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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下乌禾有梦

2014-11-18曾秀华

西部 2014年2期
关键词:裁缝旗袍

曾秀华

小说天下乌禾有梦

曾秀华

如果有一个子虚镇,则必有一个乌有镇了,因为世上的奇闻异事从不孤立存在。我要讲的便是发生在乌有镇一个梦中杀人者的故事……

1

梦中杀人者,我国古代确有其人,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曹操曹阿瞒。

曹阿瞒是个精明风雅的政客。说到精明风雅,难免使人联想起那只赶着黄鼠去河边喝水的猫。

话说有一天,猫捉到一只黄鼠,不过并没有立刻吃掉它,而是赶着黄鼠去河边喝水。黄鼠不明其意,不肯去。猫于是呲出尖牙,黄鼠便不敢不去了。到了河边,黄鼠不停地喝水,就算有泥沙苇叶跑进嘴里,也只能认命,唯有埋头苦喝而已。不大会儿工夫,整只黄鼠便胀如水袋,再也容不下一滴水了。于是,猫又扶着黄鼠躺下。水饱的黄鼠,妥帖地躺在地上,看着天上饱胀的云,想着自己未卜的命运。猫却开始为黄鼠揉肚皮。不多时,黄鼠肚子里的秽物便排泄出来了。如此再三,黄鼠便干净无比了。

猫这才坐下来,一口一口,将黄鼠从头到脚吃了个干干净净。

曹操当然就是那只猫喽,而汉献帝就是那只埋头喝水的黄鼠。

不同的是,汉献帝忙着将自己淘洗干净,表明他朴拙无害的草根情怀,曹操却绣衣丝履头顶通天冠缓缓坐下,让那俊美的后生阶下深揖,拜自己为相。曹氏一脉从此坐大,最终三分了汉室天下。

这样的曹操,梦中杀人一点儿都不奇怪。

我说的这个梦中杀人者,却是个裁缝。

2

此裁缝姓乌名禾,肖龙,今年三十六岁。与小商品集散地乌有镇百业街裁缝巷别的裁缝不同,乌禾从不接窗帘、桌面、台布、被套这类器物活儿,他只为活人做衣裳,并且只为女人做旗袍。

乌禾专做旗袍,是因为从祖父的祖父开始,就入了这行。听说,第二代乌裁缝曾是慈禧身边管事姑姑的御用裁缝,第四代乌裁缝曾给新疆军阀盛世才的婆娘做过旗袍。轮到乌禾这一代,新中国已经成立好几十年了。几代人做旗袍,历经王朝兴衰更迭,旗袍也因了常人的命运不同,而绣上了别样的禽鸟走兽,禽鸟走兽时而载人上云霄,时而啮人如水火。别的不消说,单说案头那把骨头老剪,经几代裁缝心血汗水的浸淫,仿佛成精了。那剪刀通身金棕色,散发着老玉的光泽,却又不是老玉,而是象牙的柄、东瀛的青钢。

这样一把骨头老剪放在哪儿,哪儿的光线都会突然暗下去,唯有它熠熠生辉,仿佛一场酝酿中的风暴。

乌禾所在的裁缝巷从家家打着“皇家旗袍老店”、“旗袍世家”、“江南名媛馆”的旗号接活,到接窗帘、桌面、台布这类器物活计,再到改作冥器寿衣行,也就是近些年的事,只有乌禾抱朴守拙,守着祖传的手艺。然而乌禾的抱朴守拙,最终让他沦为等生意上门的老裁缝——虽然他并不算老,可已经出现了那个行当普遍的老态。那是一种类似布匹的平静衰老。他身板清瘦,略微佝偻,加之腰上系着一条长长的灰围裙,鼻子上架副老玻璃眼镜,怎么看都是位老裁缝了。

3

话说这天乌裁缝做完活计,照例坐在缝纫机前歇息,喝着老茶壶泡的清水,悠悠然睡意袭来。朦胧间,一个小孩子像气球似地飘进屋来,乌裁缝猛地灵醒过来。

这孩子乌裁缝认得,是邻居元青的独子元宝兜。宝兜平素进进出出踹鸡踢狗有些讨人嫌,乌裁缝自然要多留意几分。他让宝兜去外面玩,宝兜却不理会,一头扎进乌家内室。乌裁缝急了,怕这淘气孩子弄坏了东西,急忙跟了进去,嘴里喊着:“哎,宝兜,喊你出去玩呢!”

宝兜半个身子却已拱入床底,嘴里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

“谁杀人了?这淘气孩子。”乌裁缝俯身去抓宝兜的脚脖,没想却抓了个空。“快出来吧你。”乌裁缝拍着床帮,就像在赶耗子。

宝兜却没声了。乌裁缝俯身去看时,却见那孩子骨碌着两只眼趴在床屉尽头,手根本够不着他。可乌裁缝又不好意思往里钻,毕竟,成人有成人的尊严,更何况他乌禾还端着乌氏几代裁缝的体面。

乌家的高箱床是老辈子传下来的,那时乌家家世了得,三个木匠打这张床花了差不多仨月。床虽是高箱床,但不是普通的高箱床,因这高箱是从床尾出屉。年深日久,屉门松动,掉了下来,屉箱便整个陷在了床里,一直也没修过,那床尾就像烂门牙似地豁着。屉箱底板裂开了手掌宽的缝,阳光照进来,柏木高箱床恍若一个小吊脚楼,能看见屉箱下面的青砖地板。外面地上的青砖已经被踩得凹凸不平了,床下面的却依旧平整光滑。

