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变成面包的麦子
2014-11-17文卿
文卿
不知道刘晨是怎么知道我是编辑的。
对她的身份我也猜了很久。
我不喜欢喝牛奶、豆浆,不喜欢吃稀饭,所以早饭无一例外是生烫。滚烫的大骨汤里涮自己喜欢的牛肉、猪心、小肠等,浇到面或米粉里,香菜、蒜丁紧跟着一把撒下去,香气像掉到地上的玻璃,马上四分五裂地炸开。如果我对闽南小县城还有所留恋的话,这份温暖可口的生烫是理由之一。
这家生烫店我光顾一年多了。店不算大,主要经营早点兼快餐。主人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胖女人,大嗓门,总是套着一件有油斑的白大褂。我想这是卫生部门要求的吧,她把卫生要求形式化,交代店里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说待会儿把角落都翻出来打扫干净,今天星期一。似乎星期一是例行卫生检查的日子。在外面吃东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她们经常吃自己店里的食物,这相当于做卫生和食品安全广告了。五十岁的女人似乎是店主的一个远亲,择着中午的菜,嘴里的“嗯”几乎听不到。
一到七点多,店主人就开始频频看钟,不满地自言自语,一边抄起保洁箱上的手机,冲着话筒说还不快来,人客多得要死。闽南话的客人称人客。要过个十五二十分钟的,刘晨才会睡眼惺忪地出现。当然,知道她的名字是以后的事,她趿着没有后跟的凉鞋,整个人似乎零件松懈老化,都能听到骨头间“咯吱”作响。她染着淡黄的发,身板削瘦,把手包搁在保洁箱上就开始给人客烫那些动物内脏。烫了几碗,店主看不过去,把她挤开自己上阵,一边把刚才刘晨挪动的一些调料归置原位,一边说这才顺手。刘晨撇撇嘴,也不争辩。店主说总睡那么迟。她也不吭声,就打下手。店主继续唠叨她。有时客人听了都替刘晨尴尬,刘晨却置若罔闻。生烫在别的地方叫清汤面,讲究个汤头和火候。我比较喜欢店主的手艺,火候刚好,猪肝粉嫩粉嫩的,早一秒没熟,晚一秒过火。有时我一看是刘晨,我甘愿让别人先吃。人家还以为是我有修养呢。
我搞不清刘晨和店主的关系,母女吧,两人长相没有相似的地方;说是主雇吧,也不太像,有点别扭,也许是亲戚吧,我听到她喊那五十岁的女人为姨。还有她对主厨吴师傅爱理不理。吴师傅掌勺,负责中晚餐,经常给刘晨端碗豆浆和油条。
刘晨总像没睡醒,我想也许是在某个夜店消耗青春吧。县城这几年冒出了几家酒吧,总聚集一些奇奇怪怪的年轻男女。中国城市善于模仿,但仿个走样的面子,里子就不管不顾了,酒吧或昏或闪的光线里不免藏污纳垢。不过我还真冤枉了刘晨。她竟然是因为看书迟了而晚睡。一次听店主唠叨整天看什么书,看得不睡觉,能看出钱来?做学生的时候不看书,现在看有什么用?
