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缺记
2014-11-17刘振
刘振,1976年生于安徽宿州,毕业于中国新闻学院(后并入中国传媒大学),现供职于安徽商报社,任记者、编辑。工作之余热爱文学创作,近年曾在《清明》、《安徽文学》发表小说,鲁迅文学院安徽中青年作家班学员。
1
两个美术系的男生相帮着李天命将一个个纸箱子搬到院子里时,王双月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人来了,王双月头也没抬,扬手将一把小米粒子撒出更大的弧度,落下来就占满了半个院子,一群鸡婆便像得了令的士兵般轰地冲上前去,又分散开来各个击破。两个男生只好抬着箱子见缝插针地前进,既不能踩着鸡,更不能踩着鸡屎,姿势便有些别扭。恰在此时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大黄狗,狗见了生人,汪汪叫着触了电般在他们周围腾挪跳跃,惹得鸡婆们满院乱跑,一时间鸡飞狗跳,热闹异常。王双月像没事人一样,拍了拍褂子到鸡窝里找鸡蛋去了。李天命只好放下手中的箱子,跑去把狗拴好,又呕嗤呕嗤地赶着鸡,一边赶一边冲着鸡窝的方向说,把你的鸡管好了!王双月回了一句,我的鸡,你咋还天天吃蛋呢!李天命今天心情不错,没有跟王双月计较下去,便指挥着两个学生一趟趟地把大大小小一二十个纸箱子搬进了西边的厢房。放下最后一个箱子,一个学生一边擦着汗,一边打量着这间现在连农村也不多见的、有着高高的房梁的老屋子,忍不住问,李老师,您就住这儿吗?李天命哈哈笑着说,我不住这儿,那你说我住哪儿?我本来就是农民嘛!
两个学生走后,李天命将箱子一一打开查看,里面的宝贝疙瘩似无大碍。又搬来架梯子,牢牢地靠在房梁上,这才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枝杈纵横的根艺来。根是原色,未经点染,丛分的枝杈也未经多少切削,粗看上去与趴在田间地头毫不起眼的枯树根没有多大差别。他将根举过头顶打量一番,便小心翼翼地拿着爬上了梯子,将根系在梁上。如此又间隔着距离系上了两件。这根艺的摆放,是高是低,是前是后,外人看不出个究竟,李天命却是十分讲究的,因这根艺保持着天然形状,并未雕刻成酷肖某物的样子,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看去,有时竟能看出个五花八门的样子来。根艺的趣处,也就在这里。就像现在,他从早开始忙,这会儿觉着了疲累,抽过一张小凳子坐下,点了支烟,于袅袅烟气中向上望去,那高挂在梁上的三件根艺便幻化成了三条游走的长龙,张牙舞爪,筋骨毕现,一条频频回首,似在招呼同伴,一条挺直了身子紧紧跟上,还有一条半隐半现,见首不见尾。李天命在这凝望中放松下来,满身心的舒泰,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是顺着的,丝丝地冒着欢喜之气,而其余的一切皆不存在。
王双月搬个小板凳过来,倚在门边坐下,边剥毛豆边说,你这么多天没沾家,回来还看这堆烂树根,家里你还管不管了?别说这个家了,咱村都要没了你知不知道?李天命嘿嘿一笑,问:咱村怎么就要没了?是又要地震了吗?你见天的去拜上帝,上帝没告诉你该怎么办吗?女人脸一沉,说,你再说这样不敬的话,我上多少次教堂也没用!什么地震不地震的,我是听人都在议论开发区征地已经征到咱村了,马上就要拆,说是要建个化工厂,还有的说是要盖房子搞开发,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李天命疑惑地说,咱这儿不属于开发区呀,还隔着一条河呢,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就划过去了?女人说,不就是这样说的嘛,大家都没弄明白,好像说是开发区借了我们的地。天下还有这样的理儿,借了我们的东西,可我们还不知道!李天命说,你也别跟着瞎嚷嚷,真有这样的事,村里总要出面说清楚的。我看你天天上教堂也是白上了!女人一把将毛豆壳扔在地上,提高了嗓门说,我天天上教堂怎么了?你要是能把几个孩子都搞好,我也不用上教堂!那两个大的就不说了,小三子还不是你给害了?起名就起名吧,还“未央”,那不就是没长成个秧子嘛!李天命听着便不耐烦起来,转身又摆弄自己的树根去了。
王双月正想再说什么,一辆黑色小车在家门口嘎地一声停下,钻出来一个五十多岁戴着眼镜的男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盘扣的中式衬衫,衬衫上洒满了古古怪怪的字。王双月不认得那些字,却认得这人几年前来过家里,好像是市里文化局的,又不知道该喊什么,嗯嗯啊啊地还没喊出来,那人已经一脚迈进了西厢房,看到李天命后说了句,咦,你今天没穿那件标志性风衣嘛!李天命转头一看,是故州市文化局民间文化办公室的徐同仁。
故州是个书画之乡,除了那些频出的大家之外,前些年散落在民间的剪纸艺人、制陶艺人、年画艺人、篆刻艺人、灯彩艺人、风筝艺人、糖画艺人不计其数,渐渐的老的老了,走的走了,这些民间艺术眼见着就要成了绝响。天津的冯骥才为了抢救日渐凋零的民间艺术四处奔走呼号,在下面也得到了一些文化人的积极响应,徐同仁就是其中一个。他原先是画国画的,有次下乡采风时遇到一个八十多岁的剪纸老艺人,老艺人的一句“我辜负了我的剪纸”让他涕泪横流,回来后就打了一纸报告,要求局里支持他进行民间艺术的调查和抢救性发掘。局里拨了钱,这项工作就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他听说离城十多里的湾桥有个做根艺的农民,就打听着找上门来。李天命初时十分高兴,拉着徐同仁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说他当年怎样因为家贫而辍学,怎样苦练书法又因为买不起纸墨而无法坚持下去,以为从此以后死了这条心了,却无意间从老婆捡来当柴烧的一个烂树根中发现了趣味,而且这树根纯从大自然中获得,并不用花钱,便自得其乐地玩起了根艺。徐同仁也惊讶于他的根艺虽然粗糙,却全然不同于其他民间艺术的实用性,细品起来竟别有一番文人趣味,不由心下暗暗称奇。但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却又渐渐淡了下来,原因是徐同仁有一次拿了一摞剪纸来,说自己要成立一个剪纸工作室,要让这古老的艺术重新焕发光彩。李天命拿过来一看,这些剪纸无不精致繁复,所剪内容也都是当下流行,如新晋领导人的头像,如运动会上体育健儿的风采,便好奇地问一把剪刀如何能剪出这么精准的东西?徐同仁哈哈一笑说这是他事先绘好了图案再由别人剪的,这样就上档次了嘛!李天命说了句,哦,那你还是在画画嘛,跟剪纸有什么关系?徐同仁听了心里十分不快,想那些老艺人见了自己如见了恩人般,无不惟命是从,只有这个李天命,有心想抬举他,他却唱反调,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自此便不怎么往来,上报局里的民间艺人名单中也没有李天命。这次来是事出有因,省文化厅的一个领导不知怎的从省报上看到了一张农民举办根艺展的照片,恰好故州市文化局长在省城开会,厅领导就顺口问了一句,故州还有这么一个奇人,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局长就布置下了任务,要把这个奇人推出来。徐同仁领了任务,心里并不情愿,想着如何把这事敷衍塞责过去。
李天命问,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徐同仁说,当然是好风了!你在师范学院搞了个根艺展都没告诉我一声,现在却要我来给你当吹鼓手!你实话告诉我,省报那张照片是怎么登上去的?李天命莫名其妙地说,什么省报?什么照片?想了一下,恍然道,是老汪干的吧?他说他儿子在省报,可以让他儿子发个照片,发没发,我也不知道。怎么,你看到了?老汪是师范学院美术系的汪天鹏,徐同仁也认得的,便没有问下去,转而说局长看到了照片,说可以再做个详细点的报道,却并没说厅领导指示的话。李天命自然十分高兴,连声感谢。徐同仁摆摆手,话题一转说了句,你这也不算什么,我那剪纸都不知上了多少回报纸电视了,可从来没人说过它不是剪纸。便说起自己刚在城隍庙西侧的书画一条街租了个小门面卖剪纸,兼卖些书画,剪纸的生意倒比书画好。那些剪纸都有很时兴的内容,年轻人买的比老年人还多,特别是过年的时候,蜂拥着来买窗花,人们是看着那些印刷品看烦了,没有一点生气,才回过头来觉得这手工的东西好。又问起李天命的根艺这两年有没有走向市场?因为只有走向市场才能传承下去的。王双月倚在门边听他们讲话,这时忍不住插话说,还走向市场呢,你拿他一根树杈子,他能一跳八丈高地跟你拼命!你问问他,那年老大想从学校调到镇政府去,手头没钱,正好有个外地人过来想买树根,老大拿了他两个树根卖,他没扒了自己儿子的皮!气得老大到现在都不愿意回家。李天命叱了一句:你懂个屁!徐同仁说,天命啊,不是我说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些东西再怎么宝贵,也没有人重要,搞这些东西是为了让人活得心平气顺的,像你这样反倒钻了死胡同了!李天命没接话。徐同仁又说自己在省城有个开根雕厂的朋友,本人是个艺术家又是个大老板,哪天可以让他来鉴赏鉴赏这些作品,如果人家开口想买,你就算不同意,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能给人家甩脸子。旁边女人又絮叨起来,说现在谁不想着门道去挣钱?眼见着小三子也在城里上了班,总要买套房子的,就凭这点家底,连个厕所都买不起。李天命冲着女人说了句,你以为我是个机器,想做什么就做得出来的?女人没说话。徐同仁听得头皮发麻,不想久坐,便告辞了。刚出门,看到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骑着电动车到了门口,认得是李天命的小儿子,随口问了句在哪儿上班?得知是在市建设局下属的建筑公司办公室,心想这个小三子前两年不是说有精神病嘛,现在倒能上班了?也不便多问,钻进车里走了。
