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粮
2014-11-17李建军
李建军
连云港的北云台山,二百年前还在大海里,所以当地一些老人仍自称“海里”人。而对山外的平原地带,则称“海外”。
其实这里的“海里”和“海外”近在咫尺,根筋相连。“海里”最早的居民就是从“海外”过来的,他们共同的祖辈又都是因为“红蝇赶散”流落到这“在海一方”。
所谓“红蝇赶散”,亦称“洪武赶散”,实则是明朝初年的大规模人口迁徙活动。朱元璋称帝后,把苏州一带原来拥戴张士诚的士绅商贾的家产悉数没收,并将这些人家遣散到苏北沿海等偏远地方垦荒屯田、起灶晒盐。当时,这些来自江南富庶之乡的“有钱人”和“城里人”,拖家带口,背井离乡,被驱赶至海角天涯的荒芜之地,该是怎样凄惨的情景!因此,他们的后代就把发生在洪武年间的这场劫难诅咒为“红蝇赶散”。
听外公说,他们张姓人家的先人就来自苏州闾门外。他们先被“赶散”到板浦以南一带充当盐民,后来兄弟几人渡海到北云台这片山坡上,垦荒种植,繁衍生息。到二十世纪初,海水已退至东边十里开外,山脚下淤积的滩地也因雨水和山洪的冲刷,变成了可耕可种的薄田。一个小小的村落,就这样渐渐成形。
随着老辈人的离世,“海里”与“海外”的说法已经少有人提。
记得外公说起过与这有关的一段往事。
大约七十年前,那年大旱,“海里”一带庄户人家基本颗粒无收。外公眼瞅着家里快揭不开锅了,便将积攒多年的十几块银元从墙肚里掏出来,打算冒险到“海外”买粮。外公有表亲在“海外”。他把银元绑在腰间,推着一辆独轮车上了路。沿途经过大板跳、小板跳、马二份及圩丰等地,一路顺畅,就到了四堆的老表家。
外公实指望腰包里的银元至少买到二百斤小麦,哪知“海外”这边也受灾严重,原本殷实的老表家同样度日艰难。老表到处张罗,十几块银元只换到两巴斗棒粒子。老表留外公住了一宿。第二天天麻麻亮,外公将棒子分装到两个布袋,搬上小推车,又砍了些柴草掩盖在粮袋上面,原路返家。
到了马二份的时候,正值中午,方圆十几里荒无人烟。外公又饥又渴,看到路边有一条小河,便放下车子,跑到河边喝水。等他喝过水,抄了把水洗洗脸,再回过身来,他一下子惊呆了。他的独轮小车跟前站着五六个人,个个身穿白大褂,手持盒子枪。他们的脸上都蒙着黑巾,只露出眉眼。外公心里一沉,糟了!他撞上传说中的土匪大褂队了,这些人不仅拦路劫财,还杀人不眨眼!
外公撒腿就跑。只听身后一声枪响,接着有人断喝:“站住!再跑就打脑袋了!”
外公吓得赶紧就地趴下,一动不动。
那人又一声断喝:“过来!”
外公抖抖索索地走过去,站到那帮人面前时,已是两腿筛糠。
为首的那人拿盒子枪点着外公的脑袋,说:“跑什么跑?你两条腿能跑过枪子儿?”
外公结结巴巴,答非所问:“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家里人都快饿死了,这点儿口粮是救命的啊!”
那人听了这话,诡异地一笑:“看你这劲头,不像快要饿死的人。你是‘海里哪庄的人?”
外公迟疑片刻,答道:“蟹脐沟张家。”
“蟹脐沟的张家,祖上是苏州阊门外的?”那人念叨了一句,口气似有缓和。外公连忙回答:“正是正是,‘红绳赶散过来的。”
直到此时,外公才抬头瞄了那人一眼。黑巾之上,那人露出的眉眼看上去并不凶恶,反而有几分清秀,几分熟识。怪了,真的有几分熟识。外公不敢多想,赶紧收了目光,又低下头。
那人令手下从小推车上搬下一袋棒子,然后拍了外公一把,说:“两袋棒子借你一袋,秋后归还。你可以走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已不再威严,反而透着几分温和。
外公如梦方醒,哪敢有半点儿犹豫,推起小车就跑。这一口气跑了二十里,到了小板跳的街面上,他才慢下脚步。
外公回到家,没敢把自己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告诉家人,只说“海外”那边粮食也太紧张,十多块银元就换了一袋棒粒子。那时节一袋棒子可救了急,一家人靠着它好歹熬过了最难的关口,大人小孩保住了性命。
这年秋后的一个清晨,外公起床后推开家门,赫然见到门口的石阶上堆着满满的两个粮袋,上面还用石块压了张纸。外公的心里,禁不住一阵颤动。念过私塾的他拾起那张纸条一看,其上写道:借一斗棒子救急,还两斗大米谢恩。
几十年之后,外公向我讲起这件往事。他说那个大褂队头目的眉眼让他想起一个人。我急问,那个人是谁?外公说,是个亲戚。我又问,什么亲戚?外公沉默不语。往后再也未提此事。
选自《四川文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