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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彬的一天

2014-11-17姜兴中

飞天 2014年11期
关键词:经理老婆

姜兴中

郝彬是让刺耳的铃声从睡梦中惊醒的。

这之前,他正在熙熙攘攘的集贸市场上征收零散税款,突然间商贩、游人的吵闹声变成了铃声,他就醒了。昨天夜里,因单位有急事,办完事赶回家已错过了一场足球赛,便上网QQ、微信、微博了一阵,就眼睛发涩,颈椎疼痛,没脱衣服便倒在床上。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烙大饼一样折腾了一阵,才感觉有些许睡意。他想自己除了白天忙碌,夜晚也很忙么。天天七点钟出门,夜幕时分回家。毕竟人不像机器那么听话好使,有时躺倒酣睡,一夜无梦。有时似睡非睡,不觉已是东方发白,到了闻鸡起舞的时间了。

这不,先是风风火火地叫醒儿子郝小兵,然后是父子俩漱口、洗脸,然后是收拾好上班、上学的东西,然后是出门、吃早点,再然后是送儿子上学。

这虽然不是郝彬每天的必修课,却是每次足球赛期间的必修课。郝彬的老婆宝珍不喜欢足球,或者说郝彬的老婆宝珍不喜欢郝彬看足球。郝彬看足球有许多毛病,一是要喝酒,二是要喊叫,三是急的 时候摔东西。这些毛病宝珍都不喜欢,或者说因为郝彬的这些毛病,使得世界上又少了一个人做球迷。反正,每次都是宝珍赌气将儿子丢下,回郊区任职的柳湖乡干她的招商引资上项目的事儿去了。郝彬摸着了老婆的脾气,也好像是自己理亏,看了足球,就多干点家务,抵平了。

送儿子到校后,郝彬看看表,七点三十分。郝彬想起,昨天回家时,小区门口开小商店的残疾人柳大爷让代他申报纳税,于是郝彬又骑自行车返回来。柳大爷无儿无女又腿有残疾行动不便,为不给政府添麻烦,他自食其力开了个小商店,按税收政策已给他免了税,但他知道减免税也要按月申报的规定,所以,每月他都要想方设法按规定申报。见郝彬专门为他返回来,很过意不去,非要郝彬抽一支烟不可。郝彬说,没啥,大爷,我反正也来得及,您就别客气了。

郝彬到了单位,正好七点五十分。

和往常一样,郝彬进入办公室的时候,同事们都还没有来。郝彬开始打水、拖地、擦桌子。一会儿,牛大姐来了,手里提着一杯牛奶和两个茶叶蛋。这牛大姐呀,在单位也算是老人手了,离回家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的时日也还得个五六年。上班穿一身税服,显得身材还是那么好看,风韵犹存。对待工作,依然是那么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工作一天,一脸的风霜。真应了那句老话:老马自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啊!

好兵早?牛大姐问。分局的同事都叫郝彬是“好兵”。

牛大姐早!郝彬回应。

牛大姐坐下来,开始吃早点。

突然,牛大姐惊呼起来,好兵,你的眼睛怎么那么红?

郝彬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笑着说,唉,别提了。昨天晚上老婆不让上床,一夜没睡。

牛大姐问,又是为了啥?

郝彬说,其实也不为啥。昨天晚上我回家做了饭、洗了锅、打扫了家、给儿子洗了衣服,临睡的时候给老婆倒洗脚水,水热了一点。

牛大姐问,真的吗?你在家里真的给老婆倒洗脚水呀?

那还有假?人家是乡长,我骗你干啥?

牛大姐信以为真,说,不像话,真是不像话!当个乡长就那样,如果当了县长省长还不把你吃了呀!哪有这样的老婆?官再大也得为人妻做人母嘛!

正好局里小安子来了。牛大姐说,小安子,你快看看,因为洗脚水倒得热了一点就不让好兵睡觉,你说他老婆过分不过分呀?

小安子性格活泼,在单位爱凑个热闹,和郝彬年龄相差不大。同龄人都有一个共同爱好。这一点可以从小安子的眼睛上看出来,小安子的眼睛也是红的。小安子和郝彬相视而笑,直笑得牛大姐莫名其妙。笑过了,小安子说,牛大姐,你别听好兵瞎编排他老婆,人家好歹也是个乡长哩!他那话都是狗吃羊肠子胡拉横扯的,他是半夜看足球赛或是上网同哪个网友聊天熬红了眼,来单位逗你玩哩嘛。

牛大姐一听,也乐了一回,说,好你个好兵,骗你老大姐,我还信以为真了哩!

