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树上延续
2014-11-17刘毅
刘毅
春雨潇潇,雨和雾紧紧地交融在一起,迷迷蒙蒙的,能见度也就二三十米。虽然打开雾灯,减速慢行,曲里拐弯的盘山公路,还是让人有些胆怯。好在从从江县城到岜沙,也就七八公里,车行二十分钟后,一座造型别致的山门映入眼帘,停车一看:岜沙到了。
岜沙坐落在从江县城东南的山梁上,古木参天,峰峦叠嶂。虽然一路走来,黔东南的森林覆盖率远远高于别的地方,可岜沙一棵棵高大挺拔、直插云天的大树,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绿,还是令我们震憾。我极力搜索脑海里贮存的词汇,除了“莽莽”,也许没有更贴切的语言来形容岜沙的林海了。如果不是身临其境,真难以置信,在距县城一箭之遥的地方,居然还有这么一片民风古朴的胜地。
兴致勃勃地买了门票,一打听,我们来得倒是不迟的,表演早着呢。春节长假期间,岜沙每天安排两场表演,上午10点开始,历时一时许,刚刚结束。下午的表演,3点才开始,还有好几个钟头呢。
看来只有自己先逛逛,再看表演了。
雨仍淅淅沥沥地下,但似乎小了些。我们撑着伞,在银丝般的雨幕中漫步,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冒雨走在岜沙忽升忽降的青灰色的石板路上,仿佛穿行在历史与现实交会的时光隧道,既有现实的影像,又回荡着历史的余音。我们脚下的石板路,有的踩磨得光洁如玉,湿湿地泛出青光;有的斑驳缺损,无声地诉说岜沙悠远的过往和历经的沧桑。
像黔东南许多苗寨一样,岜沙民居也依山而建,一层挨一层,青一色的吊脚楼,错落有致。所不同的是,吊在地面的脚,似乎要高些。我想,兴许是岜沙的山比别的地方要高,林比别的地方要茂密,空气湿度也更大,把吊脚楼的“脚”撑得高一些,既可弥补山势不平的缺憾,防潮功能呢,也许会更好一点吧。
漫游中,我们信步来到左侧寨顶,一溜高七八米、宽五六米的木制架子巍然屹立。这些牌坊一样的东西,两端用碗口大小的木料支撑,凿上榫头,然后用手腕粗的木杆,将两根支撑的木杆横向连接,横杆之间,约一米的空隙。为防止倒塌,在两根立杆下端七八十公分的地方,左右各钉了一根木杆,与地面形成三角,以增强稳定性。这东西用来干什么呢?我和妻都充满好奇。可争执了半天,依旧不得要领。这时,刚巧有位四十来岁的岜沙女人路过,我们向她请教,才知道这个又高又宽的木架,叫“禾晾”,是用来晾晒稻谷的,相当于汉族的晒场。不过,令人稀奇的是,汉族的晒场在地上,岜沙的晒场,高高地挂在空中。村里人家,每户都有一架禾晾,禾晾上横木的数量,与这家人有几个男人相吻合。
原来,岜沙人主食糯米。金秋时节,将稻穗割下,扎成把,挑回来,一把一把地挂上禾晾,风干,然后收进禾晾旁边的“禾仓”,需要吃的时候,再取出来舂。
看着岜沙女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我脑海里蓦地闪出岜沙晾晒糯稻的画面:村旁一排排禾晾上,挂满了丰收的金黄喜悦,灿灿的,格外耀眼,与旁边滴翠的山林、古朴的吊脚楼,还有树林中绽放的一朵朵山花,相互辉映,五彩缤纷……
岜沙的确是个充满神奇的苗寨。
走进岜沙,无异于走近神奇。
岜沙之所以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枪手部落”,在于身着左衽右开圆筒扣、黑色高腰衣、大裤管青布裤的岜沙男人,时时刻刻都扛着枪,可谓枪不离人,人不离枪,就连上厕所,也带着枪。岜沙男人对枪的热爱,深入骨髓。因为这种自制的土枪打的是火药,所以称之“火枪”。至于火枪的功用,最早是御敌入侵、狩猎,现代则是岜沙男人特有的饰物。随着岜沙寨门的开放,旅游者纷至沓来,岜沙火枪有了新的功能——“礼炮”。寨门迎宾,或者民俗表演时,一排岜沙男人高举火枪,相继朝天鸣放。“砰砰砰”的脆响,饱含岜沙人对远方来客的欢迎和热忱。
虽然火枪的射程仅二十来米,火力也不算太大,但在枪支管控极严的今天,岜沙火枪作为一种特有的民俗,得到了国家相关部门的认同和特许,岜沙男人,几乎人人都有“持枪证”。
当然,出了寨子,火枪是禁止携带的。
除了装束和火枪,岜沙男人的另一个神奇特征,是他们的发式。
岜沙男孩出生后,5个月剃去“胎毛”,周岁开始蓄发,但只留下头顶那一团,周围的头发全剃掉。儿童和少年时代,头发披散着,待他自己会梳头了,再将头顶的头发,挽成圆柱体的发髻。
16岁,是岜沙男人人生历程的一大转折。春暖花开的时节,父亲会与“鬼师”商定举行“达给”(成人礼)的日期。届时,由鬼师手持镰刀,将男孩四周的头发剃光,头顶所留头发,挽成发髻,悬盘于头顶,俗称“户棍”。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如此独特经典的发式,居然是镰刀的杰作。
坦率地说,许多年前,在画报上看到“户棍”和它的来历时,我是半信半疑的。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剃头,是很古老、很专业的行当。但随着电推剪的普及,剃头的手艺正濒临失传。不少从事理发的年轻人,是不会使用剃刀的。偶尔有人会用,也是技艺生疏,总让人担心他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头弄出一道一道的血印儿。
可岜沙男人,却用割草、割谷的镰刀来剃头,能不叫人惊奇吗?