这边李未央进了院子把车停下,一头钻进自己的小房间里,百无聊赖地往床上一靠,过了一会,拿过床头的纸笔划了起来。反反复复划的却是这么几句:鱼肠剑/穿越了千年/遍体鳞伤/来到我的面前。李天命来喊儿子吃饭,看到儿子这个样子,也不敢大声说话,心头压了块石头似的难受。他有三个孩子,前两个孩子他没放在心上,随他们怎么生怎么长,大儿子原先在小学当老师,后来费尽心思调进了镇政府,老二是女儿,高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很快嫁在了外地,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唯有这个小儿子,生下来就像他,脑子也聪明,提起笔来写字很快就像模像样,他便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这个小儿子身上,严格要求,刻意栽培。没想到上到高三的时候,小儿子突然在一天夜里胡言乱语起来,见什么打什么,全世界的人都成了他的敌人。精神科医生诊断说这是得了间歇性的精神分裂症,可能是压力太大的缘故。李天命这才后悔自己对儿子太严厉了,但这时已没了别的办法,只好让儿子退了学,回家养病。后来儿子的精神病是不犯了,却又迷上了写诗,整天划拉一些别人看不懂的东西。一年前李天命找自己当年的老同学、现在已经是副市长的韩树林帮忙给儿子安排个工作。韩树林还是讲情义的,将小三子安排到市建筑公司办公室,虽然是个打杂的,也没正式编制,但出去和人接触接触总是要好些。小三子上班还算正常,渐渐地也能和人说上话,只是这写诗的毛病改不了。李天命和王双月总觉得有愧于这个儿子,也不敢让他改,这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
2
湾桥这个地方靠着一条祁河,邻近故州开发区,开发区这些年陆陆续续进了些项目,地越来越少,又正在洽谈一个大型化工厂的落户,没有地万万不行,便创新了办法,和湾桥签了协定合作开发,很快湾桥就要被征作化工厂用地了。拆迁这一块的工作是开发区派人来负责的,村委会虽然也配合,却有一些疙疙瘩瘩的问题没谈好。上下沟通不畅,村里便谣言满天飞,有的说只隔了一条河,给咱们的补偿款和给开发区农民的补偿款却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有的说拆迁恢复楼可不敢去住,都是偷工减料盖成的,一场地震来了,地震还没完楼就先完了。村里人便在这种种议论中惶惶然起来。
王双月三天两头往家带最新消息,今天一个样,明天又是一个样,要拆却是坐实了的。她又整日絮叨以后上了楼,这满院的鸡啊,猪啊,狗啊可怎么办,还有后园子里种的蔬菜,一下子全没了,上了楼还不跟关了监狱一个样?李天命给她说得心烦意乱,烦的乱的却又不是她说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这日又坐在西厢房里抽烟,看着那些高高挂起的“龙”,还有那半人高的一只正从树上下来的“金钱豹”,还有那须发贲张的“钟魁斗鬼”,都在似与不似之间,粗犷自然,稍稍换个角度却又是另一副样子,便想这世间烦恼,是不是也能换个角度去看,就是另一番天地?说是这样说,人这东西,哪里就有自然的造化!想到这里,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以后上了楼,树根可往哪儿放?那些楼是不接地气的,头顶离天花板就一拃长,这些“龙”还怎么挂得上去?想到这里便觉得浑身发紧,一颗心直往上吊,再也坐不住,出来想找点什么事做。王双月喊他接了根皮管子到后院菜园子里浇水,菜园子里种的那些黄瓜、毛豆、茄子之类正是吃水的时候,他捏着皮管子沿着菜垄边走边浇,心里有事,一不留神就浇了王双月满脚满裤子,王双月提溜着湿裤子边走回屋边骂他不知道眼睛长哪去了,该看的看不见,不该看的却整日价看不够!
熬到吃完晚饭,李天命把碗一推,说了句自己去找韩副市长打听打听拆迁的事,便推了那辆咣当咣当响的破自行车出门了。湾桥离市区并不远,骑车不过四十余分钟,到了闹中取静的市政府宿舍,看门人又把李天命拦住了。李天命来过这里不止一次,自恃车子虽破,人却昂昂然的并不掉价,但每次还是被当成找领导上访来的。又解释了一通,才放他进去,心想世上多的是这种小鬼,只会看人衣衫下菜,下次偏要韩树林送他出来给看门人看看!
到了楼下,按了门铃,就有一个清脆女声传出来问是谁呀?他老实说是韩副市长的老同学李天命,来是想问个事。门铃里一阵嗡嗡声,像是藏了无数个苍蝇,好一会儿女声才重新响起来,也变得像个苍蝇似的瓮声瓮气说,你上来吧。李天命上了三楼,又套上了一副塑料鞋套才得进门,心下十分不快,想自己上次来时是给了拖鞋换的。进了门看见韩树林靠在沙发上捂着个腮帮子,便问是怎么回事,韩树林说这两天突然上火,半边牙齿疼得要命,偏这两天事又多,今天忙了一天,饭也吃不下一口,就早点回来休息了。李天命说止牙疼有个偏方,拿几颗花椒熬点水含在嘴里,就不那么疼了。韩树林让女人夏红赶紧给他熬点花椒水,夏红不情愿地去了,他才又回过头来问李天命,这时候来有什么事,是关于小三子的编制问题吗?李天命忙说,不是,不是,编制问题哪能这么快就解决,这我知道。我来是想问问俺们湾桥的事,你不是分管开发区的吗,听说开发区要征用村里的地建化工厂,这确实吗?韩树林没直接回答,却问你们村子里有什么传言吗?老百姓都说了些什么?李天命说,这一阵说什么的都有,反正人心惶惶的,跑到村委会去要个说法,村委会几个人平时耀武扬威的,现在倒当起了缩头乌龟,就让我们到开发区去问。我们能问出什么道道来!韩树林不知道是因为牙疼还是别的什么,紧皱着眉头说,这帮子鸟人,我就担心他们处理不好这其中的关系,互相推脱责任,就把一个好好的创新之举给毁了!李天命听他的话音,心里一紧,问道,照你这么说,村子要拆迁是确实的喽?韩树林说,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嘛,拆迁是好事。开发区的那些农民,现在不都成了城市市民,住上了花园楼房?这在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啊。你还记得咱们上学那阵,看到城里又破又旧的楼都觉得要能爬回楼梯,就像上了天堂一样?你想想这变化多大!李天命没说话,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又没滋没味地放下了。韩树林看了他一眼,接着说,老同学啊,不是我说你,你整天就忙着搜罗你那些树根,却不看看旁人都在忙什么,我问你,村子里是不是有人在忙着盖房子、栽树?你回去跟大家说一声,就说是我韩树林说的,这次给老百姓的补偿绝对到位,只会比开发区高不会比开发区低,让大家一定把这个心放下来!李天命只好嗯嗯了几声,转而想说说自己担心的以后那些根艺怎么放的问题,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听到韩树林又问小三子在单位里怎么样?便说,还行吧,他其实是个聪明孩子,就是有点不通人情世故。韩树林撑不住大笑起来,说,那不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嘛!正笑着,夏红端了一碗花椒水出来,韩树林含了一口在嘴里,咕咕哝哝地不方便说话,李天命只好走了。
李天命刚走,韩树林跑到洗手池边噗的一下把花椒水吐了出来。夏红听到声音跑来一看,埋怨说,刚还巴巴地让我熬,没含几分钟又吐掉,你这是折腾我呢!韩树林说,我不含着,他怎么能走呢!夏红哼了一声说,那你刚开始就说生病了,不见他不就得了?这个李天命也真是,混了一辈子还是个农民,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往咱们家跑了几趟,连根毫毛也不出,亏你还给他儿子安排了工作,也没见你对别的老同学这样好过。韩树林说,你知道什么!当年他可是我们高中班上最有才华的人,一手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有次他拉着我一起去拜访一个老书法家,我连门都不敢进,他却一点也不胆怯的,老书法家都夸他的字好,要不是他家里实在穷,退了学,现在真说不定是个大家哩。夏红撇撇嘴说,就他?韩树林捂着嘴说,哎呦,不行了,我得再含点花椒水!
