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寄春天
2014-11-17堵力
堵力
对我而言,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笋更美味的了。打开快递来的包裹,二十几根嫩嫩的春笋,整整齐齐码在里面,全是去了根剥了外皮的。那鹅黄色的笋衣柔柔地附在春笋之上,根根耸立,旁边卧着绿莹莹的野荠菜、马兰、豌豆、水芹。遥远的江南忽然贴在身侧,有亲人惦念的感觉真好。
正月,江南的春天就开始了,亲戚们用一种悲天悯人的心情思念我——在什么都没得吃的北京。
去上海出差,亲戚送来10斤金花菜, 5斤竹笋,一路我只能小心抱着。
金花菜又叫草头,嫩嫩的细茎上,有三瓣叶子,北京买不到。司机师傅同情地回头说,北京再好,没有春天。
这位师傅,媳妇是在上海打工的黑龙江人,很知道南北差异。告诉我,他最爱吃草头圈子,就是将金花菜与一圈圈的肥肠炒在一起,用黄酒一凌,要多香有多香。
其实从大学开始,我就在犹豫了。
每每看到碧草如丝,天地透着灵动,就生出回到南方的心思。但一到冬天,我就变了。那冻得像冰窟窿一样的被窝,无疑是我每晚的噩梦。上面是被我坐温暖的被头,下面是滚烫的暖水袋,就这中间一米多点的距离成了最艰难遥远的距离。我一寸寸地推进,冰凉也毫不示弱,坚壁清野,怎么够也够不着那暖水袋的温度。最苦的是下半夜,余温散去,那三床被子夹杂着潮气、寒意席卷反扑,直抵筋骨深处,让我身心绝望。以致工作多年,都不敢冬天回南方。
不过,落户北京后,在暖气房里待到4月,每晚颇感燥热,我想到的却是“经冬犹绿林”。
江南我的故乡,无论室内多受罪,窗外的绿意却从不会间断,深深的绿色伏在土地上,经受冰霜却依然春意勃勃,绝不向严冬低头。一方水土一方人,我江南的亲戚就像这里的植物一样,毫不怕冷,室内才十一二摄氏度,还说没事挺舒服。所以,当我心疼他们在江南缩着脖子裹着被窝看电视的时候,他们也在心疼我吃暖棚里的反季节蔬菜,实在不利健康。
在我的老家,清明前后,正吃青团子。团子外面的皮子是糯米搅拌上新鲜的麦叶或燕麦叶汁,翠绿如玉。取义“子孙不断代”的青团先上供桌,敬过祖先,然后我们用筷子挑开,细细品里面豆沙的甜香。一阵细雨一阵密雨,那最烦乱断魂的梅雨,却有青团扎扎实实在胃里的感觉,给江南人心理上的安慰。
春天统治着人们,从里到外。
年轻时喜欢漫江碧透,喜欢春草葱茏,喜欢诗句“困酣娇眼似开还闭”,“春色三分,二分流水一分泥土”。
如今回南方,就喜欢怒放枝头的樱与梅,就喜欢她们耐住严寒后的绚烂,喜欢她们斜枝而出的张扬,喜欢她们竭尽全力的美与媚。
不再有黛玉那伤春悲秋之情,不再怜惜爱情如花瓣雨的飘散,不再飞泪于落英沉于泥土的悲壮,知道她们的生机掩于枝叶之后,携手于江河大地。
有人认为,人类科技进步已经到了瓶颈,未来的发展,将会是人脑如互联网的联结,再达到技术的新高度。
按电影《阿凡达》里的想象,树木生灵将自己的灵魂联系在一起,产生巨大的能量。就像我在江南春天里看到的,花枝掩映,根叶相连,草木依偎,共同随风摇曳,自描风情。她们与明孝陵拙政园的古建筑伴生,便是历史的见证者;与学堂的楼宇映衬,便给大学精神穿上华服;与苏堤白堤相遇则是爱情的道具更或者是聊斋的主人公。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相似的花开穿起了历史的层层书页,将我们与先人的故事穿插其间。
不得不承认,我们生命的四季与草木的四季从未分离,即使技术已经披荆斩棘,把我们成功宅在了深深的楼道高高的写字楼中。
即使我们在春天时拼命地挥霍,没有节制地吃喝享乐,然后对着电脑一场场地玩游戏,却不知老之将至。面对疾病死亡,又如仇人般恐怖与憎恶,早忘了自己种下的因由。
即使我们在恒温的舒适区徜徉与感怀,已经能用电脑一键看春一键飘雪,融入虚拟的风物故事,但我们仍挡不住秋天来临,所以只能怨天尤人,咒骂中年的苦难。
春天的我也玩过小聪明,以为躲过了江南难耐之冬天,断魂之雨季,而春色仍能咀嚼于我的嘴中,多么巧妙与机智。从没有品尝出,那些春天的滋味,是遥远的亲人们用了多少细细密密的巧心思笨功夫,他们清晨四五点入早市,挑拣最新鲜的菜豆,然后在晨光下择干净,装好封好。有时,里面有几块腌制的青鱼,还要放上冻好的矿泉水瓶降温保鲜。
可多年来,只是电话里的几声谢谢。
春天里的人不知道,自以为的特立独行,自以为的个性张扬,自以为的听从内心的召唤,只是春天里如此细小的一抹,对与错成与败,只有那几个真正怜惜你的人在遥远地凝视。这些年里,有多少爱护我的人被我忽略却从未报答呢?
技术飞速发展的明天,我们变成一串二进制的字符?面对屏幕迟迟傻笑不理尘世喜怒的呆子?清明时节感知不到雨水的浸漫,惊蛰时日无法体会虫子的蠕动?我不甘心。
邮寄来的春天、搬运回的春天,缱绻着我对家乡的敬意与流连,不会像对着电脑,一边欣赏屏幕上怒放的花枝与啾啾雀鸣,一边啪地关掉它。
真希望这能实现:如果人类的大脑能与这漫天的春色相连,如果我时而宁静时而飘洒的思绪能与这烂漫的春天相连,如果在我生命最开始的时候就能体味过来人灵魂的深处,那么,对于从未辜负我的春色,我可以轻轻讲了:我也不曾辜负春。
(摘自2014年4月11日《中国青年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