大家伙笑了一阵,分局长来了。分局长用了半小时时间传达了市局会议精神后,就安排一天的工作。分局长问,好兵,今天去哪里呀?

郝彬说,今天准备去天鹤食品公司。天鹤食品公司的房产税、城镇土地使用税还没有申报哩。

分局长说,那你去吧。

郝彬来到征收大厅,代替柳大爷做了纳税申报。然后骑着摩托车去天鹤食品公司。

局里两男四女,分局长又是领导,所以许多事情就得郝彬多跑跑。郝彬从当上税收管理员那天起,就一直对工作尽心尽力,没有任何怨言。郝彬本来在大学是学法律的,考公务员时,不知怎么阴错阳差的就没报法院或者检察院却报了税务局。税务局好。走遍千家万户,踏遍千山万水。头顶国徽,身穿蓝色制服,为国聚财。对农村出身的郝彬来说,哪儿都一样。细细回想一下,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刻意追求过啥,仿佛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了的。考大学、找工作、谈恋爱、生孩子,没有一件事不是这样过来的。郝彬说这叫顺其自然。但这并不是说郝彬是个没有责任心的人。他随和不放纵,宽容不离谱,几乎赢得了所有同事和纳税人的尊重。

近年来,气候异常。特别是今年,一场接一场的沙尘暴和大风就没有消停过。刮得油城大街小巷的树木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塑料袋,像万国旗一样,随风摇摆,猎猎作响。这让人想起当地人的幽默:一旦刮风,大街上就剩两个清洁工了,一个东风,一个西风。郝彬骑摩托车到天鹤食品公司途中,大风就开始酝酿起来。没有多久,太阳就成了灰色的,大风扬起的黄沙弥漫在整个空间,空气中充满阵阵土腥味。走着走着,被风刮起的一个塑料袋就套在了郝彬的头上,郝彬紧急刹车,车的前轮子已撞到路边的道牙上。下车从头上取下塑料袋,再骑车走人。回想童年居住的地方,离城里也不远,十几公里的路程。在郝彬童年的记忆里,初秋时节,正是蛙鸣闹得人们睡不着觉的时候。可是近几年来,郝彬已经很少听到青蛙的叫声了。就像最近听到长江流域暴雨不断,很多城镇、乡村遭到洪水袭击的消息一样,心里着实有一点如遭天弃的悲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唐代诗人的逸兴对于郝彬来说,已经称得上是相当的奢侈了。每天不是风,就是漫天的尘土。为了保持自身形象,最多两天就得洗一次头,换一套衣服。生活在这种氛围中,心就像被一块不干净的薄膜罩着,不清不爽又透不过气来。郝彬就在这种环境中,顶风来到天鹤食品公司。

天鹤食品公司目前算是一家经营不错的实体企业。职工不但能按月领到工资,养老保险金、失业保险金、医疗保险金都能按时交清。每月申报都有利润,且按时缴纳企业所得税。这样的企业在郝彬的管辖内是再找不出第二家的。能坚持到今天,郝彬认为是因为它有一个好经理。公司官经理是一个搞企业的能人,郝彬认为他应该去经营大型企业。市里有一个轧钢有限责任公司眼看着就垮掉了,郝彬觉得如果让官经理去搞不能说垮不掉,但起码可以多活几年。郝彬这样认为有郝彬的依据。天鹤食品公司过去以贩卖加工农副产品为主,在农副产品刚放开流通贩卖时曾经有过辉煌的经历。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农副产品需要精工细做时企业渐渐步入困境。在这种情况下,官经理力排众议,知难而进,对企业进行了转型升级,花几百万元购买了新设备,聘请了技术人员。刚生产出新产品时,官经理没有像电视上的产品广告那样宣传,而是领着全公司的管理人员和销售人员在超市、在社区、在市民密集区请市民试吃品尝提意见、谈感觉。用官经理的话说,一种食品周围的人都不吃,外面的人谁还吃?经他这么一折腾,天鹤食品公司生产的天鹤牌食品一经上市,就显示出它的生命力,受到消费者的欢迎。

