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夏天
2014-11-17石亚明
石亚明
一
在安平城中,我大伯也算一个名人。这倒不是说他是一个颇有家产仗义疏财,或一身武功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好汉,正好相反,他的一生和钱财好汉一点也沾不上边,是一个一生穷得叮当响、路见不平只要事不关己就装作没看到的一介草民。他的生活,解放前有些像《水浒传》中的武大郎,每天挑一担豆腐上街卖,赚些铜钱后买两升米回家供养家小。不过他没有娶到潘金莲那样的艳妻,从而也不可能演绎出惊天动地的故事。他的出名,一是他的豆腐做得好,在安平同行中,我大伯属于大师级的人物,他的豆腐只要端上街,一个时辰就卖得一干二净。二是他打起架来有一股狠劲,小小的安平城内,我大伯曾经把几个真正的风流人物打得骨断筋裂,从而成就了他“打不倒的吴老大”的英名。
我大伯出生于穷苦的人家。我奶奶是个寡妇,在安平城居住,是个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佃农。带着个四个儿女,佃一间旧草屋,靠她一双手给人家做点针线来糊五张嘴,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的别提有多恓惶。我大伯是老大,从十一二岁开始,就帮人打短工,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一样“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没活干的时候便挑黄泥巴卖,因为小镇上的人家全都是烧烟煤,烟煤需要黄泥来作粘合剂。无倚无靠的贫穷人家子弟,总是要多吃些苦的。虽然他忍气吞声,从不主动惹事,但常被街头的一帮恶少打得头破血流。
我大伯的功夫是怎样练成的呢?说来话长。有一天,他帮人挑煤到北门的煤市上,刚放下担子,几个小混混看他不顺眼,莫名其妙地把他按在地上胖揍了一顿,打得他鼻子口出血。一个过路的老道士看在眼里,觉得这小孩也太惨了,决定帮他一下,就把他领到山间一个破房子里,教他一种古怪的功夫,既非少林也非武当,非常注重下盘,以近身搏击为主,是一种名不见经传的怪功。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大伯几乎天天去找这位道士练功,但从不对外人说,连我奶奶也不知道。老道士告诫他,咬人的狗从来不叫,要挨得住别人的打,要吃得了亏,然后趁对方不注意再下手。“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出手要快,下手要狠,打得要准”,这是道士对我大伯反复强调的十二字真言。在一年的学习中,我大伯还学会了肘击、膝顶、踢裆等实用的功夫,使那些经常欺负他并且总是先得手的人吃了不少亏。有一次,安平城里的恶少,当时有二十来岁的朱老二,因大伯挑黄泥巴挡了他的道,上来就是一耳光,打得我大伯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又挨了两砣。直打得我大伯摇摇欲倒,我大伯头脑却是异常清醒,定下神来,想起师父的教导,趁朱老二得意的瞬间,飞起脚稳准狠地踢了朱老二一脚,这一脚不知力道多大,只听到朱老二杀猪一样地尖叫,满地打滚,随后像疯狗一样地狂嚎。后来朱老二在家养了三个月才出门,据说是踢断了大腿骨。从那以后,安平城里的人都知道吴老大的狠劲,街上那些泼皮给他起了一个叫“打不倒的吴老大”的绰号。我大伯就是用他特有的方法,向社会展示他的强悍。