乌裁缝又拍了拍床箱,见还是没动静,便说:“你这淘气孩子,再不出来,就把你关在里面了哈!”他作势从旁边拖过沉重的屉门,掩了豁洞,又用凳子斜着顶好,然后自己拉过躺椅,坐在上面,一条腿架在凳子上,专等那宝兜爬过来求饶。等着等着,却终究没能熬过午后千斤重的睡意,竟一觉睡了过去。

待乌裁缝醒来睁眼看时,只见那屉门依旧堵在床尾。他搬开凳子,拉开屉门,宝兜却不见了。他连喊了几声,也没人应,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索性随他去了。

乌裁缝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门口,日已西斜,街上没什么人,连宝兜的狗大熊也没见在门口趴着。

那一刻,阳光刚刚好斜穿进邻家的西门,乌裁缝无意间瞥见那光洒在地上一条鼓囊囊的布袋子上。这布袋子是裁缝人家用布头做的百纳袋,看上去簇新,没有一丝儿灰,干干净净的。里面装的东西,中间凹,两头鼓,就像一截苗条女人的身子。见了乌裁缝,元青呸了口剔牙花子,问:“老乌,见我们家宝兜了吗?”

4

元青从镇东找到镇西,又从镇南找到镇北,都没找到宝兜,就朝大屋走去了。说是大屋,其实就是睡觉和吃饭的地方没隔开,房子略显得空阔些罢了。

大屋里住着元青的老爹老娘,老爹去年过世后,就只剩老娘一个人,大屋彻底没了人气,总散发着烧纸的烟气。传说人死后以烟气为食,大屋就更显得凄清阴深了。正因为如此,元青的媳妇彭慈霞来了也从不进门,给生活费总是站在门外喊一声“老娘”。摸到彭慈霞的路数,老娘后来也懒了,总要慢慢索索梳好头解完手才出来,弄得彭慈霞彻底不愿上门了,生活费就让儿子宝兜传递。但彭慈霞却不告诉宝兜篮子下面的塑料袋里掖着钱,怕宝兜翻出来玩,弄丢了。今天正是宝兜去大屋送菜豆和猪肉的日子。

到了大屋,元青见老娘独自在鸭坑边站着,不知道在看什么。元青走过去,见水池边上有几截被扯断的蚯蚓在那儿横扭竖卷着,心里忍不住厌烦起来,便问:“哪儿来的蚯蚓?”老娘说是宝兜刨的。元青没好气地问:“宝兜呢?”老娘说:“刚才还在这儿。”元青说:“刚才?我都找他一大圈了。”

“刚才还在这儿。”元青娘又絮叨了一遍。元青知道老娘自老爹死后精神就不大正常了,他不耐烦地将一张蔫菜叶子当作抹布,将蚯蚓泥囫囵成一团,远远地扔到苹果树下,那里有一小堆新挖的土。

“宝兜不见了。”回到家,元青给彭慈霞打电话,“宝兜不在你那边吗?”

彭慈霞正在给人做头发,顾客顶着一脑袋塑料布裹成的小绺。

“没过来,是不是找同学玩去了?”彭慈霞一边和顾客唠嗑,一边应付元青。

“我可都找遍了,没找着。”元青挂了电话,心想,管他呢,反正不是我元青的亲儿子。

5

一晃半月过去。这天午饭,乌裁缝有心谝故事给老婆盆盆听,不过他没直接谝故事,而是想着先营造谝故事的氛围,就卖了个关子,说:“老婆,你说这世上到底有鬼没有?”

盆盆正在啃鸡爪,以为丈夫闲来耍笑,便随口说道:“就看你心里有没有鬼。心里有鬼自然就有鬼喽。”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心里会有鬼?”

“做了亏心事的人啊,要不怎么说‘做了亏心事,夜半鬼叫门’。”

乌裁缝听到这儿,讪笑道:“什么夜半不夜半,宝兜的鬼魂上门那天,可是个大白天。”

盆盆听了一愣,宝兜失踪差不多半个多月了。距乌有镇不远的铁路边,散落着宝兜的衣服碎片,还有零星血肉,草灰蛇线足足逶迤了四五里路。她虽说没去现场,可街上东一句西一句听来的话,也把她吓得几天都没睡好。盆盆生性胆小,以为丈夫故意拿她开涮,便不动声色地说:“那宝兜的鬼魂都和你说什么了?可问你要糖吃了?”

乌裁缝就把前面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后,叹了口气说:“我还真没想到那是宝兜的鬼魂咧!”

盆盆听得呆住了,回过神说:“乌,你在编故事吓我吧!”

“吓你做什么呢?”乌裁缝指了指里屋的床,煞有介事地说,“最奇怪的就是,宝兜一进来就往床底下钻。”

盆盆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却又忍不住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睡着了。”乌裁缝扒了口饭,慢慢咀嚼。他这人一向都非常有主意,做事极有条理。

盆盆开着间宠物店,专卖宠物用品和盆栽植物。平时,就算有顾客被仙人掌扎到,她都会紧张得要命,生怕人家对仙人掌过敏而出人命。她见丈夫不像在开玩笑,便问:“乌,你说你会不会是在做梦?”