郝彬刚一进天鹤食品公司财务科的门,就听到有人在说夜里到夜市吃烧烤的事。说烧烤吃多了致癌。又有人说老百姓只要能吃上烧烤那是好日子,谁还管那么多,都说吸烟有害健康可到处都是烟枪,越是有钱有势命金贵的越在嘴上架根雪茄大炮。有人感叹,人就是这样一种怪物,大家提倡啥一定是啥缺少了,大家反对啥一定是啥禁不住了,吃喝嫖赌,谁都知道为人不齿甚至千夫所指遗臭万年,可偏偏有多少人做梦也想五毒俱全。就在大家发表各自的愤懑和无聊时,财务科长蓝玲看见郝彬站在门口,就大声说,你们别再说那糟蹋人的话了,我说郝税官来,准来。今天中午的饭就这样定了。郝税官,你也一块去吧。原来众人在拿郝彬打赌。

郝彬说,吃饭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先说正事,税款准备得怎么样了?

蓝玲说,郝税官,税款的事还真不能先说。先说你中午去不去嘛?

郝彬说,你们这是成心出我的洋相,咱们相处这么些年,谁不知道我老婆管我管得死,不敢在外面胡吃海喝么?再说,中午我还得回去给小兵做饭呢。

蓝玲说,小兵是愰子吧?给老婆做饭也不可能吧?人家现在可是乡镇长,带领村民致富忙着哩!

郝彬说,蓝科长真是冤枉人。现在提倡构建和谐社会,城里人的下岗失业再就业得到了保护和优惠政策的扶持,吃上了低保,还缴上了养老金。一切走上了法制化、正规化、制度化的轨道。可农民现在还没有彻底奔小康,还没有真正脱贫致富。三农问题很重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人人有责,乡镇长们责无旁贷,为发展农村经济,乡镇干部现在最重要的工作也不是过去的刮宫引产,催粮要款啦!现在,他们最重要的工作是让农民发家致富奔小康,招商引资上项目,搞什么公司加农户,基地带动企业牵动项目推动养殖富民、种植富民、工业富民等措施。今年地膜覆盖、明年黄牛养殖、后年圈养小尾寒羊、果树栽培、特色农业等能让农民赚钱的事儿呀!村村达小康,基本已脱贫,这并不是口号,这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基本要求,也是落实联村联户、为民富民的具体表现么!要在平时说这种话,我一点也不喊冤。今天我老婆确实不在家,她要晚上才回来呢。

郝彬的一段话,说得蓝玲等人脸红耳赤感到尴尬。但蓝玲就是蓝玲,她像正常的业务谈判一样,话锋一转说,那让小兵也一块过来嘛。

郝彬说,闲话少说,快把房产税、城镇土地使用税申报了吧。

蓝玲说,郝彬郝彬,说你好兵你还真的是好兵啦?我们大家诚心诚意请你吃饭,你给我们讲了一大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事。你别忘了你我往前数一两辈都是农民!再说了,我们现在也是在给老板打工呀!说不定哪天就得上社保局去领最低生活保障金啦!你说闲话少说,不去多不够意思呀!

郝彬笑了,说,对不起各位了。我今天是重任在身,催税心切。快告诉我,申报表填好了吗?

蓝玲说,不瞒你说,申报表是填好了,但今天上午恐怕账上没钱呀。听说下午能到一笔货款,要是到了,我利利麻麻先缴税。

郝彬说,是不是真的?该不是骗我玩吧?

蓝玲说,要是对别人,那还真的说不定哩。对你,哪敢呢?真是没钱。不信,你看看对账单——

郝彬说,那我下午再来。

中午……

下午再说吧。郝彬说着,已经出门了。

出了门,郝彬就想起过去向天鹤食品公司收税的艰难过程,感到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无数次的征程,在公司门口都跑下小路了。

天鹤食品公司刚起步时也就是小打小闹,以农副产品收购加工为主。由于多种原因,公司老板官经理拖欠税款都成了家常便饭。有一次,经过多次催缴联系,官经理答应说缴一些,郝彬就同分局小安子前来收税款。来了后,就看公司院子里没有了过去的光滑模样,到处长满了草,隐隐能看见各种虫子在草棵子间飞或跑。郝彬他们想反正今天说啥得把税收回去,厂子再破还存在。官经理说好了要缴的。郝彬想反正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就准备等一等再作打算。郝彬就一边抽烟,一边暗暗思想着他找官经理催缴税款的次数。第一次来官经理说等贷款到了就缴。第二次官经理说贷款对方赖账,等他打完官司后就缴。第三次官经理说官司没法打,他贷款先把税缴了省得他们一趟一趟跑。第四次官经理说厂里没抵押无法担保,贷款泡汤了。第五次官经理说实在无法就等他家那头猪卖了缴税……后面几趟官经理说猪让要债的半夜三更里给抢走了,等老婆承包地里收成下来卖了粮食一定缴税。后来郝彬他们再来,官经理就哭了,官经理说一定要税的话就把我的头割下来拿去吧……算着算着郝彬就记不清来催过多少次了。

