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手背
2014-11-17和军校
和军校,1963年生于陕西礼泉。1982年开始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千万别说我爱你》,小说集《和军校小说选》《人心朴实》《一不小心》《寻找一个人的一句话》《天边边》《薛文化当官》,长篇纪实文学《西部绝唱》《石油人的家》《我们的爱情》等13部。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作品与争鸣》《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世界文学》《语文报》《中国文学》等转载,部分小说被翻译为外文。小说《小村无故事》和《薛文化当官》被改编成电影在全国上映。曾获柳青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中华铁人文学奖等。现居西安,供职于长庆油田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站在柏油马路和石子路的交叉口,老易依然举棋不定。
正是隆冬,大地被白雪捂实了。眼下并没有下雪,天空又高又远,太阳也像捂上了一层白雪,白亮着,却没有温度。左边,是柏油马路,顺着柏油马路可以走到灯火辉煌的县城,那里有他的办公室兼宿舍。右边,是石子路,顺着石子路可以走到他的家,那里有他的老婆老夏,还有他的两个儿子。老易推着自行车慢腾腾地朝家里走:咯吱吱——咯吱吱——老易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他的被子、褥子、单子、一件雨衣、一双雨鞋、一把雨伞,自行车头上挂着两个网兜,网兜里装着暖水瓶、一个洗脸盆、一个洗脚盆、一条洗脸毛巾、一条擦脚毛巾、一个喝水杯子、一个刷牙杯子、牙刷、牙膏……这是老易的全部家当。他把这些东西从他的办公室兼宿舍里搬到他的家里去,——老易退休了。老易多么地希望脚下的路长一些,再长一些,他要慢腾腾地走,他要慢腾腾地思考,——尽管这个问题他已经绞尽脑汗地思考过无数回。按照国家政策,老易退休后,可以有一个儿子接班。可是,老易有两个儿子,一个手心,一个手背,叫谁接班不叫谁接班,老易都为难。接班就等于在县城有了工作,就等于把嘴巴伸进了公家的面袋子,一辈子衣食不愁。不接班就意味着一辈子要打牛的后半截。一个县城,一个农村,两个世界啊,两重天啊!老易愁啊!大儿子出生后,那会儿文化人吃香,老易给儿子取名易向文。二儿子出生后,那会儿当兵的吃香,老易给儿子取名易向武。易向文爱学习,每次考试都在前三名。易向武却不爱学习,上树掏鸟,下河摸鱼,调皮捣蛋。两个儿子越长越高,老婆老夏年纪越来越大,又是一个病身子,拿不动地里的活计了。两口子商量着叫一个儿子退学,回生产队挣工分。争论了大半夜,两口子决定让易向文继续念书,让易向武回生产队劳动。在饭桌上把话挑明以后,易向武不依了,他说:我要念书。易向文说:我回来劳动。面对老易和老夏疑惑的目光,易向文说:一来呢,向武的身子骨还没有长结实,不适合在村里劳动。二来呢,我不爱念书,拿起书本脑袋就大。就这样,易向文回生产队劳动了。易向文不几年就成了一个农田里的把式,长得庄稼一样的颜色,庄稼一样的茁壮。易向武按部就班地念完了小学、初中、高中。老大老二自有其长处。如果让老大接班,他会兢兢业业地干好本职工作,上上下下都会落个好名儿,也会落个平庸。如果让老二接班,凭着他的聪明才智,他一定会干一番光宗耀祖的事业。
老易对自己说:让老大接班吧,毕竟干啥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啊!
老易又对自己说:让老二接班吧,老二也是娃啊!
老易对自己说:让老大接班吧,这几年他没少为这个家出力!
老易又对自己说:让老二接班吧,老二将来可以为这个家出更大的力!
老易心里藏着两个老易,两个老易在掐架,各说各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咯吱吱——咯吱吱——”老易推着自行车慢腾腾地走着。太阳走端了,白皑皑的雪刺得老易的眼睛疼。烟霞村就在眼前了,老易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因为接班的招工表就揣在他的口袋里,明天一早就要填好交到管人事的老龚那儿,他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无计可施的老易想了许多办法:抓阄儿。——老易摇了头。石头剪刀布。——老易摇了头。划拳。——老易还是摇了头。老易要想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不能因为一个接班的名额影响了父子情和兄弟情。进家门了,老易还没有想出个好办法来,他叹口气,心里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几步,又在心里说:路到桥头自然直。
看见老易,老夏吃了一惊,问:你咋回来了?也不捎个话?
老易工作几十年,不是周末不回家,周末了,天上下刀子,他也会回家。这一天不是周末,老易的回家对老夏来说很是突兀。
老易没有接老夏的话茬儿,问:向文和向武呢?
老夏说:逛去了。
老夏开始和面了。老易回家的头一顿饭必定是热窝面。
老易坐在锅灶前,给锅底架了柴,一面烧锅,一面抽烟。
老夏说:先蒸一锅馍。
老易噢了一声,心里登时有了一个主意,说:蒸一个纯麦面馍。
老夏住了手,疑惑道:不逢年不过节的,吃啥纯麦面馍?
老易说:只蒸一个嘛。
蒸一个?
蒸一个。
老夏没有明白老易的心事,但她也没有追问,继续和面。
老易说:再整两个菜。
老夏脸上的疑云更浓了,问:你想吃干咂净啊?往后的日子不过了啊?
老易说:炒个醋熘白菜,再炒个鸡蛋。
老夏知道老易不是一个胡整的人,他之所以这么做,自有这么做的道理。饭上桌了,易向文和易向武一前一后进了家门,看见父亲,都惊喜着叫了一声爸,再看那一碟馍,不约而同地问老夏:妈,给我爸开小灶啊?面前的一碟馍底下两层是玉米面馍,撂在最顶头的一个却是麦面馍。玉米面馍是黄的,麦面馍是黑的。那年月,粮食紧张,农村人磨面时,总是把麸子留得很少,面就格外的黑。这是老易摆的。易向文和易向武伸手抓馍时,老易“嗯”了一声,兄弟两个的手就悬在了半空中。
老易说:别忙着吃,开个会。
开会两个字把一家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吸引到了老易的脸上,老易的表情凝重着。
老易说:我退休了。
一家人的表情无动于衷。老易退休的话说了好几年了。干了一辈子,身体也不好,该歇歇了,一家人都盼着他早点退休。
老易从口袋里掏出招工表,拍在饭桌上,盯着馍碟里的那个麦面黑馍,说:我退休了,得有一个人去接班。说到这儿,老易看看老大,又看看老二,继续说,谁去接班?招工表只有一张,也就是说只能有一个人去接班,就像馍盘子里的这个麦面馍,你们两个只能一个人吃,不能分着吃,咱们商量商量,谁吃这个馍。
老夏把头低下,抠着指甲缝里的面,不看老大,也不看老二。
易向文和易向武面面相觑。
易向文率先抓起了一个玉米面白馍,咬了一口,边嚼边说:爸,这事不商量,让向武去。易向文说的是心里话。易向文五大三粗,易向武清秀标致;易向文衣着随便,易向武格外讲究;易向文头发蓬乱,易向武的头发一绺儿一绺儿地梳成了三七分;易向文几年不摸书本,易向武的口袋里总插着一支钢笔。
此时此刻,易向武的心思也不在接班上,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白叶子身上。想起白叶子,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一个玉米面白馍,咬了一口,边嚼边说:爸,这事不商量,让我哥去。
易向文转向易向武,重声重气地说:向武,我是当哥的!你去接爸的班,我在家里侍候咱爸咱妈。
你侍候咱爸咱妈?我就侍候不了了?办事都应该有个先来后到嘛,你是当哥的,自然该你去。
哥去?枣儿大的字哥识不了一筐,跑去拾草帽呀?把人家国家的事误了咋办?你念的书多,你去你去。
哥,你去,就这么定了。
易向文还要争执,易向武摆摆手,一手抓起三个玉米面白馍,站起身就要朝外冲。
老易说:别急。
易向武焦急道:爸,我还有事呢。
你说的是心里话?
心里话!
不后悔?
不后悔!
老易很欣慰,一件头痛万分的事就这么轻轻松松和和气气地解决了,心下说:娃都长大了,懂事了。
老易吩咐老夏:把酒提来。
老夏不悦,说:吃饭呀,你喝的啥酒嘛。
老易说:要喝几杯。
易向武走到了家门口,听父亲对易向文说:你抓紧填表,明日把表交到龚叔手里去。
二
易向武和白叶子在村外的窑洞里热乎着。
窑洞是五保户老段的家,老段死了,窑洞空了,留下了黢黑的窑顶,还有冬暖夏凉的本性。窑洞里有一张大炕,炕上有一堆干崩崩的麦秸草。此时此刻,易向武和白叶子就躺在这堆干崩崩的麦秸草上。易向武抚弄着白叶子的两个奶子,他慢慢地抚摸着,然后开始亲她的奶子,左边的奶子亲三口,右边的奶子亲三口,又亲左边的,又亲右边的,没完没了。白叶子在他的怀里像蛇一样拧来扭去。白叶子的两个奶子绝顶的好,就像刚出锅的馍,软突突,热乎乎,香喷喷,瞅着像玉米面馍,白得耀眼,亲着像麦面馍,香得流口水。白叶子拧着身子说:痒。易向武说:痒着痒着就舒服了。易向武又说:你把嘴张开。
白叶子张开了嘴。
易向武把他的嘴巴摁了上去。
易向武说:把你的舌头伸到我的嘴里来。
白叶子把她的舌头伸到易向武的嘴里了。
亲着亲着,白叶子从易向武的怀里挣脱了,用袖子使劲地拭着自己的嘴巴。
香不?
疼。
啥疼?
白叶子用袖子拭了一把嘴唇,说:嘴唇。
易向武坏坏地笑了。
白叶子抽着凉气说:还有舌头。
易向武说:疼着疼着就舒服了,往后我不亲你都要撵着撵着叫我亲。
白叶子翻个白眼,哼了一声,说:想得美。
易向武说:你不撵着亲我,我也要撵着亲你,我要晌晌亲天天亲月月亲年年亲,亲一辈子!
白叶子又翻了一个白眼,说:假!
易向武急道:真,真真的真!
白叶子突然沉了脸,说:真?真?真啥真?你说你在这里等我,我来了以后,你连个鬼影子都不见,把我吓的,万一有人来这儿解手,问我在这里干啥,我给人家咋说嘛!
易向武和白叶子是通过媒人撮合成的,两个人同在烟霞村,经常偷偷摸摸地出来约会。听着白叶子抱怨,易向武说:我爸回来了。
白叶子不吱声,瞪着眼,等着易向武继续朝下说。
易向武说:我爸要退休了。
白叶子还是不吱声,还是瞪着眼。
易向武说:我爸还开了一个会,商量谁去接我爸的班。
白叶子眼珠子一转,不动声色地问:谁去接班?
易向武说:我哥让我去,我让我哥去,推来让去,最后还是我哥没犟过我。
此时此刻,白叶子的心眼儿飞快地运转起来,她把接班的利弊在心里过了一下秤,觉得这个机会不能失去。白叶子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随后说:你爸真是白当了一辈子的国家干部。
易向武瞪了白叶子一眼。在烟霞村人的心目中,父亲老易是一个成功人士,就连村长老汪也要高看父亲一眼。可白叶子却出言不逊,易向武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叶子说:说白了,你爸就是一个井底之蛙,鼠目寸光。别急,别急。白叶子摆摆手,继续分析,你想啊,你爸之所以让你哥接班,是因为他喜欢你哥。你爸之所以没有让你接班,是因为你爸不喜欢你。可是,你爸压根就没有想过,让你哥去接班,摆明了就是害了两个人,一是害了你哥,一是害了你。你哥呢,如果把他放在农村,他会成为一个能人,让他去接班,大不了县城又多了一个看大门的或者食堂多了一个烧火的师傅。你呢,却成为受伤害最深的人,因为你的美好前程毁了。
这一把火把易向武心里烧得乱七八糟,他解释说:让谁接班,不是我爸决定的,他让我和我哥自己决定,是我不爱上班,才让我哥去的。
白叶子怒了,她说:你脑子是用醋泡了还是用酒淹了?一辈子能碰到几回这样的好事?一回,只有一回!知道不?
易向武说:我还是不爱上班,你想呀,每个星期只能回来一次,每天都是八点上班,十二点下班,下午又是两点上班,六点下班,把人捆得就像机器一样,一点自由也没有。
白叶子赌气说:我知道你爱在地里背太阳,爱拿汗豆豆洗脸,爱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易向武说:就算我爸退休了,我爸还是有工资呢。你也看到了,长这么大,我几时挨过饿?几时又挨过冻?
白叶子说:你爸能把你养活一辈子?你爸死了,你指望谁的工资活呀?再说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把稳。
易向武盯一盯白叶子的胸,又盯一盯白叶子的嘴,说:我还是不爱上班,我要天天摸奶奶,亲嘴嘴。
白叶子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她心明如镜,一辈子光想着女人的男人不会有多少出息。她说:看你那点出息!你要是接了班,你到哪儿上班,我就跟你到哪儿,天天让你摸奶奶,晌晌让你亲嘴嘴。
易向武脸上的难堪越聚越重,他说:现在,娃都生到炕上了,米都煮到锅里了,我哥都开始填表了,想变也来不及了。
白叶子咬牙说:事在人为。
易向武一脸难色地说:你说咋弄?
白叶子眼睛转几转,双手堵个喇叭筒,在易向武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易向武当下惨白了一张脸,嗫嚅道:使不得吧?
白叶子阴着脸说:反正主意我给你出了,办不办就是你的事了。
易向武在脸上抹一把,说:好!
三
易向武扑进老汪家里的时候,老汪正坐在蜂窝煤炉子跟前专心致志地烤馍。汪坠儿和她母亲老丁坐在热炕上,汪坠儿纳鞋底儿,老丁怀里抱个簸箕,簸箕里是豆子,她正在拣豆子。
迈进腊月,老汪就很少出门了。天一亮,他就坐到了蜂窝煤炉子跟前,熬一壶酽茶,嘴里咬着旱烟袋,火钳子上架着一个馍。隔几分钟,老汪就把馍翻一个个儿。所以,老汪烤的馍和红芋总是通体金黄,看着香,吃着更香。在烟霞村,只有老汪家里有这么一个蜂窝煤炉子,也只有老汪过得这么滋润。老汪是村长。易向武裹着一股冷风扑进来,绕着老汪转圈儿,边转边说:冻死了冻死了!
