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偷窃者
2014-11-17王进
王进
午饭后,我坐在客厅里看《呼兰河传》,两岁的儿子独自玩着积木,他把红红绿绿的积木排成长长的一串,嘴里叫喊着“呜——火车来了,火车来了……”静悄悄的客厅被他的游戏或者说生活搅得异常热闹。孩子的世界里,游戏便是生活的全部,连生命必需的吃喝拉撒都要以游戏的方式来完成。儿子对火车情有独钟,一根长长的面条吸进嘴里,是火车进隧洞了;他含苞待放的小花苞洒下一条尿液抛物线,便是火车出隧洞了。他亲手造了一列长长的火车,便开始扮演驾驶员的角色,开着火车从客厅的窗边到卧室门口,然后又驶回到我脚边,如此往复不己。
开了好几圈车,他腻烦了做司机,于是拆了火车,把花花绿绿的积木向上重叠,一会儿是房子,一会儿是洗衣机,每造出一个新东西,他都大声对着我喊:“妈妈,看!”刚开始我还耐着性子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并竖起大拇指夸他:“宝贝,你真棒!”渐渐地,我的目光和注意力便集中到了书上,对他的叫喊只是敷衍了事。他似乎感受到了我对他的冷落,举着两块积木跑到我身边,用手里的积木把书摁到他的视角能达到的高度,一边盯着书一边好奇地问:“妈妈,你在看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他便叫喊起来:“火车,火车,妈妈书上有火车。”他用握着积木的手指点着一串省略号。那一刻,一朵花在我心中绽开,芬芳而艳丽,挂着让人震惊的露珠,我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一个劲地搂着他,亲他红彤彤的脸,毫不吝惜地把能想到的夸奖都给了他。那一刻,我觉得大作家萧红从童年里那变化多端的火烧云中发挥的想象,比他把省略号比作火车的想象逊色多了,至少在我的心中是这样。一股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我把精力放在了书中那些逝去的想象中,却忽略了儿子正在蓬勃生长的美丽想象,于是欣然放下手中的书,和他一起玩“想象”。
和爱人坐在卧室里拉家常,因为寄居在大姑子家,所以没有单独的书房,床边的纸箱子里,满满当当装了几大箱书。儿子喜欢把书当玩具玩,他常常把一本本书从纸箱子里抱出来,有时翻开扉页,指着爱人手写的姓名大声叫爱人的名字;有时乱翻一气,装模作样地学着大人的样子嘀咕一阵,看到他认识的“上”、“大”等字,便骄傲地大声念出来,然后又翻一页,在叽里咕噜中偶尔又响亮地读中一个字。那天,他把十多本书平铺在床上,双手抱起《现代汉语词典》放在它们中间,突然对着我们喊:“妈妈,宝鑫大酒店,爸爸,这是宝鑫大酒店……”我们住在宝鑫大酒店附近,不时便要途经那里,儿子对它的名称早已熟识。我和爱人停下正在谈论的话头,会心地哈哈大笑。宝鑫大酒店高高大大、方方正正,外形不就是一本厚实的《现代汉语词典》吗?儿子见我们笑得如此开心,大概明白了我们的快乐因他而起,他的双腿一跳一跳的,双手随着跳跃的节奏拍着词典红色的封面,和着“啪啪”的节拍声一字一字地、一遍一遍地说着“宝、鑫、大、酒、店”,一边又跟我们哈哈大笑。一家三口的笑声里,屋里的一些影子不断摇曳起来。
一根首尾相连的绳子有时是苹果,有时是饭碗,有时又成了妈妈头上的胶圈,一本翻开的小书架在手腕上是一只展翅的老鹰,一块咬了一口的饼干是月亮,奶奶的木梳是一把菜刀,一盘土豆丝是“好多好多‘1”……夏天刚洗过澡,穿着睡衣准备睡觉,这个时候,他总喜欢爬上我的大腿摸我的脖子,衣服的领子很低,他的眼睛不可避免地从衣领里看了下去,说,妈妈衣服里有两只“蜗牛”,把全家人逗得又笑出一身汗水。
儿子这些可爱的想象,像沙漠里的一眼泉水,让被柴米油盐酱醋茶熏染得有些暗淡的生活变得欢快、温馨,充满了活力,它更是一把秘藏己久的钥匙,一下子打开了封锁己久的我的童年和想象。