实际上,我大伯也曾经有过一次壮举,为了救一个并不相识的村姑,将一个恶霸狠打了一顿。这件事他从未向人讲过,直到他临死前的一年,大伯喝得二麻二麻的时候,才无意间提起了这件旧事。这事大约发生在1947年夏天,那时大伯三十来岁,帮着我父亲做碾米生意,由于本小,大伯常到乡下去收谷子,将谷子挑回来由我父母亲加工成大米。那是一个赶场天,太阳快要落山了,大伯挑着一百多斤谷子从乡下往城里赶。这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大伯快步走着,走到离城有四五里远的土地庙时,突然听到土地庙里传来几声女人的尖叫声。大伯挑着谷子快步走到小庙前,放下担子往里面张望了一眼,看到安平城中的著名恶霸李三猪正按着一个女人撕扯,女人的衣服和裤子都被扯烂了,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和大腿。那女子也是一个刚烈性子,尽管身单力弱,仍然在拼死反抗。大伯一见是李三猪,顿时怒从心头起,决定教训一下这个恶霸。说起这个李三猪,在小小的安平城中可是大大有名,是一个欺男霸女的恶霸,真名叫李三强。李三强当时有三十四五岁,家中广有财产,见到漂亮姑娘就像发情的公猪,嘴里发出像猪一样的呶呶声,不知是谁就给他起了个李三猪的绰号。李三猪在小小安平城是一霸,见人不顺眼张嘴就骂,抬手就打,大伯的豆腐摊曾被他一脚踢翻过,还挨了他的两个耳光。这天下午,李三猪见街上一个村姑长得眉清目秀,又是一个人,就悄悄跟了上去。姑娘在城里赶完场,背着个小背篓独自回家,走到城外的土地庙旁边,被跟踪而来的李三猪拖进庙里。李三猪没想到会在破庙里遇到了我大伯。大伯深知李三猪拳脚功夫了得,于是解下身上的围裙围在脸上,只露出一对眼睛,然后拿着扁担冲进土地庙,照李三猪的脑壳就是一扁担。李三猪也是练过功夫的人,听到脑后风响,往下一缩,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但还没有起身,第二扁担又结结实实地打在腰上。李三猪平时身手虽然不凡,但骤然间遭到重击,立即失去还手之力。大伯举起扁担,疯狂地往李三猪身上乱打,打在李三猪身上的每一扁担,不仅有着对李三猪的愤怒,还有着我大伯对那个强梁世界的痛恨和怨气。开始李三猪还满地打滚,后来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大伯才停止了挥舞他的扁担,怕出人命官司惹麻烦。大伯扶起受惊吓的姑娘,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穿上。由于我大伯用围裙挡住了脸,在整个打斗过程中基本没有出声,李三猪后来没查清是谁对他下的黑手,并且由于理亏,他也不愿意声张这件事。大伯回来后没对任何人说起这事,我老爸问起他衣服怎么不见了时,他淡淡地回了一句,赌钱输掉了。
二
1956年,国家实行公私合营,几十个做豆腐的个体户合起来成立了豆腐合作社,大伯和大娘就成了合作社的工人。大伯干的是技术活,在石磨边喂泡好的黄豆、然后点豆浆。大娘脾气不好,经常和人吵架,并且偶有小偷小摸行为,干的是最苦的体力活,穿着高筒水靴在门外和煤,然后将煤水和黄泥的混合物做成煤巴。我曾经去合作社看过,大伯坐在一个高凳子上,给马达带动的石磨喂黄豆,看见我来后微微一笑。
1960年大伯40多岁,按理说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时刻,但繁重的劳作、贫苦的生活使他看上去很苍老:枯瘦干瘪的身躯,满脸的皱褶,花白的头发。和60多岁的人差不多,觉得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老头子了。