老汪急着喊:门!门!门!
易向武突然想起似地用屁股撞了一下门,门关上了。
老汪问:有这么冷吗?
易向武迅速地把他的两只手捂在了老汪的脸上,说:叔,你试冷不冷?
老汪使劲地拧着脑袋,想把他的脑袋从易向武的手里拧开,可易向武的两只手像钳子一样,钳得他拧不开。
老汪喊:快拿开!快拿开!
易向武拿开了自己的手。老汪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清鼻涕下来了,眼泪也下来了。老汪吃不得冷,吃一口冷气,鼻涕、眼泪、喷嚏就收不住了,据说这是他小时候落下的病根。老汪不知道,为了这一下,易向武把他的手在雪堆里“暖”了一袋烟工夫。
老汪边抹眼泪边问:你呀你,不知道叔吃不得冷?阿嚏!
易向武在脑门上拍一巴掌,说:叔,我把这事给忘了。
老丁说:快上炕暖暖。
汪坠儿跳下炕,去柜子里拿杯子,说:向武,你坐炕上,我给你倒茶。
易向武叫一声叔,叫一声姨,再叫一声嫂子。嫂子是冲着汪坠儿叫的。汪坠儿是易向文的女朋友,虽然还没有过门,但易向武见了她,不分时间地点,总是嫂子长嫂子短地叫,叫得她脸上像是裹了一张大红布,只是不应,佯装没听见。易向武说:我不喝茶,我给你们报个喜就走呀。
老汪抹着眼泪问:大冷天的,有啥喜呢?
易向武说:我爸退休了,我哥要去接我爸的班,你们说,这是不是喜事啊?
易向武的一番话把汪坠儿和老丁说愣了,老汪却是不动声色地翻了一下他架在炉子上的馍。易向文接老易的班在老汪的意料之中。
老汪说:向武,来,坐下,叔给你烤个馍。
易向武说:叔,我不坐了,我还得给我舅家、我姑家、我姨家通知一声去,这是喜事嘛。
易向武回到家里,易向文正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转圈圈,他想让易向武帮他填表。他在村里找了两圈儿也没找到易向武的踪影。瞅见易向武,他焦急地说:向武,快帮哥把表填了。
易向武撇一眼招工表,说:哥,我刚从我嫂子家里回来,老汪叔好像吃了冷,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我嫂子说叫你过去看一趟。
易向文一听,脸上挂了焦虑,说:你给哥填表,哥去看一趟。
望着易向文的身影出了家门,易向武把招工表小心翼翼地折起来装进口袋,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风一样地冲向村外。村外的皂角树下,正站着眼巴巴张望的白叶子,两个人眼神一对,跨上自行车向县城奔去。
易向文从汪坠儿家里回来以后,易向武不见人影,桌子上的招工表也不翼而飞,头发登时竖了起来。他喊向武,听不见易向武的应声。厢房、厨房里找了一圈,也不见易向武的身影。招工表哪儿去了呢?会不会是易向武帮他收拾起来了?抽屉里找了,没有;枕头下找了,没有;褥子下找了,没有;几本书里找了,也没有。易向文开始寻找易向武了,村里找了,没有;村外找了,没有;白叶子家里找了,也没有。直到这会儿,易向文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易向文关了厢房的门,静静地等候着易向武的归来,易向武回来了,疑团就解开了。
傍黑时分,老夏做好了晚饭,两个儿子一个也不见。
向文,吃饭咧。老夏在门外喊了一声。
妈,我不饿。
到饭时了,咋能不饿呢?
妈,我后半晌吃了两个馍,现在还饱饱的。
向武呢?
刚才还在呢,可能逛去了。
隔了一阵,老易又在窗外喊易向文了,他说:向文,你把表填好了没有?
还没呢。
填好以后让我给你把把关。
嗯。
向武呢?
刚才还在呢,可能逛去了。
老易再没有问什么,回厨房里和老夏一块吃了晚饭。
天亮了,老易又在窗外喊易向文,他说:向文,你把表填好没有?
易向文一夜一眼未合,他坐在窗前,双手托着下巴,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应付道:快了。
再不敢磨蹭了,快点填好,趁早给你龚叔送过去。
爸,我知道。
午饭端上桌,易向武进了家门。易向文盯着易向武,易向武躲开了他的目光,易向文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等着他给全家人解释。
老夏生气道:你做啥去了,一晚上不着家门?
易向武说:昨日后晌,我老汪叔吃了凉,我哥去看老汪叔,我哥让我给他填招工表,我刚想帮我哥填表,白叶子叫我去县里看电影,我慌慌张张地就出去了。走到县城,我看我哥的招工表还在我的口袋里揣着。我想看完电影再给我哥填表,看完电影,自行车却坏了,没有办法,我就跟白叶子住到她姑家里了。今日一大早,我拾掇好自行车,正要跟白叶子往回走,恰巧碰上了我龚叔,龚叔问我我哥把表填好没有,他还说要立马送给他,否则就来不及了。我没得办法,只有跟龚叔到了他的办公室,替我哥填了表。
老易问:你替你哥都填好了?
易向武说:填是填好了,我龚叔看了也说没麻达,可走出龚叔办公室,我才想起来了,原来把我哥的名字写成了我的名字,可能是自己写自己的名字写惯了。我去找龚叔想改过来,龚叔硬说改不成了……
老易的脸上布满疑云,他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说:是这么回事吗?
易向武说:爸,就是这么回事,不信你问我龚叔去。
老易知道,一个人的人品要是耍了麻达,那可不是小事。他站起身,打算进城去问个究竟。
易向文把老易又按着坐在凳子上,说:爸,向武说谎呢。
易向武急了,说:哥,我没说谎。
易向文没理会易向武,对着父母说:爸,妈,事情是这样的,是我不想招工的,才让向武填了他自己的,怪不得向武。
老易满脸疑问,说:真是这样?
易向文说:真是这样。
老易还想问,易向文却出了家门。易向文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转来转去,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汪坠儿的家。老汪还坐在蜂窝煤炉子前烤馍,汪坠儿还在纳鞋底儿,老丁还在拣豆子。易向文叫一声叔,叫一声姨,望一眼汪坠儿,咬着嘴唇,头沉沉地垂下去。
老汪说:向文,坐下,叔给你烤馍。拧头又吩咐汪坠儿,坠儿,给向文倒茶。
易向文头也不抬地说:叔,我不喝茶。
老汪听出易向文的腔调不对劲,关切着问:向文,怎么了?
易向文抬起头,挤出一个笑,说:叔,我想喝酒。
老汪怔住了,易向文平素滴酒不沾。他看见两团亮晶晶的东西在易向文的眼睛里闪烁。老汪毕竟是老汪,他很快就镇静了,吩咐汪坠儿:坠儿,整两个菜去,我跟向文喝几杯。
汪坠儿不动,她说:平白无故地喝哪门子酒嘛。
易向文摆一副央求的表情,用央求的口吻说:我想跟我叔喝两杯。
汪坠儿还要追问,老汪摆了摆手,说:弄菜去。
汪坠儿极不情愿地进了厨房,一会儿捧来了两盘菜,一盘炝酸菜,一盘炒鸡蛋。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酒,两个酒杯。
老汪倒一杯,易向文端起来喝净了,老汪又倒一杯,易向文又喝净了。
汪坠儿看不下去了,摁住了易向文的手,说:向文,到底出啥事了?你说嘛,你这么糟蹋自己干啥嘛!
老汪拿目光把汪坠儿的手挡开了,他说:坠儿,没事,男人都要喝点酒的。
老汪又给易向文倒了一杯,两个人端起酒碰了一下,各自喝净了。
老汪说:向文,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易向文说:叔,我爸让我接他的班,我想我没有文化,就让向武接我爸的班去了。
老汪点点头,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独自喝了一杯,庄重着表情说:向文,听叔说,人这一辈子,干啥事不重要,用啥态度干事很重要。
易向文端着酒杯愣住了,他把老汪的话在心里嚼啊嚼,嚼烂了,说:叔,我心里松活了。
老汪呵呵呵笑了,说:你心里松活了,叔就放心了,这下,叔不给你倒酒了,该你给叔倒酒了。
易向文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脸像一块红布,给老汪倒了一杯。
老汪笑了。
易向文突然又说:叔,我还想喝一杯。
老汪说:想喝就倒嘛。
易向文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净了,说:叔,我姨和坠儿都在呢,我想跟你们说个事。
老汪说:说啊。
易向文说:我想把坠儿娶过去。
汪坠儿涨红了脸,一跺脚,说:易向文,你要不要脸啊!
老汪呵呵笑了,说:向文,只要我亲家没意见,我们这边完全同意。
四
易向武叫一声爸,叫一声妈,叫一声哥,说:我走呀。
老易把目光投向了易向武的自行车。易向武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他的被子、褥子、单子、一件雨衣、一双雨鞋、一把雨伞,自行车头上挂着两个网兜,网兜里装着暖水瓶、一个洗脸盆、一个洗脚盆、一条洗脸毛巾、一条擦脚毛巾、一个喝水杯子、一个刷牙杯子、牙刷、牙膏……这跟老易从县城驮回来的东西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不是他用的那一套,这是白叶子替易向武重新置办的。
老易说:先坐下。
易向武坐下了。
老易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易向武脸上浮起了不耐烦,白叶子在村外的皂角树下等着他。
老易说:县里有个食品公司,食品公司有一个大众食堂,大众食堂只卖面条,一种是荤面,一种是素面,荤面一毛八一碗,素面一毛二一碗。大众食堂有五个女职工,她们有着相似的外形:胖。她们也有着相似的性格:嘴巴馋,身子懒,脾气大。大众食堂是个烂摊摊,谁见谁头大,谁也不愿意去大众食堂当头儿。有一天,领导想到了一个老头儿。老头儿是党员,也是个老好人,一辈子听领导的话,一辈子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一辈子没有出过差错儿。领导说:你把这个烂摊子担起来吧。老头儿说:我担不动。领导说:你是党员。老头儿没了退路,硬着头皮担了起来。食堂还叫大众食堂,人还是那套人,还卖荤面和素面,还是个烂摊摊,地上的油泥子麻钱一样厚,桌子上的灰尘麻钱一样厚。老头儿指挥不动手下的职工,他就自己干,摘菜呀,和面呀,擀面呀,招呼客人呀,打扫卫生呀,等等。老头儿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大众食堂并没有多大起色。有一天傍晚,县城里的路灯亮起来了,来了一个客人,客人戴着一顶鸭舌帽,嗡声嗡气地说:来碗热窝面。服务员说:没有。鸭舌帽说:我就要吃热窝面。服务员说:想吃热窝面,回家让你妈做去。鸭舌帽说:我就要让你做。服务员说:我又不是你妈,凭啥给你做!鸭舌帽说:你说话咋这么难听?服务员说:想听好听的?戏台子底下去。老头儿一听服务员的话偏了道儿,急忙向鸭舌帽说对不起。鸭舌帽把鸭舌帽朝桌子上一摔,说:说对不起就完了?老头儿抬头一看,面前的人是老左。老头儿让服务员都下了班,自己给老左做了一碗热窝面,炝了葱花,炝了蒜泥,醋酸辣子汪。老头对老左说:吃吧。老左在县委办公室当主任。两个人一搭儿当过兵,是狗皮袜子没反正的朋友。老左问:就这?老头儿:就这。老左从口袋里摸出一瓶酒,又摸出两个塑料袋,一个袋里面是腊牛肉,一个袋里是油炸花生米。老左说:走两盅?老左爱喝两盅,老头儿也爱喝两盅。老头儿说:这不是打我的脸吗?老左说:打你的脸?你这儿有酒吗?有菜吗?我不带,吃屁喝风呀?老头儿想想也是,当下拿来两个杯子,两个人喝起来了。酒过三巡,老左环顾了一圈,说:你得改。老左说:我嗅着风了。老头问:啥风?老左说:改革的风,咱这国家要动真格儿的了,要改革,所以,咱先趟一点路子。老头问:咋趟?老左说:不说改革的话,先做改革的事。具体到你这个食堂,你这样做,你在这边隔出一个包间,把卫生整干净,面还是要卖,不但要卖荤面素面,还要卖炒面烩面棍棍面热窝面,再把热菜凉菜都带上,对了,还要把酒带上,最为重要的是,你要把分量给足,把味道整好,最后一点,就是让服务员改改脾气,别人是来吃饭的,不是受气的。老头儿说:这得有人。老左说:雇。老头儿说:这得钱。老左说:我借给你。老头儿说:我还不上呢?老左说:权当我拿钱打水漂了。老头儿说:我不想欠你的情。老左说:等你将来承包了这食堂,我可要入股,要分红。老头一头雾水:承包?分红?老头儿呵呵笑了,说:以后的事了,先别急。老头儿听了老左的建议。老头儿没有多少本事,但老头儿的脾气好,耳朵根子软,喜欢听人劝。老头儿常说,听人劝,吃饱饭。老头儿雇了一个厨师和两个服务员。雇来的人好使唤。大众食堂果真有了起色,客人越来越多。老左每天都给老头儿的大众食堂安排一桌饭,有时是中午,有时是晚上。老左吃完了并不付账,签字,一月结一次,大众食堂一下子活了。可是,老头并没有等到承包的事儿,老头儿退休了。
讲完故事,老易对易向武交待了三句话。
老易交待:记着,一口吃不成胖子,要细水长流,积少成多。
易向武听天书一样一脸茫然。
老易交待:记着,人无我有,人有我好。
易向武如坠云里雾里地挠着头发。
老易交待:记住,做生意就是做人。
易向武没了耐性,心不在焉地把目光从老易的脸上挪开了。
老易重着语气问:记住了?