我的童年生活里没有五颜六色的积木,但并不缺少玩具,它们没有惟妙惟肖的各种动物形状,没有斑斓艳丽的色彩,它们质朴、灰暗、简陋,透着儿童“好动”的天性,它们为自己所造,为自己所玩。一段木头可以削成一个“陀螺”,在荆条的鞭笞下溜溜直转;一截铁丝可以做成一个铁环,用一个钩子推着它向前滚动,一群人跟着在后面疯跑;几片公鸡羽毛,一个锈迹斑斑的铜钱,几块破布,女孩子们可以学着母亲的模样歪歪扭扭地缝成一个毽子,叽叽喳喳地踢上一个冬天……只是这些热闹的游戏对我来说,都有些力不从心。转得好好的陀螺,在我的鞭子下痛苦地挣扎几下后,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同伴们可以把鸡毛毽子踢上几十上百下而不掉地上,她们的脚上仿佛有一股吸引力,能把毽子牢牢吸住,而我的脚,似乎有一股和她们相反的力,总吸不住从空中落下的毽子。夏天,男孩子们光溜溜地在小河里扑腾,女孩子们满村子跑着玩捉迷藏,我本应该和女伴们一起在幽凉的河边竹林里东藏西蹿,但我的腿天生就不太灵活,总跑在队伍的最后面,轮到我藏时,我最先被发现,轮到我找人时,有的人藏到睡着了我也找不到。屡次受挫让我信心大失,渐渐地,我变得有些不合群了,总爱一个人站在人群外边发呆。身体的静让我的思想如三月的柳絮,满天飘飞。我跟着一只觅食的蚂蚁,看它到处找找停停,看到一粒我掉下的饭粒后,它围着饭粒察看一圈,急急忙忙跑开,正纳闷时,却看到一群蚂蚁浩浩荡荡赶来,大家同心协力,饭粒像长了无数条腿,在地上行走。我蹲在地上,一边看蚂蚁不断挪动的黑腿,一边想象着它们的生活:蚂蚁的家和我们的家是一样的吗?应该不一样,我们一家三口或四口人,各家人做各家人的活,不会那么多人一起干活,或许蚂蚁的生活就像奶奶和父亲说的是“大生产队”时的生活,大家一起劳动,按劳分配成果,但它们和我们一样,有各自的小家,有父亲、有母亲、有女儿、有儿子,它们有的家庭里父亲高、母亲矮,有的家庭父亲话多,母亲寡言,它们中的孩子也会去上学,有的成绩好,有的调皮捣蛋,它们在六月一日大概也会过儿童节,能去表演节目的人也是少数,没能选上节目的也会失落……在我的想象里,蚂蚁的世界就是一个和人一模一样的世界,不同的只是它们的个头比人小些而己。在我愚笨的身体支撑着的童年里,在我与同伴格格不入的那些日子里,我靠着自己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诠释着孩子贪玩的本性。
除了看蚂蚁,我还喜欢去河边玩倒影。春天,百花齐放,我采来五彩缤纷的野花,一个劲地往头上戴,水中的我便不再仅仅是我。我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比“六一”儿童节文娱委员们编排的“采蘑菇的小姑娘”跳得还好;我把花插在裙子上,便成了穿着蓬蓬裙的美丽公主,我戏弄着我的随从,我在父皇怀里撒娇;一转眼,我长大了,有了丈夫,他很宠我,很爱我,我有了孩子,他很敬我,很孝顺我……看似形单影只的我,其实并不孤单,我的内心把我一生的生活都憧憬得满满当当,每天都把自己的一生排练一遍,美好的细节重复着,不好的细节修订着,其实过着无数个不一样的人生,我对每段人生都心满意足,只有到夕阳西下时,我才依依不舍地与我的想象告别,回归到稚嫩的童年现实中。
最难熬的要数生病的时候了,待在家里,哪儿也去不成,但这并不能阻止我的想象。肚子或头的阵痛很快把我的思维集中到了“痛”上,我开始思考人为什么会生病这个问题。原来人的身体里其实也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人、有房子、有树、有庄稼,还有蚂蚁和小河,头痛或许是肚子里的房子坍塌了一角房檐,肚子痛或许是肚子里的庄稼遭了虫灾,人要方便一定是肚子里的小河涨了水,肚子里一定还有一个我,她一定和我一样爱一个人看蚂蚁,那个我一定比我要小,而肚子里那个我的肚子里,一定还有一个世界,还有一个更小的我,世界由很多个重复的世界构成,我由很多个“我”组成,只是一个比一个小,其中一个的某个地方坏了,痛就产生了……