大伯大娘1942年结婚,生了八个子女,解放前生的四个死了三个,解放后生的四个都存活下来。最小的是个女孩,1958年生的,叫八妹。1960年才两岁,一张小嘴甜甜的,人又长得漂亮,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邻居们看到八妹总是说,吴老大前世修了什么功德,生了这么一个仙女样的姑娘。大伯和大娘虽然是双职工,但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也就四十来块钱。50年代时,大伯家曾经有一块相当大的菜园子,能基本满足一家人的蔬菜供给。到1959年冬天,菜园子被政府收回去了。1960年初全国性的大饥荒开始后,大伯七口之家,粮食定量不到百斤,天天野菜清水煮一锅,再抓几把米撒在里面,一个月沾不到一点荤腥。几个娃娃饿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双会转动着的大眼睛。一天下午,大伯按了一下他最心爱的小女儿八妹浮肿的脸颊,按下去的小窝半天没有恢复原样,大伯若有所思地说:“今年这个日子难过,可能要拿个把娃儿打牙祭。”意思是说可能会饿死个把娃娃。大娘像母老虎一样地扑过来,抬手就给了大伯一个耳光,怒骂道:“吴老大,你这个王八蛋,你要死就去死!如果我的娃娃死一个,我找你拼命!”我大伯摸摸被打得生痛的脸颊,悻悻地走了出去。他知道,这是大娘最忌讳的事情。
1960年仲春的一个早晨,大伯对大娘说:“搞点什么东西来吃吧。”大娘垮着脸说:“家里哪还有粮啊,你看看米缸。”大伯掀开米缸的盖子一看,瓦缸里只有稀稀拉拉的二三两米,连缸底都盖不住了。大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看脏兮兮的五个娃娃,眉头皱得更紧了。马上就要断顿了,全家老的老,没有粮,这日子怎么过?大伯用叶子烟的烟末卷了一支烟,坐在一张破旧的小板凳上抽了起来。大娘见大伯不说话,气愤地踢了他一脚:“死鬼,人都要饿死了,屁都不放一个,还是一个男人呢,连婆娘娃娃都养不活,还不如趁早去死了算逑!”要是在平时,大伯早已拳打脚踢地开始了全武行,夫妻打架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大伯那天没有还手。大娘骂了一阵,便用从合作社里偷出来的一点干豆渣和一些野菜煮了一锅稀饭。大伯吃了两碗豆渣野菜稀饭后说:“我出去转转,去借点粮。”然后背起一个小小的夹背箩走出了家门。临出门的时候,大娘从碗柜深处拿出她准备悄悄留给儿子吃的一个面蒿加苞谷面做的野菜粑粑,递给我大伯说:“死鬼,把这个带上,借得来借不来粮都早点回来。”大伯木然地接过面蒿粑粑就出门了。
大伯说去借粮并不是谎话。他有一个朋友,是从小在一起尿尿和泥巴玩的主,也是一起打短工的伙伴。住在离县城大约有五六里远的一个村子里。1959年秋天,这位朋友家粮食就不够吃了,找他借过30斤粮,那时我大伯家其实已经很困难了,但他们家是城市居民,粮食有国家供应,蔬菜基本能自给,虽然大伯家非常穷,但对朋友却大方。朋友来借粮,大伯带着购粮本和他一起到粮店,二话不说就给他买了30斤大米。这次大伯也不指望他全部还上,能搞个十来斤苞谷回来,也能缓解一下全家断炊之急。走了大半个时辰,就到了他朋友的村子,这是只有三四十座茅草房和几栋瓦房的小山村。大伯看见地里有几畦正在生长的红萝卜,看看四周没人,就溜进地里,连泥带萝卜拔了二三十个。这些胡萝卜还没长成,大的只有指头粗细,细的和筷子差不多。对粗一点的萝卜,大伯用手使劲擦一下泥,就喀嚓喀嚓吃掉了。吃了五六个胡萝卜,大伯感到精神好了许多。走进村子,一条卧在地上瘦壳郎当的黄狗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朝大伯看了两眼。走到他朋友家旁边的村公房时,看到公房的山墙上用红土写着“鼓干劲、争上游、赛火箭、上月球”,大伯心里恶狠狠地骂道:“人他妈的都饿死了,还上什么鸡巴月球!”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鸡鸣狗叫的声音,也没有光屁股小孩在村子里疯耍。几棵柳树上的嫩芽早被人摘得干干净净,没一点春天的景象。
吃过了胡萝卜,大伯精神不错。但心里还是很郁闷,倒不是因为被大娘踢了一脚,而是他心中没底,能不能拿到粮食。虽然说他这朋友一家在农村,但他知道农村很多人断粮了,谁家有多余的粮食借人啊,这时候借粮等于借命。