这是母亲对女儿不争气的唠叨。我对于自己的愚钝感到好笑,哪个雇主会对雇来的懒惰的临时工唠唠叨叨而不直接开除掉,被说的那位总也不长进,麻木被动地听,这只能是至亲。没客人的时候,刘晨拿一本杂志看,诸如《读者》、《意林》。这时候她的眼晴就是明亮的。
我微微失望,我以为她看什么大部头的书。一次只有她在,我已经进门了不好再退回去,她见我像见到书,眼睛一亮,问我下点什么?我挑了猪腰和猪小肠。这顿不抱希望的早点意外圆满。烫得恰到好处,我不由对她一笑。她笑吟吟地说好吃吗?我说很好吃,你妈呢?她说有点不舒服,在家休息呢。她又突然说我叫刘晨。为了体现修养,我没流露出意外,像外国人一样自我介绍。她说我知道,你是编辑。这下我掩饰不住吃惊了。我确实在县林业局编一份行内报纸,小报,四开,八版。她哈哈一笑说被我蒙对了。她从橱子里拿出一张报纸说你上次落下的。我一看,是局里编的报纸。就算是我落下的,也许仅是读者。她踩住我的思路似的说你有那种气质,一看就知道有文化、有内涵。我一俗人,一听就止不住笑容,一边假谦虚。她坚持不收我的钱,我坚持说不能不收。她妈突然出现,可能老太太不放心,从床上爬起来监督。我趁机丢下钱抽身走了。
生烫的美味在舌尖尚未散去,同事告诉我人事要变动,局长要换人了,我不以为然。
我和刘晨就算认识了。我照例去吃生烫。刘晨她妈对我似乎热情了一些,原因是刘晨为了见我早起了,她的手艺也突然变好了,原来先前都没用心。刘晨似乎醒过来了,不再是昏昏不振样,手脚利落,反应迅速。看得她妈眉开眼笑。吴师傅也是,碰到我总给我个额外的笑容。刘晨总给我意外,她拿了一叠文章给我,厚厚的,大致翻了翻,有散文,有诗歌,有微型小说,还有我说不出名堂的体裁,都是她写的,手写。她说有电子稿,请别人打的,我写作喜欢拿笔。我清楚地听到她说“写作”。我认真地拜读了这颇有分量的作品,越看越失望,到第三页的时侯我已经知道她作品的斤两。她期待地看着我,我只好继续翻阅,心里想着合适的措辞。我生烫的碗里猪腰总比别人的多两片,小肠也多两段,量多而价格不变,我过意不去,美味变成负担了,现在真正叫吃人家的嘴软了。她说我经常看到你的文章,写得真好呀,没想到还能认识你本人,你一定要好好教教我。我脸红了,她所说的经常夸大,我顶多在市里的报纸,比如晚报和广电报偶尔露脸一下,省级就发表过一篇一两千字的小小说。虚荣心让我实话实说,我说我只发表几篇而已。她说很厉害了,得叫你老师了。我违心地鼓励她说你写得比我多多了,为什么不往外投?她怅然:投了呀,都没有回音,听说要有认识的编辑才可以上稿,是不是?这是小道偏道的消息,但广为流传,真真假假,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我无法回答。
我要了刘晨的电子稿,从中挑了一篇写花花草草抒情感慨的登在副刊上。拿到样报的时候把她高兴坏了,后来还跑到局里找我说要买报纸,有多少都要。问她要那么多干什么。她说送人呀。我哭笑不得,送了她几份,并承诺有剩余的再给她。刘晨不是空手来的,她别出心裁,带来自家店里的卤蛋、卤肉、卤大肠,早上十点钟正是胃开始蠕动的时候,卤料里的八角桂皮香淋漓尽致地散发,不遗余力,办公室植物的气息被逼到角落不敢出来。她走后同事们纷纷表示被刘晨的卤料征服了,并感叹说第一次发现我们的工作意义重大。同事又忧心忡忡地说你说才新来的局长会烧什么火,会烧到我们吗?我笑她多虑,不是还没来吗,先做好专刊吧。专刊是要出一本书,暂定《我和植物的故事》。根据我的直接领导,办公室王主任的指示,我一边跑省里的出版社,一边约市里的一些作家采写。我也让刘晨试试,她很激动,说我可以吗?我也没底,但我说可以啦。我想到时不行就说被主任毙掉了。她表示要好好想好好写。她工作时经常分神,这个烫老了那个忘了放葱花,所以她妈妈很不满,认为她不务正业。刘晨对我说文字才是我的正业呢,你知道吗,我初中的时候取笔名了,那时我看了琼瑶的所有作品,我取了个很琼瑶的笔名,夕君,怎样?没怎样,我牙酸得要掉,不过我笑笑说挺好。
