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盗版继子”32载
2014-11-17安一
安一
新婚妻子消失如风,忠贞“继父”望穿秋水
32年了。一万二千多个日夜。每一天,王全录只愿把眼睛交给一件事:守望门前那条通向未知远方的路。32年前,新婚妻子是从这条路离家的,他盼着她能从这条路回来。那年,王全录40岁,家住河北省保定市望都县寺庄镇。1982年9月,王全录在保定打工的表嫂给他带回一条好消息:她认识了一个刚丧夫不久的重庆女人,带着个8岁儿子在保定打工,眼下租住在她的隔壁,工作还没找到……王全录明白表嫂的意思,苦笑不已:“人家能看上我?”表嫂说:“我把你的情况说了,人家答应来你家看看。”
第二天,见面的那一刻,王全录的心不由颤动了,这个比自己小9岁名叫魏宝珍的女人一看就是个能居家过日子的贤惠女人,她对儿子“芳娃子”的疼爱更是让他陶醉在一种温暖的母性情怀里。他在心里祈祷:好女人,嫁给我吧。梦一样的妄想变成了现实。魏宝珍只对王全录提了一个好女人才问得出来的问题:“能保证一辈子对我儿子好吗?他是个苦命的孩子,我不想他受半点委屈。”说着,眼泪簌簌落下。王全录激动地对天发誓:“我一定会做世界上最好的继父,会把孩子当亲生儿子,我们结婚后可以不生孩子……”
一句掷地有声的诺言换来了洞房花烛。几天后,王全录办了几桌酒席,在亲友的见证下,和魏宝珍名正言顺结为夫妻。尽管因为魏宝珍没有带户口本,暂时办不了结婚证,但这并不妨碍王全录愉快地行使作为丈夫和继父的职责。他爱魏宝珍,舍不得让她做一点重活。他对继子更是好得没话说。他把孩子送去读书,给孩子重新取了名字,唤作王小宾。接王小宾放学回家的路上,他见人就要显摆一番:“我儿子王小宾!”
那时候,王全录绝对没有想到,他的幸福会那么短暂。半个月后的一天,魏宝珍和王全录一起将王小宾送到学校,然后,魏宝珍去邮局打电话,她说她想母亲了。在妻子给娘家打电话的时候,王全录就在她身边,他惊愕地看到妻子突然间变得惊惶失色。电话一挂断,她就号啕大哭:“我妈快死了,我得马上回去!”从她的泣诉中,王全录得知接电话的是她哥,她年迈的母亲几天前摔了一跤,中了风,快不行了,就盼着她这个最疼爱的女儿赶回去。突如其来的噩耗让王全录不知所措,魏宝珍则急切地往回赶,收拾好东西就要上路。王全录不舍:“我陪你回去吧,把孩子一起带上。”魏宝珍急了:“孩子好不容易有了书读,不能耽搁,就我一个人回去吧。不管我妈病情如何,我半个月内一定回来,我舍不得儿子。对了,我不在;你得好好待小宾。你能对你说过的话负责吗?”