大伯到了他那朋友家门口时,先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到房子歪歪斜斜的,原来他朋友家里养着一条很凶猛的大黑狗,大伯在村里走时心里还跳跳的,他知道这条大黑狗是一条很难对付的家伙。快走到房子边也没听见狗叫声。大伯正在纳闷,但还是决定进去看一看。推门走进屋子里,一点人的气息都没有,没有看到凶猛的黑狗,也没有听到他朋友熟悉的招呼声。大伯眯着眼睛看了一下黑洞洞的屋子,借着微弱的光线,只见老朋友躺在床上,面色青灰,形如骷髅,气如游丝。见他进来,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只用目光请他到床边坐。大伯走到床边,用手摸了一下病人的额头,碳火一般烫,大伯说:“天菩萨,你咋会病成这样?”病人微微地摇了一下头,眼角慢慢浸出两滴浑浊的眼泪。大伯从破瓦缸里舀了一瓢凉水给病人喝了,病人有了一点精神,伸出两个指头,轻声说两天没吃了。大伯四周看了看,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只好先把灶火点燃,用水把已生锈的并缺了一只耳朵的破铁锅洗干净,从背篓里拿出那块面蒿粑粑,一点点地掰碎放在水里煮。煮了一会,面蒿饼变成了半锅稀糊糊,大伯将面蒿挑出来自己吃了,又在灶台上找到一点盐放在糊糊里,大伯还想找一点猪油什么的,但看了一会,实在没有发现油的踪影,只好作罢。等面糊糊凉了,大伯用一个半截调羹舀起面糊糊,轻轻吹一下,然后喂病人。喂完后,大伯走出这间黑洞洞的房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黄皮寡瘦的老头子,问起这家人的情况。老头子说,这家人完了,一个娃娃死了,另一个被婆娘带走了,这人有病又无粮,不是碰到你,再过几个时辰就翘脚杆了。大伯回到屋里,默默地陪老朋友坐着。吃完了面糊糊,病人似乎有了一些生气,面色好看一些。大伯又到外面找了一些草药回来,用手揉碎敷在他的额头上。
天擦黑了,大伯陷入焦灼之中,这个要死的老朋友怎么办?出门为找粮食,现在一颗粮食没找到,家里一大堆人等着拿粮回去呢!大伯想了半天,只好厚着脸皮来到他大妹、即我姑妈家,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到姑妈家来借粮了。
姑妈家也是一大家子人,大伯实在难开口,姑妈知道他的来意,家中实在没有粮食可借,也装作不知道来意,就不提粮食的事。大伯坐了一会,准备走时,姑父回来了。姑父当时是生产队的队长,为人豪爽仗义。看到大伯低着头往外走,便问他什么事,大伯实话告诉他,家中断顿了,还有一个朋友又病又饿快要死了。姑父听后想了片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样,你跟我走一趟。”大伯背着他的小背篓,默默地走在姑父身后。到了大队部,姑父对他说:“我这里有二十斤苞谷面,是公社领导要的,你先拿去,救人要紧,不过这件事对谁也不能说,你说出去我跟你两个都完蛋。”大伯点点头,姑父知道大伯一向口紧,就不再叮嘱了。回到姑妈家,姑父也没有对姑妈说借粮给大伯。大伯吃了两碗菜掺饭,姑妈烙了两个苞谷面粑粑给大伯,叫他带回去给小八妹吃。
从我姑妈家出来,大伯又折回到老朋友家,熬了小半锅清汤寡水的苞谷面稀饭,喂完后将一半苞谷面留下藏好。将草药熬了一些给朋友喝,然后说明天再来。
一连几天,大伯都到他朋友家来煮饭,熬药。在大伯的细心照料下,朋友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在照管朋友期间,大伯联系上朋友嫁到邻县的姐姐,姐姐来后,他才结束了对朋友的服侍。
三
从姑父那里搞来的一点粮食很快吃完了,饥饿仍然像死神的翅膀威胁着大伯一家。大伯愁眉紧锁,不知不觉来到红枫湖边。红枫湖是因建电站而蓄起来的一个水库。50年代初期建成,横跨清镇至平坝两县,水库建成后淹了几十个山头,约有50平方公里的水面。