我无暇顾及刘晨。趁着去市里的机会,我带上几篇作品请市里一位德高望重的作家指导一下。作家家里除了书多,和别人家没什么不同,当然,本质和区别就在于那一墙的书,柜子大面积的玻璃反光晃了我的眼和心。老作家戴着老花镜,睿智的脑袋掉光了发。老作家把我的稿子留下,让我把水果带走。我发现他桌子上也有一堆水果,推搡客气未果,我只好把水果带回家孝敬父母。刚跨出人家门口我就后悔了,哪有这样的,拿来的东西又带走,应该丢下就跑,哪怕他家水果成灾。多想他当场给我的文章打分,但我知道夸奖和批评都需要时间和缓冲,直逼着对方马上作出判断不明智,即使我的心情很迫切。像痒处无法挠到,浑身难受,这是一次失败之行。我突然体会到刘晨的心情。那次她请我看她的稿,眼睛死盯着我,不容我脸上有任何作弊的神情,急切地要一个答案,一个对她的作品的判断,当然,她希望是肯定的。当时我有种被追赶的惶恐。
下次去聆听教诲的时候,刘晨跟上了我。她现在跟我同事混得比我还熟,有的事我都不知道她却知道。她还在看《读者》,还在写一些无病呻吟的文章,爱跟我聊文学。正儿八经地聊文学很别扭,特别是跟刘晨。她讲十句有八句是张爱玲,剩下两句是她准备写什么,有时把写不出磅礴大气文章的原因归结为身处盛世,乱世才能出英雄,出震撼人心的作品。我本就口笨嘴拙,所以只是微笑聆听。我很想跟她说要正确认识自己。但这话像蹩脚的礼物送不出去。我侧面说文学道路不好走,世上路万千,不一定非得一条道走到黑。她说我会坚守。还用一个拳头来加强力度。随着来往多起来,有些话更不好讲了。我经常将她从文学的圣坛上拉到地面。我跟她聊女人们离不开的妆容呀服饰呀,还一起去做指甲,上面粘着小蝴蝶。还聊近乎闺密的话,我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否认。我说你们店里那师傅对你很有意思。她咯咯笑说看出来了?他倒还好,但不懂文学,上次说要给我个素材写小说,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故事,你知道吗,他给我讲了一些民间故事、民间笑话和传说,像我们边上那座山为什么取名鹅掌峰,你说好笑不好笑?她又绕回来了,我赶紧告诉她我男朋友的事,本来有个结婚对象,结婚前胃肠不适要做胃镜,他一会儿喊肚子饿,一会儿喊渴,推他进手术室,他竟然逃出来,抓他进去他又跑出来,反复几次,像孩子一样害怕和任性。刘晨笑得花枝乱颤,说我及时悔婚是逃过一劫。我们几乎亲密无间了。女人的交往如果涉及隐私,那友情就像水葫芦,生长迅速,面一下子铺开了去。她带我进入她的朋友圈,一群男男女女,二十到四十都有,各行各业都有。他们吃吃喝喝,一边抨击文坛糗事或丑事或捕风捉影的事,来源渠道不明,个人剖析成分明显。他们还举办诗会,念众所皆知的名作,也念各自的作品。他们读得很认真、很投入,普通话偏离轨道太远,有时激情到面部表情扭曲,跟平时的脸判若两人,这时我会急忙低下头。他们还想学习一些行为艺术,到各种地方念诗,像游泳池、动车站、火葬场……还想出一本内刊,鉴于出内刊比较麻烦和困难,先出报纸,定期,还不经我同意给我安主编的头衔,刊名,内容,天花乱坠,幸好都只是在酒后的口头微醉阶段,没有具体形状,一会儿圆,一会儿方,不成气候。有带孩子来参加的,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酒桌间窜来窜去,拿空罐子玩,有时摔破碗碟。这种聚会我渐渐不愿参加了。