那天日头毒辣辣地晒在身上,让人有些受不了。院里的草棵间,有只蝴蝶在飞,一只麻雀忽悠悠飞过来同蝴蝶嬉戏在一起。小安子从院外进来看见了,对郝彬说,你发啥呆呢?你看人家!说完嘻嘻哈哈笑了起来。郝彬拾起脚下半块砖扔了过去,惊得蝴蝶和麻雀嬉戏着飞过墙去。小安子瞪了郝彬一眼,说他一点情趣都不懂,收税都收傻了。

正好,官经理就骑着一辆扔到哪里都放心的破自行车刮风一样飘进厂门,急三忙四地下了车子,咋咋呼呼说,哎呀!两位税官来了,让你们等急了,咋不进办公室?郝彬刚想说办公室门锁着我们怎么进,就见官经理笑哈哈地说咱这锁是糊弄娃娃的玩意儿。说着话就极热情地把郝彬和小安子往里请。

进了办公室,一股霉味直冲鼻子。看样子办公室很长时间没有办公事了。白杨木做的桌子上有铜钱厚的一层土,上面还有虫子走过的足迹。郝彬拿过一把椅子放地下磕了磕,让小安子坐,小安子撇了撇嘴说我站着就行了。郝彬就不再让了,一屁股坐下,就听吱吱吱叫,小安子忙说有老鼠,郝彬忙站起来往四处看,说老鼠在哪?小安子说就在屁股下面。官经理见状说别逗么,办公室长时间不用,椅子都是白板子没上过油漆,一坐就响得吓人。郝彬见这样,也就没有直接开口催税,想他官经理心里清楚,就拉家常似地问,问官经理的爹、官经理的娘、官经理的老婆、官经理的娃娃都好么?官经理一迭连声地说好着哩嘛、好着哩嘛。郝彬就说只要家里好啥事都好办了,家和万事兴,就想提起税款的事。忽然官经理咋咋呼呼地说你看这事,咋就忘了给你抽烟么!就手忙脚乱地拉抽屉开柜子,忙活了半天却连一根烟也没有找到。郝彬给官经理让了一根烟。一根烟抽到半截,郝彬刚想说话,官经理已先开口了。官经理说你们今天来一定是那笔欠税的事吧?郝彬心里说你这是跟我兜圈子么。不收税我能跑到这里来?昨天就说好了今天你又装糊涂了。官经理的脸上顿时愁云密布,官经理说刚才我出去就为这事,你猜我去问谁借钱了?郝彬说,我猜不到。官经理说我向狗日的王五借钱去啦。

郝彬知道官经理前些年同王五为一笔生意上的事打过官司。官司打输后,官经理一个月起不了床,两个月不出门,丢了面子窝了脖子,一口气堵住了嗓子眼儿。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躺得烦就抡起拳头砸床板,并且咆哮如雷地骂道,三年不出这口窝囊气,我一头碰死在驴逼上!从此两人结为仇家。

郝彬一惊,说你不是和王五是仇家吗?官经理说是哩。我实在没好办法才进了狗日的门,可你猜这狗日的咋说哩么?郝彬摇了摇头。官经理说开始王五不开口,沉默一袋烟工夫后说,等明年给借。我一听就急了,心想那不成人说的扇子在我手,有人来借扇,等到冬天拿哩么。我只好求情下话说等那么长时间怕黄瓜菜都凉了。待我说完,王五说看在同我有过一段历史的份上,让我给他跪下磕头,磕一个头借一千。郝彬又一惊,问,你磕了?官经理说你猜哩么。郝彬说松了松是个男人,弯了弯是个榆棍,不能磕呀。官经理说,我想也不能磕。可我一想你们今天来收税,不磕头拿啥缴税?我就磕了。郝彬忽地站起来,惊问,你真磕了?官经理说真磕了。郝彬说你真是挺不起裤裆的软坯子,我恨不得一巴掌扇你个螺丝转转哩!说完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官经理说你别生这么大的气,这还不是为了给你们缴税么。郝彬说那真格里难为你了。官经理说只要能按时把税缴上,磕几个头没啥。可那狗日的又出尔反尔,说我一口气磕五十个头太多了,当年那场官司也就五万元,要是兑现,那场官司不就白打了么。我和他讲理,他三拳两棒槌就把我打了出来,你看看你看看!说着官经理就挽起裤腿让郝彬看。郝彬一看官经理腿上确实有几块青紫的痕迹,心就软了。郝彬说,官经理,为了税上的事,让你挨打受气,你算尽心尽力了。官经理听了,竟趴在桌子上呜哇呜哇大叫驴似地哭了起来。