大伯喜欢从湖边走。一则是习惯了,湖面开阔,空气清新,在湖边走走,会感觉心里舒服些;二则希望在湖边搞点鱼虾。大伯凭一手高超的摸鱼技术,从来没有空手而归。最多的时候搞到五六斤鱼,最少的时候也能搞两条巴掌大的小鲫鱼,这对于改善家人伙食,无疑具有巨大的意义。大娘50年代生养几个娃娃奶水很好,主要就得益于大伯搞来鲫鱼、草鱼、鲢鱼等等。但最近几次不知为何,连小毛虾也没摸到一点,更不用提鱼了。
虽说已是春天,但此时正是倒春寒,湖边冷得要命。大伯穿着一件黑色的对襟单衣,下身穿着一条刚过膝盖的补丁蓝布单裤,脚上自己编的麻草鞋。从湖面刮起的风吹来,身上冷飕飕的。不过,这些寒冷对于大伯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从小苦惯了的人,冰天雪地的日子都过去了,哪里还在乎这点小小的寒风。
大伯搞鱼,其实是摸鱼。因为他既没有船,也没有网,也不用钓钩,全靠一双手去抓。红枫湖里有大鱼。水库建成的当年,政府就投放了很多鱼苗,红枫湖周边都是少数民族村寨,当时这些少数民族没有打鱼吃鱼的习惯,政府好像也没有把这些放养的鱼儿记在心上。鱼儿们在这片辽阔的清水世界里自由地恋爱、繁衍、成长,几年光景就长大了,有的长成很大的大鱼。据说,红枫湖周边的居民们曾看到一条丈多长的大鱼,带着他的妻妾和子孙们在水中到处游玩,但大伯也只是听说而已。
四
大伯命中注定要和红枫湖的鱼王有个约会,那天,他碰到了这条大鱼。
这真是一条罕见的大鱼,隐隐约约有四五尺长,全身泛着深蓝色金属般的幽光,鱼身子和成人的肚子般粗。巨大的鱼尾拍打着水面,发出劈哩啪啦的响声。大伯眼睛都看直了,世上竟会有这种事,这不是老天爷送来的大馅饼吗?他在心里祷告:“菩萨保佑,一定要让我把这条大鱼逮回去啊。”大伯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估计大鱼是因为求偶才昏头昏脑地撞进了浅水的岸边,搁浅的水只有尺把深,但五六米远的地方就是深不可测的湖水。
大伯四处看了看,希望能找到一根木棒之类的东西,但周围连棵小树都没有,也没有见到石头之类的家伙。大伯想,今天真是撞到鬼了,怎么连棍棒石头都找不到!慢慢上涨的潮水也容不得他到别处去寻找称手的工具。他很认真地分析了当前的形势,由于水太浅,大鱼很难退回深水,但现在临近月半,潮水涨上来后,大鱼就会顺利脱离险境。他没有立即去抓鱼,而是在一块石头上坐了几分钟,平静一下怦怦乱跳的心脏,还吃了一些苞谷粑粑,他知道这是一场险恶的搏斗,必须要有体力才行。
大伯身高仅有一米六左右,体重不足百斤。由于营养不良和劳累,更显得形销骨立,又黑又瘦。但他长期的草民生活,使他形成了坚忍不拔的毅力和丰富的生活经验。大伯认真观察这条大鱼,大鱼的头部和背部是黑中带有一些青色,巨大的鳍却是半透明的,两侧的鱼身淡紫色,鱼肚皮有些银白,显得既诡异又美丽。大伯想,你是一条大鱼,在深水中你是王,但龙游浅水遭虾戏,何况你不是龙,我不是虾。现在你到了这么浅的水中,那就由不得你了,我一定要叫你服了我,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周年。大鱼看见有人过来,用尾巴猛击水面,溅起巨大的水花。“这家伙是想吓唬我呢。”我大伯想。
心静下来后,大伯开始行动了。他深知,打蛇要打七寸,抓鱼要抓鱼鳃。他紧了紧腰带,跳进水中,准备去抓大鱼的腮。大鱼看到有人靠近,立即用鱼尾猛烈地还击,巨大的水花冲得大伯一个趔趄。大伯瞅准了机会,前弓后箭,稳住重心,单手出击,直插大鱼的鳃。大鱼倏地转过身来,一甩尾巴,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大伯的腰,一阵巨痛,痛得大伯弯下腰来,但没有停顿的余地,必须连续出手,才有可能抓住鱼腮。大伯定了一下神,没顾得上疼痛,又闪电般向大鱼的要害出击,那大鱼不愧是“鱼王”,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抬起头来,恶狠狠地对准大伯的手一口咬来,我大伯急忙收手,差一点就被大鱼咬住手指。大伯大惊,心想今天是撞到鬼了,这鱼怎么会这样,又不是狗还会咬人!大伯连退几步,才躲过大鱼那凶猛的一口。