易向武点点头,说:记住了。
老易说:你走吧。
易向文说:哥送你。
易向武说:哥,不用了,白叶子送我呢。
易向武再次见到龚叔,龚叔给他交待完工作,易向武才知道父亲讲的是自己的故事。
龚叔说:子承父业吧。
易向武想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他不想干食堂,他用哀求的目光望着龚叔,用哀求的口吻叫了一声龚叔。
龚叔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易向武又叫了一声龚叔。
龚叔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嘛。
别无选择的易向武管起了大众食堂。
这一天,易向文揪了一担笼苜蓿菜回来,老夏蒸了苜蓿菜疙瘩,蒜水一调,老易说:比肉还香。老夏却不动筷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易向文明白母亲的心思,当下盛了一碗苜蓿疙瘩,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拧身就朝门外走。老易问:向文,饭都盛碗里了,你做啥去?易向文说:爸,我让人给向武带一碗去。易向文站在村外的石子路边等着去县城的人。烟霞村天天都有去县城办事的人,这儿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
改日,易向文下地回来,捉了一只野兔子,兔皮钉在墙上,兔肉炖上了。易向文对老易说:爸,等兔子皮风干了,我拿到镇上一熟,给你做一双耳套子,一冬天都不冻耳朵。老易笑了,满脸的受活。兔子肉熟了,不等老夏说话,易向文就盛出一碗来,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又站在石子路边,让人给易向武捎到县城去了。自从易向武去了县城,烟霞村人时常看到易向文站在路边等着去县城的人,手里拎的都是吃的:洋槐花疙瘩呀、酸菜拌饭呀、地软软包子呀……有时,老汪家里做了好吃的,老汪让汪坠儿给老易端一碗,易向文总是分出半碗,让人捎给易向武。老夏整天掐着指头算星期六,星期六到了,易向武又没有回家。老夏问老易:向武咋不回来呢?老易心里谄和,黑着脸不吱声。
天气转热了,易向文向父亲老易和母亲老夏交了底,他说:爸,妈,我想把坠儿娶回来。
老易和老夏早就想抱孙子,当下都乐着表态说好。
易向文又说:爸,妈,我想把厢房子翻新一下。
这个长方形院落跟烟霞村寻常人家的院落没有任何迥异,门口一座大房,穿过大房,是两间“一边盖”的厢房子,穿过厢房子,是一间且低且小的厨房。厢房子年久失修,到处都是麻雀窝,风天露风,雨天露雨,怎么能当新房呢?
老易和老夏都支持易向文的想法。
易向文开始倒土坯了。每天从地里劳动回来,刨两碗饭,啃两个馍,灌一气子凉水,扛上石杵子,挎着木模子和草灰篮子,独自去沟边倒土坯了。倒土坯原本是两个人的活儿,可是,要请旁人帮忙,就得给人家管着饭。易向文不想麻烦别人,就独自干了。太阳很大,易向文赤着身子,腾腾腾跑到坑下,腾腾腾跑到坑上,脸上左一道土印子,右一道灰印子,活像一只花脸猫,脊背上滚着汗豆豆,太阳照上去,明光闪亮,像铺了一层金子。老易来到沟边,看到易向文的样子,也不吱声,跳下坑,开始给易向文丢土了。易向文说:爸,我一个人能行。老易说:爸活动活动筋骨。老易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几个回合下来,气喘吁吁了。易向文把老易从土坑里拉上来,让老易坐下歇着。老易也没有争执,坐在一边,一面抽烟,一面看着易向文倒土坯。老易心里很欣慰,只要能吃得苦,就能挣来好日月。
易向文倒土坯的事吹到了村长老汪的家里。汪坠儿不声不响地灌了一壶凉茶,又抓一把白糖丢进去,用筷子一个劲儿地搅着,搅几下,叫一声爸,又搅几下,又叫一声爸。汪坠儿还没有过门,老汪就挡着她的行动,以防惹出闲话。老汪嘿嘿笑着,却是不发话。老汪打心眼里喜欢易向文,喜欢他的踏实、朴实、诚实。汪坠儿着急了,说:爸,你想热死他呀。老汪说:爸等你拿纸烟,你不拿,还爸呀爸呀喊啥喊!汪坠儿悄悄笑了,从柜子里拿出了两包纸烟装老汪口袋里了。老汪逗女儿:真舍得呀?汪坠儿说:爸,一包给你的,一包给他的。老汪嘿嘿笑了,拎上糖茶罐儿来到了沟边。看见老汪,易向文叫了一声叔。老汪说:看把你热成啥咧,快来喝点凉茶。易向文喝了一气子,跳下土坑又捉住了锨把。老汪说:急啥,上来,抽根烟再干。老汪掏出两包纸烟拍在易向文手里。易向文说:叔,我抽旱烟就行了,纸烟你留着抽。老汪说:留着抽吧。抽罢一根烟,老汪走下土坑,捉住了铁锨。易向文挡着说:叔,我一个人能行。老汪说:叔就不行了?于是,老汪在坑里丢土,易向文抡着石杵子,速度快了一截子。
第二天,易向文刚走到沟边,汪坠儿就来了,她拎着凉茶罐儿,拿着一顶草帽,挎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里有一条毛巾,两件背心。
你跑来干啥?快回去,当心把你晒黑了。易向文眉里眼里都是疼爱。
太阳是你家的,准你晒,不准我晒?
快回去,这不是女人干的活。
倒土坯不是女人干的活,但盖成的房子女人是要住的。
易向文知道老汪的家法,央求说:坠儿,回去吧,要是让我老丈人瞅见了,不骂你,要骂我了。
汪坠儿扮个鬼脸,说:我刚才出门的时候从他脸前经过,他故意把脸拧开了,我爸舍不得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呢。
我能行。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
说毕,汪坠儿把草帽扣在了易向文的头上,嗔道:我才不想抱着个炭睡呢。
说毕,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纱巾,捂住自己的脸,说:我有这个呢。又说:一天几身汗,衣服天天都要换,换下来我给你洗。
易向文望着汪坠儿嘿嘿直乐。
笑啥?
有媳妇真好。
汪坠儿啐了一口,说:人家还没过门呢,你张口媳妇,闭口媳妇,臊不臊!
易向文说:迟早的事嘛。
夜幕降临,易向文家里便灯火辉煌了,时不时传来叮咣叮咣的声响,——易向文把电灯从房子里拉出来,挂在树枝上,他在院子里给自己打家具了。易向文跟着赵木匠学过一年手艺,谁都看出来了,眼勤手快的易向文会出脱成一个了不得的木匠,可是,赵木匠出车祸死了,易向文的木匠梦也就破灭了。但易向文要给自己打一套家具,自己要是请木匠,估计会把坟里的师傅气醒的。易向文一边琢磨一边做,进程很慢。
向文,你要拿不动,咱就请个木匠。老夏说。
妈,自己给自己做家具,瞎好我都爱。
你爱不行,坠儿说爱才算数呢。
妈,我会做好的。
不行的话,就去县里买一套家具。老易也劝易向文。
爸,我虽然是个没出师的木匠,但也算是进过木匠门的人,木匠买家具,人笑话呢。
老易和老夏心里明白,易向文是想给这个家庭省钱的,这个家庭用大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五
秋收了,麦子种上了,地里的农活稀少下来,易向文开始翻修房子。拆房的时候,易向文给房檐上搭两根木椽,把旧瓦一页一页地顺着木椽溜下来,汪坠儿在房下拣瓦。然后,他们把旧瓦上的泥土和绿苔用一块木片刮干净,再整整齐齐地摞在墙根下,准备盖房时再用。两个人一个房上一个房下地抛着媚眼,说着悄悄话。
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
腿在我身上长着,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得着!
等我把你娶回来,一年四季都不让你干活。
我又不是神,用不着你供着。
我就要把你当神供着。
汪坠儿紧张得抽一口凉气,急忙四下瞅瞅,嗔道:要死呀,也不怕人听着!
易向文朗声笑了。
盖房的时候,屋里乱得像赶会。汪坠儿和老夏在厨房里做饭,有时忙不过来,汪坠儿就把她妈喊来一块儿做饭。老夏忙一阵就朝外张望一眼,她等白叶子。在汪坠儿和白叶子中间,老夏更喜欢白叶子。白叶子长得甜,嘴巴更甜,眉里眼里都流淌着甜味儿,她来到家里,甜甜的一声“姨”,老夏浑身的疲倦和一肚子的烦恼就不翼而飞了。老夏嘟哝说:干啥去了呢?老夏话音乍落,白叶子一阵风似的飘进家门,挨个儿打了招呼,袖子一绾,开始干活了。她先给老易泡一杯茶,说:叔,你喝茶。又给老夏捶捶脊背,说:姨,你坐下歇着,有我们干就行了。尔后,白叶子在窗台上端起盛烟的盘子,给匠人和帮忙的人每人发一支。白叶子就像汤面条上的葱花花,一会儿漂这儿,一会儿漂那儿,满院子的气氛刹那间就活跃起来了。漂着漂着,白叶子的心里就不得劲儿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给易向文和汪坠儿准备的,而不是给她和易向武准备的。白叶子眨巴眨巴眼睛,心下有了主意。
上梁这一天,易向武回来了。
在关中,上梁是有讲究的,亲戚朋友都来了,给大梁上拴一截红布,再贴上“上梁大吉”四个大字,放完鞭炮,一个大木盘捧上了房顶,盘子里盛着主家对匠人的“心意”:一条烟、一瓶酒、一盒点心、一包茶叶。匠人收下主家的“心意”,走下房顶,要开席了。易向文堆着满脸的笑,挨个地给匠人和帮忙的人散烟。易向武也挨个儿向大家伙散烟了。易向文散的烟是金丝猴,易向武散的烟是红塔山。这样一来,大家都接了易向武的烟,没有人接易向文的烟,易向文很尴尬。开席了,易向武并不入席,他搬一把凳子坐在树阴下,翘着腿,抽着烟。直到这时候,大家才发现,易向武变了许多,凉鞋亮得刺眼,丝袜子白得耀眼,裤子棱儿立得能剃头,大背头油光闪亮。
人们一面吃饭,一面感慨。
说:别看亲兄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说: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骑不成。
说:有智吃智,没智吃力。
吃罢饭,亲戚朋友各回各家了,易向武也要走了,临出门,易向武问易向文:哥,缺啥不?
不缺。
缺啥吭声。
不缺。
易向武从包里拿出了一条红塔山,放在窗台上,说:哥,留着招呼人。
易向文把烟又装进易向武的包里,说:向武,你把烟留下,就把哥难住了。哥抽吧,舍不得,硬着头皮抽吧,旁人骂呢。给大家伙抽吧,哥更舍不得,咱这两间厢房子才值几条红塔山啊!
哥,烟就是人抽的嘛。
啥人抽啥烟!
哥,盖房的事你多操心。
你就放心地忙你的事吧。
易向文和汪坠儿的婚期定在了腊月初六。易向文家的房子风干了,大衣柜、写字台、箱子都上了漆,箱子上画了一对鸳鸯,相依相傍振翅欲飞的样子,可爱极了。老夏给汪坠儿家准备好了3000元的彩礼,娶亲时的四色礼也准备停当了。汪坠儿的嫁妆早早地准备停当了:一辆缝纫机、一辆自行车、两床被子、两条褥子、两条床单。易向文和汪坠儿的婚事万事俱备。
白叶子打破了易向文和汪坠儿的结婚梦。
这一天,白叶子来到了镇医院。好朋友小翠在镇医院的化验室当化验员。白叶子和小翠是高中同学,两个人好得不分你我。高中毕业后,小翠顶替父亲在镇医院当了化验员。白叶子只要来镇上,必找小翠拉话。小翠一见白叶子,夸张地东张西望着。白叶子满脸疑惑地问:看啥呢?小翠说:我看天上刮的啥风,咋把你从易向武那儿吹到我这儿来了?白叶子扑哧一声笑了。小翠嗔道:重色轻友!白叶子自知理亏,连忙从包包里拿出地软软包子,说:我妈早上蒸的,非逼着我给你送几个来。小翠接过包子,一口咬去一小半,边嚼边说:还是我姨好。白叶子说:我就不好了?我要给你不送,你吃屁去!小翠翻个白眼,一连吃了两个包子,抹抹嘴,手一拍,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找我什么事儿?白叶子笑了,说:啥事都瞒不了你。小翠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白叶子如实说:给我开一张化验单。小翠问:啥化验单?白叶子说:就说我怀孕了。小翠倒抽一口凉气,煞白着脸说:不要脸的货,真怀孕了?白叶子说: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想吓唬一下易向武,让他乖着点儿。小翠说:不开,我才不为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货开绿灯呢。白叶子眼珠一转,搬出了她母亲,她说:我本来不想找你,我妈非要我找你,你看,碰钉子了吧?小翠果真中了计,她警觉地问:不会有啥事吧?白叶子说:咱土鳖一个,能有啥事?小翠暗想也是这茬理,当下给白叶子开了一张化验单。
白叶子走进易向武宿舍的时候,易向武还没有下班,白叶子躺倒在床上。易向武回到宿舍,见白叶子躺在床上,猴急猴急地去解白叶子的扣子。
白叶子打掉易向武的手,呼地一下坐起来,阴着脸说:烦都烦死了,还解扣子!
易向武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着急地问:出啥事了?
白叶子从包里拿出化验单丢进易向武的怀里。
易向武看不明白化验单,问:啥呀?
化验单。
啥化验单?
我的化验单。
你化验啥了?
这几天,我总觉得乏,浑身不得劲儿,闻见油星就想吐,我想是不是病了?跑到镇医院一化验,原来是有了……这可咋办呀?说到这儿,白叶子抹起眼泪。
你有啥了?易向武一头雾水地问。
白叶子把手拍在肚子上,重声说:我有啥了?我有娃了!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娃了!
易向武脑门上的冷汗哗哗地淌下来,他说:咱不是每回都戴着套套吗?
白叶子说:套套?套套不会破呀?套套不会漏呀?
易向武煞白着脸,手足无措地问:那咋办?
白叶子说:我怎么知道咋办?回去问你爸你妈去!
白叶子见易向武痛苦不堪,继续说:我自己受点罪倒没啥,我害怕的是,别为这事影响了你现在的工作和以后的前程。
易向武打个寒噤,脸色白透了。
六
易向武耷拉着脑袋,把白叶子怀孕的事情端到了饭桌上,老易手上的烟卷掉到了地上,老夏筷子头上的面片子掉到了地上,易向文嘴巴张得能扔进去一个大蒸馍。
老夏一面拿袖子拭眼泪一面说:你咋这么不懂事呢,你咋就闯下这么大的烂儿呢!
易向武垂着头,一声不吭。
老夏又说:这事要是传出去,叫叶子一辈子咋有脸走到人前头去呢?叫我和你爸咋有脸走到人前头去呢?我看老白非敲断你的腿不可!
易向武垂着头,一声不吭。
老易问:老白家知道这事不?