李天命骑车出了市区,四周黑黢黢的,路两旁高大的意杨的叶子被夜风吹得哗哗响,每片叶子都不甘寂寞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仿佛一场集体歌舞。李天命穿行其中,神思有些恍惚起来,心想自己天天和树打交道,却只盯着它的某一部分,从没像今晚这样觉得这些树根连根,手牵手,这个不用说,那个就已经知晓它的心意了,哪像人,一句话揣摩半天都说不口,说出来了,别人还会笑话你。一时间觉得有些失落,偏腿下了车在一棵树下坐了一会。面前是一大片麦田,但没有了白天看上去时绿油油的生机,像一片黑的海,翻滚着只想把人吞噬,黑的海的彼岸有着零星的灯光如豆,也并没有给予这边的人以温暖的安慰。李天命想着这么多年来,自己真正的心思都花在树根上面了,没事的时候就在附近找,附近都找遍了就跑到稍远一点的山里找,那找的过程,永远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喜,他也由此回到了执著一根毛笔便觉得纵横了世界的少年时代。他三天两头地跑到城里去也就是想找个人说说感受,可是故州城里那些写字的画画的又全然不把他当回事,那半开玩笑的口气终于让他明白,在他们眼中,自己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名份,不过一介农夫而已。还好有个故州师范学院美术系的汪天鹏,为人有些气度,敢给他张罗一场展览,让他在不谙世事的学生们面前风光了一把。韩树林虽是他当年要好的同学,也帮过他不少忙,但两人走的根本不是一条路。说到底,他和他的那些树根不过自生自灭罢了。想至此,心里黯然,慢慢起身骑车回家。
到了院门口,钥匙还没摸出来,门已经开了,是李未央,昏黄的灯光下清清瘦瘦的一个影子。李天命略有些吃惊,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在屋里待着,还出来干啥?李未央吭吭哧哧地说,我看你和我妈都发愁以后上了楼怎么办,就想跟你们说一声,其实上了楼也没什么。他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李天命以为他的意思是以后上了楼,就成了城市人,是件好事,也就说是啊,这样也就不用总想着在城里买房子了。可是李未央却更加结巴起来,说,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是说还有另外一个我在半空飘着看着地下的,那个我才是真的,所以地下的这个我,在哪里都无所谓的。李天命听了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孩子怎么又说起这种疯话来了,也不敢怎么问他,哦哦了两声,让他赶紧回去睡觉。
3
隔天徐同仁果然带了个市报的记者来,记者拿了个大炮筒子对着满屋子的根艺一阵猛拍,又让李天命配合着做出雕琢的动作。李天命本想说我这又不是在做手工艺品,哪需要对着一个细微处盯半天,那不成了微雕了?但徐同仁也在旁边指挥着他摆出各种动作,他想了想也只有硬着头皮照做了。记者又问他到底怎么发现这些树根的,发现的过程中经历了哪些艰难危险的事?他想了想说好像没什么艰难危险的事,记者便一个劲地引导他说山里没蛇吗,没野物吗,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没迷过路吗?他只好按照记者的引导胡诌了几个历险故事,一抬头看到徐同仁站在记者背后抿着嘴偷偷地笑,终于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大笑倒把记者和徐同仁都吓了一大跳,记者疑惑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他却又很真诚地说自己现在有个最担心的事,房子要拆迁,很快就要上楼住了,这些根艺以后可怎么办?记者问是担心楼房面积小,放不下这么多根艺吗?他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记者一拍大腿,说见了报以后,说不定就有人找上门来买这些根艺的,到时候不就没这个问题了嘛,还赚了一笔!李天命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过了几日看到报纸,那文章写得牛逼哄哄,只看得他羞赧难言,心想不定徐同仁怎样在朋友圈子里传呢,便几日里也不想出门,也不像平时那样总是窝在西厢房里,而是罕有地拿起了扫帚打扫院子。王双月从教堂回来,兴高采烈地说大家都说你上了报了,怎么也没见你拿出来看看!李天命装做没听见,心中这些忧的喜的,都没法跟女人说破,便觉得十分郁闷。
谁知道记者的话竟真的应验了。过了十来天,徐同仁又登门了,这次和他一起来的是个整洁干净、气宇轩昂的中年人,穿着条纹休闲服,雪白的裤子。徐同仁一开口就说,天命啊,何总是我的好朋友,几年前我带了一批民间艺人到省城参加全省民间艺术汇展时认识的。何总可是大手笔,不但有个根雕厂,还有个根雕艺术馆,一个艺术馆要投资好几百万哩,又赚不到钱,何总是真爱艺术的人!你看看,你们俩的名字都是有缘分的,一个天命,一个天全,合起来这命就全了,不是缘分是什么!说得两个人都笑起来。
李天命当下带了何天全到西厢房里看他的根艺。何天全一脚迈进去,看到那么高高大大的一间屋里满是树根,摆放得也是高低参差,错落有致,眼见着是颇费了些心思的,心里先吃了一惊。再细细看去,这些根艺原始质朴,多取树根的天然形态而成,有的看上去并不好看,却有一种恣肆狂放之气。他犹为喜欢那只“金钱豹”,下树的瞬间浑身充满力量,却又在收放之间,最为耐看。默默看了半晌,他回过头来问李天命,你这些东西倒是不错,只是你为什么不再多些加工呢,那样岂不是更上了档次?李天命似笑非笑地说,雕出来的东西倒是上了档次,可是不雕的东西才是自然之道!徐同仁忍不住反驳道,照你这么说,人什么也不用做了?李天命又说,当然不是不做, 不过不是用眼做,是用心做。徐同仁一时接不上话,气得一身是汗,心想早知如此,才不会为了挣笔外快把何天全带来,就让这个农民永远是个农民!何天全却哈哈大笑着说,没想到这位老兄如此有意思!我倒有个想法,请你到我的艺术馆去看看,地方虽小却也有些东西,怎么样?李天命平时虽也爱往书画圈里凑,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干脆爽利地说出了心里话,感觉十分兴奋,又觉得这个何天全不摆有钱人的架子,看上去也是个懂行的人,便答应下来明天一早坐何天全的车去省城。
晚上王双月知道李天命要到省城去,先是很不高兴,说村子里拆迁的风声一日紧似一日,那些在外地打工的听说房子要拆都忙不迭地跑回来了,你倒好,在这节骨眼上还要往外跑!李天命说我不就出去一天嘛,难不成拆迁的就来上房揭瓦了?王双月气他整天为个烂树根东奔西跑,也不见为家里挣来一分钱,心里的委屈涌上来,便就势叫道你天天就想着你那树根,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了,那些搞拆迁的都是不讲理的,没看见电视里放的老百姓都要把汽油浇身上了,那些拆迁的眼皮都不眨一下还起哄,谁知道这种事下次会轮到谁身上!说得李天命接不上话。又看到女人身上穿的是一件多少年的旧褂子,原本鲜亮的颜色褪得像是蒙上一层永远洗不掉的灰尘。女人长得不丑,年轻的时候很好看,只是被生活磨糙了,磨粗了。李天命听到自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王双月当年是羡慕他上过学,写得一手好字,才不顾娘家的反对嫁给了他,嫁过来也没享过什么福,老了还要跑到教堂里去寻求安慰。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把手摸索到女人身上,女人的身体先还僵着,搁不住一只大手上下揉搓,慢慢活泛了起来。李天命爬到女人身上卖力地动作着,忽听女人说,那个老板是要买你的树根吧?那样我们拆迁换新房子就不愁没钱了!李天命一下愣住了,下面也渐渐缩了回去。女人推着他再接着做时,他却再也不能,趴了一会便翻身下来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村庄里的一切还未完全醒来,何天全已经开着他那辆黑色宝马到了李天命家门口。李天命一出来,何天全不禁失笑,已经是五月初的天气,李天命还在外面套了一件长长的半旧灰白色风衣,风衣还是以前的老式样,大领口,宽肩膀,像个过了气的演员勉强上了台子,却软塌塌的再也没有当年的风光。徐同仁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没有动,鼻子里哼了一声对何天全说,他一出去就穿这件破风衣,也不嫌寒碜。何天全没有说话,出来帮李天命把车门打开。车子驶上高速,外面的杨树、麦田、村庄,还有远处的小山,都沐浴着一层晨辉,有着静谧中的生机。李天命远远望着那黛青色的小山,倒有几分亲切,他经常爬些附近的野山,多是些石头山,草木并不繁盛,他看着那稀稀落落孤单生长的树,心里是另一番滋味,没有多少营养更要拼命地生长,那么这没有营养岂不正是另一种营养!默默看了一会,收回了目光,听着前面的两个人聊得正起劲。徐同仁嘿嘿笑着说,你哪里知道她!她以前就是个剧团打杂的,连个戏子都不如,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我们后面请教问题,现在摇身一变,还变成了仙女下凡了,这世道,女人靠什么爬上去,谁心里还不清楚!何天全也笑着说,你这是吃不着葡萄偏说葡萄酸吧?徐同仁急了,撑了撑身子辩白道,我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告诉你那时候她可是一口一个“徐哥”地喊我,我要是想怎么着,那还不是探囊取物!可我不能那么干,你不知道故州这地方,保守得很!何天全笑着说,越是保守的地方,越是出不保守的人,物极必反嘛!李天命听到这里心里一动,问,你们说的是谁,是顾园吗?徐同仁说,除了她,还能有谁,咱故州还能出几个妖孽!李天命听了,心里甚为不快,却不好再跟徐同仁争辩,只好闭上眼假寐,想这个顾园倒是走出了自己的路子,当年跟她一起高谈阔论时就觉得故州不是这个女人的生存之地,果然她就走了,很久没联系,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两个多个小时后,车子开进省城,没有在繁华市区多做停留,而是一直向南,开到了城乡接壤处的一个小厂里。李天命进去一看,厂房一侧放了数十件完成品,开屏的孔雀,展翅的老鹰,威风凛凛的关公,腆着肚子的弥勒,无不取其宏大取其相像,心中暗想这些东西也不过是媚一媚那些俗人的眼。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不好说出来。何天全看他不说话,知道他是看不上这些根雕,心里有些不快,当下就说再去看根雕馆。三人上了车,开上一条通往城西水库的林阴小路,路旁花草丰美,不多时便看到一座竹林掩映中的仿古建筑,白墙黑瓦,甚是雅致,路旁竖了一块古色古香的大牌子“天全根雕艺术馆”。何天全停下车,面露微笑地让二人进去。徐同仁却在门口的石凳上一坐,朝他们挥挥手说,你们去看吧,我是陪了君子也不想舍命的!
