力看了一眼开口,是欧元。

毛冢全副武装地站在大厅里,手里拎着一个和于力手里一模一样的纸袋。乔伊娜穿着睡衣睡裤趴在毛冢的身上嘟嘟囔囔。她高大的身躯与毛冢完全不合比例。毛冢小声地对乔伊娜说着什么。

于力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想,中午的时候戴明华才会醒。他不能向她告别了。

出租车到了,毛冢与乔伊娜接吻,霍费尔走过来握于力的手。从服务台后面钻出来的侍者看到于力,喊道:“鱼先生,有你的东西!”于力接过来,是一张报纸包裹的一本书。他看看封面,再看看扉页,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送给我最美好的中国朋友鱼先生。你的史蒂文。”于力内疚地想,还没向史蒂文解释自己为什么缺席他的发言时刻呢。于力叹了一口气,看着“鱼先生”这几个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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