如果不谈文字,单作为普通朋友,刘晨还是有许多可取之处的。她不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她喜欢常来常往,有时她会突然出现拿给我一些鸡蛋,小小个,说是老家绿色纯天然的,鸡妈妈满山跑的,有时会冒出一袋香菇,说是老家野生的……礼轻情义重,何况这礼也不算轻,且有心了。礼尚往来,我在网上淘宝时就购些小饰物送她,不管是什么,她总表现出喜爱和快乐。有时请她帮忙,她也是二话没有。
我出门碰到她来找我,照例开着借来的小汽车,刘晨学会了开车,但她妈不让她买车,认为没必要,刘晨也不着急,她说最终会买的。她对她妈总是以静制动。她带了新鲜竹笋,听说我要去市里,死活要载我,还说要练车技。
我又一次坐在了老作家的客厅,介绍了双方,介绍刘晨是我们的作者,经常在我们单位报纸上发表文章。刘晨把本来给我的笋给了老作家,是乡下亲戚在山上自己种的,一片竹林呢,风景还非常不错。老作家欣然接受,说绿色,原生态,好好,谢谢了。比水果管用多了。刘晨兴致盎然,夸客厅摆的几块石头,夸墙上的书法作品,连角落里的绿色万年青都没放过。刘晨一会儿意料之内地称赞室内装修得有文化,一会儿意外地发现老作家有一手好书法,夸奖手法相辅相成,绝不雷同。气氛轻松,像雨打在水面上的活泼。老作家在了解了刘晨的创作情况后终于说到了我。照例表扬鼓励的话在前,后面用“不过、但是”转折,我重点听这一段,但是刘晨在一旁叽叽喳喳,还在纠缠转折词前的内容,某种程度上打乱了老作家的思路。但此行皆有收获,老作家答应看一下刘晨的作品,可以的话推荐到市里的杂志,刘晨的眼晴一下子亮了。我想老作家要是看到刘晨的作品不知道要怎样的失望,他要如何转折他的许诺,不过这不是我考虑的事。我的收获也有,还沉甸甸的,是题外话,我认为有针对性,把我扎得生疼。他说写作像农夫种田,靠天吃饭,要老天愿意让你吃这碗饭,不然,无论多努力,也走不远,走不通,不是每粒麦子都能变成面包。我觉得老作家婉转地否定了我的作品,但我不敢追问,怕坐实了。
回来的路上,刘晨继续兴奋,喋喋不休,我连应答都懒得,她说怎么了?你看他要帮你发一篇呢。我想说我不想用那种却不过情面的推荐。看刘晨兴奋得有点冒汗的鼻尖,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悲观主义者,而刘晨是乐天派。路面不平,颠得难受,她还乐呵呵的。
《我和植物的故事》来不及发生,流产了,说没有经费,在我和省出版社己谈成的时候,在我约了若干作家写稿和承诺高稿费后,一本本应正式出版的书变成内部报纸一个栏目名称,不成队列,陆续出来。这让我和同事们义愤填膺,其实最郁闷的是我,大多数工作是我做的,对外吹破牛皮的也是我,其他同事陪衬着生气,很快她们就去泡茶交流手机上糗事百科的各种笑料。我感觉自己才是笑料。跑去找王主任,王主任表示他力争过,但胳膊没扭过大腿。我说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王主任掐灭烟头说好不容易保住副刊。我回想起新局长的举动,他对我们的工作表示欣赏,这与旧任不同,旧任曾是文学青年,总很内行一样地对我们的报纸嫌七嫌八的,这儿不行,那儿不妥,而新局长宛若伯乐,这使我们放松了警惕。现在我知道了,在市场挑三拣四的才是真正的顾客,那些微笑高深莫测、眼神飘来飘去的只是过客或看客。