李天命进了艺术馆,不觉精神一振,打眼看去便觉出这里的东西与刚才在厂里看的意趣大不相同,那尊“苦行僧”虽也是雕刻出来,全无媚俗之气,也有以根的原始形态加以切削染色而成的作品,线条简洁,姿态摇曳,有着现代之美,却又不是他那些质朴粗犷的根艺所能比拟的。看着看着,便觉得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迷雾,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压迫着他,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何天全在一旁问他,你觉得这些东西怎么样?李天命到底是旷达之人,略一思索后说了一句,好!这些东西有趣!何天全哈哈大笑着说,老实告诉你,我带着那些领导来的时候,心里都不把他们当回事的,那个建管局的局长来我这里挑来挑去没挑中,却又跑回到厂里挑了个老雕,说是那个喻意好,如果不是建这个馆子事事都要求他们,我才不带他们玩!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吃饭,边吃边聊。
于是三人就近来到了离水库不远的一家土菜馆,土菜馆有乡村风貌,在一片桃林边搭起了座座凉棚,坐在里面可以远远望到水天相接,一时间心清气朗。点了几个实在的菜,又开了瓶白酒,便吃喝起来。李天命以为何天全要开口提说买自己的根艺的事了,何天全却并没提,而是说起了四处奔走中的趣事:有一次天已经擦黑了,我开车路过一个村子,搭眼看到一个稻草垛旁边有块树根,黑乎乎的像只狗趴在那里。我下了车想去看看那块树根怎么样,谁知刚拿起来,旁边就突然冲出个愣小子,冲着我说你拿这树根干什么?劈手就夺了去,我说没什么呀,就是觉得这树根挺好玩,他说一块烂树根还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让我赶紧走。我心里倒觉得奇怪,想这愣头青怎么还把树根当个宝似的,怕他讹我,就没说要出钱买的话。我上了车,把车开到不远的一家屋后,远远地看那愣小子什么时候走。可那愣小子把树根放好,自己却钻进了草垛里,又过了一会,一个女的也过来钻进了草垛里。我这才明白敢情他们是把树根当成了联络暗号!说得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徐同仁问,那你没趁着他们干好事的时候把树根偷走?何天全说,我也这么想呢,可两人搂手又把树根也拖了进去,我就估摸着难不成还能当个枕头?徐同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天命也是笑了出来的,可随即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有些东西悄悄变了调,那变了的调子,他却和不上去,便放下筷子起身去了厕所。
他一走,徐同仁问何天全,你那事,你看是我来说,还是你自己跟他说?何天全说,不急,先磨磨再说,我看这人不是个奔着钱去的主。徐同仁说,你看他装的那个清高样!守着树根比儿女还亲。作品的价值是靠进入市场来衡量的,齐白石的虾子卖了个天价,那不还是齐白石的?他死不开这个窍。何天全说,也不完全一样,画子到了谁的手里,作者总还是那个作者,树根却是取自天然的,到了谁的手里,可能跟那个发现的人就没有多少关系了。正说着李天命回来了,三人又接着喝酒。李天命却觉得那种影影绰绰的压迫感又堵在心头,也没怎么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很快便有了醉意,有了醉意的他指着何天全说了一句,咱们俩啊,不是一路,看来这命还全不了!徐同仁忙说,你喝多了,瞎扯什么!何天全微微一笑,把剩下的半杯酒一口抿完,然后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很快来了一辆出租车,下来个年轻人,何天全吩咐他开上宝马,先把自己送回家,再跑个长途把李天命和徐同仁送回故州。两人上了车就呼呼大睡,到故州时天已擦黑。一宿无话。
4
回到故州后的几天,李天命都有些神思恍惚。以前坐在西厢房那堆树根中抽根烟是他最享受的时刻,现在屁股上却像挨了针扎般坐不住,心里乱糟糟的,像是一个原本保持着生态平衡的池塘被人投进了一尾外来的活鱼,这外来的活鱼竟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无声无息间便打破了原本的平衡,让这池水再也安静不下来。王双月以为那个省城老板必定是开口要买树根了,兴兴头头问了两次,却正触到了李天命的痛处,他耷拉着脸吼了一声,人家有一大堆好东西,哪儿看得上我这堆破烂货!王双月的眼睛就斜了过来,认真瞅了他两眼,说,你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见天的把那堆树根当成宝贝疙瘩吗,现在怎么又成了破烂货了?哦,我晓得了,是不是那个老板找理由故意压价,这种人比谁都精,他肯定是打听到咱村要拆了,那他到底能出多少钱?要我说,差不多就行了,咱要是搬了新房子,哪样不要钱?李天命说,你先前不是觉得上了楼跟进监狱一样吗,怎么现在又想进监狱了?王双月说,就说呢,这几天我上教堂,本来还满肚子气,进去就安静下来了,想着人家上帝不都说了吗,爱是恒久忍耐,我忍这点事算什么!李天命听着王双月的嘴里竟然说出“爱是恒久忍耐”这句话,变腔变调的,忍不住笑了起来。王双月“呸”了一声,转过了脸去。过了一会,李天命突然问,这几天怎么没见小三子,他跑哪去了,饭也不回来吃?王双月颇有点神秘地小声说,有个女孩子老打电话找他,他一接了电话就跑没影了,我猜八成是有戏了!李天命“哦”了一声,想这倒是件好事,谈了恋爱也许能把那写诗的毛病扭过来,但转而又想,这样一来小三子的编制问题就得抓紧了,心里又是一阵烦燥。
拆迁的事像是夏天的雷暴雨,说来就来。这天村委会召集了大家开会,镇上和开发区的领导也在,院墙上贴了一纸《关于故州开发区与湾桥村合作开发的协议》,协议前一圈圈站满了人,越是看不懂官样文章,越是要一字一句地抠出个子丑寅卯来,你说你的话,我唱我的调,一时间争论不休。李天命也在其中,并没有说话。会议开始后,几个领导轮番讲话,从省里的政策讲到市里的决定,又讲到开发区的发展,宏伟蓝图还没画完,下面的人已是不耐烦起来,嗡嗡声四起。这才说到这次拆迁补偿的政策,反复说明在目前的大形势下,补偿一定会本着对失地农民负责的原则,按照市里的最新规定执行,比前些年的开发区补偿标准只高不低,住房上每人按45平米补偿,这是不用掏钱的,多出的面积再掏个成本价,这已经是最优惠的了。另外失地农民按不同年龄段,都有不同标准的生活补贴和医保,新建的厂子也优先录用本地失地农民。总之,未来的前景不但不必堪忧,而且一片光明。随后开发区一个领导话题一转,说到这次拆迁时间紧,任务重,市里只给了他们一个月的时间,请大家多加配合,测量工作从明天就开始,大家要尽快找到租房或借住的地方。这下人群里又炸了锅,这个说拖家带口的可到哪里去找合适的房子,那个说难道就不能等到这一季的麦子割了再征地,再少的粮食也是粮食,几个领导看大家虽嚷得声大,却没人挑头再谈其他条件,便巴不得的赶紧宣布散会。
回到家里,王双月便念叨着要回邻村娘家去住。她两个弟弟都在外面打工,家里有一栋新起的三层小楼,只老头老娘带着个最小的孙子住,空得很。李天命心里不情不愿,想当年他因为家穷,王双月的爹娘一直反对两人来往,两人结了婚后对他仍是不冷不热,尤其是丈母娘的那张薄嘴唇,年轻时像刀片一样不饶人,到老了唯有这个器官没有退化,愈老愈长本领了,李天命想想便害头疼,实在不想去。但思谋了一圈,也确实没有别的可以借住的地方,想想也不过一年半载,有什么不能忍的,便答应跟着王双月回娘家,条件是那些根艺得有个妥当的房间放着。王双月兴高采烈打了一通电话,末了却阴沉着脸对他说,老娘的口气硬得像石头,说那些树根只能放在院子里,放在院子里她都嫌碍眼。放下电话王双月便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马上就要兜不住,头一低,出去找活干了。李天命知道她心里难受,想劝却不知从何劝起,坐了一会,便骑上自行车去师范学院找汪天鹏。
在这过渡时期那些根艺往哪放的问题,在别人看来根本不算个事,房子面积怎么算,一棵树怎么补偿,以至于以后挑拣哪一层楼,哪件不是重要千百倍,因此李天命也没处找人说,便觉得憋闷得很,心想房子没了,地没了,都住上高楼大厦了,偏就没有了他和他的根艺的容身之地!又恨自己遇到了这种事却不知道能向谁开口,不了解他的只会嘲笑他搬块豆腐当石头,用错了劲,了解他的却又同样搬不了这块豆腐!一路上便觉得腿沉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车胎气不足了,也懒得下车查看,憋着气往前骑,到了师范学院已是满身大汗。进了汪天鹏的办公室,一股冷气激得他浑身一哆嗦,定睛一看,除了汪天鹏以外,沙发上还坐了一个女的,四十多岁年纪,蓄着一条长长的麻花大辫子,上身是一件黑色短袖立领的中装,毫无点缀,下身却穿了一条艳红碧绿热闹非凡的阔腿裤子。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打扮,不是顾园却是谁!