易向武低声说:还没敢向她家里说。
老易点起了一支烟。
老夏说:火都烧到屁股了,你还有心思抽烟,你快是想个办法呀!
老易把一口烟吐出去,咬牙说:结婚!
老易的话把全家人都吓得愣住了。
说到结婚,一连串的问题争先恐后地涌入老夏的脑海,她说:彩礼没准备,拿啥结婚?房子没拾掇,在哪儿结婚?现在给亲戚朋友都说了,初六要给向文和坠儿结婚,你现在要给向武和叶子结婚,啥时结呀?
老易说:没彩礼,把向文的彩礼拿来用,没房子,把向文的房子拿来用,腊月初六的婚期不变,给向武和叶子结婚。
老夏问:向文和坠儿咋办?
老易说:随后再办。
老夏说:大麦没黄,小麦先黄了,还不让人笑话死!
老易乜老夏一眼,不以为然地说:封建迷信!
易向文说:妈,我觉得我爸说得在理。
老夏又抹起了眼泪,她说:就算咱们同意,老汪会愿意吗?坠儿会愿意吗?
老易把目光投向易向文,那目光里藏着浓浓的歉意,他起身说:老汪是知书达理的人,我去给他解释。
易向文说:爸,你不去了,我去给老汪叔说。
易向武泪汪汪地叫了一声哥,说:对不起!
易向文咧个笑,说:自家兄弟,说啥见外话呢?
老夏扭曲着表情叫了一声向文,说:你咋给你老汪叔说啊?
易向武想起了白叶子教给他的办法,说:哥,你给汪叔说,就说我们单位要分房子,不结婚的人没资格分房子,所以,我要跟叶子先结婚……
风飕儿飕儿地刮着,天幕里钻出了一粒一粒的雪粒子,硬邦邦地打在易向文的脸颊上,易向文没有感觉到疼,也没有感觉到冷,他从窗台上拿起一把斧头,茫然地向自留地走去。地头有一株桐树,易向文要把它伐了,他要用它给自己重新打一套家具。易向文握着斧头抡圆了胳臂向桐树砍去,“咚”地一声,桐树冻实了,易向文不管不顾地砍着,直到腰粗的桐树缓缓地倒了下去。
易向文用架子车拉着桐树走进了老汪家。老汪一家正在看电视。易向文望着老汪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易向文慌乱地把目光挪到了汪坠儿的脸上,这个将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女人眼睛纯净得就像雨后的天空,连一丝杂质都没有,在这样的目光下,易向文说假话的力气荡然无存。
此时此刻,老汪一家人的脸上写的尽是惊诧。因为易向文浑身都是泥土,头发东倒西歪,目光无神,神色疲惫。
向文,你咋弄成这样了?老汪紧张地问。
汪坠儿已经从炕上跳了下来,不由分说,把易向文拉到门外,拿扫帚把他的浑身上下扫了一遍,这才问:还没有吃吧?
我不饿。易向文说。
向文,说呀,怎么了?老汪问。
叔,我想喝酒。
老汪又一次在易向文的眼睛里看到了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他给老丁使个眼色,再把目光挪到汪坠儿的脸上,说:坠儿,跟你妈弄饭去,擀些臊子面,对了,你先弄两个菜来,我跟向文先喝着。
汪坠儿钉到地上似的一动不动,眼泪哗哗哗地淌下来,她叫一声向文,说:到底出啥事了啊?你咋这么糟蹋自己呢?
老丁也说:是啊,向文,你拉着桐树做啥呀?
易向文苦笑一下,说:没事儿,我想跟我叔喝几杯。
汪坠儿叫:爸——
老汪摆摆手,说:向文好端端地在这儿站着嘛,只要人好着,还能有多大的事?弄菜去!
汪坠儿把易向文浑身上下打量了两遍,果真是啥也不缺,心里踏实了一些,和母亲老丁一块进厨房去了。老汪把身边的小凳子挪了挪,说:向文,坐。易向文坐下了。老汪拿过一个茶杯,倒了一杯,递到易向文面前,说:向文,喝茶。易向文接住了,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脑海里一会儿是他倒土坯的情景,一会儿是他打家具的情景,一会儿是他和汪坠儿拆房的情景,一会儿又是汪坠儿和母亲在厨房里做饭的情景……视线模糊起来。
汪坠儿捧来了两盘菜,一盘炝酸菜,一盘炒鸡蛋。她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酒,两个酒杯。老汪给两个杯子斟满了酒,易向文伸手去端,老汪伸手拦道:急啥?空腹不能喝酒,等你吃碗面了再喝。
易向文把酒杯放下,可怜巴巴地望着老汪。老汪朝厨房一拧头,老丁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过来了,她心疼着说:向文,快趁热吃,你尝尝,看缺啥不,缺啥了让坠儿去拿。
易向文放下酒杯,接过碗,低头叫:叔,姨,坠儿……易向文想把家里的变故讲给他们,但他像是吃了一把老花椒,口涩得张不开。
老汪笑着说:吃,吃饭。
易向文说:叔,不说话,我吃不下去。
汪坠儿说:那你快说呀!
易向文吁了一口气,说:叔,姨,坠儿,向武和叶子要结婚了。
老汪说:好事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易向文暗想老汪没有理解他那句话的分量,继续解释道:向武和叶子要在我拾掇好的房子里结婚。
汪坠儿大惊失色,叫:凭啥呀?
老汪叫了一声好,说:手心手背的亲兄弟,一套房子,谁住不是住?
汪坠儿开始淌眼泪了,她说: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老汪指教女儿说:胡说啥呢?向文和向武是亲兄弟,将来你跟白叶子就是妯娌,一个锅里搅勺把子,谁还能没个难处!
易向文内疚地叫:叔——
老汪说:向文,啥也别说,向武和白叶子要先结婚,说明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你爸你妈同意他们先结婚,说明你爸你妈有他们的难处,你能把房子让给他们结婚,叔不但不埋怨你,还高兴呢,当哥的就应当让着当弟的嘛。对了,他们把日子定在啥时候了?
易向文说:腊月初六。
汪坠儿哽咽着叫:爸——
老汪笑眯眯地说:听爸说,几时结婚,不重要,在啥地方结婚,不重要,跟谁结婚,很重要。
汪坠儿听明白了老汪的话,她拭净了眼泪,说:爸,我不是计较,我只是觉得向文太老实了,总受人欺负,我心里憋屈得很。
易向文表态说:叔,我刚才把自留地里的桐树伐了,等桐树干了,我就打家具,等家具干了,我就娶坠儿,我不会让坠儿受委屈。
老汪嘿嘿笑了,说:吃你的饭。
吃罢饭,老汪对易向文说:拿你的家具去。
啥家具?
打家具的家具。
拿家具做啥?
打家具。老汪朝院子摆了一下眼色。
老汪的院子里放着两根桐树,伐倒几年了,早就干透了。
易向文脸烧得像炭一样,他说:叔,使不得!
老汪说:你把叔当外人?
易向文在脸上抹一把,说:叔,我拿家具去!
七
白叶子过门三个月后,汪坠儿过门了,两间厢房一人一间,一个锅里搅勺把子,却也相安无事。但是,老夏和老易的心思都拴在白叶子身上。每天中午做饭前,老夏都会问:叶子,想吃啥?白叶子过门后就习惯了享受一家人的宠爱,她说:妈,我想吃豆子面。老夏就喊汪坠儿:坠儿,擀豆子面。汪坠儿应一声,绾了袖子,动手和面了。刚过端午,老夏在地里拔了一篮子地儿菜,洗净、切碎,在开水锅里一焯,将菜捞进罐中,再倒入半锅凉面汤,用一只黑碗封了口儿,一罐子浆水就做好了。老夏把浆水罐子放在白叶子房子的窗台上,每天都要冲白叶子喊:叶子,你给咱闻一下,看浆水酸了没有?白叶子揭开黑碗闻一下,说:酸味已经出来了。老夏说:妈给你做浆水面。一家人心照不宣,老夏这是在盼着孙子呢。酸儿辣女嘛!
有一天晚上,白叶子婆婆老夏对公公老易说:我怀向文和向武的时候,刚刚三个月,肚子里就像装了一个锅,叶子的肚子咋不见动静呢?
一句话听得白叶子后脊梁直冒凉气。几个月来,她一直受着全家人的特殊照顾,可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找小翠化验了几回,小翠都是摇头。这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事情,露馅儿了就大事不妙了。白叶子苦思冥想,她想到了一招妙棋。
第二天,易向武回家以后,白叶子主动把话题引到了她的肚子上,一言未开,泪疙瘩先滚下来了。
易向武吓了一跳,说:你咋了?
你一点也不心疼我。
胡说啥呢,我不心疼你心疼谁呀?
白叶子哭得越发地伤心了。
易向武问:你说,到底咋回事嘛?
白叶子抽抽答答地说:胎没坐住。
胎?啥胎?啥胎没坐住?
我肚子里的胎没坐住。
易向武惊得一屁股坐在炕边上,说:咋会这样呢?
白叶子说:你还有脸问,就是正月十五那一天,我到县里去,你在外面喝了那么多酒,晚上回来硬要解我的扣子,我说使不得,可你就是不听,一晚上折腾了四回。我那时都怀孕两个多月了。回到屋里以后,我一直肚子疼,下面流着稠乎乎的血水,起初我也没有在意,可我找小翠一查,小翠说胎没有坐住。
易向武呆若木鸡。
给爸和妈咋说嘛!
易向武抽了一支烟,和白叶子商量了一个计策,白叶子心里偷笑着,关了房门,主动给易向武解开了扣子。
挨着夏的边缘了,漫山遍野的洋槐花都开了,天和地都是嫩生生的一层白,花香十里八里,蝴蝶蜜蜂嗡嗡飞。白叶子一大早就挎个篮子摘了一篮子洋槐花,然后拎到娘家,让娘家妈蒸了一笼洋槐花疙瘩,盛了一饭盒,拿着去镇医院找小翠了。白叶子一进小翠房子,小翠就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啊,洋槐花疙瘩!白叶子挖小翠一眼,说:狗鼻子。小翠迫不及待地拿出了碗和筷子,激动地说:还是我姨对我好。白叶子佯装不悦了,说:洋槐花是你姨折的呀?你看,我的手都让刺划伤了。小翠斜眼望着白叶子说:这么说,你也变成好人了?白叶子伸手去夺碗,说:你个没良心的,不给你吃了!小翠索性把筷子拍在碗上,说:这会儿,我闻着这洋槐花疙瘩咋就变了味儿呢?说,又有啥事要麻烦我?白叶子立马换上了一副笑脸,说:你先吃快些吃,我拿三条毛巾焐着呢,凉了就不好吃了。小翠冷脸说:说事。白叶子继续笑着说:没事没事。小翠说:爱说不说。小翠低头吃起来。白叶子盯着火候差不多了,才说:我给你说,这回你真的得帮我了。小翠没吱声。白叶子说:你得帮我住院。小翠说:你好端端的,装神弄鬼的住啥院?白叶子痛苦了表情,说:一言难尽。小翠说:一言难尽就不要言了。白叶子开始抹眼泪了。小翠说:说吧,装病为啥?白叶子朝前凑一凑,在小翠的耳朵边嘀咕了一阵,小翠煞白了脸,敲着手指头说:你没怀孕你偏说你怀孕了,你没有被摩托车碰你偏说你被摩托车碰了,还要说碰得流产了,你要死呀你!白叶子说: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嘛,我要不说怀孕,那现成的房子能轮到我吗?我现在要不说让摩托碰得流产了,还不得让公公婆婆骂死,还不得让易向文和汪坠儿欺负死,还不得让村里人笑话死!小翠咬牙说:白叶子,你自作自受!白叶子的眼泪又下来了,她说:我现在只有找你了,你再不帮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小翠说:向文大哥和坠儿大姐那么好的人,会欺负你?你真的很自私!白叶子说:我也很后悔,但现在已经是已经了,你说怎么办吧?小翠说:你回家去,跟公公婆婆和易向武讲清楚,我想他们会原谅你的。白叶子站起身就朝外冲,小翠一惊,问:你干啥去?白叶子说:我去找个倒霉司机,一头撞死算了!小翠抱住了白叶子,长长地叹口气,说:你先坐这儿,我去想想办法。小翠走了,白叶子笑了。
白叶子在镇上被摩托车撞伤并流产的消息很快捎到了烟霞村。眨眼的工夫,老白一家和老汪一家都聚到了老易家,然后打算一搭坐拖拉机去镇上看白叶子。要开车了,汪坠儿却突然跳下车,对易向文说:向文,你们先去,我回头骑自行车过来。易向文说:你做啥去呀?汪坠儿说:我有个事。说罢,噔噔噔地跑家里去了。老夏顾不得老汪和老丁的面子,说:净知道胡跑,轻重都掂不来!老丁想说几句,却被老汪踩了脚。
一干人来到医院,见白叶子并无大碍,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白叶子眼泪长一行短一行地淌着。易向武黑着脸问:肇事的司机呢?白叶子说:他把我撞倒以后,我疼得站不起来,等我回过头来,摩托车就没了影儿。易向武说:就算他钻到老鼠洞里去,我也要把他挖出来!不知不觉的,饭时到了,一个女医生进来说:现在病人的身体很虚弱,一定要多多休息,你们都在病房外呆着吧,给她熬点鸡汤补一补。大家退出病房,个个脸上挂着愁,不知道去哪儿弄鸡汤。就在这时,汪坠儿满头大汗地来了,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暖壶,气喘吁吁地对老夏说:妈,我给叶子炖了一些鸡汤。老夏眼里盛着浓浓的歉意,她望望老汪,望望老丁,说:还是我家坠儿懂事。老丁心下不悦,报复说:她懂个啥事呀,掂不来轻重,净知道胡跑!老夏想给老汪和老丁说几句道歉话,老汪却对汪坠儿说:坠儿,快给叶子送进去,侍候叶子吃好。
汪坠儿、老夏和白叶子的母亲进了病房,汪坠儿刚一拧开保暖瓶的盖儿,一股香气袅袅而出,汪坠儿一捂嘴巴,冲出病房,跪在楼道哇哇哇地吐起来。一家人又吓坏了,老丁说:坠儿,你怎么了?你别吓妈呀!老易说:向文,快给坠儿倒杯水去。汪坠儿喝了一杯水,脸色渐渐地复原了。
老汪把刚才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他心里多了一个疑问。易向武要带大家去外面的食堂吃饭,老汪把老婆老丁、易向文和汪坠儿留下了,他对易向文说:向文,带坠儿去检查一下。汪坠儿说:爸,我就是在路上骑得快了点儿,啥病也没有。老汪硬着口气说:去!易向文紧张地问:到哪个科呀?老汪说:妇科,就说她刚吐得一塌糊涂。汪坠儿还要犟,易向文的手分明加了力,她便没再吱声。
从妇产科走出来,易向文让汪坠儿坐在门外的凳子上,拧身朝妇产科的门磕了一个头。汪坠儿问:你做啥呢?