“做梦?不会。我是真看见宝兜了。”乌裁缝说,“你要不信?那床下的青砖上八成还印着他的手印呢,我看他在那儿抟土玩的……”乌裁缝站起身,就像要立刻进屋去验证一番似的。

“别!怪吓人的!”盆盆连看都不敢往里屋看了。

一丝微笑像天边的闪电自乌裁缝的脸上一闪而过,他说:“古怪的事儿还多着呢。”他重新坐下来,又说起邻居元青家里那条布袋子来。

“那袋子崭新,里面就像装了个人,如果真是那样,倒还真是有些可惜了!”

“什么可惜?你是说布袋子可惜吗?”盆盆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赌气说,“就算拿来装死人,也一点儿都不过分啊,可惜什么!是条人命就配得上体面些的……装殓!”

“装殓?要让死人更体面,就不应该用布袋子,而应该是漂亮点儿的小棺材,那才对。”

“那你是说那孩子可惜?”盆盆说,“可是,如果真的得了个全尸也好,也不至于让父母痛心到那种地步。”盆盆听说,镇里专门有人拿着容器,一路沿着铁轨捡拾。可是,火车真的会像绞肉机一样,把人粉碎成那样吗?她脑子里甚至冒出“秸秆还田”这个词以及对应的九月天来。那时侯,她还很小,看见机器将瑟瑟发抖的玉米秆子卷进去,粉碎后又抛撒出来,真是可怕!她摇了摇头,像是要摆脱掉脑子里可怕的画面似的,心烦意乱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真的只有老天知道了。”这是盆盆的一贯做法,不明白的或不想弄明白的事全推给老天。

乌裁缝耐心地说:“老婆,我之所以说到那个布袋子,是因为如果把两件事摆在一起想,就会觉得很古怪。我的意思是说,宝兜有可能不是被火车碾死的,那他是怎么死的呢?那天他往咱家床里头钻的时候,嘴里还直嚷嚷‘杀人了杀人了’,就像被人追杀似的。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杀了他,又把他搬到了铁轨上?”

“别再讲了!你见到宝兜的时候,兴许他还没去铁路上玩呢!什么鬼不鬼魂不魂的。”盆盆面露困倦,说,“我要去睡一会儿了,还有整整一下午要对付呢。”说完盆盆进到里屋,爬上床去准备睡午觉。

乌裁缝却跟了进来,坐在床头,说:“你想啊,每天有两趟对开的火车经过乌有镇,分别是凌晨五点三十五分和上午十二点四十五分,可宝兜是下午四点多来咱家的。”

“那又怎样!”盆盆这回是真动气了,她呼地掀了被子坐起身,说,“如果真的是那样,你怎么会看到那只布袋子呢?如果布袋子里真的装着宝兜,那个时辰也应该早已经被火车碾碎了才对啊!”

“谁说不是啊,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啊。你想想看啊,那天一大早,我看见元青悄没声地拉开门,肩上扛着个袋子,见了我,他就放下了袋子,一看就很古怪。那个袋子和下午放在门口的袋子看上去是同一条袋子,但里面装的绝不是同一种东西!依我看,是他元青在使障眼法。再说了,如果宝兜当时真的活着,那床下面的人到哪儿去了?所以我才说那天钻到床下面的是鬼魂。”

盆盆听了,忙从床上跳下来,仿佛床下真的有鬼似的。

乌裁缝冷笑道:“你刚刚说我做梦,那天我在躺椅上睡着的时候,还就真的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杀死了宝兜,就用那把骨头老剪,整个过程就像是裁一块完整的布……你说,我不会是在梦里把他给杀了吧?”

“别开玩笑了!”盆盆说,“干脆把这床拆了吧,早说过这破床晦气!”

“怎么就破床了?怎么就晦气了?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一哑巴老物件吗?”乌禾自知失了分寸,毕竟是祖上留下的东西,也不便再多言,只说,“我说……这床下不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吧?你好好想想看,宝兜以前来咱家,是不是落下过什么东西?”

盆盆想了想,说:“是有一次,宝兜和大熊一起到家里来玩,一只弹力球蹦到里屋,怎么也找不着了。不会是在床底下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木床。

6

盆盆以前听人说过,人死后灵魂会回到生前去过的地方,捡拾脚印,对遗下过心爱之物的地方更是留恋不已。乌裁缝说一定要找到那只弹力球,它是关键。说找就找,正当乌裁缝要钻到床下去找球时,潘云来了。

潘云是来取旗袍的。

潘云自称是公司职员,私下推销手工艺品挣点外快,其实她的真实身份是淘宝网店“大民·国靥”的老板,专作旗袍、皮包等奢侈品生意。乌禾是她至关重要的王牌旗袍师傅,专做限量版礼服旗袍,一个月只出三到四件活儿,她只管拿料子来,做好了,一件付乌禾七百元工钱。在潘云的“大民·国靥”文化沙龙里,乌禾被她描绘成“最后的皇家旗袍师”。这些潘云从不曾告诉乌禾,也就是说,乌禾并不知道自己缝制的旗袍,在网店上一件最低售价四千八百块。