顾园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睛弯成了两弯月芽,第一句话就说,恭喜你呀,也办了一个自己的展览!李天命给她说得又是高兴又是惭愧,说哪是我办的,没有汪主任,我连个展览的影子也摸不到!你不是在省城么,怎么又回来了?顾园说,省城有省城的好,故州有故州的好,不是还有首歌叫《故园之恋》么!李天命知道她说的是前些年故州书画圈的一些人聚会时,常以谁来点唱一首《故园之恋》来打趣,心想顾园去了省城几年,话也说得胆大起来了,不似从前总是一副羞怯怯的样子。汪天鹏在一旁倒了茶,问他来是不是有事?他才说了房子马上要拆迁,根艺暂时没处放,想看看这边美术系能不能找间空房子放段时间。汪天鹏就皱起了眉头,说学校现在大肆招生,学生爆满,空房子都改成了宿舍,还不够用,虽说有间展览室,但经常有些学生活动,放里面也不合适。李天命心里凉了半截。顾园突然说,要不放在我那儿吧,我那房子虽小,我一个人要一张床也就够了,再说我很快要回省城的。李天命这才知道顾园在故州又买了房子,而且竟然肯接纳他的那些树根,却是意料不到的,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顾园便起身向汪天鹏告辞。汪天鹏知道李天命的性子,也没有留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这个顾园也是故州书画界的一个传奇。她原是花鼓剧团的化妆师,说是化妆师,其实什么杂活都干。剧团渐渐不景气,她倒有了一大把的时间,开始时是闲得慌,又有点美术功底,便常跟书画圈的人混在一起,那些人也乐得有这么个漂亮的女人跟着,每逢聚会总要喊上她,她也不疯,文文静静地在那坐着,笑得甜美而有分寸,瞅个机会再认真地请教几个绘画上的问题,乐得那些人仿佛背上正痒着就伸来了痒痒挠,平日里藏着掖着的也开了金口,但他们能开了金口也是因为内心里没把这个女人当回事,一个花瓶而已。他们没想到的是,顾园在背地里用了几年的时间啃了一大堆画论、美学之类的书,有了底气后又潜心摸索了几年,忽然有一天就在他们面前展示了一批画作。那批画作像是天外惊雷,又像是异域移载来的罂粟花突然开出了美艳的花朵,在故州的书画圈里掀起了轩然大波。画作以人物为主,虽也是国画的手法,所画却非男非女,非今非古,背景总与人物悖离而有时空交错之感,即使所画为女也毫无媚气,反倒一脸冷漠睥睨,令人不敢久视。这样一朵恶之花,与故州崇尚淡泊自然的书画传统全然相悖,更像是揭开了什么画皮,只刺得人坐立不安。书画圈里名望最高的老爷子看了后,吐出了两个字,妖孽!自此便无人敢为顾园叫好。顾园一气之下去了省城,没想到一炮打响,不但卖了画,成了一家画廊的签约画家,还被破格吸纳为省美协会员。消息传回故州,说什么的都有,越传越不堪。顾园的丈夫是个闷头闷脑的工人,因为受不了这些流言蜚语,一气之下离了婚,顾园更如同笼鸟回了山林,只在自己的一片天地里姿意翱游。
说起来,顾园的丈夫还曾给过李天命一次难堪。那还是顾园去省城之前,有一次李天命跑到顾园家里高谈阔论,两人净说些男人听不懂的东西,男人见插不上话,就到厨房做饭去了。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李天命还不走,男人假意说了声一起吃吧,谁知李天命竟应了,男人只好端出了三菜一汤。要说李天命在这些细微人情上也并非全然不通,但有时或是不屑,或是负气,偏不把这些人情放在眼里,这时大大咧咧端起了碗,还夸男人的青椒炒鸭肠好吃。第二次再去,男人就只端出了一盘菜:青椒炒鸭肠。李天命再不通人情也不由灰了脸,赶紧找了个理由跑掉。人虽跑掉了,心里却多了一层不能明说的内容。没想到几年没见,却又在这里碰上了。
李天命跟着顾园穿过了两条街,来到了一处新开发的楼盘,上了电梯又绕了几绕,才进了房门。这是一套小户型,只一室一厅,布置得简洁淡雅。李天命置身其中,反倒拘束起来,想这地方这么小,又干净得水洗过似的,哪适合放他那些东西!心里嘀咕着,嘴里问,还以为你就在省城了呢,怎么又回来买了这套房子?顾园没回答,泡了杯茶放在他跟前,却突然问他,你觉得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最能出东西?这一问把李天命问愣住了。两人从前也是喜欢这样打机锋的,只是顾园走了后,李天命再也没有了打机锋的对象,突然给顾园这么一问,倒激起了从前的种种感觉。他仔细想了想,说,对现实不满足吧,总觉得现实中少了些东西,那些东西虽然是虚的,可也奇怪,就是这些虚的东西让你觉得活得实了起来。顾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慢慢地说,我这几年是这样的,故州这地方太沉闷太保守了,容不得一点新的东西,特别是容不得一个女人跳出来破坏他们追求的所谓意境。什么淡泊自然!什么意境高远!一群伪君子!我没想到的是到了省城之后发展得那么顺,至于别人怎么说,我才不管。本来也是要在省城住下来安心画画的,但我更没想到的是一切都顺了,有人夸你有人捧你了,我反而画不出来满意的画了!虽然也能画,但那种内心的冲动,那种要冲破束缚的冲动,却再也找不到了,画出来的是一堆平淡无奇的东西。我为此痛苦了好长时间,就想着原来你恨得要死的地方,偏偏就是离不了的地方!所以今年回来买了房子,也不打算久住,就是要找感觉。
李天命骤然听了这番话,如五雷轰顶,来时的目的也忘了,只觉得有一团气在脑子里横冲直撞,把前些天那种影影绰绰的东西又激活了,上下翻飞,非要求一个出路。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么多天来自己郁闷的究竟是什么,哪里是根艺暂时没处放,分明就是一切都奔着现代化去的时候,他的那些根艺是活该要被淘汰了!还有那个何天全,他说不出他有什么不好,可是看他那玩树根玩得八面玲珑溜光水滑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己苦心营建起来的内心的根基,那种苦中作乐的感受,全成了空泛的泡沫,他就在这个空泛的泡沫上自得其乐,或者,自欺欺人。想至此,竟然双目直瞪一动不动。顾园吓了一跳,又是拍背又是拿手在他眼前直扇,好半天他才吐出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看了顾园一眼,说,你刚才说这个恨得要死的地方,偏偏就是离不了的地方,你离不了还能回来找感觉,我以后恐怕是再也找不到感觉了。顾园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人沉默了一阵,又因为刚才不得已的些微亲近而有些尴尬。还是顾园开口说,你这两天就把根艺搬来吧,地方小,你估摸着看,能放多少是多少。李天命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便要走。顾园看他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有点不放心,一再叮咛他路上骑车小心。
5
转眼一个多星期过去,测量工作已经结束,村里却没有一家有搬迁的动静。每个人都明白拆迁这件事就像是死亡,是必然要降临的命运,但没有人会主动迎上前去,总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即使得不到多少实惠,也是占了便宜,时间的便宜。这一点早在开发区领导的意料之中,于是又迅速发布了一则办法,谁家先搬迁,交出了家里的钥匙,谁家就可以先挑选恢复楼的楼层,最前面的十家还可以领到一万元的装修补贴,接下来的十家可以领到五千,再接下来的十家可以领到两千,剩下的就只有干瞪眼的份了。这个办法一推出,倒是鼓励出了一堆敢死队员,有几家还为谁先谁后的名次争论不休。
王双月这次倒没有去赶潮流。回娘家摸了次底后心情不太好,老娘虽然不喜欢女婿,还是给他们腾出了两间屋子,但她从老娘的口气里听出,为了这两间屋子,老娘和远在广州的儿媳闹了气,想着老娘一生要强,现在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要受这种气,心里十分不舒服,便没心思同别人争个先后。正好逢了个周末,李未央没出去,大儿子李想也突然回来了,回来了也没多说几句话,就帮着收拾东西。大儿子调进了镇政府后,没事往丈母娘家跑得勤,顶得上人家的一个儿。李天命以前一提起大儿子就生气,现在却后悔当初不该因为两块树根骂走了大儿子,心里愧疚,嘴里却不知道怎么说。到了吃饭的时候,李想到底还是走了。王双月气他连句好话都不跟大儿子说,扒了两口饭就去收拾一堆零碎了,饭桌上只剩下了李天命和李未央两人。李天命觉得有好些天没跟小儿子好好说话了,看着小儿子仍是一副白净瘦弱的样子,眼镜后面永远目光迷离,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别人隔了十万八千里,心里的担忧又泛了上来,装作很随意地问道,最近你们单位忙吗?李未央“哦”了一声抬起头来说,还好吧,不是很忙。李天命轻松着口气问,最近怎么不见你写诗了,是不是有别的爱好了?李未央轻轻笑了笑,说,写啊,天天写,只是没写在纸上。李天命愣了一下,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你——说的诗,是不是个人啊,人能像诗一样,肯定很不错吧?李未央又笑了笑,说,人哪能像诗一样呢,人还得吃饭。李天命给他说得云里雾里的,干脆问道,你是不是交朋友了?是的话就多陪人家玩玩,不写诗也好。李未央并不回答,低头拨拉起碗里的饭粒。李天命烦燥起来,说,等房子拆迁完了我带你到韩叔叔家坐坐,看能不能想办法早点解决你的编制问题。话说出来他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回应,但还是要说。儿子活得像半空中飘飘悠悠的气球,自己以为越飘越高,却不知道越高也越脆弱,他拼尽了力气,无论如何要把气球下面的那根绳拴在地面上,牢牢地。