易向文说:我感谢他们呢。
汪坠儿笑了。
易向文叮咛说:坐着,动也不要动,待会儿我来背你。
汪坠儿问:你做啥去呀?
易向文扬一扬化验单,说:我去给爸妈报喜去。
汪坠儿幸福地笑了。
易向文冲到病房门口,易向武一干吃饭的人还没有回来,他一手拉了老汪的手,一手拉了老丁的手,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结结巴巴地说:爸,妈,坠儿有了,坠儿有了……
老汪舒心地笑了。
老丁糊涂着问:坠儿有啥了?
易向文说:妈,我要当爸爸了!
几个人来到妇产科门口,汪坠儿要站起来,易向文急忙说:坠儿,快坐着,别动,往后,你啥也不能动了。
汪坠儿白一眼易向文,满脸红晕地娇道:看你夸张的。
老汪琢磨了一会儿说:向文,坠儿怀孕的消息暂时保密。
易向文急了,说:爸,这么大的喜事,为啥要保密啊?我正要去告诉我爸我妈呢。
老汪说:叶子还在病床上躺着,她知道了这事,可能会受到刺激,所以,暂时保密。
老丁不依了,说:凭啥要让坠儿受这么大的委屈?
汪坠儿说:妈,没事儿,我心里高兴着就行了。
八
在烟霞村开始分田到户的时候,白叶子动了分家的念头。
汪坠儿的身子显得笨拙了。汪坠儿再也不动凉水了。汪坠儿再也不干擀面、挑水这些重体力活了。早早晚晚的,易向文和汪坠儿的眉角眼梢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白叶子看出了端倪:汪坠儿怀孕了。白叶子百思不得其解,公公婆婆并不知道这一消息,他们为啥封锁这个消息呢?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汪坠儿的怀孕都对白叶子在这个家庭的位置是一个威胁。偿若不分家,汪坠儿怀孕的消息一旦公开,她无疑就会成为这个家庭的重中之重,到那时,她白叶子翻身的机会就没有了。熄灯之后,易向武的手又变得猴急起来,白叶子摁住了他的手,说:你知道我为啥一直怀不上孩子吗?
为啥?易向武紧张地问。
白叶子拿着易向武的手朝隔壁房子指了指。
易向武说:跟他们有啥关系呀?
白叶子说:咋能没有关系?我本来就神经衰弱,睡眠不好,你哥跟你嫂子天天晚上折腾得地动天摇,你嫂子还浪着声叫,我越发地就睡不着了,长此以往,生理钟就紊乱了,才怀不上的。
易向武说:胡说啥呀,我咋没听见地动天摇?咋没浪叫?
白叶子在易向武的额头上点了一指头,说:你就是笨死人那年出生的,他们两个看着老实,其实大大的狡猾,你一回来,他们就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一走,他们就疯开了。
我不信。
你宁肯信旁人,也不信跟你睡一个被窝的人。白叶子抽泣起来。
好好好,我信你,信你。
光信有啥用呢,我怀不上孩子,都要急死了。
那你跟我住到县城去。
住到县城怎么行呢?这一大家子谁做饭呀?再说了,我去了县城,又没个工作,整天闲呆在那儿,我才不愿意呢。
那你说咋办?
分家。
分家?就算分了家,还得在一个屋里住着,他们还吵着,你的生理钟还得乱着,还是怀不上孩子,分了等于没有分嘛。
让他们住到外面去嘛。
外面?外面是哪儿?
自留地里不是有一间瓜棚吗,在那儿先缓着,咱也掏点钱,给他们再盖一座房子。
瓜棚?那能住人?我能张开这嘴?
咱不说让他们去住瓜棚,咱说咱去住瓜棚。
你真的想住瓜棚?
开家庭会的时候,你这样说就行了。
易向武心里一阵绞疼,他不愿意给哥哥和嫂子难堪,更不愿意背着村里人的骂声。可是,易向武深爱着白叶子,所以,他乐意听白叶子指挥。另一个问题很快就爬进了易向武的脑海:家分了,父母跟谁过呢?烟霞村的一条不成文的习俗,父母都跟着小儿子过。父母如果跟他和白叶子过,他在县城上班,白叶子三天两头儿往县城跑,地里的活谁干?家里的活谁干?如果让父母跟着哥哥和嫂子过,难道还要让父母跟着哥哥和嫂子也搬到瓜棚里去?这事儿他易向武做不出来,更不敢做,别说自个儿的良心,村里人的唾沫星子会淹死他!
白叶子知道易向武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她说:你不用为父母的事发愁,就跟着咱们过,大不了,你多往家里跑一些,我少往县城跑一些,在农忙季节,咱大不了雇两个人帮忙就是了,反正咱爸有的是工资。
易向武彻底明白了,白叶子之所以要把父母拉到自己这边来,是惦记着父亲的工资。这是搬不到桌面上的话,易向武只能当作白叶子不是这么想的。
老易家分到了两块地,一块地离家近,另一块地就是先前的自留地,离家较远。分地那天,易向武专门从县城回来了,老易心情大好,吩咐老夏多整几个菜,他要喝几杯。老夏说: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了!老易说:好日子来了,能不喝几杯?易向文附和说:要喝几杯。易向武也说:喝几杯喝几杯。喝到最后,易向武突然说:爸,咱家好长时间没有开会了。
老易向易向武投去疑惑的一瞥,说:开会?开啥会?
易向武感慨着说:爸,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
老易被易向武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搞懵了,他说:说啥呢?没天没地的。
易向武说:爸,我的意思是,我和我哥都成了家,分家是迟早的事,趁着分田到户,咱们也分个家?
听罢易向武的话,老易颤了一下,易向文也颤了一下,两个人都直勾勾地望着易向武。
老易问:你想咋分?
易向武说:咱屋里也没有啥,就这点房,就这点地,至于咋分,我听我哥的。
易向文说:房和地你咋分都行,爸和妈跟我们过就行了。
易向武说:哥,咱村的风俗,父母都是跟着小的过,咱家总不能把这个风俗破坏了吧?
易向文说:向武,不是哥不让爸和妈跟着你过,你在县城工作,爸和妈跟了你,地里的活谁干?家里的活谁干?
易向武说:哥,这事你放心,大不了我多往家里跑一些,叶子少往县城跑一些,反正不会让咱爸咱妈受苦受累。
易向文无话可说了。
老易又问:那房和地咋分呢?
易向武说:既然分家,就分得彻底一些,住在一起也不好。咱家里这点房呢,刨了也可惜,咱老自留地里不是有一瓜棚吗,我和叶子住到瓜棚里去就行了。
老易和易向文异口同声地问:住瓜棚?
易向武说:当然,住瓜棚只是暂时的,我会在那边盖几间房。
老易拧头又问易向武:你想好了?
想好了。
叶子也是这意思?
嗯。
老易点燃一支烟,脸黑得像锅底。
易向文说:爸,你别作难,既然向武想分家,我想是这样的,你和我妈还有向武一家就住在家里,我跟坠儿搬到瓜棚去住。
老易一掌击在桌面上,吼:瓜棚能住人?
易向武说:哥,还是我和叶子搬到瓜棚去。
老易又一掌击在桌面上,吼:你们不要再争了,我跟你妈搬到瓜棚去!
易向文拉了老易的手,说:爸,你别担心,瓜棚只是过渡一下,我和坠儿很快就会盖一座房子的。
易向武说:爸,既然我哥执意要搬,就让我哥搬,当然,我不会袖手旁观,我会请人把咱家的房子估个价,然后把我哥那一半儿一分不少地给我哥。
老易转向易向武,满眼都是失望,他说:向武,一个人要是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儿,那是走不远的,闹不好还会跌跟头。
易向武叫:爸——
易向文站起身,低着头朝外走。
老易在身后问:向文,你做啥去?
易向文回了头,苦笑着说:爸,我去瓜棚看看。
九
老汪一家有说有笑地正在院子里剥玉米棒子。易向文进门一看,大吃一惊,急忙从汪坠儿手里夺过玉米棒子,伸手要抱汪坠儿,说:快回炕上歇着去!老汪笑了,说:向文,别担心,孕期的妇女还是要适当运动运动。易向文把目光投向丈母娘老丁,老丁也笑了,说:向文,不碍事的。易向文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汪坠儿又放在凳子上,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使劲地剥起玉米棒子来,那劲头仿佛要把玉米棒子揉碎似的。
易向文的异常引起了老汪的注意,他点燃一支烟,问:向文,出啥事儿了?
易向文望一眼老汪,眼睛就湿了,他说:爸,我没有用,总让坠儿跟着我受委屈。
汪坠儿看着易向文的神色不对,焦急起来,问:向文,出啥事儿了?
易向文说:坠儿,我保证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汪坠儿说:说啥嘛,没天没地的!
易向文说:爸,妈,我想跟坠儿搬到瓜棚去住。
老丁跳了起来,说:为啥要住到瓜棚去?瓜棚能住人?坠儿怀着孩子,你带她住瓜棚?
易向文说:我跟向武都成了家,整天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也不是长久之计。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分家是迟早的事,今天不分家明天也得分家,迟分家不如早分家。
老丁拍着手说:肯定又是易向武和白叶子出的瞎主意!
易向文说:妈,分家是我的意思。
老汪心明如镜,他说:就算分家,为啥要住在瓜棚里去呢?
易向文说:这也是我的意思,大家分开住,各自都清静。
老丁弹弹前襟上的玉米胡子,说:我去问问他老易,就算他不心疼他儿子,不心疼我女儿,难道他不心疼他孙子?让他还没有出生的孙子住瓜棚,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还有那个易向武,招工的名额让他抢了去,盖好的新房让他抢了去,做好的家具让他抢了去,现在要让你们净身出户,我去问问他,他的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
易向文伸手拦住老丁的去路,说:妈,这事不怪我爸我妈,也不怪向武和叶子,分家是我提出来的,住瓜棚也是我提出来的。
老汪一下一下地压着手,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汪坠儿流着泪说:向文,你去问问他易向武,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老丁继续发着火,她说:去方圆打听一下,看人家五保户住不住瓜棚?我们的脸不值钱,住就住去,可我娃的命值钱,住在瓜棚里,冻不死也得让狼吃了!
骂也骂了,哭也哭了,老汪双手一拍,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坠儿,跟你妈做饭去。
老丁埋怨说:没肝没肺的,啥事都不往心上搁,我不信你还能咽得下去!
老汪笑着说:你往上端,看我能不能咽得下去?
吃过饭,老汪朝易向文摆个眼色,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朝瓜棚走去。
玉米秆挖净了,麦子刚种上,湿漉漉的土地很纯净,也很宁静。有一个人在瓜棚前翻土,走近一看,是老易。
易向文奔过去,要从老易手里夺铁锨,说:爸,你怎么来了?恁热的天。
老易转向老汪,在脸上抹一把,往口袋里一塞,说:亲家,我没脸面对你,我把脸装口袋里了!
望见老易在这儿刨土,老汪已经不生气了,老易自有老易的难处。
老汪呵呵笑了,说:亲家,看你说哪里话。
老易说:亲家,我打算在这儿盖两间厢房,一砖到顶,你说咋样?
老易的想法与老汪的想法不谋而合,老汪说:亲家,缺啥了,让向文去我家里拉。
老易说:亲家,你这是打我的脸啊!
老汪说:亲家,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莫非你不想让我认向文这半个儿?
老易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摸出了纸烟,丢给老汪一支,两颗烟头在滋滋作响。
傍黑时分,老易、老汪和易向文三个人才从地里往回走。走进村口,老汪对老易说:亲家,后晌来的时候,我让老伴多整几个菜,你也过去一块喝几杯吧?老易脸上烧烧的,他说:不了不了!老汪说:那我一个人喝着多没意思啊!要不这样,让向文过去陪我喝几杯?老易说:当然当然。
老丁推着一辆架子车横在家门口。
老汪问:你这是弄啥呢?
老丁直视着易向文的眼睛,说:向文,去把你和坠儿的东西拉过来。
易向文怔住了。要是自己回去把东西拉到老丈人家里,父母亲的脸面搁在哪儿呀?
老汪在易向文后面推着他,说:不急不急。
老丁却是不动,易向文和老丁鼻子碰着鼻子了。
老汪说:你也要考虑一下亲家和亲家母的感受啊!
老丁说:我考虑他们的感受?他们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既然分了家,咱们就勾鞋弹烟锅,河水洗萝卜,整个干净利索!
老汪说:都是亲戚,咋能这么生分呢?
老丁说:他能给我做初一,我就能给他做十五!这个事没得商量,向文,你现在就去拉你和坠儿的东西,是你们的,一根柴火棍儿都不要留下,不是你们的,一根柴火棍儿都不要拿!
老汪见老丁吃了钉子铁了心,暗想,迟早都是一拉,不如现在趁着天色暗拉过来。倘若在太阳下搬东西,惹得闲言碎语满天飞,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老易家冰锅冷灶。易向武带着白叶子去了县城。老易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唉声叹气。老夏躺在炕上,额头上捂条毛巾,一声接一声地呻吟着。老易见易向文拉着架子车进了家门,忐忑着问:向文,你这是弄啥呀?
易向文说:坠儿想在娘家住几天,我拉些常用的过去。
老易叹口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易向文问:爸,你还没有吃饭吧?我叫坠儿回来做饭。
老易又一次摆了摆手。
易向文走进上房,对母亲说:妈,你咋了?要不要给你把医生叫来?
老夏说:我死不了!
易向文说:妈,我去叫坠儿回来做饭。
老夏说:妈有啥脸再吃坠儿做的饭呢?