潘云每次到乌有镇取旗袍都十分低调,一改平素的名牌装束,穿回创业时的布衣布裙,就像那些有民国情结的文艺女青年。

盆盆很热情地为潘云倒了杯柠檬水就上班去了。对丈夫有限的客户,盆盆总保持着应有的殷勤,有时甚至近乎谄媚。虽说她不喜欢这样,但为了丈夫,她愿意这么做。不过,她宁可不与她们碰面,那些矫情而小资的女人总让她舌根酸胀。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得为在特殊教养学校的小天和小地着想,得为未来着想。她想,总有一天,她的小天和小地会回来,到时候,他们一个是音乐家,一个是科学家,那将是多棒的新天地啊——她总是幻想若干年后,小天和小地回家时的情形,他们叫她一声“妈”,叫乌禾一声“爸”,兄弟俩各有一个囫囵身子,让她看也看不够。可是,那样的家应该是在天上吧。

小天和小地是一对连体婴儿,大脑相连。出生不久就被生命基因与人种学会吸收成了公家人,挣起了工资。但盆盆知道,她的两个孩子实际上是人家的试验品,现在他们已经十三岁了,历经了十多次手术,可依旧是天地混沌、清浊不分。盆盆以前常去看望天地兄弟,跨越七个省份两千多公里路,大巴火车轮船公交车,去了就隔着玻璃看一眼,接着又往回走。每次回到家,乌禾都会为她包顿饺子。有一天乌禾突然说:“你今后就别去了。你若再去,回来可就见不着我了。”

盆盆以为乌禾生病了。乌禾却说:“我没病,只是每日面壁裁衣,年深日久,感觉只剩下半扇人了。”

盆盆玩笑道:“猪羊才说半扇呢。”

乌禾勃然作色,他尖酸地说:“无子无女,无以立命,还不如猪羊!猪羊且岁岁添子,虽死无憾!”

盆盆这才明白,乌禾这是认定了小天小地非他亲生,既非亲生,中间就必定会有很多伤人的隐情,伤得他毅然要从这个家裁下自己来,要不怎么说自己是“半扇人”呢?他是在警告她吗?警告她,他随时可能离开,去组建新的家庭。而对她来讲,未来全在小天或小地身上了,她要为他们中的一个攒下足够的钱——因为她知道,他们中只能活一个,就像她曾经深爱过的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元青。

7

乌有镇流传着很多子虚乌有的传说。传说,元青生下来的时候是个连体人,腰部长着的连体兄弟是个没成形的赘生物,医生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就割掉了那半身人。

传说那半身人还咬住医生的手术刀,允诺给医生好处,只要能留着它。医生秉持骑士精神,杀掉了那会说话的怪物,把噩梦留给了自己,而让元青从此一个人凭借两个男人的精气活在人世。在祸害了若干个姑娘之后,狂放不羁的元青眼看就要被盆盆收服了,没想到半路却杀出个彭慈霞来。

那是元青和盆盆快办喜事的前一个月,彭慈霞抱着宝兜进了元青家,她声称宝兜是元青的儿子。元青明知自己顶缸做了冤大头,但为了躲避牢狱之灾,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硬着头皮将彭慈霞迎娶进门。

原来,一年前,元青和六个同乡就像七个小矮人那样,在荒野里上演了邪恶版的《白雪公主》。那是一个疯狂的夜晚。那一夜,七个人祸害了彭慈霞,可惜这可怜的姑娘只记住了元青,因为这群人离开的时候,只有元青将衣服脱下来盖住她的身体。那件衣服的口袋里装着一张洗得皱巴巴的体育彩票,背面依稀写着元青的名字,还有一张去乌有镇的汽车票。

结果,那张彩票中了十七万八千元奖金,这才让彭慈霞打消了报案的念头,并一步一步找来乌有镇,找到了元青,要嫁给他。

在那之后不久,盆盆就嫁给了乌禾。

乌禾爱盆盆,他追求盆盆的历史甚至超过了盆盆与元青的恋爱史。两人婚后恩爱有加,直到连体婴儿降世,乌裁缝的理想国彻底被击碎。

虽然乌裁缝之前做过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如果盆盆真是带着身子嫁给自己的,他会睁一眼闭一眼地接受孩子,可生下来的却是一对连体婴儿,这就让他无法若无其事了。人活在世上是要脸面的,那对连体婴儿就像摆在世人面前的活证据,一个人人可尽情指点的耻辱——他理所应当然地认为连体婴儿的父亲是元青,他这么想,是因为他觉得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为了阻止丑闻进一步扩散,乌禾联系上了生命基因与人种学会,那边很快派出了两名科学家。两名科学家的动作快得就像闪电,他们赶来医院,办完手续,然后用保温箱接走了小天小地。他告诉镇上的人,他的孩子一出生就殁了。对这件事,盆盆也是情愿的,并且也签了保密协议和监护权转移协议,没别的,就是盼望有一天小天小地也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她想都没想过乌禾会认定连体婴儿不是他的血脉,虽然他们原本就是他的孩子。不过,婴儿转让出去,就再也没有办法证明这一点了——她曾尝试求助于生命基因与人种学会,可他们根本不关心这类超出他们职责范围内的家庭纠纷。