郝彬见事已至此,收税无望,就按法定程序给官经理填写了《限期缴纳税款通知书》。官经理也利索,接过去就签字,签完字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私章,放嘴上哈了口气,就盖上了。看时辰不早,快到中午下班时间了,郝彬就起身告辞。官经理却“噌”地一声蹿起来,用袖头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子说,你们走就是对我纳税不支持,我官某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欠税我吃屎喝尿都要想办法缴,但辛苦一早上我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回去么。郝彬见官经理要留着吃饭,心想这饭是吃不得的。就说,你还是省下饭钱缴税吧。

回来的路上,小安子说,这官经理是不是在给我们演戏看呀?郝彬说,他把戏演到这份上,也算个人物,等发的《限期纳税通知书》到期,想演戏也没时间啊!

记得第一次给官经理发限期纳税通知书时,官经理既不签字也不认账,郝彬只好说,你不签字有我们几个人在场作证,到法院起诉你也照样算数。官经理说,起诉?我告诉你,没钱,起诉也拿不走!

当时官经理既不签字也不认账是没把税法当回事,同时也忽略了郝彬。一是官经理忽略了郝彬是学法律的;二是官经理忽略了郝彬的辛苦。这中间的道理非常简单:同样是打官司,懂法不懂法,辛苦下到下不到,结果完全是两回事。在打官司的过程中,官经理找关系没起什么大作用;更绝的是,郝彬让天鹤食品公司不得不停下产来对付。至此,官经理才清楚,自己碰上了一个又懂法又下辛苦的,自然就苦了,同时也不得不服了。从那场官司输了后,天鹤食品公司认识了郝彬,也接纳了郝彬。税款也按月申报缴纳了,遇上资金周转困难时,早早就申请延期缴纳,再也不敢把税法不当回事了。

慢慢的,在后来的交往中,官经理有一次对郝彬说,现在你这种人少了。唉,我要是有你这么个跟班就好了么。感叹之余,他开始喜欢郝彬了。

郝彬当时说,官经理,咱们俩是各为其主,郝彬得罪你的地方,你千万不能计较呀!

官经理拍了拍郝彬的肩膀,说,你这小子,总要理么。

郝彬从天鹤食品公司刚出来,手机就响了。原来是分局长打来的。分局长说有人打电话举报,说有人在倒卖发票,让他暗中先摸摸底。他问具体在哪一个区域,分局长说举报人没说。

郝彬收了电话,朝四周望了望,思谋一阵,想,不法分子很多都是倒卖的定额刮奖发票,这种发票餐饮业使用最多,就往有餐饮业的地段去。经过农贸市场时他想进去看看,又觉得在这里不会有人倒卖发票的。说是市场,其实就是一条小街上长约五六百米的一个彩钢结构的大棚。大棚下中间是两排水泥货台,卖菜的卖饭的卖鸡蛋的卖水果的,凡是锅里能炒的嘴里能咬的差不多都有;大棚下两侧是一间挨一间的门面小房,卖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杀鸡宰羊卖大肉的倒腾土特产的卖粮油的,凡家里常用的手里常弄得差不多都全。这市场里白天热热闹闹人挤人,夜里静悄悄的只有野狗野猫寻吃的追耗子。郝彬确定农贸市场不会有人倒卖发票后,就决定专查大酒店。此时,风是越刮越起劲,好在农贸市场去有餐饮业的地段不是迎风行走,不怎么费劲。郝彬路过三转盘的时候,见街上的隔离栏杆也让风吹倒了,还压了几个自行车。