王全录又一次发了誓,然后给了她一些钱,魏宝珍拿着钱,又一次流下泪来:“家里还有多少钱?能全部给我吗?如果我回家后,母亲还没死,我想带她去抢救。我是你的妻子,虽说还没办证,也算是明媒正娶,你难道还怕我不回来吗?我的儿子还在这里呢。”说着,她又痛不欲生大哭不止。王全录没想到妻子会这么敏感,他二话没说,把她拉到放钱的柜子前,从里面取出一个布袋子,交给她:“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你都拿着吧。”说着,他替她把钱塞进了她装衣服的牛仔包里。魏宝珍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32年来,每一个清晨或是黄昏,人们总能看到王全录孤独地倚在门口,眺望着门前那条崎岖的山路。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在祈祷妻子的身影出现。‘他的守望坚若磐石。他对魏宝珍离开不久就开始了的流言飞语采取了最粗的抵抗,一旦有人在他面前质疑魏宝珍“会不会是骗子”,他就会咆哮:“放屁!她儿子还在这里呢!”“儿子在这里”成了王全录坚信妻子会回来的全部理由。他怕小宾听见外人的议论会伤心,总是安慰他:“小宾,别听那些人胡说,妈妈一定会回来的,她肯定是遇到了脱不了身的事,早晚会回来。妈妈不在,爸爸一样疼你。记住,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要相信一点,你就是我的儿子。”
小宾从最初的平静,到后来一听到继父提及妈妈就潸然落泪。王全录以为孩子想妈妈了,他决定去找她。做这个决定,已是魏宝珍离开一年以后。这时,王全录才发现,自己除了知道她是重庆人外,其他一无所知。他问小宾曾经的家在哪里,小宾思忖了半天回答说“不知道”,并称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只知道家在“三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找到魏宝珍,王全录只能继续遥遥无期地守望。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因为钱都被妻子带走了,爷儿俩的日子过得异常艰苦,王全录承包了三户人家的地种菜和果树,拼命挣钱抚育小宾。这个只在妻子那里享受了半个月爱情的男人,不惜用奔腾32年的热血去温暖继子失去妈妈的缺憾,而他自己却拒绝再娶,孤独至今。只因他的心里始终装着那个叫魏宝珍的女人,以至于当王小宾突然有一天告诉他“我已经找到母亲”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依然像一个渴望爱情的少年惊喜难抑。
自瞒身世32载,
从不敢到不忍爱痛挣扎
“真的吗?”王全录瞪大眼睛。
2014年5月28日,王全录的心经历了一次最残忍的撕扯。小宾的一番话令他如坠冰窖:“真的,爸爸,我真的找到我妈了,但不是那个魏宝珍,魏宝珍就是个人贩子,她把我拐来卖给了你,之所以假装嫁给你,不过是为了捞更多的钱。这个秘密我瞒了你32年。”王小宾流着泪说,他之所以欺瞒继父,不,确切地说是养父,是因为他被卷入了人贩子的阴谋,他在不知不觉间竟阴差阳错从受害者变成了“同谋”——
1982年秋(具体日期王小宾已记不清了)的一个下午,重庆合川县兴隆镇某村(具体什么村他也不记得了)三组,8岁的莫春芳(即王小宾的原名)放学回家。路上,他被一个小伙伴索要昨天欠下的5角钱。同行的妹妹吓唬道:“好啊,你乱花钱,我得告诉爸爸,看他不打你才怪。”就因为妹妹这句话,莫春芳的人生被彻底改写了。他不敢回家,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他看到了很多街道,也不知是到了镇上还是县城。他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就迷路了,这时,一男一女走近他,女的便是后来自称“魏宝珍”的女人。二人带他吃了饭,又带他坐了很久的车,到了一个住所过夜。第二天,魏宝珍自称出去打听莫春芳的家,晚上回来告诉莫春芳:“你闯大祸了,你爸气坏了,扬言要打死你。你妈让我暂时别带你回家,她过几天会去一个地方打工,让我把你送到那里。”endprint
小春芳吓坏了。几天后,他被这对男女带上了火车。火车整整呼啸了两天两夜,下车后他根本不知身在何处,也不见妈妈的影子。他终于知道自己遇到坏人了,哭着要回家。男人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再哭,就把你扔在大街上被车辗!”莫春芳吓得噤若寒蝉,这时魏宝珍柔声说:“芳娃子,事到如今你就听话吧,以后就叫我妈妈。他是我哥哥,你得叫他舅舅。”莫春芳含泪点了点头。魏宝珍带着莫春芳在保定租房住了二十多天,竞阴差阳错认识了邻居,即王全录的表嫂,接着就“带子下嫁”给了王全录。莫春芳从此成了王小宾。最初,孩子不敢对任何人说出真相,怕坏了人贩子的好事会“被扔在大街上让车辗”。魏宝珍离开后,他一度想告密,却担心养父会埋怨他和人贩子配合行骗而生气赶他走。秘密就这样一天天瞒了下来。时间一长,王小宾感动于养父的百般疼爱,同时又因养父对“新婚妻子”的刻骨思念而愧疚,他从最初的“不敢”说真相渐渐变成了“不忍”说真相。