易向文拉了三趟,这个家再没有他的东西了,他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老易说:向文,给坠儿说,这儿是她的家。
易向文点点头,拉着架子车慢慢地朝外走,一步一滴泪。
十
老夏坐在院子里放声大哭,她哭得很伤心。
老夏之所以哭得伤心,是因为两个儿子的事情,两个儿子的事情都是她从二秃子嘴里听来的。这个早晨,天上飘起了毛毛雨,易向文和老易依旧在地里盖房子,老夏去给父子两个送雨衣。分田到户以后,村里的男女老少个个都像是打了鸡血,兴奋得有白没黑地在责任田里拌命。出了村口,老夏碰上了二秃子。二秃子没有打伞,脑袋几乎要缩到腔子里去了。
二秃子嘻嘻笑着说:姨,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也不假,你看你走路跟跑一样。
老夏说:我怕让雨浇透了。
二秃子说:你要像我一样,装一肚子劳心事,想跑也跑不起来。
老夏说:我跟你一样,也是一肚子的劳心事,屁上来的喜事!
二秃子说:儿子当了大老板,你还快当奶奶了,哪一样不是天大的喜事!
老夏愣住了。二秃子的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你儿子当了大老板。另一层意思是:你快当奶奶了。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正在风雨里盖房,一个在县城里卖面条,当哪门子老板?胡说八道嘛,完全可以当作笑话来听,不必放在心上。后一半儿,惊得老夏心里“咯噔咯噔”地脆响了。白叶在镇医院住院的事儿,她给每个人都叮咛了,千万不敢露出口风去。现在,二秃子既然这么问她,分明是知道了一些蛛丝马迹,分明在取笑她。
老夏心头的火苗被点燃了,她怒不可遏地骂道:二秃子,你出门的时候,是不是忘了戴笼头,怎么满嘴喷粪呢?
二秃子被骂怔了,他说:姨,我好心好意地给你道喜,你咋骂我呢?
骂你?我还要打你呢!老夏嘴上说着,手中的雨伞呼地一声就照着他的脑袋抡了过来。
二秃子紧紧抱着老夏的胳臂,一声一个姨地叫着,说:你打我做啥嘛!
老夏说:你再敢乱放臭屁,我非撕烂你的嘴不可!
二秃子一脸委屈地说:我没有乱放臭屁呀。
老夏说:那你给我把你刚才的话说清楚。
二秃子说:好我的姨呢,这事啊,全村人都知道,你就不要掖着藏着了。
老夏一头雾水地问:啥事?
二秃子拍着老夏的胳臂说:姨,你家老二不是承包了大众食堂嘛,起名叫易记大酒店,摇身一变,变成了大老板。还有,你家大媳妇汪坠儿不是怀孕了嘛,你不快当奶奶是啥?二秃子一边说,一边模仿着大肚子的动作,模样滑稽可笑。
老夏一口一口地抽着凉气,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
二秃子说:姨,这是喜事,你瞒着干啥呀?
老夏拧身子就朝回走,步子太快,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二秃子在身后喊:姨,你走稳当些!
分家以后,老夏的心里就没有畅快过,早晚都憋着一肚子的气。她生老易的气,生老二易向武和二媳妇白叶子的气,也生老大易向文和大媳妇汪坠儿的气。此时此刻,老夏脚下生风,她恨不得一下子飞到老汪家门口,看汪坠儿是不是大了肚子。如果汪坠儿真是大了肚子,那是天大的喜事,是老易家的福气,可是,亲家和亲家母,还有那个白眼狼易向文为啥要把这个大喜事捂在瓮里呢?他们打的啥主意?
老丁坐在西边的门墩石上,脚搭在东边的门墩石上,两条腿形成了一道门坎。老丁在拣灰灰菜。
老夏大老远地就换上了一副笑脸,甜着嘴巴喊:亲家,摘菜呢?
老丁佯装没有听见,继续埋头摘菜。
老夏心里“咯噔”一声。老丁这人性情绵软,不善言语,为人和善,虽然老汪当着村长,但老丁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低调的作派,逢人不笑不搭话,她用她的和善为老汪积攒着人气。眼前的老丁摆明了是拿架子,是给她老夏难堪。老夏咽了一口唾沫,随之咽下去的还有她的面子,她又喊了一嗓子:亲家,摘菜呢?
老丁抬了头,挤了一个笑,说:亲家,闲转呀?
老夏朝老丁家里瞄了一眼,没有瞄见汪坠儿,她说:闲转啥呢,我来接坠儿回家的。
老丁夸张地尖叫了一声,说:亲家,坠儿的房子在野地里呢,还没盖起来呢。
老夏知道老丁心里揣着气,只是装糊涂,顶着笑脸说:好我的亲家呢,只要我这个婆婆在那儿,那儿就是咱坠儿的家。
老丁说:亲家,你的心思我明白,但既然分了家,就要分个一清二楚,车走车路,马走马道。
老夏带着哀求的口吻叫了一声亲家。
老丁说:亲家,我也是为你好呢,坠儿要是跟你回去了,这个给她撂个冷脸子,那个给她甩个冷脊背,坠儿还活不活了?
两个人嘴上叫着劲,汪坠儿挎个包袱出来了,她果真顶着一个大肚子,她果真怀孕了。老夏鼻腔一酸,哗地一下淌下两行眼泪,她颤声说:坠儿,慢些,慢些,来,妈扶你,快跟妈回!
汪坠儿管老夏叫了一声妈,说:妈,我也想你跟我爸了,我这就回去给你跟我爸做饭。
老丁坐着不动,她说:回去?你回哪儿去?住露天地呀?喝西北风呀?之后,拧头对老夏说,亲家,就让坠儿在这儿呆着,啥都好着呢。
汪坠儿捂着脸哭了。
老夏流着泪喊:坠儿,别哭,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妈不惹你生气,你回炕上好好坐着。
老夏碎着脚步,快快地朝家里走,边走边流泪。回到自家空荡荡的院子里,终归忍不住,“哇”地一声纵声大哭了。老夏正哭得伤心,却听得门外有一阵怪异的声响:呜呜呜——这声音就停在自家门外。老夏用袖子拭干泪痕,朝门外一望,看见了一辆小汽车,从车上先下来了两个人,两个人一袭黑衣打扮,戴着墨镜,头发梳得溜光,贼一样的目光四处溜着。随后走下来的是易向武。易向武披着一件风衣,也是戴着墨镜,头发也梳得溜光。易向武一下车,那个陌生的小伙子就站在门口,反剪着手,叉着腿,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老夏真想冲上去抽向武一记大耳光,好端端的一个家,都是让他给搅得鸡飞狗跳墙。可碍于生人面,老夏没有发作。
妈——易向武热乎乎地叫了一声。
老夏没吱声。
待易向武走到跟前,老夏才说:让客人也到屋里坐嘛。
易向武瞥一眼戴墨镜的小伙子,呵呵笑了,说:啥客人?不是客人。
老夏用目光将易向武引到厢房,朝门外一戳,问:你把人家带到家里来了,还不是客人?
妈,那是我的保镖。
保镖?
老板就要像个老板的样子,不带保镖,像哪门子的老板嘛。
老夏问:这么说,你真的承包了那个食堂?
易向武说:妈,这是真的。
老夏急了,把易向武朝外推,说:你快些回去给人家退了,再不要承包那个食堂了。
妈,别人承包不上活急死,我这好不容易承包上了,你咋还叫我退呢?
娃呀,咱挣起赔不起啊!
赔?怎么会赔呢?你就等着在家里数钱吧。
数钱?你只要不叫我从家里拿钱,就阿弥陀佛了!
一句话说到了易向武的疼处,因为他回家就是拿钱的。承包了食堂以后,装修呀,更换桌椅凳子呀,聘请厨师和服务员呀,购买冰柜厨具呀,抬手动足都是钱。易向武贷了一笔款,但很快就花了个一干二净,他想继续贷款,白叶子不依了,她说:贷贷贷,贷那么多款,拿啥还呀?易向武说:不贷咋办?碌碡拉到半坡了,还能松手让它滚下去?白叶子说:你不会向爸要一些?不言而喻,父亲手里肯定有一些积蓄,但那是父亲攒下的养老钱,怎么能轻易动呢?就算你想动,父亲肯让你动吗?白叶子说:爸妈跟咱过着,爸妈的养老和后事就是咱的事,他们下世以后,他们的钱是谁的钱?还不是咱的钱!既然是咱的钱,咱现在用跟以后用有什么关系呢?易向武心里很矛盾。白叶子又说:爸妈嘴上说存的是养老钱,但钱并没有存着,而是打算给哥和嫂子盖房用,都是娃,当哥的用得,当弟的为啥用不得?易向武的心忽悠了一下。白叶子又说:再说了,咱又不是把爸的养老钱拿回来不还了,咱只是倒个手嘛,等咱的食堂盈利了,再把爸的养老钱还回去,你说行不行?易向武动心了。回家前,易向武雇了两个保镖,又雇了一辆小汽车,他要让家里人以及烟霞村人重新认识他。
妈,我回家就是想拿点钱,倒个手。
家里就那么点钱,你拿去,你哥还盖不盖房了?
妈,食堂的摊子都铺开了,总不能停在那儿吧?
老夏正要发火,老易和易向文前后脚进了家门,午饭的时间到了,他们回家吃饭了。老夏三言两语把易向武回家拿钱的事学了一遍,老易登时就火了,他说: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的馍,你没有那么多钱,捕那么大的摊子做啥?
易向武辩解说:爸,光卖面能挣钱吗?
老易说:你给我记着,老先人说过了,生意做遍,不如卖面!
易向武不以为然地晃起了脑袋。
老易还想教训易向武,易向文开腔了,他说:爸,妈,你们也别急,向武也是想把生意做好嘛,我的意思是,家里有多少钱,就给向武拿多少钱。
老易咆哮道:有多少拿多少?你不盖房了?我跟你妈不买棺材了?
易向文说:爸,我盖房我自己掏钱,不花你们一分钱,不够了我去借。你跟我妈健健康康的,说啥棺材不棺材的,就算要说,也有我嘛。
说毕,易向文拧头朝门外走,他要回老丈人的家里去,汪坠儿一家人还等着他呢。老夏想把易向文喊住,想让他把汪坠儿送回来,嘴巴张几张,硬是没有喊出声来。
十一
汪坠儿生了一个男娃,起名叫铁蛋。汪坠儿是在娘家坐的月子,铁蛋满月时,老汪家要在自己家里给外孙摆满月酒,老易家要在自己家里给孙子摆满月酒,两个人并不直接对火,各坐各家里向对方叫板。易向文跑东跑西地两头受气。易向文说服不了父亲,也说服不了老丈人,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便息事宁人地说:咱不摆满月酒。老易火了,说:我老易家的长子长孙,能不摆满月酒?易向文说:在哪儿摆?老易说:哪儿摆?你说在哪儿摆?铁蛋跟谁姓就在谁家摆!易向文又转到老丈人家,还是息事宁人地说:咱不摆满月酒了。老汪还没开腔,老丁抢先说:方圆几十里,谁家的娃不摆满月酒?易向文为难得坐在门背后揪头发。老丁说:不但要摆,还要大摆,就摆在老汪家,因为铁蛋是生在老汪家里的。一时间,老汪和老丁又吵了个不亦乐乎。
汪坠儿不偏不倚地说:满月酒是要摆,就摆在我自己的家里。
老汪和老丁面面相觑,汪坠儿对易向文说:向文,走,咱回家。
两间青砖房矗立在绿油油的庄稼地里,绿油油的庄稼地寂静着,房子寂静着。易向文给铁蛋摆满月那天,大太阳,蓝汪汪的天,满院子的客人,喜气盈盈。有人用锅底灰给老易、老夏、老汪、老丁抹了大花脸,四张大花脸满院子蹿着,惹得满院子都是快活的笑声。饭时越来越近了,老易和老夏越来越焦躁,时不时地朝外面溜一眼,他们在等着易向武和白叶子回来。当哥的儿子过满月,弟弟和弟媳妇不回来捧场,村里人要笑话的。眼看着就要开席了,还不见两个人的踪影,一腔怒火快要把老易烧疯了。这时候,二秃子骑辆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冲来了。老易打心眼里不喜欢二秃子,把头拧到后院,佯装没有看见。
二秃子把自行车靠墙一放,乍乍乎乎地喊上了:上礼上礼,20!20!
二秃子的喊声把整个院子震得刹那间鸦雀无声。那年月,烟霞村的红白喜事,村干部随五块,家境好的村民随三块,大多数都随两块,二秃子怎么这样阔绰呢?
二秃子对收礼人说:易向武,20!
收礼人笑了,说:我还以为你20呢。
二秃子说:咱哪有那么牛皮!二秃子,两块,写上写上!
二秃的话,老易听得真切,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易向武带回来了20块礼钱,便说明他和白叶子都不回来了。老易悲痛欲绝地在心里呐喊:易向武啊易向武,人世间,有些东西比钱金贵,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啊!
总管一声令下,开席了!老易和老夏一搭儿敬酒,每走到一桌,老易都说吃好喝好。有好事者鼓动老易和老夏陪一杯,老夏推诿说自己不会喝,老易说:陪陪陪!一圈儿转下来,老易便醉了,鼻涕眼泪一起淌,吐得哇哇的。
日子又宁静了。
远离村庄的小院子早晚都充盈着泥土和庄稼的清香,也见炊烟袅袅,也闻易向文的戏声和铁蛋的咿呀学语声,可汪坠儿总觉得自家的院子里缺少了一点什么。缺少什么?她一时又说不清楚。这一天吃罢饭,易向文坐在房台台上抽旱烟,汪坠儿抱着铁蛋给他讲故事,讲着讲着,四下睃几眼,怅然若失地说:家里咋能没有几只鸡呢?汪坠儿虽然是顺嘴说的,但易向文还是把她的话搁到了心上,改天去镇上逛集,捎回来了20多只小鸡娃,于是,满院子都是小鸡们的嘎嘎嘎声了。又一日,汪坠儿拾掇完锅灶,望着满登登的一碗剩饭,她又害了愁,恁热的天,剩饭放到后晌,就馊得动不得筷子了,要是有头猪该多好啊!她说:家里咋能没有头猪呢?易向文依旧把汪坠儿的话搁到了心上,改天去镇上逛集,又捎回来了一对猪娃,于是,汪坠儿再也不为剩饭剩菜发愁了。大热的天,热浪一滚一滚的,房子里像蒸笼,房子外更像蒸笼,满院子寻不下巴掌大一片纳凉的地方,汪坠儿又抱怨上了,她说:房前屋后的咋能没个果树呢?易向文同样把汪坠儿的话搁到了心上,来年二月二庙会上,易向文扛回来了一捆树苗儿:杏树、桃树、梨树、枣树、苹果树……房前栽了,屋后栽了,院子里也栽了。易向文对汪坠儿说:不出三年,咱家就是一个果树飘香绿阴掩映的世外桃园!转眼到了隆冬,西北风吼疯了,门在摇,窗在摇,整个小院子都在摇,易向文的呼噜声且香且甜,汪坠儿却睡不着,遇着这样的天气,易向文要是不在家,可怎么了得呢?她和铁蛋会害怕的。二日,她把自己的担心讲给易向文,易向文撂下饭碗就去二秃子家里抱回来一只小狗娃。小狗娃毛色发亮,黑得像缎子。易向文说:就叫黑蛋吧!汪坠儿一口气啐了六个“呸”,她说:我娃叫铁蛋,养只狗叫黑蛋,兄弟俩呀!除过一个蛋,你再不会起个别的名儿吗?汪坠儿一骂,易向文也觉得黑蛋儿这名字不美气,说:那就叫黑虎吧。汪坠儿转着眼珠说:黑虎?虎有黑色的吗?易向文思索了一会儿,改口说:那就叫黑狮!汪坠儿蹙着眉说:黑狮?狮有黑的吗?易向文丧气地说:虎不行,狮不行,那你说叫个啥?汪坠儿扑腾了几下大眼睛,说:干脆就叫黑豹,你说咋样?易向文想,豹子又凶又猛,蹿得又快,当下两手一拍,说:好,就叫黑豹!