乌禾很想再要一个孩子,可是,盆盆已经在上一次的生育史中丢掉了孕育生命的能力,很难再怀孕了,这是医生的诊断。但乌禾觉得他们还是可以努力的,因为生命总在寻找突破口,这是他在电视纪录片上听到的话,可盆盆老和他不在一个频道上。他在央视九,而她在乌有镇二。

8

和盆盆一样,元青也恨彭慈霞,可又无法说服彭慈霞去找别的尚无婚约的案犯。彭慈霞说:“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和孩子认定你了,因为你是个好人。”

像中了魔咒似的,自那以后,元青真的变成人见人夸的好先生了。他当然不知道,那些人夸他其实是在巴结他,他们巴结他是怕他不高兴,怕他一不高兴,回去和彭慈霞翻脸,甚至离婚,到了那个时侯,彭慈霞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一干人等全都送进大牢。而当晚那七个邪恶版的小矮人,加起来就能数完镇上所有根根豆豆的宗亲关系。所以,镇上人想,摆平了元青,就等于摆平了彭慈霞;摆平了彭慈霞,就等于他们的儿子或者外甥或者堂兄的孙子或者弟媳妇的大侄子或者大舅哥的儿子或者表弟他婶婶的弟弟就都平安了。如此一来,上对得起祖先,下对得起儿孙,这才是和谐社会。

他们甚至不止一次恬不知耻地对元青说:“宝兜和您长得实在太像了,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可明明宝兜更像彭慈霞一些。他们赞扬元青的裁缝手艺天下无双,穿着元青做的衣服,人体面不说,一天都精神。所以元青的生意在裁缝巷是最红火的,弄得其他生意差的裁缝只能改行,或投到元青门下混碗饭吃。慢慢的,元青成了裁缝乃至乌有镇最有权势的人。

小学课文《皇帝的新衣》中发明了许多阿谀的蠢话,乌有镇人发明的蠢话比那更多。

元青后来听得厌了,决定悄悄去做个亲子鉴定。谁知彭慈霞知道了丈夫的计划后,假装失口,将消息透露给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又告诉了妯娌,很快,全镇人都知道了。于是某个有能量的人动用了一下关系,鉴定结果表明,元青和宝兜那是板上钉钉的父子关系。

鉴定结果下来时正赶上宝兜三岁生日,元青大摆筵席,镇上每户人家都来随了礼,因为每个人都放下心来了。可宝兜却越长越像另外六个人中的一个,连走路爱背着手的习惯都一样。元青便恨上了所有人,他想,所有人都合起伙来欺骗自己,可又不好发作,因为发作只能是自取其辱,不发作也只能对那宝兜怀着祸根般的恨了。

9

潘云此次来,给乌禾带来一个好消息,不是别的,是一大批订单,且每件旗袍的制作费用增加了三成,也就是说,乌禾每做一件旗袍,可以拿到一千元工钱了。听了这个消息,乌禾却显得有些不以为然。他说:“就只是这吗?那可不成。”潘云像没听见似的,抿了口冰镇柠檬水,说:“亲,你老婆人长得好看,柠檬水也泡得好喝哈。”

乌禾站在旁边,像个早恋的中学生,他红着脸说:“可是上回……上回你说要帮我建一个工作室的。”

潘云笑了。她说:“亲,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有时候心太急只能坏事。”

潘云一边说一边飘飘然走进乌家内室。她回眸冲乌禾一笑,便低头打量起那张大床来。

上一回进乌家内室是个阴雨天,光线暗,情绪飘,没心境细瞧。那天,雨和云缱绻难离,越集越厚,几乎令她丧失了离开这张大床的所有勇气。她满身水汽,听任那裁缝在她身上描画,就像孩子在布满水雾的玻璃上涂鸦。她看见自己是云,而裁缝是越来越大滴的水珠,就像一粒灰尘从潮湿的云中滴落。越来越大滴的水珠把她冲远,又将她从彼岸拖回来,满身油彩,仿佛从一幅美妙绝伦的油画中醒来。

这就是巫山云雨情么?潘云曾忍不住这样问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迷上了这个穿越时空来自民国雨雾的手艺人?是他凝视她流露出的怜惜与伤感?还是他触碰她时发出的那种心痛般的叹息?这些都深深地诱惑了她。就像画家与模特,裁缝与女主顾从来都是诱惑与被诱惑的危险关系——因为他们彼此创造了另一个自己。

这个手指灵巧而又异常沉默的男人,多像地底的岩浆,蕴含着喷发的潜质,他迟早会烧出个大天出来,她想。这样想过之后,所谓的巫山云雨就拨开云雾见青天了。说到喷发的潜质,那个被当场捉住的偷窥的孩子,他究竟怎么处置了?他看那孩子的眼神活像一把沉默的剪刀,透着淡定而沉默的杀机。