隔天李天命挑选了二十余件较得意的根艺,因想着顾园家小,只运过去了这一部分。进了客厅,才发现里面又多了张画桌,画桌上凌乱地铺着纸和颜料,屋子里更显局促。箱子在客厅里放不下,又堆了一些在卧室,墙边上高高地立着,像是一个突兀闯入的客人,只嫌自己太过高大。李天命搓着大手,想说谢字又觉得多余。顾园朝他一笑,说,这下好了,我闭门思过的时候还能吸收点你的灵气呢。李天命心中一动,不敢再看顾园,扭头看到桌上的画已经大致勾出了轮廓,便问这画的是什么?没想到顾园鼻孔里“嗤”地一声,说画的是新农村建设,省里国庆画展要用的。李天命说你怎么画起这个来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顾园冷笑一声说,风格?你见过几个人能坚持得住自己的风格?能坚持下去的,本来也就谈不上风格。李天命没想到顾园有了梦寐以求的成功后,倒越发刻薄了起来,一时接不上话。只听顾园悠悠说道,别人都以为我出名了,成功了,可有谁知道背后的代价?你说画这种画,是对我好,还是毁了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想明白了又怎么样?你还得生存!我见天的跟他们混在一起,吃吃喝喝,游山玩水,可我是个热闹的孤独者。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能放松下来,能说点真心话。
李天命听得一时呆住了。他看着眼前的顾园,她已经不年轻了,麻花辫子虽还是长的,头顶已经稀疏了不少,一条清晰的有些惨白的中分线非要像鱼骨一样茕茕孑立着,映得那一身花红柳绿也成了空虚的装饰——但她要那装饰,就不能不往五光十色的地方去。她比他勇敢,也比他更受伤。他慢慢在她身边坐下来,握住她一只手。两人就那样依偎着。几十年的时光如水般流过,他们是水中两粒坚硬的砂子,随着水流跌宕起伏,却不肯被磨圆,那棱角刺着别人,也刺着他们自己,他们忍受着疼痛,有时也快意着疼痛,终于在沉下来的那一刻,不惮于袒露出暗处的累累伤痕——人生来就是要受伤,有这袒露,也就足够了。
6
眨眼间,就到了搬家的最后期限。几十年的日子过出了无数零零碎碎,光收拾整理就累得人腰酸背疼,该搬走的搬走,该卖掉的卖掉,家里还是有一堆东西,包括余下的将近三十件根艺。按王双月的意思,赶紧把这些根艺搬娘家得了,进不了屋,就放在院子里,别人最多说两句难听话,还能天天说不成?李天命却不愿受那份闲气,别人越是看不起,他越是要提起一口气抗着。他想着要不然还去找韩树林,让他向哪个单位借间仓库用用,应该也不是难事,虽这样想了,却又迟迟没有行动,今天推明天,到了明天又想先把手头的事干完了再去也不迟,就这样一天天拖了下来,转眼已经到了月底。政府的人已经下来催了几遍,口气越来越不耐烦,李天命心里憋着一口气,也没给他们好脸色看。村子里大部分已经搬空,还有四五户人家因为对房子测量面积有意见,或者对新垒起的猪圈、长了几十年的一棵大枣树该怎么补偿有些不服,这些人统统成了领导们眼中的“钉子户”。“钉子户”难缠,一户“钉子户”能把一个地方的风气带坏,而在领导们看来,不动工具,钉子是不会自己出来的。
这天一家人把东西搬到王双月娘家后,天已经黑了,吃了饭,王双月累得不想动,便留了下来。李天命想着根艺还在家里,而且村子里人少了更保不准有半夜偷盗的事件发生,就要回去。李未央也要回去。父子两人回了家,挤在一张没搬走的床上,倒头便睡。睡到不知半夜几点,朦朦胧胧中听到几声机器的哐当声,还没反应过来,屋里便突然蹿进来几个人,不由分说将他俩从床上拽了起来,一人架起一只胳膊拖到了外面。两人极力挣扎,却哪里挣脱得开,踢踢打打中就见一个庞然大物开近了西厢房,伸出了长长的力臂,眼看就要轰然砸落。李天命急得大叫,狗东西,不能拆那间房!他的话哪里管用,那力臂挥舞着巨大的拳头,是黑暗中的破坏者,有着肆无忌惮的强力,在夜的笼罩下狂笑着而来,那一场预演的肉搏只不过更刺激了它的噬血性——一下,又一下,那被岁月侵蚀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老房子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摧残,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呼号后猝然倒下。李天命狼嚎般大叫了一声,拼命挣脱了抓住他的两个人,就要往倒塌的房子冲去,可是随即他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他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李未央最初犯病的那个夜晚,也是突然发出这样一声尖叫,仿佛坠入万丈深渊的人,被浓重地压迫着发出绝望的呼喊。拉扯住李未央的两个人也被他这声呼喊吓了一跳,松开了手,李未央便颓然倒了下去,仰面朝天,浑身抽搐不已。黑魆魆的乡间在他面前分裂成了两个世界,刚刚还是安静祥和的无梦之乡,转眼间便露出了狰狞的真相,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者竟是那穿越了千年而来的鱼肠剑,忍受着百般痛楚,却已没有了挥戈一击的力量。
李天命跑到儿子跟前,又是拍又是打,李未央毫无反应,他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找药,又想起原先家中治疗精神病的药物也已放到那边,情急之下拖起儿子就想往医院送,没走两步便撑不住跌倒在地。那伙人见出了事,蹿上车子轰地一下开走了。附近一户人家的房子里也还有人,听到声响后跑了过来,看到这个情形赶紧对李天命说,黑灯瞎火的你这样怎么去医院,快打120吧!李天命没带手机,邻人又跑回家拿了手机,拨打了120。这边,没有一丝亮光的暗夜里,李天命却觉得眼前一片煞白,世界在他面前明镜儿似的敞亮,冰冷,刺得他浑身哆嗦,泪流不止。
这次强拆事件在第二天便传遍周边地区,引起的是不一样的庆幸或恐慌,又像是一幕惊心动魄的舞台剧,尽管在上演时唤起了观众的无限激情,但最终仍免不了曲终人散的悲凉。舞台剧还能看出个前因后果,现实中的藏匿者却无所不在,这断裂的一环让所有指向正义的剑锋都成了凌空虚影。
那天王双月和李想听到消息,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时,李未央已经用了药,缓解了症状,躺在那里昏睡。王双月未及看到儿子一眼,眼泪就涌了上来。她转过身就揪住李天命的衣服撕打起来,边打边哭着骂:你是个死人啊,你在干什么?天天就想着你那烂树根,把那烂树根当爹一样供着,硬是拖着不搬,是你害了我儿啊!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哽咽地说不下去,打出的拳头也像棉花般绵软无力,却又像利剑般一下下刺向李天命的心里。李想在旁边黑着脸,也不上去劝,看看老娘没力气了,才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回头对李天命说,咱俩出去说个事。
李天命经过一夜折腾,又被王双月这一闹,四肢百骸无不酸痛,一屁股坐到外面一张长椅上,再也起不来。李想扔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狠狠抽了几口,问,现在这事怎么办?李天命犟着说,怎么办,告他们这帮狗东西!李想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说,告?你告谁去?李天命说,咋?冤有头债有主,还找不到那些人了?李想说,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多年来就想着玩那些树根,以为那样就高雅了,就有骨气了,可是真碰到事了,你那一套有什么用?李天命说不出话。李想又接着说,今天我就借这个事,把有些话说透了,你也别生气,不把话说透了,也没法子对付眼下这事。李天命看着李想那张脸,他一直觉得儿子是年轻的,不懂事的,这时却看到了儿子眼里的一丝沧桑,心下起了隐隐的不安,便说你说。李想盯着手里的烟看了半天,那烟灰已经积了一指长,像是明明灭灭的人生里那些不能说出来的屈辱。他一下把烟灰弹掉,才说,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那么有才,可到现在什么都不如意,你的委屈大了。可生下来就有委屈的人多了,人家怎么做的,踏实一点,顺着这个社会。你呢,就躲到你那树根里去了,说得好听是搞艺术,说得不好听就是逃避现实。逃避就逃避吧,你还觉得自己境界高,看着这个也俗,那个也不好,跟谁都反着来,就显得你水平高。我问你,那个徐同仁给民间艺人们搞了一堆补助,怎么没有你?你要想人家抬举你,你就得先抬举人家,起码得知道规矩。你不按规矩来,人家为什么要对你好?出世容易入世难,你还真以为你搞搞艺术就能超脱了?是的,你清高,你有才,可你说一万句真理,人家只当是放屁!顿了顿,李想又狠抽了几口烟,说,我劝你还是别告,告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你还是私下里找找韩市长,问他要个说法。他的地界上出了这事,他不能不管。跟你说句实话,我不想让你告也是为了我自己,我还得在镇里头混下去,你跟人家反着来,我不能反着来。你自己想想吧,我进去看看小三子。说完,摁灭烟头,转身就走。
李天命瘫在那里,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眼面前人来人往,仿佛个个都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嘲笑他,他左冲右突地找不到出口,只想把自己缩得小些,再小些,小到再也不用承担活着的苦累,小到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等到稍稍明白些,又觉得自己头顶上像顶着一个炸药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炸了好,一了百了,偏偏又不炸,他还得顶着继续往前走。人活着咋就那么难呢?他想起那年当他知道李想偷拿了两块树根去卖时,把李想骂得狗血喷头样——这个儿子一点不像他,却把他看了个透亮。这些年来他在生活的重压下隅隅而行,那点精气神却是靠着几块树根支撑着的,可是最近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哪一件不是在他苦心营建的天地中戳上一个大窟窿!也许李想说得对,那戳窟窿的人中,竟也有他自己!可就算已经是窟窿连片,漏风漏雨,他也得顶着个炸药包往前走。