起风了,平静的湖面涌起一层一层的涟漪,随后就变成一阵一阵的波浪拍打着岸边斜坡。天不仅阴暗了下来,更烦人的是还起了雨,雨还不小,利箭似地打在水面上。我大伯心里想:“真他妈的倒霉,今天是撞到鬼了!”大伯坐在水中喘息了一阵,看到浪涌到自己的膝盖那么高,不觉心中一惊,水再涨几寸,大鱼就可以逃生了。紧了一下腰带,准备重新出手。大伯看到大鱼的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四目相对,大伯想,这鱼在想什么呢,鱼不想被我逮住,这当然是你的想法,谁也不想被人逮住。可是,鱼生来就是被人逮来吃的啊,我不逮你,我一家人哪有东西吃啊,你要是能明白这一点。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让我逮住。大鱼喘息片刻,猛然用头朝我大伯一冲,我大伯一闪,硕大的鱼头差一点撞在大伯的小腿上,如果撞上,大伯的脚干非断不可。
水花四溅,人鱼之间的生死大搏杀就这样惊心动魄地开始了。大伯出手了,那枯瘦的黑手虽然看上去一点也不养眼,甚至有些丑陋,但却招招致命。大鱼也是成了精的,深知这黑手的厉害,毫不犹豫地用鱼尾进行反击,啪的一下,鱼尾差一点击中了那枯黑的手臂。那大鱼的力量何其猛烈,幸亏大伯早有提防,手伸出去一半又立即退回,躲过大鱼猛烈的反击,只让鱼尾末端刷了一下手臂。尽管如此,仍然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面对着大鱼的猛烈反击,大伯的脑袋有点乱了。他没想到这家伙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并且远比他想象中的凶猛狡诈。这鱼难道成了精了?大伯心里想道。他冷静了一下,心想,你再成精也不过是一条鱼,而我是堂堂大男人,还斗不过你一个无毛畜牲,我今天一定要将你拿下!大伯知道自己的脚下功夫不错,决定发挥自己之长。他想设一个圈套引诱大鱼。于是慢慢侧过身子退着走,装作要退出水面的样子,大鱼始终把脑袋对着大伯,怕大伯从背后偷袭,在浅浅的水中,大鱼艰难而缓慢地转着身子,当大鱼刚把头转过来的时候,大伯奋起一拳朝鱼头猛地打下去,狡猾的大鱼弓起身子,准备用腰部的力量将全身弹起,利用弹起的鱼尾给大伯致命一击。说时迟,那时快,当大鱼积蓄起力量,全身弯成一个弓形时,大伯飞起一脚,准确地踢在大鱼的下腹部。“我踢到你的鸡巴了!”大伯大叫,大鱼痛的在水中喘气,但很快就恢复了体力。事实上,大鱼的腹部肉层极厚,大伯自认为很厉害的那一脚并没有对大鱼造成多大的伤害。
大伯细想了一会,心想自己怎么会这样蠢,怎么会想到去踢鱼的鸡巴,鱼哪里有鸡巴,谁也没有见过鱼有鸡巴啊。想到这里,大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稍息片刻,大伯又发动了攻势,左手在大鱼的脑袋上虚晃一招,大鱼吃力地抬起头。右手却准确地向大鱼的腮部猛插。大鱼深知鱼鳃一旦被这只可怕的黑手抓住,那自己的小命也就玩完了,所以竭尽全力地用它粗壮的身躯和巨大的鱼尾进行反击。鱼尾疯狂地乱扫,似图将大伯击退。一旦被巨大的鱼尾击中,虽然不至于马上骨断筋裂,但也会让大伯青紫一大块。大伯不断地在水中闪展腾挪,十几个回合下来,累得直喘粗气,而可怜的大鱼,连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绝望地睁着两只大眼睛,巨大的鱼嘴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大伯定了定神,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在蒙我呢?试探性地向大鱼踢了一脚,那大鱼有气无力地甩了一下尾巴,大伯想,你这个畜牲终于不行了吧,现在是你的死期到了!