潘云一边想,一边细看那床,看着看着就呆住了。她认出这是张描金漆榻,虽历经岁月淘磨,又为灰尘蛛网烟垢蒙蔽,但依旧难掩描金漆榻原有的辉煌气象。榻顶,三块柏木板连绵不断,透雕着灵芝和蝙蝠结合而成屏风;床身束腰浑然一体,透雕灵芝和阳雕龙纹云纹一气呵成;靠背上的描金凤凰雕刻极具功底;榻脚踏着圆雕四爪神兽。此榻通体以紫漆为底,以极细的工笔和富有层次感的写意手法,在屏板内侧描金绘满百名童子玩耍着八十种不同的文娱活动,或捉迷藏,或丢绢头,或踢毽子,或踢足球,或玩老鹰捉小鸡,或跳绳等等,稚态可掬,刻画细腻,且虎虎有生气,可谓百子百戏图,寓意多子多福。整张榻精于雕工,人物雕刻精湛细腻,连衣服褶皱都清晰可见,且绘有色彩,工艺非常考究,是一种空灵的明代架子床和清代小开门床的混合体风格,只是比她通常所见要大一倍,也稍显稚拙,应该是民间工匠仿造官家器物。主家为手艺门户,榻底所制的用以收纳布头的大抽屉实为败笔,但若能修补好,也不失为一民间孤品。

潘云细细看来,越看越爱,情不自禁踏几而上,坐在床榻上。氤氲间,不觉时光轮回流转;恍惚间,灵魂飘落进坐过此榻的第一位新娘的肉身,头顶有红纱垂盖,纤纤双手相扣,正襟危坐。一抬头,却见乌禾站在门首,一脸纳罕。

“亲,你这是张古董床吧?”潘云红了小脸,伸出玉臂抚摸着床沿细密华丽的雕花,言语间充满小女子的嗲言娇语,把乌禾听得呆住了。他点点头,说:“是咧是咧,祖传的物件。”

“祖传的啊,怪不得呢,真美啊!”潘云说着说着竟踢脱凉鞋,上得榻去。她舒舒展展地躺在床榻上,倒显得乌禾不甚合拍。乌禾却又不走,反而进得门来,将门户掩好。

榻上人耳中听得分明,却依旧娇憨地躺在那里,宛若玉骨香肌的女伶,有媚态,有娇容,更透着暖人骨缝的香艳。

那香艳如同柔白的烟,袅袅绕绕,被乌禾吸了个罄尽。

及至榻边,潘云伸出那缠绵的细长手臂,将乌禾揽入那团柔玉软水之中……

10

“那孩子,你后来怎么打发了?”潘云一边穿回衣裳,一边笑问。她见此番来并无异状,盆盆也拿她当从前一样对待,便知乌禾事情做得周全,因而笑道,“莫不是灭了口了吧?”

“那孩子拿了钱,欢喜地不知跑去了哪里。”乌禾躺在那里,眼神却飞到了天幕之外,他说,“现在的孩子都喜欢离家出走,更何况是个野孩子。对了,前段时间,这边出了桩命案,火车停运了几天。”

“是吗?难怪。我本来打算早些过来的。是什么命案?凶手抓住了吗?”潘云将内心的惊慌掩饰得滴水不漏。

“说是火车撞死了一个孩子。”乌禾将眼神收回来,看着潘云。

“不会正好是那个孩子吧?”潘云终于有些不自在了,她看着乌禾的眼神,突然害怕起来。不过,思忖了不到一秒钟,她就拿定了主意,依旧用了轻薄的口吻说,“亲,这床我看上了,给我得了。”

“你这人我也看上了。”乌禾调笑道,“给我得了。”

潘云笑了,道:“亲,你可真会开玩笑,真给了你,你捧得住吗?”

乌禾笑道:“你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捧不住,掉下朵云,我还捧不住么?”说完又来扳潘云的肩,嬉笑道,“我可是你旗下‘最后的皇家旗袍师’。”

潘云愣了愣神,旋即笑道:“这是怎么说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乌禾说:“你可真会小瞧人!别忘了,这虽说是个小镇,可也有几家网吧。更何况,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宝藏,任何一个信息都能让我痴迷。”

潘云说:“真让那些人说着了,中国不缺聪明人。那你觉得,‘最后的皇家旗袍师’这个名头可配得上你?”

乌禾偏着脑袋望着情人一脸小鸟的狡黠。“我也正想问你,这‘最后的皇家旗袍师’可配得上你?”

潘云却说:“我的展厅现在正缺一张这样的老式床。”

“就不缺床畔之人么?”

“亲,咱说正经的。你桌上那把老剪刀,还有这张床,何时容我搬去一用?我正筹备一个旗袍文化周,邀请了不少名流……”

“可有我这个‘最后的皇家旗袍师’的席位?”

潘云听了大笑,她怕乌禾误会,忙吻了吻他,说:“神秘感是文化炒作的通行证。你的出现要像孵恐龙蛋那样,假以时日,时机成熟了,就是你一飞冲天的时候。”

“一飞冲天?呵呵,我倒是更喜欢比翼双飞。”乌禾说。

“可话又说回来,人活在世上,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比什么都重要。”潘云说,“况且,一张床是容不下三个人的,你说呢?”

“这我懂,我老婆应该也懂。”乌禾说,“她唯一糊涂的就是没看出来谁会真正杀人。有时候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也未必比在一起一个小时的更知心呢。”

潘云会心一笑:“你老婆有情人?你笑就是有喽。你刚才说到被火车撞死的孩子,当真是那个孩子吗?”

