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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的固话不会停

2014-11-17岑桑

中外文摘 2014年18期
关键词:台南老头子电话

岑桑

2010年5月,我和先生回去看望老头子,他时年63岁,他喜欢我们叫他老头子,还经常搬出纪晓岚的老梗,日:万寿无疆之谓老,顶天立地之谓头,经纶满腹之谓子。其实,他169厘米的身高只能算是立地,万寿无疆不过是个愿望。至于满腹经纶,还是换成满腹“唠叨”比较好。

那天晚上,老头子先抱怨了一会儿水果越来越难吃,又评价说当前的国际局势真乱,最后联系到了家里的电话。

他说:“也不知道是谁把咱们家的号码给卖了,天天有人打骚扰电话。”

我说:“你就把固话拆了吧。除了销售和骗子,根本没人打,每个月还白交月租费。”

老头子瞥了一眼放在沙发旁的电话,咂了咂嘴说:“还是留着吧,家里有个电话,才像个家。再说了,我还得拿它找手机,要不然,每天都不记得放哪儿了。”

我和先生都笑了。

老头子就是这样,嘴上数落你一万个不好,到头来,还是舍不得。老妈在世的时候,他天天说,就没见过这么懒的女人,早晚和你离。可是老妈病的那几年,他每天床头伺候着,生怕一个不小心人就走了,扔下我和他。

贵养小囡

说起家里的电话,可以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那时装一部电话的价格,等同于一部iPhone。平时都要用小方巾盖着,是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

先生说:“爸爸真是个念旧的人呢。”

我先生是台南人,在上海做生意。老头子还算比较宽容地接纳了他。老头子和我说:“我对他没意见,我是心疼你,台南那边规矩大,到时候委屈了你。”

我说:“我们又不是长住在那里,他生意都在这边的。”

老头子还是放不下心。2008年,我和先生在台南办了婚礼。离开上海之前,老头子和我先生说:“我们上海小囡,都是贵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嫁过去,你不要欺负她。家务嘛摆个样子就好了,不要让她真做。”

后来,婚礼之后回到上海,我给老头子放结婚录像,他看到我跪拜给公婆奉茶那一段,眼泪忽然就下来了。我问:“哭什么呀?”

老头子拉过我的手说:“我女儿哪里遭过这样的罪哦,那天我等不到你电话,就知道你肯定受委屈了。”

敬茶又没什么……虽然他有点矫情,但我心里还是有点难过。2008年8月8日是个举国欢庆的好日子。我早起梳头,拜过祖先拜高堂,礼服换了4套,妆补了N次,在一堆陌生人里,亲热地敬酒无数遍。

而疼我的老头子,一个人不吃不喝,守着电话到天亮。

·2009年,我给老头子买了部有答录功能的电话机,老头子很是喜欢。他的自动回答,好像只录给我一个人。他说:“囡囡啊,是你伐?我现在不在家。不是去锻炼,就是去买菜了,一会儿就能回来,听到‘嘟的一声,把你要说的话留下来好了。”

每次听到,我都会笑。我说:“你平时带上手机,哪还用我给你买这个?”

他说:“那东西对脑子不好。”老头子越老就越固执,他深信手机的辐射可以致脑瘤和各种恶性病变。

2005年,老房子拆迁,他搬去了北郊。固话的号码,他也不嫌麻烦地迁过去。那片小区太新了,直到2010年才有了人气。那一年,老头子在小区里出了名,他带领小区里一干阿婆孕妇奔走呼号,把已经动工的移动基站发射塔请了出去。

这一年,我怀孕。老头子要接我回家养胎。他喜滋滋地整理出客房,买了新被褥。不过,就算老头子拆了移动也没用。

第一胎,婆婆还是希望生在台南。

老头子的叹息

那是我先生第一次出轨。我大着肚子和他吵了架,他先是道歉,后来恼羞成怒,摔门而去。婆婆过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就和她哭诉了原委。

婆婆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要闹了,男人都一样。做媳妇的,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的眼泪,瞬间就停了。我恍然发觉,有些亲情,是必须力透血缘才会亲密的。

那天晚上,我给老头子打了电话,听着他的声音,满心委屈涌出来,却停在嘴巴里。讲给他有什么用呢?他也只能是一个人陪着乱操心。于是我只和他聊了会儿天,说说台南的空气和水果。我们聊了很久,直到无话可聊。我在电话里静了一会儿,说:“我困了,下次再聊吧。”

他问:“那个……你还有什么话没说吧?”

我说:“没。”

他听了,慢慢地说:“养孩子啊,最重要的还是要心情好,闷了烦了,找我老头子说说话。”

电话挂断之前,我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是在后悔,答应把女儿嫁得这么远吧。

女儿一岁的时候,我才带着她回到上海。老头子见到后,一直笑,嘴里念叨着;“养得蛮好。”

那天,我们去饭店吃饭。老头子喝了酒,话就多了。他拉着我先生说:“我跟你讲,你不要以为你在台湾,我就没办法了。你要再敢欺负我女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大概是老头子这辈子,说过的最狠的话了。先生听了哈哈大笑,回程的路上却有些不悦:“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还和他说干什么?”

“我从来没说过。”

“那他怎么这么说我?”

我说:“等女儿长大,你或许会懂吧。咱俩走到今天,我不求你待我有多好,但我请你能像他爱我一样,爱我们的女儿。”

那时我的肚子里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先生一家期待会是个男孩儿,但我却有点怕,怕我刚刚一岁的女儿不会像我一样,被万般呵护地长大。

你还有一个家

2012年,老头子突发急性肺栓塞去世。人走得很快,没什么痛苦,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后来11月的时候,物业转来一些账单,其中就有固话的月租费。先生看了,说:“电话怎么还没拆啊?又没有人用。”我说:“先留着吧。”

据说这座城市,每天有100部固话在消失。所以我总想把它保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让老头子的余温,尽可能久地,停留在越来越脆薄的人间里。

2014年,大女儿4岁,小女儿3岁。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和先生几乎长年住在上海。先生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舍不得把孩子交给保姆,早早退回家里做了全职主妇。

先生早已很少准时回家。他在外面做什么,我管不到。只要他踏进门,做好他父亲的角色,我们就相敬如宾。我知道很多人为我愤怒,恨我软弱,我也希望自己有揭竿而起的本领,可作为一个脱离社会已久的女人,在真正踩到实地之前,我不敢让两个女儿跟我一起冒险。现实不是韩剧,赌过一口气之后,还有真实的生活,即使它那么冷。

除夕晚上,先生带着孩子们放炮,我躲在卧室里,拨了那串熟悉的号码。铃声响了几声,就听到了老头子的声音传过来,连冰凉的手都发暖了。他说:“囡囡啊,是你伐?我现在不在家。不是去锻炼,就是去买菜了,一会儿就能回来,听到‘嘟的一声,把你要说的话留下来好了。”

老头子说得没错。有固话,你就在这个繁芜嚣躁的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家。

(摘自《女报·生活》2014年5月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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