那晚韩树林十一点多才回家,借着小区的路灯看到楼下花坛边坐着个人,不是李天命却是谁,心里“咯噔”一下,转身想走,又想该来的迟早都要来,自己是逃不掉这一关了,便又转身迎上前去,装做很吃惊地问,这不是老同学嘛,怎么不到家去?这么晚了,走,有什么事到家说。李天命没有说话,跟着他上了楼。进门时李天命要套上鞋套,韩树林挥挥手说,不用套那劳什子,也不用换鞋。夏红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一看李天命也在,招呼也没打扭身就回去了。韩树林忙着把空调打开,又要去泡茶,李天命闷声说,你别忙了,坐下说吧。我因为啥事来找你,你应该知道。韩树林说,老同学啊,咱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虚话?你这么晚来找我,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你说说吧,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我没有二话。韩树林一脸真诚的样子,李天命倒不好立时发作,忍了忍气,说,你管的地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能不知道?我只说上房揭瓦扒房子打人的事别的地方有,咱故州还没黑到那一步,哪想到这种事就落到了我的头上!韩树林大惊,问,你说的是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天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应该问问你的手下!他们半夜三更开着个挖掘机到我家,什么话都不说就把我和小三子拖了出去,把我家房子给拆了!小三子那病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场就犯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说到这里,喉咙一哽,便说不下去。韩树林听了,先是惊道竟然有这种事,那帮龟孙子不想要他们的饭碗了!就问,你家里损失了多少?这一问问到了李天命的痛处,他长叹了口气说,家里该搬的也搬得差不多了,就是西厢房的那些根艺,你知道的,全毁了。韩树林愣了一下,自言自语说,怎么会这样!又问,你那些根艺值多少钱?李天命气道,这哪是钱的问题!韩树林有点不耐烦地说,都到这一步了,不是钱的问题也是钱的问题了。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两圈,脑子一激灵,又后悔自己站错了立场,遂正了色道,如果真有这种事,那是一定要查清楚的,我们要用事实来说话,可是这个事实没查清之前,老同学,你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是“我们”黑灯瞎火地拆了你的房,这个“我们”是谁,你有证据吗?李天命听到韩树林这样问,不由冷笑了一声,说,你问证据,我那倒了的房子就是证据!到底是谁就想让它赶快倒掉,这不是明摆着的嘛!韩树林说,那就是你不懂法了,法律讲求的证据是要能直接指向犯罪嫌疑人的,你那倒掉的房子能证明什么?我也想让你的房子倒掉呢,你能说就是我干的吗?李天命听了,气得嘴唇直哆嗦,心里却还记得李想说的话,没有转头就走。两人一时僵了下来。空调咝咝地吐着凉气,像一条蛇居心叵测地潜伏在周围,无端地渲染出一片阴冷。半晌,韩树林先缓了下来,慢悠悠说道,这样吧,你也不要太为难我,小三子的编制问题,我马上给解决,医药费你们也不用管了,你看怎么样?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到冒火的头上,李天命想到李未央那飘乎的眼神和梦呓般的话语,那火也就变成了烟,一缕缕飘散。他坐在那里,仿佛坐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眼见着自己老了下去,矮了下去,到最后只能攒起剩下的一点儿力气,艰难地说了句,你看着办吧。说完,便清楚地听到自己身体内某样东西哗一下碎裂了。
李天命刚走,夏红旋风般从卧室冲出来,叫嚷着你看看他那个恶样子,你还给他办什么编制!韩树林颓然倒在沙发上,听任夏红叫了半天,才抬起头来说,你知道咱俩为什么在一起吗?夏红愣住了。韩树林说,很简单,我是男的,你是女的,咱俩能互补。你知道我天天在官场遇见的都是些什么人吗,一个个精得跟鬼一样,只有这个李天命,一身傻气,又一身清气,跟他在一起能互补,要不然,我也变成鬼了。说罢,惨然一笑。
7
一家人到底还是搬到王双月娘家去住了。强拆事件悄无声息地湮没之后,李天命沉默了许多,心里好像总装着什么事,倒似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老岳母扔过来的闲言碎语挡了回去。李未央出了院,整个人更加恍惚起来,班还在上,诗却不写了。整个家里死寂死寂的。王双月又担心起来,有次撺掇着李天命问问李未央还和不和那个像诗一样的女孩来往了?李未央却说了句,诗是无力的。王双月不敢接话,转过身淌眼抹泪地怪李天命没把孩子的名字取好。
这天李天命起了个大早,到镇街上逛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拎了一袋排骨和几斤大白桃。他对王双月说中午炖个萝卜排骨汤,又亲自打了一盆水,把桃子洗得干干净净,顺手就拿了一个桃子递给王双月,说尝尝吧,多吃点水果好。王双月接过桃子,疑惑李天命今天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其实岂止是今天,搬过来的这段时间,他跟换了个人似的,洗碗扫地,闷头干活,像要把几十年没干的活都补上一样。也不知该怎么问。这边李天命说自己到城里有点事,又骑上车走了。
这次却是去找徐同仁。到了文化局,民间文化办公室的大门紧锁,一问人,说徐同仁最近并不常来上班,不防到书画一条街去看看。李天命又到书画一条街,老远看到一间卖剪纸的店面,门口挑了一根竿子,挂着一长溜大红的剪纸,都用塑料皮封着,迎风招展,倒也好看。徐同仁果然在店里,看到李天命来找他,颇为吃惊。他嫌李天命整天想往书画圈里凑却又一毛不拔,还总想显摆自己有水平,里面的疙疙瘩瘩,想起来就让人不舒服。有时候他在内心里也承认李天命说的是别人没有说出来的真话,可你是个大人,又何必去做那个非要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强拆的事他也听说了,只道是根艺全都毁了,私下里懊恼没早点把这桩生意做成,这时见李天命来找他,却不知何事。只听李天命叹了口气说,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个事,麻烦你联系一下那个何总,就说我想把根艺卖给他,问他要不要。徐同仁疑惑地问,怎么你还有根艺?拆房子的时候没毁呀?李天命说,不瞒你说,我提前把二十几件放到了顾园那儿。徐同仁眼珠子瞪得溜圆,说,放到她那儿?没想到你还艳福不浅嘛!李天命苦笑着说,什么艳福不浅,不过是她看我没办法,帮我一把罢了。徐同仁啧啧着说,我说嘛,难不成她到省城开了荤,还想再回头吃口土菜?这女人胃口好得很嘛!李天命没接话。徐同仁又问,你把你那根艺看得跟命似的,怎么现在又想起来要卖,是手头缺钱吗?你可想好了,这一出去就不可能再回来了。李天命说,不想好了我能来找你?这事还得麻烦你跟何总说一声,价钱好说,看着给吧。徐同仁看了李天命半晌,慢慢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你那命根子已经毁了一半,留着另一半看着也难受,是不是?李天命苦笑了半天,说了一句,是毁了,其实已经全毁了。徐同仁大为不解,问,拆房子把你脑子也拆出了毛病?怎么又全毁了?李天命没再解释,只说让他尽快联系何总,临走时丢下了王双月娘家的电话号码。
过了两天,何天全果真来了,打电话联系李天命,李天命却说自己家里太忙,根艺都放在顾园那儿,他们可以直接去看,多少价告诉他一声就行,他已经跟顾园说过了。放下电话,何天全疑惑地问这个李天命是怎么回事,连面都不见,还卖什么东西,不是在耍我们吧?徐同仁说我看他是被拆房子拆得脑子真要出毛病了,不是要赶紧卖了钱去打官司上访吧?这事他干得出来。两人心里没底,只好去找顾园。
到了顾园家中一看,大大小小的纸箱子摞得像小山一样,一一打开,一件件根艺展现在眼前,那件何天全最中意的“金钱豹”也在其中。何天全没想到本以为要磨个一年半载才能成的事,竟然因为一场强拆而让他捡了个大便宜,一时间乐得眉花眼笑,张口就说,谁说拆迁拆不出个新中国,这就是一场头脑风暴嘛!顾园在一旁看着,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拆出来的新中国,谁还敢住!何天全哈哈笑着说,果然是大画家,说出来的话也这么有个性!当下心里就算计该给李天命多少钱。听李天命的口气是急着出手,不防把价压低些,太低了又怕他以后反悔,心里算出了一个上限,一个下限,就又给李天命打电话,说这些根艺他全要了,要李天命开个价。李天命从来没卖过根艺,并不知道市场价格,便让何天全出个价,他看着差不多就行。何天全试着说五万行不行?电话里李天命略微犹豫了一下,说,行。放下电话何天全就从包里掏出厚厚一摞现金,数出五万块钱给了顾园,要顾园写个收条。顾园却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喝茶,根本不动纸笔。何天全尴尬地看了徐同仁一眼,徐同仁就说,顾园啊,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有一句话不知你爱不爱听,李天命的根艺算是气数已尽了,你的画却还是要卖下去的,是不是?顾园瞥了他一眼,说,那我问你,既然气数已尽了,你们还巴巴的买了做什么?何天全笑着说,他的气数尽了,我的却还没尽,一样的东西在不一样的人手里就有不同的气数!这一点咱们的大画家应该很明白吧?顾园坐在那里凝神半晌,暗想李天命这个呆子竟然将半生心血拿五万块钱做了了断,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邪,可是他答应在先,自己也不好擅自作主反对,况且自己以后还要在省城混,这个何天全在省城艺术圈里是有些地位的,何苦在这件事上得罪他!暗暗叹了口气,便起身拿纸笔写了收条。何天全又拿出一纸买卖合同,说,我拟了个买卖合同,你是卖方代理,老徐是见证人,麻烦二位看看,没什么意见就请签上尊姓大名吧。徐同仁当然没什么意见,顾园拿来细看,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有一条写着“甲方将其根艺作品卖与乙方,交易两讫后,乙方拥有根艺作品的再创作权,甲方不得干涉”,心想这不是要彻底抹去李天命这三个字吗?可细究起来又说不出什么不对,这根艺确实不像别的作品一样纯属个人创作,可以署上作者姓名,只能是到了谁的手里就是谁的,心一横,也就签了字。何天全当即联系了一辆货车把根艺全拉走了。
