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为小品,人之大欲存焉
2014-11-17苗青
苗青
从1968年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到2012年的新书《亲爱的生活》,在长达四十多年的创作生涯里,门罗共出版了十四部短篇小说集。她坚持写短篇小说锤炼技艺,屡获大奖,包括三次加拿大总督奖,两次吉勒奖及英联邦作家奖、布克国际奖、欧亨利奖和美国全国书评人奖等。这一系列奖项奠定了门罗在加拿大、北美乃至英联邦文坛的地位。欧美媒体称她为“当代最伟大的小说家”;美国犹太作家辛西娅·奥齐克称她为“当代契诃夫”;诺奖委员会颁奖词评价:“门罗是当代短篇小说大师,她的作品以情节细腻见长,文风透彻,带有心理现实主义特色,自成一派,门罗将短篇小说发挥到了极致,几近完美。”
暮年的门罗将她细腻生动的目光投向了老年群体不可避免的身体机能、记忆的衰退以及震撼心灵的情感世界。2013年《纽约客》在为纪念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特刊中,刊载了她的被认为最经典的短篇小说:《The bear came over themountain》(中文译名《熊从山上来》)。根据该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AwayFromHer》(中文译名《远离她》)曾荣获2008年金球奖最佳女主角奖和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最佳改编剧本奖提名。
《熊从山上来》讲述了两对夫妻在晚年伴侣遭遇重大疾病后彼此间产生的情感纠葛。男主人公丈夫格兰特年轻时风流出轨,后来浪子回头,女主人公妻子菲奥纳晚年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老年痴呆症)。菲奥纳在被送入养老院后,因失忆困扰,很快忘记了往昔岁月和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格兰特,对休养院中的偏瘫病友奥布里产生了情感依恋。在奥布里被他的妻子玛丽安接回家后,菲奥纳病情每况愈下。男主人公丈夫格兰特为延缓妻子菲奥纳的病情恶化,劝说玛丽安将他的丈夫奥布里送回看护中心,却无意中察觉了玛丽安的孤寂……最终格兰特将病友奥布里送回了妻子菲奥纳的身边……
定格的故事背景、人物和基调
如同莫言笔下的“山东高密”、福克纳构建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门罗精心构筑的文学世界一般都设置在“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南部小镇”,一个西临休伦湖,南接休利湖,北起格德里奇,东至伦敦(加拿大)的“门罗地域”(Munro Tract)。门罗半个世纪的文学创作勾勒出一幅幅安大略社会人文地图,呈现出鲜明的乡土特色。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加拿大具有双语、多族裔、区域对峙的内在异质性,导致了文化焦虑,从而在其国民心理层面引发强烈的边缘感。相对于核心价值明确、高度城市化的美国,整个加拿大仿佛一个由众多小镇构成的松散聚合体,每个区域各具特色。文学上具体表现为,加拿大独特的地域文学压倒了统一的文学传统,文学的“小镇传统”以差异取代同一,这也正是由加拿大的“小镇”存在状态所决定的。
门罗作品的主人公多是英国殖民者的后代,是不以自我破坏为特征的中产阶级。小说《熊从山上来》发生在乔治亚湾附近的小镇上,男主人公格兰特退休前是位大学文学教授,女主人公菲奥纳家境殷实,父亲是位有名的心脏病专家、母亲原籍冰岛。正如乔纳森·弗兰岑所言:“这些普通人住在安大略省多伦多和休伦湖之间的乡村角落,他们是白人,基督教徒,是假正经地在贫穷和中产阶级之间生活的人。”
小说《熊从山上来》用不连续非顺时的叙事展现了女主人公菲奥纳的一生:年少时追求者众多、与格兰特跨越社会阶层的纯美爱情、婚后遭遇格兰特的出轨背叛、晚年彷徨于破碎的记忆残片、在休养院中与病友奥布里之间产生的柏拉图式的情感依恋……一篇几万字的短小精悍的小说包裹着菲奥纳悲情的一生,令人扼腕叹息。