大伯半蹲了下来,放低重心,左手往鱼身上一拳打去,趁鱼扭身的时候,伸手紧紧按住鱼头,大鱼两只玻璃球大小的眼珠,顿时迸射出骇人而绝望的凶光。大伯右手猛插进大鱼的鱼鳃,并死死地抓住。大鱼由于剧疼,立即将鳃合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大伯的手已深深插进了鳃中,并牢牢地抓住了鳃叶,大鱼知道,生死存亡之时到了,只有将那只黑手斩断才有生的希望,它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夹鳃,我大伯感到手腕一阵剧痛。他明白,鱼是想将他的手腕夹断,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将另一只手也插进鱼鳃里,这样才能保住自己的右手。说时迟,那时快,大伯的左手也闪电般地插进了大鱼的另一个鳃中,使劲抠住鱼鳃往外扯,鱼哪受得了这个啊,痛得大叫起来。事实上鱼是不会叫的,只是拼命地张着嘴做出叫的模样。大伯两手抓着鱼鳃使劲往岸上拖,大鱼弓着身子,尾巴疯狂地乱扫,极力想退回深水里,人和鱼就这样僵持着。疯狂的大鱼一步一步地将大伯往深水区里拖。大伯想:“大鱼啊,你这是想整死我呢,不过你真的够格这样做,兄弟,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鱼比你更大,更沉着,更漂亮,不过究竟是谁弄死谁,现在还不知道呢!”大鱼被拖到离岸边只有一米多的距离的时候,大伯头晕得厉害,全身都痛,特别是刚才插进大鱼腮中的手更是钻心地疼。大伯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人好像要有一种休克的感觉。
大伯的意识有些昏乱,但仍然努力保持着,理智告诉他,必须放手。“今天我会不会死在这家伙手里啊?”他想。犹豫了一下,他终于从鱼鳃中抽出手,一屁股坐了下来。他侧耳细听,没有任何回音,一片寂静,静到可以听见紧缩成一团的心在怦怦跳动。眼前有两团黑影在晃动,黑暗正从他身子四周紧密袭来,紧接着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大伯休克了一两分钟,又清醒过来。这时大鱼已侧转身体,奄奄一息了,但是不想让死神把它翻成腹部朝天,竭力想恢复正常的身姿。
大伯有些绝望。在意识清醒过来后,刚开始看见大鱼时的兴奋之情早已丢在了九霄云外,他想起了一句俗话,“好事来得快,保证是口袋”。“我碰到这条大鱼是不是一个什么口袋啊,今天这个口袋不要连我的这条小命也装进去了啊。”于是他想放弃令他精疲力竭的搏击。
大伯坐在湖边的浅坡上,喘着气。休息了一会,他想抽烟,但烟在背篓里。自己连挪动几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他捧起水喝了几口,喘息了一会,又觉得力气慢慢地回到他的身上了。这时他倒有些同情起这条大鱼了,“这真是鱼中的一条好汉。”大伯想,“谁知道它有多少岁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力气这么大的鱼,也没有遇到过这么奇特的鱼。如果这鱼再和我干一阵,我肯定完蛋了。不过,人是不能被一条鱼打败的,而人是一定可以打败一条鱼的。”此时,他想起了年轻时的绰号“打不倒的吴老大”。在一场三个恶少围殴他的打斗中,他被打得头破血流,从额头上流下来的鲜血糊住了眼睛,在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的情况下集中起最后一点意识,在昏昏欲倒之际猛然出拳,打在一个大个子的腮帮子上。只听到对方惊呼:“出人命了,出人命了!”随后他就倒下去了。这场恶战之后,安平城里再没有人敢小觑吴老大的拳头了。想到这里,我大伯会心一笑:“大鱼啊,我喜欢你,佩服你,但我一定要你的命,我要用你的命换来我家娃娃的命!没有你的命,他们挨不过这个春天了。”