“外面都说是,可我瞧那孩子还是蛮机灵的。”

11

乌禾看到了那只弹力球,就在床屉尽头。那是一只外形酷似玻璃珠的弹力球,拳头大小,上面绘着一枝彩色羽毛。黑暗中,那羽毛莹莹发光。乌禾爬过去,抓住球,倒着往外爬,不想却蹬在了床壁上,只听咔嚓一声响,像是有东西断了,整张床都发出吱吱咕咕的声音,就像风吹过秋后的荷塘。乌禾的心都提起来了,他趴着听了听,没动静了,才小心翼翼地爬出床屉。

乌禾将弹力球往地上一掼,球撞在地上,立刻反弹回来。由于是透明的,就像一根羽毛在那儿练习弹跳。盆盆回家时,乌禾正在玩弹力球,除了宝兜,她还没见过谁玩弹力球玩得这么好。

“找到了?”她问。

“你看是这只吗?”乌禾将球扔过去,满以为盆盆会接住,盆盆却一闪身,躲开了。那球撞在墙上又落在地上,弹了几下,滚至盆盆脚边,盆盆走开了,球就停在她站过的地方。

乌禾走过去捡起球,一边往地上拍,一边说:“我明天拿去还给元家。不过,我看他们家好像没人。”

盆盆瞥了一眼乌禾,懒懒地说:“扔出去就是了。”

乌禾不肯,说:“扔出去,宝兜还会来找,不如送到他父母手中。”乌禾抛丢着弹力球,嘭噗嘭噗……嘭是撞在地上,噗是落回掌心。

盆盆被那声音扰得烦了,就说:“警察今天把元青带走了,彭慈霞也走了,这个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了。”

“是吗?警察办案倒是挺快的,神探狄仁杰再世也不过如此。”乌禾沉吟片刻,又说,“元青到底是清楚的,宝兜不是他儿子,七个人他顶了缸。如果是我,我早就……”

“你当然比他有头脑。”盆盆转过身,直直地盯着乌禾说,“那天,是你打电话叫那些人来领走小天小地的,就像叫法海来收走白蛇,可怜我的小天小地被扣在了那个巨塔下。”盆盆的眼泪哗啦啦流了一脸。第一次见到生命基因与人种学会的大楼时,盆盆感觉有些窒息,那个巨大的建筑就像一个巨大的人脑,又像一座镇妖塔,她惊恐极了。

乌禾像是看到了最终答案的作弊者,颇有些不屑地说:“他们的确没有他们的父亲幸运,他们的父亲拥有两个男人的精力。”

“当然,他们只拥有他们父亲自以为聪明的头脑!”盆盆的声音简直就像小鸡在叫,那些眼泪淹没了声道,但乌禾还是听到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是吗?他们的父亲!”可他很快又笑了,说:“你猜怎么着,今天午觉时,我做了个梦,梦见元青是块布,我一剪刀一剪刀地剪碎了他。可惜我不是那些医生、科学家,那些医生和科学家,他们是真把你的心肝宝贝当布剪的,不是吗?他们会如何下剪呢?是要左面这个还是右面这个?要不,一人半个脑瓜?”

他扮成盆盆的声音大叫:“不,好歹给我保留一个完整的吧。不不,那样他的脑容量会像大象,他的脑子会聪明得爆掉的,不像他的父亲能让女人一辈子忘不了!哦不,求你好好剪剪吧,剪一个完整的,不多不少,把其他的当作废布丢掉吧。废布?废布?!你居然把另一个儿子当废布丢进火炉……就像上次对他们的父亲做的那样吗?”

“够了!你很清楚元青没有杀宝兜,如果不是你去告诉警察那条布袋子的事……”盆盆看着丈夫,就像看着一个游走在白昼的恶魔。

“那究竟是谁杀了宝兜?会是你吗?因为如果没有宝兜,生活就完全会是另一番光景了。同样的道理,也可能会是元青啊。”乌禾的声音听上去充满磁性。

12

乌禾才做完杀死元青的梦,元青却真的死了。

在看守所里,元青用自己的鞋带上吊了,那是一条“中国造”鞋带,结实极了。彭慈霞曾诅咒般地发誓,为了给儿子报仇,她将供出十多年前那起案件的所有人,元青等不及彭慈霞兑现誓言,就先死了。

那一晚,盆盆梦见了宝兜。宝兜看上去就像一只肥圆的蠹虫,在床榻护板的木纹理间沉沉浮浮,只有脑袋是人的模样,小眼睛、大耳朵、翘鼻子、元宝嘴,身子像充满褶皱的棉絮,上面布满眼睛。它在木纹理中间游啊游,一直游到她的脸跟前,忽地直起身子,张开口,将腥臭的污血吐进她口中,她想躲开,却无力动弹。污血令她头晕脑胀,当她再抬眼看时,那屏板表面描金的孩子都动了起来,每一张都是宝兜的脸,每一个都游过来吐她,吐蚕丝、吐水、吐冰、吐秽物,各种液体都只管朝她脸上喷溅而来。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像困在沥青中的蝴蝶,她撕扯着身体,直到“哦”的一声坐起身来。

盆盆一摸脸上,果真糊满了黏黏的东西。

乌禾说,肯定是床顶的柏木受潮了。盆盆开灯看时,却见床顶缝隙中有双血淋淋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逃下床去,没想到却将榻凳踩了个洞,在惯性的作用下,盆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盆盆知道是宝兜的狗——大熊,它这是来为主人寻仇了。