却说他们二人在与顾园磨缠的时候,李天命正在家中对着一块树根出神。这块树根竟是李未央给他找来的。李未央的编制问题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解决了,工资上涨了一大截,福利待遇也好了不少,只是他的精气神始终没提起来。单位领导只当他有韩副市长这个靠山,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出大错就行。这天一大帮子领导到一个刚开挖的工地视察,李未央也在后面跟着,一下子就看到了戳在土里的半截树根。他当即借来了铲子,把树根铲了出来,泥巴也没洗就抱回了家。李天命吃了一惊,想跟儿子说他跟树根的缘分已经尽了,又怕跟儿子说不清楚,只好留了下来。看着这半截树根,没在形貌上看出什么道道,却觉得那刀劈斧斫的断面触目惊心。想着这时顾园大概也把那些树根都卖了,该了断的都了断了,却又来了这么个东西,那断面的创口还是新鲜的,摸上去湿湿的一层渗出来的汁液,像是将流未流的泪,而树根始终无言。他这时才觉得心里一阵刺痛,不知如何排解,便从床下角落里找出一瓶落满灰尘的墨汁和几张宣纸。整整一个下午,他先是执了毛笔在旧报纸上练啊练,看着比较满意了,才把宣纸裁开,一张张地写起来,写好一张就放在旁边晾干,每一张上写的都是相同的两个大字:守缺。写完后,他坐下歇了一会,眼睛扫来扫去,挑出一张最好的,也不裱,就直接抹上浆糊贴到了墙上。刚贴上,王双月回来了,迎面看到墙上“守缺”两个大字,就叫起来,我的娘哎,你这是发了哪门子神经,别说这不是自己家,就是自己家,贴这东西像什么话!就要李天命把字撕掉。李天命开始气得脸通红,就是不撕,怕楼下的老娘听见,也不敢大声说话,后来抽了几支烟,左思右想,还是自己动手把墙上的字撕掉了。
这样又拖了一个星期,等情绪渐渐平复了,李天命才到顾园家中去取那五万块钱。进了门就见顾园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心中一阵惭愧。两人对望了一会,竟然不知该说什么。这么多年来两人同为故州书画圈的边缘人,虽处于边缘的角色而痴心不改,如今他却是生生地把自己的东西抛弃了,至于为何抛弃,他却又不愿向顾园言明。天知道,他有那么多话想跟她说,说做人有多么艰难,出世难,入世更难。说他是个痴人,傻人,心里却都是明白的,只是不愿去附和很多东西,他因为这不愿附和而爱着自己,也更恨着自己。说这个时代在前进,而他是跟不上了,他永远不明白人为什么非要搞出那么多新鲜玩意,非要越是远离自然才越显得高级。这一切,他是跟不上了,再也跟不上了。他在失去了那些根艺的同时又转过身来回望到自己的小家。这么多年来他身在其中而心是想拼命挣脱的,他知道他对不起他的家人,他在和他们置气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惩罚着自己,可是募然间他发现一切全毁了,一切全毁了之后倒还有那个小家仍为他敞开着门,他为了这最后的回归在心里唏嘘不已,这一切却没法跟另外一个女人说出口。他以为顾园是知道他的,这些天里他也因为想起种种过往而对这个他曾经觉得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燃起了情愫,可是顾园那一丝睥睨的眼神却又分明是看不起了他,这让他分外难受,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在那一瞬间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将顾园抱在怀中,一双大手在顾园的身上狠狠揉搓着,顾园并没有反抗,而是伸出手抓在他的肩上,渐渐越抓越紧,他就在双肩的疼痛中将顾园拥到床上。进入她的身体时,听到身下的她发出一声呻吟,那呻吟却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他因为这声呻吟的模糊含义而起劲地动作起来。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趴在顾园身上喘息着,脑子里突然跳出来一句诗,那是他有一次翻看李未央抄录的诗集时偶尔映入眼帘的,他不知道这句诗是谁写的,只记住了诗句本身: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
8
湾桥的征地拆迁工作虽因为一场强拆风波而停滞了一阵,不久后又重整旗鼓开展了起来。同样的悲喜剧在不同的地方轮番上演,从启幕,到高潮,到结束,几乎遵循着同样的轨迹,当时光将第一条轨迹不留痕迹地抹去时,后来的轨迹也渐渐浅淡至无。这样一场小小的风波,又如同被海风卷起的浪花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浪花做了粉身碎骨的一击后,仍然不得不融入大海的洪流,忍受随波逐流的命运。很快,湾桥这个小村庄已经不能称之为村庄,三通一平迅速推进,厂房如同变戏法一般突然出现在人们眼前。麦田没有了,河流没有了,房子没有了,动物没有了,一切可以称之为杂花生树的东西都没有了。村庄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子宫的意义,那些曾经温暖的,生气勃勃的东西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根。人们的眼睛看得到的是巨大的变化,眼睛看不到的是每个人内心因这巨大的变化而感到的惊喜或者惶恐。但惊喜也罢,惶恐也罢,人们只能努力着去适应——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年说来就来。这是湾桥村人搬了新居后过的第一个新年,因此分外喜庆,处处都是新气象,那些对上了楼万分抵触的,或记恨着拆迁中的种种不公的,或担忧着今后的生计的,这时也都换上了笑脸,先把年过好再说。年三十这天,李天命家中聚集了一大家子人,大儿子李想带着老婆孩子第一次回家过年,女儿女婿也从遥远的南方赶回来了,家中从未有过的热闹。王双月心想不知是不是那两万块钱的功劳。原来李天命拿到卖树根的五万块钱后,立逼着王双月先给李想家送去一万块钱,再到邮局去给女儿汇去一万块钱。王双月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就要王双月赶紧去办。王双月寄钱的时候,心里直犯嘀咕。后来她又隐约听说李天命卖根艺是吃了大亏了,那个老板再转下手,赚的钱翻倍都不止,就连那个在中间牵线的徐同仁,不过动了动嘴皮子,也白落了两万块钱。这一下气得她回到家里就骂李天命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可任她怎么说,李天命的脾气好得很,一句话都不还嘴。她又试探着问李天命是不是要接着找树根?李天命才把脸沉了下来,回了句树都没了,还到哪找树根!这句话说得倒让她放下了心,知道男人的心回来了。比如这时瞅着眼前的热闹,这是家里多少年没有过的,心想就算是那两万块钱的功劳吧,也值了。
于是女人在这天下午兴兴头头炒了鸡蛋,拌上韭菜调成了一大盆馅,就和女儿包起了素扁食。故州这个地方的风俗,年三十晚上和大年初一早上都要吃素扁食,取个一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意思。儿媳妇要过来一起包,王双月慌得挡住她,连声说这活儿轻得很,让她带伢玩去。儿媳妇笑着说没想到他爷爷没怎么带过孩子,孩子倒还跟他,现在粘在身上下不来了。王双月不相信地往客厅瞅了一眼,那个小小的人儿正偎在李天命怀里,李天命拿了他的小手来摸自己的胡茬,小人儿奶声奶气地说了句爷爷的脸上都是刺,惹得大家一阵大笑。儿媳妇还是洗了手过来包扁食了,王双月有点慌乱,又有点欣喜,想着这个年过得真是累人,可是不管怎么累人,总还是好的——活着不就图个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的!
那边李天命正逗着孩子玩,口袋里的手机“叮”的响了一下。原来是女儿回来后,知道老爹的手机在老房子拆迁的时候被毁了,现在连个手机都没有,便叫着这都什么时代了,老爹也太落伍了,当即跑上街买了一个。老年款,功能简单,按键比眼珠子还大。回来后教会了李天命打电话和发短信两项功能。李天命拿着手机,却不知道还能打给谁,这一年来他没往城里跑几次,和书画圈的人也断了联系。踌躇了半晌,还是拨通了顾园的手机。顾园当时正在一个饭局上,吵吵嚷嚷的,他只好简单地说自己买了新手机,以后顾园回来了可以联系他。挂断了以后,心里又后悔何必打这个多余的电话,现在他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虽然上了楼,却比以前更是个农民了,顾园哪还看得上他!没想到这时候却来了短信。他心里突突跳着,把孩子交给李想,一个人跑到卫生间里关上门,拿出手机捣腾了几下,跳出了几行短信。果然是顾园来的,一如她以往的风格,并没有甜腻的祝福话语,而是写着:当璀璨的焰火照亮了夜空时,不要忘记比焰火更明亮的是那些遥远的星星。老朋友,新年好!李天命看了,不禁动容,一丝悲凉之气从心底渐渐溢出,隔了一扇小小的门,将屋里的欢声笑语隔成了模糊的背景。他想回一句什么,可是拿着手机摁了半天,也没摁出来想要的字,最终还是颓然垂下手臂。屋外,爆竹声四起,冲天的焰火在夜空中开出一朵朵绚丽的大花,一朵凋零了,另一朵又盛开了,似乎要将这明亮的盛宴永无止息地持续下去。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