明白得太晚,事情还得我去善后,市里作家给稿的时候,再三给人家说明情况和道歉,在副刊上逐一刊登,稿费没有原先说的那样高。这让我本来蠢蠢欲动的心更飘浮了。我想跑,到市里去。
这个县城四面环山,阻断视野。巴掌大的一块地就称广场,商店名称也往大了取,还用英文,不管正不正确,不管跟自己卖的商品是不是相符,有的还拿低俗当有趣,取名“扯蛋”。大街小巷的女人无论老少、高矮、胖瘦穿着雷同的衣服,因为流行,以为时尚、以为美丽。有的女人穿着睡衣就出门买馒头或遛狗。男人叼着烟头打牌,烟灰直往下掉。交警懒洋洋地站着,偶尔比画两下,大家没有交通规则这一说,眼前有空隙就钻,不考虑远处拥挤的情况,走一步算一步。我还算年轻,一辈子不能全部交待在这里了。我静若处子还没行动,刘晨倒如脱兔一样动起来了。
她向我请教如何出书。我给她省里出版社和我不太认识的联系人的电话,也就是却不过应付一下。结果她很上心,跑了几趟省城,等她拿着新书送给我时,惊讶让我忘了客套的说辞,倒是办公室那帮人哇哇乱叫,一边夸一边拿着刘晨送的礼物。过后同事似不经意地说不是说书号很难拿吗?看我瞪着,她又说这个刘晨好厉害。堵得我没法反驳,没法为自己的无能辩解。我要是告诉同事们出书要比发表文章快得多,她们一定会认为我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刘晨想请我写个书评,我婉拒了。过一阵子,市里的报纸就登了老作家为她写的书评。书评行文让我再次领略了文字的魅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我恍若没见过刘晨的文章。
刘晨的书并非晴空霹雳,酝酿了一段,先阴天再起风,最后才下雨。她说想出书。我微笑信口鼓励。她曾邀我上省城出版社,我借口有事推掉。她让我陪她上市里逛逛,我也没去。她单枪匹马,闯荡江湖。刘晨总有让人咂舌的本事。有一次我去市里老作家家里拜访,刘晨竟然从他家的厨房钻出来,还系着围裙,老作家夫人盛赞刘晨的厨艺。若不是我知道他们只有一个女儿的话,我都怀疑刘晨被列为儿媳妇人选了。
刘晨家的生烫我很久没有去了,早饭的没着没落让我的胃倍受摧残。这时比胃更重要的事出现了。邻居有个儿子在市里一个小单位工作,他回家的频率比普通年轻人高,邻居以为孝顺,四处嚷嚷,路人皆知。后来才知道他是冲着我来的。真相差点破坏了我们两家久远的还算和睦的邻里关系。他表示市里有套房,结婚后会到市里住,把我的户口也迁过去,以后孩子在市里读书。他一开口十几二十几年就算过去了。愿景似乎不错,但是他似乎没把自己不足l米7的个子考虑进去,这个高度会影响后代的。他不考虑我考虑。可是别看他个不高,心眼倒不缺,个子问题他避口不谈,但火眼金睛却看出我的软肋和七寸,承诺为我在市里找个合口味的工作。我动了心。爱情可以没条件,因为没有一张纸约束。婚姻可是得先说好条件,不然白纸黑字一签就不好办了。我动了结婚的心。
这一动就身不由己,像刹不住的下坡车。我辞了职,我嫁了人。
本来以为到了市里,与刘晨的交集就少了,没想到到处能看到她。市里的文学活动比县里活跃,讲座、茶话会、读书沙龙、采风等,我总能与神采奕奕的刘晨碰到,她与人交谈,互赠书籍,合影留念。我坐在角落里、碉堡里,看着她子弹似的四处进射,弹无虚发,攻无不克。她围了条缤纷的丝巾。她是围巾控,各种款式,各种色彩飞来飞去。她像花朵一样突然绽放,像竹子一样生长迅速。她亲热地搂着我,告诉我她妈赞助买了辆车,她经常来市里了,很方便,如果我要回娘家,正好带上我。