郝彬来到敦煌大酒店,上了楼见服务员都在窗前看风。一个领班说,终于来了一位订餐的,请问您几位呀?坐包厢还是坐散桌?郝彬就说,随便。说完就一屁股坐在了面前的一张餐桌旁。领班将点菜单拿给他,顺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而后毕恭毕敬拿着配菜单和笔等他发话。郝彬拿起菜单装模作样看了一阵,慢悠悠地问,吃完结账时有发票吗?领班说有。郝彬说拿来我先看一下。领班愣了一下,转身就去拿发票。这时,突然有人说,这么大的风,你就不怕让风刮跑你呀?说完发出嘻嘻嘻的笑声。

郝彬回头一看,说话的是餐饮部经理。他还没有来得及回话,餐饮部经理又说,您这是在明查暗访呀?郝彬一愣,说,你怎么知道?餐饮部经理又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哩么?往常有事,都是两人前来,来了就找管事的说,像您今天这样不吭不哈地走进来就找服务员,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哩嘛。再说了,您这身制服也不适合明查暗访嘛。郝彬被餐饮部经理这么一说,感到不自在,想回敬两句,想想算了,人家说的是实情,再说了,这么大的酒店,股份制经营,谁也犯不着为偷几个税款去倒卖发票呀!郝彬便将有人在倒卖发票的事情对餐饮部经理说了,让她注意点,听到啥消息马上向他反映。餐饮部经理说,没问题!我们在依法纳税,决不能让犯罪分子偷税漏税,不然,我们可就吃大亏了呀!说完又嘻嘻嘻地笑着说,你干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歇会儿,等风小点再走呀。郝彬说,谢谢了,我得抓紧时间么。

来到沙州大酒店门前时,郝彬就把制服上衣脱下来装在一只塑料袋里提着。这样要是遇不到熟人,他就是一位正常的消费者。进门后,他没有声张,不吭不哈地找一张离吧台不远的地方坐下来,时不时地看一眼巴台结账的消费者。

郝彬感到眼睛有些发涩,这时服务员过来问他吃什么?他说,你忙你的,我在椅子上歇会儿。

手机响了。郝彬一看,是老婆宝珍打来的,叫他速回。再一看表,下班时间过了都快四十分钟了。待到一点半钟,看店里稀稀拉拉也没有几个吃饭的,郝彬就慌忙出来想回家了。

中午时分,风开始小起来,但天色仍是黄的。郝彬回了家,老婆宝珍已经做好饭了,等着他。郝小兵有十来天没见妈妈,吊在妈妈脖子上还在撒娇,郝彬说了几次方下来一块吃饭。

宝珍说,我不在十来天,你可解放了呀,每天自由自在,神仙般的日子嘛。

郝彬说,哪能呢,你让我想死了么。

宝珍说,你少贫,谁不知道你爱足球胜过我?几天不看足球你才要死呢。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饭就吃完了。

洗锅吧。宝珍说。

洗就洗,又不是没洗过嘛。

郝彬去洗锅,宝珍就打发郝小兵午睡。等锅洗完了,郝小兵也睡着了。夫妻二人来到自己房间。

也不知道是在沙州大酒店椅子上眯了一会儿的缘故,还是时间长了不见老婆的缘故,郝彬困意全消。拥着老婆上了床,手就开始不够使了。

郝彬手在老婆身上游荡,嘴沾到老婆耳边说,老婆呀,我要是长三只手就好啦。

宝珍一扭头,就把郝彬嘴给咬住了。郝彬再想说啥,已经不由他了,就索性把舌头送了去,两个人就都没了喘息的空了。

下午上班,郝彬把早晨调查倒卖假发票的事向分局长做了汇报。分局长沉思了一会,说这事就像在大海里捞针,为了打击不法分子,净化发票市场,维护税法尊严,堵塞偷税漏税渠道,对举报人提供的情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是算白跑趟子,也要跑到底!于是,立即安排全分局出动,开展盘查工作。本来是要两人一组出动的,但考虑到面广人手少,再加又不是出去执法,没必要两人一组,就分了区域各查各的。考虑到郝彬还有早晨说好的天鹤食品公司取税款的事和到另一家企业催税的事,所以分的户不多,但也够他跑一阵子。