乌禾将卧床养伤的盆盆照顾得极好,每日煨汤给她喝,骨渣给大熊。可是埋大熊时,乌禾发现大熊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两条被打断的前腿完全坏死,和逮住它时不同的是,这回他能轻易抱起它了,就像抱一堆干柴。他拿掉拴住大熊嘴巴的皮带,算是对这可怜畜生的最后一丝恻隐。他把那只弹力球也一起丢进坑里,那是他从文具店里买来的,为了更加真实,他不停地将球扔进床屉,然后像狗似地爬进去捡出来,好让盆盆回家时正好撞见浑身沾满蛛网和灰尘的他。可是床总是吱吱咕咕地叫,他这才想,不如坐下来,像宝兜那样玩啊,这样他就更像杀死宝兜的凶手了,最重要的是,他得给潘云一张完好的床。

埋完大熊回到家,乌禾听见盆盆在床上唱歌,那是一首不着调的土家族山歌,他明白盆盆是专门唱给他听的:

“别人丈夫乖又乖,我家丈夫呆又呆,站起像个树墩墩,坐起像个火烧岩。太阳落土四山阴,这号屋里难安身,但愿天火烧瓦屋,但愿猛虎咬男人……”

乌禾听了大笑起来。他想,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盆盆很快就会偷偷逃走,最有可能的去向是去找小天小地,一来是因为她是个胆小的女人,她不敢同一个杀人犯同住一个屋檐下;其二,还是因为胆小,为求自保她不会去找警察,因为她相信元青真正的死因是某个警察为了掩饰刑讯逼供的传言,她相信自己的旧相好多过自己的丈夫,这也是乌禾恼恨的一点。不过,即使她真的跑去找警察也没关系,因为警察查来查去最终会发现,他乌禾仅仅是个裁缝,而这个裁缝只不过老爱做杀人的梦罢了。

他原本可以直接抛弃妻子的,可那岂不是太庸俗太无趣?要知道,乌家几代裁缝哪个没有一波三折的故事,他可不想就此没落下去。再说,这可是他考虑了几个月设计好的情节,就像设计那些令人浮想联翩的旗袍隐曲线一样。唯一让他没想到的是,故事的发展顺利得令人吃惊,仿佛另有导演在命运的高处指挥。

等事情结束后,他很快就会去城里上任“最后的皇家旗袍师”了,他将以入股的方式成为“大民·国靥”淘宝网店的股东。凭什么?就凭那些老物件。他很清楚,能让潘云眼睛发亮的东西绝对靠谱,就像自己的手艺一样靠谱。

到那时,他身旁将有温柔如水的潘云陪伴。不过,即便没有潘云,也还会有名叫潘雨、潘雪的女子。因为女人天生爱美,而旗袍让她们看上去更加妩媚,至少是很有范儿的。在这个世界上,即便生得不够美,也得有范儿,就是这样。

13

乌禾兴冲冲地赶去城里赴潘云之约,走之前,他为盆盆做了两天的饭,第一天的放在桌上,第二天的放进冰箱。他还没忘记将自己精心设计的小玩意放进床底。那是一只弹力球,放在电动盘托上,这样它会一直响个不停,嘭噗嘭噗……直到盆盆终因惊吓而精神崩溃。

可是,乌禾永远也不会知道,盆盆在他一离开家就开始收拾行李,刚收拾完,潘云就到了。潘云的手指关节敲第一声门时,盆盆就哗啦一声将门拉开了,仿佛一直等在门后面。她的脚伤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为了让自己显得没有丝毫威胁,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

“不好意思,我早到了几分钟。”潘云说。

“大民·国靥”的老板潘云最后一次到乌有镇的时间的确比约定时间早了九分钟。潘云进屋后,两个女人甚至没有太多的对话就达成了交易。盆盆将床、剪刀,包括那台产于1917年的勤工牌缝纫机,以及那把传说是宫里流出来的红木角尺,全部卖给了丈夫的最佳顾客。

买卖双方都暗自觉得十分划算,买的一方觉得跟白捡没啥区别,卖的一方觉得这笔钱刚好够在儿子们所在的城市住下来,开一间宠物店。对未来,盆盆考虑得很充分,在城里开宠物店,生意一定会比镇上好得多,因为她听说城里人爱养宠物,他们甚至会跑到高速公路上,拦截并拯救那些被贩卖的土狗。

她想,城里简直是宠物们的天堂。

不到一个小时,潘云带来的大卡车就装着一车古董消失在地平线上。当然,床里的弹球装置只可能去搅扰另一拨人的宁静生活了,如果他们对这张床的故事有所耳闻的话。

盆盆也出发了,她拿上简单的行李,包括那张薄薄的卡片。

就在盆盆瘸着一条腿来到火车站台时,却奇迹般地碰见了活生生的宝兜。

这孩子不久前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那是一笔封口费——他拿着这笔钱立刻报了个夏令营。他是临时在火车站报的名,尽管手上还提着妈妈带给奶奶的猪肉、青菜,至于篮子里的钱,他决定留给自己零花。

当然,不久的将来,这孩子会把这段经历打造成为乌有镇的另一个传奇,这孩子有这样的潜质,因为他还是少年时,就因为一次“出走”改变了两家人的命运。

盆盆像见了鬼似地捂住了嘴,但还是拼命追过去叫住了宝兜。宝兜见到盆盆的时候,有些惊慌,就好像他目击了一起下流勾当,而这个女人要逼他和盘托出实情一样。

宝兜慌乱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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