我们之所以心仪岜沙,很大程度上,是被这种奇特的剃头方式所吸引,套用台湾魔术家刘谦的说法,欲见证奇迹。
天随人愿。
下午2时许,雨停雾散,远山近树尽收眼底,岜沙民俗表演准时进行。
鸣放火枪等例行仪式后,数百游客跟着岜沙表演队,来到村后森林中一块偌大的坪地,围成一圈,观看表演。
芦笙舞、娶新娘等节目后,便是剃头表演。
坪地中央,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蹲在地上,他的脚边,搁一脸盆,盆里装着半盆水。少顷,一个五十开外的岜沙汉子,缓步走到年轻人身边,抬起盆里的水,缓缓地浇在他头上,眼看头发湿润了,老者放下盆子,随手抽下别在腰带上的镰刀,左手轻轻地按住年轻人头顶的“户棍”,右手握着镰刀,沿着“户棍”,顺时针地旋转着给年轻人剃头。
手起刀落间,一缕缕青幽幽的头发徐徐飘落,虽相距五六米,却仿佛能听到雪亮的刀刃吞噬发根的沙沙声,渐次展开的亮晶晶的头皮,仿佛染了一层雪。耸立头顶的青幽幽的“户棍”,愈发挺拔。
林子里很静,游人们屏气敛息,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老者手中锋利的镰刀,优美自如地在年轻人头上尽情地舞蹈。只有此起彼伏的快门声,表明这里正进行一场足以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绝活”表演。
真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历时不过十来分钟。
遗憾的是,我们携带的相机突然罢工,未能将这亲眼目睹的奇迹定格。
除了镰刀剃头,岜沙还有一奇,那就是树葬。
岜沙人爱树,与生俱来。在他们眼里,每一棵树都是有灵魂的,护佑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岜沙的孩子呱呱坠地,父母便为他栽下一棵树。漫漫岁月中,树一年年茁壮起来,孩子也一天天长大成人。待种下的小树长成合抱大树,当年的婴儿,已年逾古稀了。有一天他离开这个世界,村里人便将那棵与他一同成长的大树砍了,取其中段,凿空,做成棺材。然后将这人裹好,装进去,深深地埋葬在密林深处。
在岜沙,放眼望去,找不到一座坟茔,更看不到一块墓碑。映入眼帘的,除了民居、田畴、溪流,就是树。年幼的、古老的、高大的、矮小的,绿得人心醉的树。也许,在某棵树下,就有一颗逝去的灵魂,在那些高大粗壮的古树下,某位先祖,正睁开慈祥的眼睛,默默地凝视着他的后裔。
漫游在村里的“树葬文化博物馆”,从那一张张生动形象的图片中,我们知道了岜沙树葬的梗概。
村里的滚相拉不幸早逝。
因其父健在,按照岜沙风俗,村里人砍下标志他父亲的那棵大树,做成棺材,安葬滚相拉。
滚家做好掺有熟肉的香糯糍粑后,村里的鬼师滚老巴砍来几棵竹子,在他家院里搭起一座桥,意在让滚相拉越过万水千山,回到祖先居住的地方去;之后,人们将香糯糍粑串在木质的矛枪尖上,让滚相拉带着上路,送给祖先吃。随即,鬼师走进密林深处,大声呼喊滚相拉的名字。良久,林中传出画眉动听的叫声,鬼师听到画眉有了回应,露出欣慰的笑容,因为这意味着滚相拉丢失的魂魄,已经回来了。
但此后一年内,滚家都不能打杀附有滚相拉灵魂的画眉鸟。
族人将武士穿戴的滚相拉用黑布裹好,再用削好的细竹篾条,将滚相拉的遗体捆绑在一棵从“禾晾”取下来的木杆上。这棵“禾晾”上代表滚相拉的木杆,既是晾晒糯谷的工具,也是连接生死两界的桥梁。当日,夜深人静的当儿,两个健壮的本家小伙子,担起木杆上的滚相拉,快速走向密林深处。族人们举着火把,默默地跟在后面。
鬼师一路唱诵着咒语,“唉……唉……”的叫唤,在漆黑的密林中,久久地回荡。
到了墓地,用香稻禾扎成的扫帚,将墓穴仔细地打扫干净。
族人小心翼翼地把滚相拉放入棺材,头朝东方,因为那是太阳升起、祖先居住的地方。
滚相拉的火枪和平时使用的工具,静静地陪伴着他。
鬼师大喊一声:“上路啦!”
众人齐声附和:“上路啦!”
接着,大伙迅速将墓穴用土掩埋起来,然后在上面种下一棵树,象征着滚相拉的生命在广袤的大地上,得到了延续和永恒。
子时来临之前,大伙匆匆地离去。
翌日,太阳照常升起,明媚地洒在岜沙苍翠的林山中,日前埋葬滚相拉的地方,除了一片新鲜泥土,一棵沐浴着阳光轻轻摇曳的小树,几乎没什么两样……
走出岜沙树葬文化博物馆,我久久难以平静。
不得不承认,我深深地被岜沙“生也一棵树,死也一棵树”的豁达、坦然所震憾。
古往今来,生死观一直是哲学家们津津乐道的命题。长生不老,是许多高贵、抑或卑贱者梦寐以求的理想。但仙丹也好,修行也罢,所谓“永垂不朽”,不过是一相情愿的自我陶醉。
然而,在岜沙,在这个满眼翠绿的苗寨,生命的延续和解读是那么简单:人即是树,树即是人。
人树交融的岜沙人,以近乎本能的言行,在高高的山岗上,在莽莽林海中,对高深莫测的生命哲学,作出了自己透彻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