下午风小了一些,天却开始阴了,郝彬出发的时候,还下起了黄土。

分局长说,郝彬,要不你下午就打车出去吧。

郝彬盘算了一下,说,那得好几十块钱,你要过意不去,还不如把钱按补助给我发了呢。

分局长说,你又好兵了。打车你就打,发钱没法给你发。

郝彬说,那就给公家省着吧。我是舍不得。我还是骑我的摩托车吧。

分局长说,随你便。

郝彬下午第一站,是去天鹤食品公司收税。因为上午说好了,所以没耽误一点工夫。

临走时蓝玲说,别忘了,晚上我们请你吃饭哩。

郝彬说,我这个人就喜欢钱,只要给我拿上钱,饭不饭的无所谓嘛。

郝彬从天鹤食品公司出来,回征收大厅里把税款汇缴到国库,接着又去下企业。

讨厌的黄土下得不大也不小,身上落了灰黄的一层,脸上头上像被土包子打过一样似的。远看像个平田整地的,近看似个刚从戈壁沙漠里回来的。不经意间,就到了飞翔建筑公司。

飞翔建筑公司是一个靠贩水果起家的个人挂靠在市二建公司创办的建筑企业。一年到头东奔西跑,也没见修起几座高楼大厦,也没见申报纳税。郝彬进门的时候正碰见经理坐车要出去。经理下车说,你还让不让人活呀?

郝彬说,你是有名有姓的大经理,代表着企业的形象,说话要和气点,究竟是谁不让你活呀?

经理说,我今天告诉你,你要是还跟我要税,我他妈用炸药包炸死你呀!

郝彬说,坐汽车的人用炸药炸一个骑摩托车的人,你没合计合计值不值吗?

经理说,我浑身上下就剩这个车了,你让我一缴税,我的车就没了。你好歹还有个摩托车哩嘛。

郝彬说,要是这么一算,倒是该炸。那你就先把车交了吧。

经理说,车,我还要坐上办点事呢。

郝彬说,那我等你呀。

吵了一顿,事儿没办成。郝彬就又返了出来。

路上,天鹤食品公司的蓝玲打手机,说晚上在瓜州大酒店订了座儿,要郝彬六点半准时去。郝彬说不想去了。蓝玲说不是我请你,是官经理请你。郝彬说你和官经理说一下,就说我有事不能去。蓝玲说,我们诚心诚意地请你,你反而不给面子。要说你和官经理说去,我不说。不一会儿,官经理又打了手机过来,说郝彬你也别客气。我很敬重你这个人,随便坐一坐,又少不了你啥,你就来么。

话已至此,郝彬只好答应了。

接下来,郝彬又跑了几家餐饮店,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下班时回单位向分局长做了汇报,分局长说不用急,慢慢来。

郝彬给宝珍打了个手机,告诉她不回去吃饭,然后就去了瓜州大酒店。在上楼的时候碰见了几个熟人,郝彬有些不好意思,谎称自己亲戚的娃过满月,就飞快地逃了。

官经理和财务科、销售科的四五个人已经到了。官经理在自己身边给郝彬留了一个位置。菜上来后,官经理敬郝彬一杯,郝彬说我敬大家,于是干了一杯。有官经理起头,大家便轮番敬起郝彬酒来。郝彬本来有些酒量,只是宝珍看得紧,平时一般不喝,现在大家这么看得起自己,索性多喝几杯。

官经理说,要是现在社会上有百分之十的人像你就好了呀。

郝彬参加工作十多年,单位领导从没给过他这种评价,一时感到心中热乎乎的。平时满嘴瞎话的郝彬,不觉有些口讷,只说了一句谢谢,就将一股热泪捂在了酒里。

激动过了,就觉得这顿酒不该让官经理他们请。于是,他谎称自己要上厕所,偷偷出去结了账。回来后,就又和官经理喝了三杯,说,官经理,我收税,有人讨厌我,有人威胁我,你能理解我,实在是让我感动。平时我常和大家瞎说,没个正经。今天,我说的是实话。今天的酒,算我请大家。

官经理说,郝彬,说好的,你别争。你们公务员工资高,但那是你的。我们弟兄有我们个心。今天的饭,我们不骗你,这是弟兄们自己掏钱请你。过去叫你你不到,今天你能来,我们都挺高兴么。

郝彬说,单我已经买了,今天算我请你们,我还有个任务,顺便了解一下有没有倒卖假发票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买了单的发票,放灯光下照了照,说是真的,就原封不动又装回了口袋。

蓝玲说,这闹成啥了,哪能让你掏钱么?你这是不讲诚信哩。

郝彬说,我愿意。你们要是有意,以后再请我,我保证随叫随到,决不食言。

蓝玲说,你走么,没有以后了。

郝彬回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宝珍还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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