在这些荒诞不经的想象中,我渐渐长大,终于站在了曾想象过的某一个点上,却发现童年时为这个点预设的那种生活,与现实大相径庭。儿子天马行空的想象是一座硕大的花园,我是一只蜜蜂,在他的花园里驰骋,忙忙碌碌、顾此失彼,我妄图吸食每朵花的甘甜,却始终找不到适合我的那一朵。或许故土还为我保存着仅属于我的想象,就像儿时的鸡毛毽子还躺在老屋的角落里,满面疮痍、灰头土脸,缝合的针线早已潮断、布条已经腐烂、铜钱上长出了厚厚的苔衣,鸡毛疲惫不堪、偃旗息鼓,但它毕竟还存在,老家从来不会丢下它的孩子,它在老去但却一直在坚守,直到力不从心,连一个毽子,它也为我珍藏着,那么我的想象,也一定还在青草掩映下的院子里,还在清流淙淙的小河边。
我是满怀自信地回到老家的,提起裙摆,蹲下身子,蚂蚁还在,只是不知是不是我以前曾看到的那一群。我已经许久不掉饭粒了,老家已经许久没有烟火气息了,它们的日子想必十分拮据,我的蚂蚁们,会不会搀幼扶弱、携妻抱子远赴他乡求生存?除了正常的死生更替,它们中的陌生者,是同一种群的子孙,还是某地的外来者?无论它们来自哪里,将要到哪里去,蚂蚁还是蚂蚁,即使没有饭粒,它们总能寻找到搬运的东西,依然齐心协力地搬着它们的食粮。成长应该是全面的,我的身长高了,腿长粗了,头脑里的信息和思维能力也在自己的基础上与日俱增,我觉得我的“想象力”应该是与成长成正比的,应该比幼时更丰茂。当我的目光久久地追随着蚂蚁们时,大脑里却空空如也,我已经想象不出超出童年的那种想象了,甚至连童年的想象都已经无法再全部拾起来。我当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来到家门前的小河边,河水浑浊了不少,但水里的倒影却比孩童时更加清晰,我看到了自己染得红红的头发,看到了修得细长的眉毛,看到了穿在身上的黑白相间的裙子。水中的自己那么真实,真实得超出了卧室里宽大的穿衣镜中的映像,超出了我的预料,我多么希望河中的自己不是自己,多么希望自己再一次在河边翩跹,多么希望自己能在那里过着几段不一样的人生,但在河边呆呆地站立了好一阵,高跟鞋的鞋跟陷进河边松软的泥沙上,留下些深深的坑,却依然一无所获。我想快快地离开那个已经出卖了我想象力的地方,鞋底上越积越厚的泥土,让我的步伐沉重、艰难,我心烦意乱、失魂落魄地原路返回。
我确确实实是丢掉了童年的想象,回程的途中脑袋里总有一列列火车呼啸而过,那些省略号、面条、尿液弧线都在耳边轰鸣。我有心栽培想象的花园,不惜长途跋涉、背井离乡,丢掉了自己昏暗的老屋。花园虽残败而凌乱,但儿子随意地胡乱插柳,却又变得一片烂漫。孩子们把游戏当成生活的全部,把全部的生活当成游戏,因而无忧无虑,一列火车开过,另一列火车会再开过来,总有新奇,总有喜悦,总没有烦恼。“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是每个成年人都会有的感触,却没有一个成年人能为它守身如玉,只有孩子,它说不出这一句话,却是它最忠实的追随者和实践者。我们害怕人生像游戏,竭尽全力把游戏和生活分开,我们把生活当成生活,最终发现,生活其实需要游戏,只有在游戏中,我们的思想才会在想象的国度中信马由缰,远离游戏随波逐流是成熟的标志,却也是丢掉想象的分水岭。
我盼望着儿子能快快长大,但我担心有一天他会像我一样丢掉他童年的想象,我害怕他的生活除了生活便别无其他。不知儿子在面对他的孩子不着边际的想象时,是否会想起他形形色色的“火车们”。在他还在游戏人生的童年里,我该选一个怎样的时机告诉他“生活是想象的偷窃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