门罗作品多呈现出幽深、冷灰的基调,就像一束“冷光”,深切、锐利,照亮了读者内心深处被岁月、庸碌所深深包裹的皱褶,孕育着别样的人生暖意。小说《熊从山上来》以草地湖养老院为主要场景,平静中透着悲凉:那里弥漫着尿臊味和漂白粉的气味,摆放着退了色的家具,其间散落着坐着轮椅、拄着拐棍或歪扭地行走的各色老人,有的呆滞地淌着口水,有的脑袋抖个不停,有的喋喋不休嘟哝个没完,窗外灰暗天色下田野上充斥着一堆堆出现空洞的雪……翻开门罗的履历,她的作品基调实际上是植根于其早年生活的“沉重”:1931年大萧条时期,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温厄姆镇上的贫寒家庭;父亲是养狐狸的农民,母亲是乡村教师;1943年,12岁时,母亲被确诊患上帕金森综合征,作为家中长女,自此承担起了照顾母亲和做家务的双重重任;岁勉强读完大二时,嫁给了詹姆斯·门罗,此后连生四女(其中一个夭折),最终门罗发展成为利用家务空隙写作的“主妇作家”。
超越时空的叙事
门罗是时间的操纵者,是善于控制变化的大师。她的写作笔法自由多变,时空腾挪不定,很少顺序叙述。小说《熊从山上来》中,门罗运用时空交错的表现手法,通过男主人公格兰特的回忆,使过去、现在不断地交叉、重叠和渗透,格兰特多层次、立体、飘忽不定的灵魂世界和埋压在心灵最底层的隐秘被一一剖开:求婚、晚年、琐碎的日常生活、妻子患病、出轨、梦境、搬家、妻子入住休养院、探访妻子……在这些看似断裂的情节里,时间线索几乎未被提及,事件并未沿着时间轴的纵深方向向前发展推进,叙述显得飘忽不定。门罗通过对现时世界和意识活动的交叉描写,完整、连贯、立体地勾勒出男主人公格兰特的思想、性格和意识,给读者一种印象,一种心态,一种情愫,让读者感受到强烈的艺术冲击。
小说《熊从山上来》开头讲的全是些男主人公格兰特、女主人公菲奥纳少年时的美好,那是充满活力、快乐,未来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小说中描写道:“在一个寒凛、晴朗的冬日,在斯坦利港的海滩上,飞沙把他们的脸打得生疼,波浪将卷溅起的小砾石覆压在他们的脚上。菲奥纳高声喊道:‘倘若我们结婚,你会不会觉得特好玩?他(格兰特)大声喊道:‘那自然好呀。”随后,小说叙述低调地默默前进,突然间时空裂隙陡现,飞流直下。小说中描写道:“此刻却连格兰特都没注意到确切在什么时间,(菲奥纳的头发)从淡金黄色已经变成纯白的一片了。”时光一下子飞逝到了他们的晚年,菲奥纳已是70岁的老妇人。小说中,叙述、描写、内心独白、人物对话交互出现,彼此交织,时间在过去、现在之间来回跳转。endprint
经历了50年的坎坎坷坷,格兰特和菲奥纳的晚年生活亲切、柔和,妙趣横生,然而这种田园式的平静却被严峻的事实打破,一切急剧恶化,各种真相扑面而来:家里到处都被贴上黄色的小纸条、炉灶上炖着菜忘掉熄火、菲奥纳走在大街上迷路被警察拦下……人生重大的坍塌时刻,菲奥纳患上了老年痴呆症,逐渐失忆。门罗就是这样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文字亲切平实、自然本色,看似平淡家常,在一段段碎片式的日常生活细节中,穿插一幅幅格兰特心理素描,故事隐藏在叙事之中,靠细节、笔触去感知和把握凡人生活、人性的方方面面。小说进行的不再是简单的叙述,而是大量的细节片段的铺陈,呈现出多重并置的时空形态,并非简单的堆砌叠加,而是相互紧密地结合介入。《熊从山上来》中,超越时空的叙事加上选择性地耐心勾勒的细枝末节,两者完美融和,赋予了作品更多的张力和活力,极大地拓宽了作品的话语空间。
心理现实主义的人性剖析
诺奖委员会颁奖词中评价门罗作品带有心理现实主义特色。心理现实主义是叙事文学的一种创作方法,是20世纪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个创举,其以现实主义为基础,聚焦探索、刻画人物心理状态及其细微变化,通过心理描写、分析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小说《熊从山上来》完美地彰显了门罗心理现实主义的写作特色,她打破了时空界限,交叉描写现时世界和男主人公格兰特的意识活动,在看似断裂的情节中,完整连贯、熟练精准地展现了格兰特内心的阴暗变化、幽微丰富的人性起伏。小说中描绘沙滩上订婚时格兰特的心理:“他是永远也不会离开她(菲奥纳)的,她身上有生命的火花呢。”小说中解读出轨时格兰特的心理:“他所感觉到的主要是身心上一种幸福感的巨大提升。他十二岁以来一直便有的那种发胖的趋势消失了。他现在上楼梯可以迅速地一下子跨两阶。他从未能像现在这样地欣赏从办公室窗子望出去的风卷残云或是冬暮落日的景象。”小说刻画出轨败露时格兰特的心理:“多少次,为了满足一个女子的骄傲、她的脆弱,他曾付出比自己原来所能提供的更多的感情——或者不如说是更低俗的情欲。尽管如此,他发现如今自己仍然担上了伤害、玩弄和毁灭别人自尊心的罪名。”门罗专注于人物内心的反思,在她准确的拿捏下,格兰特的心理轨迹层层递进,人性的复杂性跃然纸上,实现了灵感的艺术化。