王小宾最怕过年,因为这时候,养父对妻子的思念就会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和养父过的第一个年,就让王小宾终身难忘。除夕夜,养父问:一小宾,你妈走时连张照片都没留下,你有没有她的照片?我想看看,看不到她的人,看看照片也好……”王小宾险些就要将真相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他摇摇头,然后就看到了养父那令人心碎的失落表情。
养父对小宾实在太好了。他宁肯自己几年不买新衣,也要给小宾买好衣服,买最好的书包和自行车;宁肯自己吃腌菜,也要每天早晨给孩子煮两个鸡蛋……沐浴着养父爱的甘霖,王小宾一天天长大,回到亲人身边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只是,每当这样的念头冒出来,就会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质问他:养父对你这么好,你忍心离开他吗?他要是知道你和人贩子一起骗过他,还要不要活呀?从16岁开始,王小宾就经常安慰王全录:“爸爸,你不用太想妈妈了,我正在想办法帮你把妈妈找回来。”王小宾是真心想帮养父将“妻子”找回来。他实在不忍目睹养父把自己抛进孤独深渊里无法自拔的酸楚样。然而,正如王小宾判断的那样,“魏宝珍”本就是一个假名,她提供给王全录的所有信息也必然全都是假的,根本无从查找。
尽管如此,在此后的十多年里,王小宾依然没有放弃寻找“魏宝珍”。他甚至去找当年在保定租房的房东,希望能从租房合约上找到她的身份证信息。可那里已经拆迁,他唯一的希望落空了。同王全录盼不回妻子就终身不娶一样,王小宾也暗自许下誓言:“魏宝珍”是注定找不到的了,我也不能离开养父了,我得为他养老送终。
1997年1月,王小宾结婚,同年底有了女儿王岩,2003年有了儿子王英豪。安乐的生活,反倒让他越来越愧疚,他向妻子刘秀瑞倾诉了自己的苦难身世。妻子在震惊之余极力主张他将真相告诉养父,再去寻找亲生父母。可王小宾却坚决否决,直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终于让妻子帮他下了决心。
2014年4月底,王全录因重感冒住院,王小宾放弃工作,昼夜伺候,无微不至,病友们交口称赞:“真是大孝子呀,老王你真有福气,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王全录乐得合不拢嘴,可王小宾的心绪却再次被拨动了,他扪心自问:我是孝子吗?我连亲生父母在哪都不知道算什么孝子?父母应该也和养父一般年龄了吧,他们是否健康?想到这,王小宾泪如泉涌。这一幕正好被妻子刘秀瑞撞上。这一次,妻子没有再听他的“狡辩”。爱他的妻子,不忍看到他继续在亲情与恩情间经受这样的折磨,执意为他开启了寻亲的征程。
三千里路云和月,一泓血脉贯南北
2014年5月31日,一列火车从北到南,穿越3200里云和月,直抵一个叫做“家”的天堂。
王小宾坐在车里,心绪难平。他既为即将见到阔别三十二载的亲人而激动,又为刚刚远离了养育他三十二载的养父而伤感。妻子发动的寻亲行动顺利得超过了他的想象——
5月1日,刘秀瑞将丈夫残存在记忆里的信息,发给“宝贝回家”的志愿者。5月4日,志愿者根据王小宾提到的“合川县兴隆镇某村”,去到已更r名为重庆市合川区燕窝镇的辖区内,再根据王小宾提供的原名“莫春芳”以及被拐日期“32年前的秋天”,逐一排查。5月20日,街子村三组一户与王小宾信息高度吻合的莫姓人家被找到。5月27日,重庆市沙坪坝区刑警大队为王小宾寄来的血样和莫家四女儿莫世琼的血样,做了DNA比对。结果证明他们是亲兄妹,即王小宾就是莫家32年前失踪的儿子莫春芳!志愿者随后为他买好了从保定开往重庆的火车票。
消息传来,王小宾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叫了32年爸爸的养父解释这一切。当他终于狠心说出这个讳莫如深的秘密,他的心和养父一起流血。他看见爸爸摇摇欲坠,险些晕倒。他赶紧跪下:“爸爸,我永远是你儿子。我不会离开你,我只是去寻我过去的根,而我现在的根会永远扎在这儿。”
思念了三十二年的新婚妻子居然是人贩子,视如己出养育了三十二年的继子居然是偕同人贩子骗自己的同谋。这样的屈辱,岂可用一句话就能抚慰?王全录无法接受残酷的事实,气得全身发抖……
5月29日清晨,就当王小宾为自己是否该踏上前往重庆认亲的列车而痛苦纠结的时候,他看到了爸爸。老人拎着一袋红枣,让他带去给父母:“小宾,我想通了,你不是骗子,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怎么会是骗子呢?你今年四十岁,就有三十二年是和我一起过的,我不能再霸占别人的儿子……”“爸爸!”王小宾拥抱了爸爸,泪雨如飞。
同样的一幕,发生在两天后,发生在另一个老人的膝前。5月31日上午,王小宾以“莫春芳”之名,回到了阔别三十二年的家,他扑倒在父亲的床前放声痛哭:“爸爸!我是芳娃子,我回来了!”