鸡鸣狗叫猪哼哼。这个家越来越像一个家了!
汪坠儿在房前开出了一片地来,种上了菜:几行茄子,几行辣椒,几行黄瓜,几行洋柿子,几行菠菜。她对易向文说:再过两月,你想吃啥菜,咱家地里都有!
更多的时候,易向文和汪坠儿要在地里忙碌,门前的石墩子上拴着两根绳子,一根绳子拴着铁蛋,一根绳子拴着黑豹,铁蛋守着黑豹,黑豹守着铁蛋,铁蛋和黑豹守着他们的家。当然,只要易向文和汪坠儿从一片厚绿中探出头来,就能瞅见他们的铁蛋和黑豹,两个小家伙玩得投入,玩得开心。
每天做饭前,易向文和汪坠儿都要走出家门,朝村庄里瞭几眼。因为这个时候,时常会有两个老人朝他们的家走来,要么是老易和老夏,要么是老汪和老丁,他们仿佛约好了似的,从来不碰头。他们都是来看铁蛋的,不是拿着好吃的,就是拿着好喝的。老人们抱了铁蛋就不想松手,更想抱到自己家里去。汪坠儿总会想出各式各样的理由断了老人们的念想。汪坠儿有她的理由,如果公公婆婆把铁蛋抱回去,自家爸和妈不悦意。如果自家爸和妈把铁蛋抱回去,公公婆婆不悦意,与其这样,谁都不要抱了。抱不走孙子,老人们朝他们家里就来得勤了。每一回送走老人,易向文和汪坠儿心里都不是滋味儿,抱着铁蛋一直目送着老人们的身影被绿色淹没。这一天,玩累了的铁蛋儿早早走进了梦乡,易向文抽烟,汪坠儿纳鞋底儿,可她总是分神儿,针把手指扎了好几回。
你想啥呢?易向文问。
我想明日去南山一趟。
南山在隔壁村,山里有一片蓊郁的竹林,山顶有一座庙,庙里供着观世音菩萨,香火旺盛。
没事跑南山干啥?
汪坠儿没有回答易向文的提问,却问:向文,你说白叶子到底咋回事呀?
汪坠儿问到了易向文的心坎上,可是,大伯子关心弟媳妇生娃的事,这话要是传出去,全村人都要笑话他了。
啥咋回事?易向文装糊涂。
我去庙里替他们烧炷香,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有孩子了。
一股暖流涌上了易向文的心头,他眼睛酸酸的,一把搂紧了汪坠儿,自己的媳妇就是观世音菩萨啊!
向文,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我只是想,他们要是有了孩子,咱爸咱妈的注意力就会分散一些。
我用自行车送你。
你把铁蛋看好就行了。
那你戴个草帽,太阳大得很,小心晒黑了。
汪坠儿一口吹灭了摇曳的煤油灯。
十二
易向武来到易向文家门口的时候,易向文和汪坠儿正在玉米地里锄草。易向文脖子上挂个戏匣子,戏匣子震天价地响着。戏匣子是老汪送给他的,易向文爱不释手,眼睛一掰开,他就拧开戏匣子,有戏的时候听戏,没戏的时候听新闻。锄一会儿地,汪坠儿就拄着锄头,歪巴着脑袋,听一听家里的动静,因为儿子铁蛋和黑豹都被拴在门前的石墩上。易向文知道汪坠儿的心事,他宽慰道:放心,有黑豹呢。黑豹很聪明,有陌生人从门前经过,它都会警告似地吠几声。锄了一会儿,易向文对汪坠儿说:你去把凉茶端来。汪坠儿说:你端去。易向文说:你端去,昨日就是我端的。汪坠儿说:前日还是我端的呢。两个人打了几声嘴仗,易向文放下锄头,回屋里端凉茶去了。走出玉米地,易向文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易向武抱着铁蛋,两个人乐得格儿格儿笑。黑豹绕着易向武的腿打圈儿,讨好地舔着他的裤腿儿。易向文知道狗通人性的说法,但他一直当笑话听,狗毕竟是狗嘛。可是,易向武头一回来这儿,铁蛋和黑豹都没有见过他,铁蛋怎么跟他那么亲呢?黑豹怎么跟他那么亲呢?刹那间,易向文明白了,一家人就是一家人,一家人的气味是一样的,所以,铁蛋和黑豹才跟易向武那么亲。易向文心里暖暖的。
易向文紧走几步,说:向武,你怎么回来了?快进屋里坐,我叫你嫂子给你擀面。
易向武叫了一声哥,说:不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易向文说:先回屋里坐嘛。
兄弟两个进了屋,易向文端来了凉茶,易向武灌了一气子,说:哥,我转腾不开了。
啥转腾不开了?
酒店。
易向文心里咯噔了一声,再看易向武,就看出了灰暗和苍老。他说:听村里人说,酒店不是挺红火吗?
红火是红火,挣来挣去,就挣了一些账,账又要不回来。
账咋要不回来呢?
全是签字,我去催账,人家都说经费紧张,一面说着经费紧张,一面继续吃着,一面继续签字。
不急,我这儿还有些积蓄,我叫你嫂子拿给你,你先用着,不够了,哥给你借去。
哥,你和我嫂子那点血汗钱不顶用的,必须把账要回来。
你是想让哥帮你要账?
易向武点了点头。
哥又不认得他们,怎么要账?
哥,我想让你带上二秃子几个去把小左主任吓唬一下,他一软蛋,就把账还了。只要他把账还了,别人就不敢不还了。
小左主任是谁?
咱爸管大众食堂的时候,县委办公室的主任是老左主任,他帮过咱爸。老左主任退休后,小左接了他爸的班,现在是办公室主任。他几乎天天在我那儿签字,光他一个人就欠了小十万。
易向文“噢”了一声,把目光挪到别处。
哥,我知道这是为难你,你要是觉得为难,就算了。
让哥想想。
易向武掏出一张纸放在柜盖上,站起身说:哥,小左主任的基本情况都在这儿了。
易向文把那张纸折起来装进口袋,说:我叫你嫂子给你擀面。
哥,我还得赶回县里去,酒店没有人经管不行啊!
叶子不是在吗?
易向武叹了口气,说:她爱上了打麻将,白天晚上都在麻将摊子上坐着,在酒店连个面都不闪。
说毕,易向武走出家门,抱了抱铁蛋,拍了拍黑豹的头,钻进小汽车,一阵风似的走了。
玉米地里传来了汪坠儿的喊声:向文,向文,你是端茶去了还是打井去了?想渴死我呀!
易向文应:来了!
汪坠儿很快就发现了易向文的不正常,干啥都是一副没精打采心不在焉的神情,不见了生龙活虎的精气神,不见了爽朗的笑声,饭量也少了一截子,动不动望着天上的白云发呆。晚上睡在炕上,不再疯了似的在她身上折腾,而是懒洋洋地左左右右翻烧饼。
汪坠儿问:谁把你的魂勾去了?
易向文翻个白眼珠子,不吱声。
汪坠儿把手放在易向文的额头上试了试,不烫,但她还是关切地问:是不是病了?
易向文摇了摇头。
汪坠儿问:那是咋了?
易向文有气无力地说:没咋。
汪坠儿陡然想起一件事,身上立马爬了一层鸡皮疙瘩。盖房那会儿,村里就有人说了,这地方早先是一个坟场,阴气太重,弄不好就被鬼缠上了!想到这儿,汪坠儿火烧火燎地跳下炕,披上衣服就要朝外奔。
你弄啥去呀?易向文问。
叫我妈给你“送”一下。汪坠儿说。
在关中,如果人被鬼缠上,就会在村里请一个神婆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家门口点一把麦秸火,神婆嘴里念念有词,架着被鬼缠住的人从火堆上跨过去,就算是把鬼送走了。汪坠儿的母亲虽然不是专业神婆,但对“送鬼”的程序也是烂熟于心,偶尔也会客串一下神婆。
易向文扑哧笑了,跳下炕,抱起汪坠儿,一把抡到炕上,说:胡说啥呢,我好好的,想去县城逛几天。
汪坠儿心里的疑云更厚了,她问:跑县城逛啥?
易向文信口编道:馋了,想吃羊肉泡馍了。
我让我妈给你做。
我丈母娘的手艺是不错,但比起老马家的羊肉泡还有距离。
我咋看着你怪怪的?
好好的,就是心慌了,想出去逛。
汪坠儿心软了,打自盖房那会儿起,易向文总是起早贪黑地忙碌着,别说县城,镇上他也没有去过。自家男人真该出去逛逛了。汪坠儿从箱子里拿出20块钱,拍在易向文手上。
易向文盯着20块钱,犹豫了半天,说:再拿点儿。
汪坠儿又给他手上拍了20块。
多给一点嘛。
你能吃多少?
我好不容易去趟县城,给铁蛋不带些吃的?给我老丈人和丈母娘不带点吃的?给我爸我妈不带点吃的?
汪坠儿不做声,给易向文手上一点一点地拍到了200块,易向文才说:够了。
第二天,易向文去了县城。出门前,易向文穿上了他和汪坠儿结婚时穿的那套衣服。
早去早回!汪坠儿叮咛。
万一要晚了,我就住在县城了。
你还上天入地啊,不成!
出门人,由事不由人嘛。
易向武给易向文的那张纸条上提供了这样几条信息:小左主任是个怕老婆。小左主任老婆姓闫,是文化馆的舞蹈老师。小左主任丈母娘住在离县城30里外的柳村,平素有两大爱好,一是看戏,二是吃羊肉泡馍。易向文打听到,距离柳村不远的马庄镇正在举行物资交流大会,请来了邻县的戏班子唱大戏。易向文在戏匣子里听过一个讨账的故事,他打算按那个方子抓药了。
易向文包了一辆小汽车径直到了柳村,找到了小左主任的丈母娘,喜眉笑眼地叫了一声姨,说:马庄镇正在赶会呢,请来了戏班子,左主任叫我接你去看戏呢。
小左主任丈母娘眉角眼梢都是笑了,但她把易向文把量了几眼,说:我咋没见过你?
易向文说:姨,我是刚调到左主任手下的。
小左主任丈母娘噢了一声,换了一身衣服就上了小汽车。自从小左当了主任,总有人给她家里送吃的喝的,总有小汽车来接她看戏。她习以为常了。两个人来到马庄镇,太阳刚刚走偏,下午戏该开场了,他们直接看戏了。看罢戏,两个人进了泡馍馆。易向文问小左主任丈母娘:姨,你吃羊肉泡馍还是牛肉泡馍?小左主任丈母娘背书似地说:羊肉、优质、汤宽、多捏一撮蒜苗。易向文把小左主任丈母娘的话给服务员背了一遍,然后给自己要了一碗羊肉汤,从口袋里拿出两个蒸馍泡了进去。易向文从家里走的时候,悄悄地装了六个馍。小左主任丈母娘问:你咋不吃羊肉泡馍?易向文说:姨,我正在吃中药,医生叮嘱我千万不敢沾肉。小左主任丈母娘噢一声,埋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罢羊肉泡,易向文问:姨,戏好不好?小左主任丈母娘一连叫了三声好。易向武说:姨,左主任安排我带你看两天戏,所以,今晚咱们住在马庄镇行不行?省得你跑来跑去的。小左主任丈母娘痛快道:成!易向文把小左主任丈母娘安顿在招待所,走上街道,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小左主任老婆闫老师办公室的电话。
你好。一个女人的声音,婉转动听。
闫老师吗?易向文问了一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手心里全是汗。
哪位?
你不管我是哪位,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男人欠人家好多钱,害得人家快要关门了。告诉你,你妈现在在我手里,你男人要是不还钱,你就等着给你妈收尸吧。
你说清楚,我男人他欠谁的钱?
问你男人不就知道了?
我妈现在在哪儿?你可不敢胡来呀?
我也不想当杀人犯。
我怎么跟你联系?
我会跟你联系的。
喂!喂!喂!
易向文挂断了电话。
华灯初上,依山傍水的马庄镇显得格外美丽。易向文暗忖,闫老师接到电话以后,必定找小左主任兴师问罪,小左主任必定会在明天一大早乖乖地还了易向武的钱。易向文由小左主任想到了闫老师,由闫老师又想到了她的母亲,这个女人正躺在招待所里看电视。她跟自己的母亲差不多,万一她饿了怎么办呢?易向文返回招待所,敲开了小左主任丈母娘的房门,问:姨,你饿不饿?小左主任丈母娘拍了拍肚子说:一碗羊肉泡馍在肚子里搁着,饱得很呢。
那你后半夜饿了咋办?
不饿不饿。
姨,我给你买两个馅饼,晚上万一饿了,你就先垫个底。
不不不,上了年纪,晚上要少吃一点儿。
易向文转过身走了两步,又返回身说:姨,你心慌不?
我看电视呢,心慌啥呢?
你要是心慌,我就带你到镇上转一转?