门罗排除生活的假象,把人物从喧嚣的世界里抽离,无限地放大人物内心的幽暗、纠结、向往,乃至乖戾的恶。在小说《熊从山上来》中,门罗用一贯的不动声色的毫不煽情甚至有点冷酷的笔法,关注格兰特内心的真实。门罗曾言:“我想让读者感受到的惊人之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生的方式。”小说结尾处,病友奥布里的妻子玛丽安孤寂难耐,竟出人意料地致电邀请格兰特参加镇上俱乐部的舞会……此刻,戏剧性的波折一触即发,推着故事向惊人的方向发展。当格兰特察觉到自己竟然勾起了玛丽安的情欲时,内心进发出无比的荣耀与心计,他老练地盘算这宗“交易”的利弊得失:“有一点倒给了他(格兰特)一种满足感,这又何必否认呢——那就是引发她(玛丽安)产生了那种感觉。想想看,自己的轻薄行为竟然换来了菲奥纳的幸福……自己与玛丽安又该怎么相处。那样怕是不行的吧——除非他能得到比他预期的更多的满足,从她坚实果肉的深处寻得全然无瑕的自我满足的果核。”
门罗清楚地知道性可以是荣耀、煎熬,也可以是讨价还价的筹码,她一段段地铺写人物的内心,精准地捕捉男性视角:前一刻面对失忆的妻子与偏瘫病友彼此间的爱慕依恋,格兰特为爱隐忍,展开爱的救赎;后一刻面对偏瘫病友的妻子玛丽安的“舞会邀请”,格兰特进发出激烈动荡的内心风暴。门罗勾画格兰特漂移、多维、动态的心理空间,如庖丁解牛般把人物的内心剥开,让读者看,让读者在主人公不成功的挣扎、逃离中思考自己的人生,格兰特的一切行为是基于爱、同情、忏悔抑或自身的情欲?格兰特与玛丽安最终是否真正地走到了一起?门罗的叙述戛然而止,巧妙地留白,读者无声之处听惊雷,五味杂陈。如同作家何大草所言:“她的短篇写出了言外之意,深深地触动了我们。读她,不是让我们激动,是让我们沉默。精巧的构思,绵密的叙述,突然抽空的一笔……尊她为大师是适当的。”
神秘隽永的文题
小说《熊从山上来》的文题,起源于20世纪40年代英美一首耳熟能详的儿歌《熊到山那边去》,歌中唱道:“一头熊到山那边去,想看看它能看见什么,你猜它看见了什么?山的那一边,就是它能够看到的一切。它是个快乐的好家伙,没人能否认这些……”这首儿歌为一代代人所熟知,传唱至今,以至60年后仍在作家门罗心头萦绕。当年那头小熊以为山的那边有美好的风景,期望“到山那边去”。它翻山越岭,发现山的那边原来和它刚刚离开的山的这边一样的普通,翻过山就只是走了下坡路。人生在世何尝不是如此?那座山原来就是人生岁月,小说中,谁是“熊”己并不重要,我们所有的人迟早都是“熊”。前一刻我们年轻,感觉未来充满无限可能,越过了岁月的山,暮然间就老了,周遭的世界渐渐地分崩、离析、衰落,记忆、感情一切的一切都在沦丧,每个人终究都是要“下山”的。
细察对比英文儿歌歌名“The Bear Went Over theMountain”和小说文题“TheBearCameOvertheMountain”,发现门罗将went改为came,一词之差匠心寓意何在?儿歌中,小熊要越过山而“去”,就如同我们这些读者还在山的这一边,青春年少、年轻力壮,即将或正在翻山越岭;小说中,熊已经越过山而“来”,在门罗的引领下我们越过了岁月的“山”,小说中所呈现的“山的那边”就是“我们能够看到的一切”。短篇小说的华彩不在语言表现的部分,而恰恰在于隐匿的言外之意,神秘而隽永,在心里慢慢融化,门罗没有过度阐释,读者蓦然间情感顿悟。
结语
门罗是独立的“无门无派”的自由作家,不是女权主义或其他什么主义者,没有固定局限的标签,她超越了传统,也超越了前卫,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门罗完美地糅合了精致独特的故事框架、对真相的巨大捕捉力和坦诚平静的叙述态度。她的小说没有跌宕起伏、大悲大喜的情节,却有着独特的灵魂,貌似平和的软刀子,不倦地探讨人生的价值与生命的本质,观察和记录人性的冲突和矛盾,走入读者的内心世界,隐隐地刺痛他们的心。门罗引领着读者迈向珍贵的顿悟,劈开人生真相,她的小说虽为小品,但人之大欲存焉,含而不露,震撼心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