32年+3200里,可以将亲人摧残成什么样子?在王小宾记忆中那么强健的父亲,如今已成为病榻上的迟暮老人。已七十高龄的莫少春老人,再也流不出眼泪,他两只干涸的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他看不见儿子,他的双眼早在十多年前就瞎了。自从芳娃子失踪后,他就每天活在自责中,他恨自己不该打骂儿子,以至于儿子会因为仅仅花了五毛钱就害怕回家。他日日落泪,直到哭瞎了双眼。
父亲的声音完全沙哑,几乎不能说话。母亲陈道兰哭着告诉芳娃子:“你要是再晚回来几天,就看不见你爸爸了。两年前,他摔一跤后瘫痪,造成脑梗死,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在走前看到你……”
父亲艰难地伸出手,抚摸儿子的脸、耳、眉。当摸到儿子的手时,他紧紧攥住不放,好像生怕自己一松手,儿子就又要从他的身边溜走。妹妹莫世琼一直在为当年那一句无心的“恐吓”而愧悔,她流着泪说:“哥哥,你失踪后,我们一家人就再也没有开心地笑过一次。爸爸组织一家人到处找你。别人都劝我们放弃,觉得你失踪时都8岁了,记事了,想回来肯定早就回来了。你真狠心,为什么不早寻亲?是不是真如别人所说,落到富人家了?”莫春芳说了他在养父家里度过的贫寒而温暖的三十二年,并道出了他迟迟不忍寻亲的理由。一家人沉默了,唯有苦涩的眼泪在无声飞舞。
第二天,“六一”儿童节,王小宾收到了一家人为他准备的特别礼物,一个硕大的蛋糕。家人希望他的快乐,能回到32年前的8岁,重新开启今后的人生。
亲情的温暖,可以让游子的心回归童年,也可以送老去的生命安静上路。6月9日,在芳娃子回家的第九天,老父亲莫少春与世长辞。他的四个儿女一个也不缺,一起为他送行。老人走得安详,毫无挂碍。
6月20日,莫春芳与亲人告别。他是被母亲陈道兰“赶”走的,母亲说:“你能有机会送爸爸最后一程,是天意。这里不需要你了,因为妈还有另外三个孩子,而你的养父只有你一个儿子,他离不开你。”她执意要给儿子的养父打电话。
莫春芳用手机拨通了养父的电话,母亲和养父都只能说方言,他开通免提,他们每说一句,他就“翻译”一句。王全录说:“妹子,对不起,我让你和儿子分开了三十多年……”陈道兰赶紧打断:“大哥,我得感谢你替我养大了儿子。孩子今天就回去,他还是你的儿子。等过年,你们全家都到重庆来团圆,好不好?”电话里传来王全录一连串的“好”……
莫春芳,或者王小宾,又一次落泪了。他庆幸自己、母亲和养父都明白一点:他有两个家,一南一北,一处扎根,一处开花。他的这一泓血脉,注定要贯穿南北,不负这三千里云月,澎湃两家人。
(摘自《知音》2014年第8期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