鱼和人都筋疲力尽,大伯被鱼尾刺破的伤口在水中浸出丝丝血迹,如一条红色的丝带,在水中随风起伏。人的血在冷水中凝结不起来,鱼的血到底是怎样的呢,大伯想。也是红的吧,鱼身上的血毕竟很少,它要血有什么用?它生活在水中,用不着血来暖和身子。人居住在地上,才需要温暖。那人跟鱼又何必互不相让,何必呢,水中的王者和地上的王者一起陷身绝境,守候着他俩的是同一个死神。鱼受折磨的时间会长些,它是在自己家里,再说它也不懂如何去结束这种拖延的痛苦。大伯很清楚,只要自己意志稍一松懈,就可以一了百了。
大鱼的聪明远远超出我大伯的想象。在生命即将逝去的时刻,它使出了鱼死网破的计谋,一定要把大伯拖下深水区。大伯跳入水中,重新抠住被撕裂了的鱼鳃,试图将鱼拖上岸,而大鱼拼死反抗,一点一点地朝深水区退去,大伯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岸上拉,大鱼却用尽全身的力气往深水里退,一步又一步,大伯被大鱼往深水区拖了三四步了。再退几尺,就是黑黝黝深不可测的深水了。一股冷气从大伯的背心升起,现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大伯心里想“大鱼啊,你是要我陪你去死呢”。但鱼的力量实在太大,还是拖着大伯往深水里滑去,眼见就要到深水了。大伯突然想起,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我得想办法把这家伙弄离水面,此时,我大伯从小练就的下盘功夫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大伯一改平时猥琐的形象,像一个在战场上富于心计、能攻善战的勇士。从鱼鳃中脱出一只手来,另一只手仍然紧扣着大鱼的鳃,往下一蹲,背转身来、扎紧下盘,气沉丹田,嘿哟一声,猛地把那大鱼背了起来,那大鱼离开了水,就像安泰离开了大地一样,再也没有力量搏击了。大鱼差不多和大伯一样高,虽然巨大的鱼尾还在有气无力地拍打着,但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了。我大伯弓着腰、咬着牙,背着大鱼一步一步地朝岸上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双脚直打颤,额头上直冒冷汗,大伯告诫自己,挺住,挺住!再走两步就行了。最后的两步终于走完了,到了岸上,人和鱼同时倒下了。
这时。雨停了,在夕阳的映照下,躺在地上的大鱼显示出它惊人的美丽,大鱼肥硕的身材,宛如一片无限放大的丰腴的柳叶,深蓝色的背部是一道起伏的峰峦,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古代武士的青铜盔甲,鱼身线条是那样的流畅、和谐。鱼鳃由于被拉裂,浸出一些鲜血,使整个鱼的鳃部都变成了红色,和青色的鱼鳞相对称,显出无与伦比的漂亮。鱼眼睛睁着,鱼嘴还在一张一合地翕动着,似乎想说出他最后的临终遗言。大伯看呆了,他抓过很多鱼,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动人的大鱼。大伯想,这是鱼王啊,在红枫湖中,他是威风凛凛的大王,出门可能都是卫士前呼后拥,那是何等的威风!
大伯虽然又痛又累,但还是把大鱼弄回了家。大伯将剔下来的鱼肉用秤称了一下,光鱼肉就有70多斤。先是全家用盐水煮鱼大吃一顿,然后由伯娘用盐将鱼肉腌起来后再用火熏,将近两个月时间中,大伯家不时悄悄吃点鱼肉,几个小孩的浮肿病也好了,又能满院子的跑了。两个月后,大伯养的兔子也长大接上趟。就这样,大伯一家度过了最艰难的1960年的夏天。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