我老公正在纠结买不买车,我煽风点火,贷款也得买。结果就买了。买了车再碰上刘晨,等她第N遍让我搭车的话一出口,我就堵住了她的嘴。我自己有车,不需要。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市里很快又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听说到省里去了。偶尔在省刊里看到她的名字,排在最后,即使在最后,那也是省级的刊物。省里的活动也经常有她的影子。她的作品一如既往。我对自己的判断起了疑心,也许我根本不懂文学,连皮毛都不懂。所以刘晨的作品我读不懂。我的作品石沉大海。但生活却日渐安逸。事实证明,嫁一个好老公便有个好归宿是永远颠扑不破的真理。承他的照顾,我在一个企业企划部做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每天按时上下班。晚上窝着看胡编乱造的电视连续剧。以往打开电脑“啪啪”码字的岁月恍若隔世。看着丈夫日益凸起的肚子和镜子里自己毫无神采的眼睛,令人心惊。我打开电脑,“啪啪啪”地再次重整河山,遗憾的是那些我以为会比刘晨好一些的文字从这个邮箱寄到那个邮箱,最终了无声息。偶有一小篇发表,我竟引以为奇,不像是编辑慧眼识珠,却更像一条狡猾的漏网之鱼浮出水面,惊异大过了喜悦。
回县里婆家娘家过周末,找以前的同事聊天,她们总会说到刘晨,刘晨就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我到刘晨家吃早餐。刘晨妈认出了我,跟我埋怨刘晨总不回家,早知道就不给她买车,整月整月不着家,也不找工作,一回家就是拿钱。我注意到厨房的师傅换人了。刘晨妈说原来的师傅很“刁叠”,可惜了,留不住他。闽南话“刁叠”是憨厚老实的意思。刘晨妈话里全是没了一个好女婿的惋惜。她的手艺似乎有所退步,猪肝老了,不好吃。她说给刘晨打手机,总是说不到几句,说长途,说她妈什么都不懂,说了也听不明白。刘晨妈说让我有空劝劝刘晨,年轻人说得来。说着说着,刘晨妈感伤起来说:“你说年纪越来越大,也不嫁人,也不赚钱,全靠我这当妈的,要是有一天我干不了了,该怎么办?还说有一天要把我接到省城去,接到北京去,我哪里敢想呀。”
我哼哼哈哈地应付几句,不好意思告诉她,我也早跟刘晨说不来了。我们有时就在QQ上礼节性地问候一下,她经常是亮着的,我经常是隐着的。她一路凯歌,一会儿在省里,一会儿在北京。当我的女儿出生时,我已经很久没有刘晨的直接消息了,只是听到一些小道新闻。城市的风东南西北,从来就不缺各种消息的渠道,迎风一抓一大把。这些道听途说勾勒呈现出来的刘晨这粒麦子可能已经做成面包了,不管是抹了黄油还是掺了椰子还是其他什么味道的。文学的路好多人在走,不像桥,挤,它是大路,很宽,任人走,有人走通了,知道哪是好风景,有人一条道走到黑都没能看出什么名堂,有人走着走着就偏了,改道了,有人反正也不赶路,走走停停的,有人迷路和转圈。像刘晨这样坐飞机的也有。在我洗女儿尿布的时候,在我为家人学做面包的时候,偶尔会闪过一些念头,比如我和刘晨是从同一个地里长出来的麦子,我后来是哪个步骤做岔了,搅拌?发酵?醒发?还是根本没有出发?我落在地里,拾穗人也没发现我,我只能慢慢烂在地里,变成肥料,另外一种用途。很多人像刘晨,也有很多人像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