要转你转去,姨在屋里看电视。
易向文回到街道上,转了两圈儿,心里不踏实,买了两个馅饼,又买了一瓶雪碧,送到小左主任丈母娘房间。这个女人很感动,说:你很细心。
姨,我就怕慢待了你,小左主任批评我。
你这么好的一个娃,他还敢批评你?他要敢批评你,看我收拾他。
易向文笑了。
对了,你叫啥?
易向文原本想编一个假名字,但他想没必要欺骗这个女人,再说了,她迟早都要知道自己的真名实姓的。他说:姨,我叫易向文。
小左主任丈母娘说:向文,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着去,明日咱们还要看早场戏呢。
易向文响应一声,顺手拉上了房门,又一次走上了街道。易向文没有给自己在招待所登房子,一晚上要25块。乖乖,25块,汪坠儿要卖多少鸡蛋才能挣够25块啊!易向文茫然地在街道上溜达着。此时此刻,他想家了,他想汪坠儿和铁蛋了。自从结婚以后,他从来没有在家外过过夜,眼下突然不在家了,不知道汪坠儿急成什么样儿了。汪坠儿一急,必定要告诉老丈人和丈母娘,老丈人和丈母娘必定也跟着着急。汪坠儿也会告诉公公婆婆,他的父母必定也跟着着急。父母必定会给易向武打电话,易向武和白叶子必定也会跟着着急。着急就着急吧,有啥办法呢?他不能把自己的行动告诉任何人。
夜越走越深,街道上的行人稀少了。无处可去的易向文突然想到了戏台子,那是一座很见岁数的建筑,平素无人问津。易向文来到戏台,这里已经有好几个人了,一个在打呼噜,一个在抽烟,两个在谝闲传,一个站在戏台子中央捏腔拿调地唱戏。易向文在戏台下拣了一些麦秸草、塑料袋、旧报纸铺在地上,躺下了。易向文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易向武成了大老板……
第二天早上,小左主任丈母娘吃的是豆浆油条,易向文吃的是开水泡馍。小左主任丈母娘说:向文,你整天吃这咋行呢?
易向文笑着解释:医生叫我少吃油腻,过几天就好了。
吃过早饭,两个人又去看戏了。看罢戏,易向文带小左主任丈母娘进了牛羊肉泡馍馆,又把“羊肉、优质、汤宽、多捏一撮蒜苗”给服务员背了一遍,等服务员把羊肉泡馍端上桌,他溜出了牛羊肉泡馍馆。
易向文跑到公用电话亭拨通了易向武的电话。
向武,小左主任那边有动静没有?
小左主任把钱还了——哥,你在哪儿?
嗯,我在外面呢。
你没事吧?
没事。
你用的啥招呀?
……钱还了哥就放心了,挂了啊。
哥……
打完电话,易向文去招待所退了房,气喘吁吁地跑进牛羊肉泡馍馆,小左主任丈母娘正在擦嘴巴。易向文说:姨,左主任安排我带你看两场戏,如今两场戏看完了,我这就送你回家。
小左主任丈母娘有些遗憾地说:戏美得很,还想看呢。
姨,等有时间了,我再带你看戏。
好。
咱回。
回。
易向文又包了一辆小汽车,把小左主任丈母娘送到了柳村。一进家门,只见一个女的冲了出来,拉着小左主任丈母娘的手浑身上下地看了好几遍,问:妈,你好着呢吧?
我有啥不好的?你不好好在文化馆上班,跑回来干啥?
易向文猜出,她就是闫老师了。
闫老师转向易向文,咬牙切齿地说:是你、你、你绑架了我妈?
小左主任丈母娘听了一怔,说:你胡说啥呢,啥绑架不绑架的,我跟向文看戏吃羊肉泡馍,滋润得跟县长一样。向文,你坐着,姨给你擀面。
易向文说:姨,你不麻烦了,我回呀。
小左主任丈母娘却是不依,说:向文,你放心,姨给你少放一点油,保管叫你吃好。
闫老师目瞪口呆。
易向文说:姨,我回呀。
易向文走出老远,闫老师追过来,咬牙切齿地说:小子,你等着坐牢吧!
十三
易向文一夜未归,汪坠儿哭肿了眼睛。老汪在默默地抽烟。老丁陪着汪坠儿抹眼泪。老易也在默默地抽烟。老夏也在抹眼泪。老易曾经怀疑易向文的突然失踪跟易向武有些关联,他给易向武打电话,易向武一口否认。他托二秃子去县城打探,二秃子回来报告说,易向武在酒店做生意,没见易向文的面。老丁担心汪坠儿哭坏了身子,一会儿端来一碗吃的,一会儿端来一碗喝的,可汪坠儿不吃也不喝。
就在所有人愁眉不展的时候,易向武进了家门,他依旧坐的是小汽车,他让司机搬下了两个蛇皮袋子。
老夏问:啥?
易向武说:吃的喝的。
老夏白了易向武一眼,含怨带气地说:你哥不见了,谁能吃得下喝得下?
易向武呵呵笑了,说:你们别着急,听我给你们分析。其一,我哥打小就是一个好人,从来没有得罪过人,更没有跟人结过仇,所以,不会有人报复我哥。其二,我哥从来不赌博,也没有欠过旁人的账,所以,不会有人找我哥的麻烦。其三,我哥不是有钱人,所以,不会有人绑了我哥来勒索咱家。其四,我哥是一个谨小甚微的人,所以,我哥不会惹任何麻烦。综上所述,我哥之所以两天没有回家,肯定被一点小事绊住了腿,也不会有啥大事,说不定正在往家里走呢。
易向武话音未落,黑豹突然兴奋地吠了起来,紧跟着,铁蛋也咿咿呀呀叫起来,大家拧头,见易向文出现在了家门口。
一干人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同一个问题:你去哪儿了?
易向文转向汪坠儿,说:坠儿,我想吃一碗面。
汪坠儿不依不饶地要追问易向文到底去了哪儿,老汪喝住了汪坠儿,吩咐她快去擀面。老汪分明看见,易向武看易向文的目光躲躲闪闪,他当下断定,易向文的失踪与易向武有着关联。不过,只要易向文浑浑全全地回来了,啥事都好说了。
饭桌摆好了,菜端上桌了,易向文在汪坠儿的督促下,洗了头,洗了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光光鲜鲜地来到了桌前,刚捧起面碗,只见一辆警车风驰电掣般地驶来,“吱”地一声在易向文的家门口刹住了。大家齐刷刷地扭头用目光向易向文问原因,易向文想起在柳村闫老师说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当即煞白了脸。大家齐刷刷地扭头用目光向易向武讨主意,易向武猛地捂了肚子,“哎哟哎哟”地喊起来,边喊边朝后院的茅房走去。
三个警察冰冷着脸,笔直地站在桌前,一位年纪稍大的警察问:谁是易向文?
易向文颤颤兢兢地站起来。
警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刷地一抖,高高地举着说:易向文,我们有理由怀疑你跟一起绑架案有关,现在,你要积极配合我们的调查。
易向文软沓沓地跌在地上。
老易走上前,说: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警察回答:错不了!
汪坠儿抱着铁蛋,疯了似地扑上来,使劲地把警察朝外推,边推边喊:你说,向文绑谁了?向文绑谁了?
老汪抱紧了汪坠儿。
一名年轻警察拿出了手铐。年纪稍大的警察看了看老夏和老丁,又看了看抱着铁蛋的汪坠儿,伸手拦住了年轻警察,说:易向文,请跟我们走!
易向文长长地松口气,对大家说:我做错了事,我担!
走到门口,易向文又一次转了身,对老易说:爸,对向武说,让他好好干。
警车打着尖厉的警铃声,拖着长长的灰尾巴,像来时一样风驰电掣而去。
汪坠儿跟着警车跑,她跌倒了,爬起来,又跑,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喊:向文——向文——
汪坠儿被老汪和老丁架住了。汪坠儿哭得悲恸欲绝。老易唉声叹气,老泪纵横。老夏捶胸顿足,失声恸哭。易向武从后院里走出来,他腰板笔直,反背着手,有力地干咳几声,把满院子的叹气声和哭声压下去一些,这才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拖着腔说:哭,哭,哭有什么用呢?你们也不用哭了,我去想办法捞人吧!
说完,反背着手朝外走去。
汪坠儿突然醒了似的破口大骂:易向武,说,是不是你害的易向文?
汪坠儿骂:易向武,你不是个人!
汪坠儿骂:易向武,易向文还是不是你亲哥?你还是不是他亲弟弟?
汪坠儿骂:易向武,易向文啥地方对不住你,你这么迫害他!
汪坠儿骂:易向武,滚!滚出去!一辈子都不要踏进我家一步!
汪坠儿骂:易向武,从今往后,我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汪坠儿骂:易向武,我饶不了你!
易向武跳上小汽车,小汽车风一样离去。
老易脸色煞白,他想喝住易向武,他想制止汪坠儿,嘴巴一张,“哇”地一声,一股鲜血喷了出去……
易向文被警察带走以后,汪坠儿见天日以泪洗面。老汪和老丁寸步不离地盯着她。老汪反反复复地给她讲“例子”:张村的某某某,家里发生了不幸的事,但人家没有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挺过来了,现在一家人过得有滋有味;王村的某某某,家里也发生了不幸的事情,但人家没有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也挺过来了,现在一家人也过得有滋有味;李村的某某某,家里也发生了不幸的事情,但人家没有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挺过来了,现在一家人过得有滋有味……这一天,汪坠儿起了个大早,把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她对老丁说:妈,我想吃玉米糁子。老丁以为汪坠儿要做傻事,当下就慌了神,拉着汪坠儿的袖子说:女子,你可要往宽处想,可不敢做傻事啊!汪坠儿说:娘,我想开了,就算我愁死、饿死,向文也回不来。可向文总有回来的那一天,向文要是回来了,见不到我,或者见到一个半死不活的我,将多么地伤心啊。所以,我要好好地活着,把铁蛋养好,把家操持好,等着向文回来。听汪坠儿这么说,钢强的老汪视线模糊了。
老易一病不起,整天躺在炕上唉声叹气,老夏更是从早到晚抹眼泪。老易说:你去县里看一趟,向武说捞向文呢,看捞得咋个样子了?老夏说:我有啥脸出门呢!老易说:事已经出了,咱就得担着啊。老夏说:没肝没肺的向武啊,捞出捞不出来,你总该回来说句话啊。老易说:你做些好吃的,给坠儿和铁蛋送过去。老夏说:亲家两口子肯定在坠儿那儿呢。老易说:人家是人家,咱是咱。老夏说:我怕坠儿见了我,又想起向文,又要骂向武了。老易说: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就得骂!
公开审理易向文这一天,老夏用架子车把老易拉到了现场。汪坠儿在老汪和老丁的陪同下也来了现场。老汪原本不想让汪坠儿来,他担心汪坠儿感情上受不了。汪坠儿说:爸,妈,你们说我能不去吗?我总得知道我男人犯了啥法,为啥要犯法,我总得知道我男人要坐几年牢吧?老汪说:孩子,你的肩膀要硬成。汪坠儿说:爸,你放心,我担得动。
审判大会在一个空荡荡的大礼堂里召开,摆了许多凳子,稀稀拉拉地坐了十多个人,主要是老易一家和老汪一家。警察、法官和国徽使这里的气氛显得肃穆,甚至有点压抑。易向文戴着手铐被带上来了,他只朝听众席上扫了一眼,便垂下了脑袋,脖子上仿佛挂着一个石磨盘。细心的汪坠儿看到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易向文的脸颊往下滚,刹那间,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咬着自己的手背,泪水喷涌而出。易向文没有聘请律师,他也拒绝了法院给他的指定律师。公诉人以非法拘禁罪起诉易向文,念完起诉书,法官问:易向文,你有什么辩护的没有?易向文说:没有。法官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易向文缓缓地抬起了头,把目光定在汪坠儿的脸上,说:法官,我做下的事,我认,判我几年牢,我坐,我没有啥说的,我只想说,我对不起我媳妇,对不起我老丈人和我老丈娘,对不起我父母,更对不起左主任丈母娘,我给他们脸上抹了黑,我让他们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所以,请求法官多判我几年,我想好好地劳动改造。
易向文一席话,把整个礼堂说得鸦雀无声,就连见多识广的法官也瞠目结舌。
就在这时,礼堂的大门被“咚”地一声撞开了,一个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边跑边喊:冤枉——冤枉——
老太太被警察拦住了。
老太太不依不饶地喊:冤枉——向文是个好娃——向文没有绑架我——我跟向文看戏呢——我跟向文吃羊肉泡馍呢——姓左的他瞎了良心——他欠人家的钱不还——冤枉——向文冤枉——向文——他们要判你坐牢——姨天天给你喊冤——你不能坐牢——姨还要给你擀面呢——
这是小左主任的丈母娘,她的呐喊又一次让整个礼堂鸦雀无声。
法官当庭宣判:易向文判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一年,当庭释放。
易向文的手铐被打开了。
听完法官的话,汪坠儿扑上去,一把抱住易向文,一嘴咬向他的肩膀。易向文一动不动,他的衬衫被鲜血浸湿了。老汪把汪坠儿拉开了,汪坠儿转向法官,扑通一声跪倒了,“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又转向小左主任丈母娘,“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含泪叫了一声姨。
小左主任丈母娘拉起汪坠儿,说:女子,你嫁了个好女婿,改天家里来,姨给你跟向文擀面。
说罢,小左主任丈母娘走了。
易向文眼泪哗哗地流着,他对老汪说:爸,我不争气,给你脸上抹黑了。
老汪笑了,拍着他流血的肩膀说:向文,一辈子的路长呢,跌个跤算啥呀?跌倒了,咱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再走嘛。
老夏推着老易过来了,老易左顾右盼,焦急地喊:向武,向武,快开车送你哥回家呀……
那一天,易向武没有来。
十四
太阳无声无息地升起来,无声无息地落下去。村里的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无声无息。无声无息中,铁蛋长大了,黑豹长大了,鸡长大了,猪长大了,院子里的果树开始挂果了。这一天,易向文从地里回来以后,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胸脯上搁着他的戏匣子,戏匣子里正在唱《包公赔情》。黑豹卧在他的右边。左边放着一张小方桌,平时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现在,铁蛋正趴在上面写作业,还放着一杯汪坠儿给易向文泡的酽茶。突然,黑豹激烈地吠起来,猛地蹿向家门口,门口随之传来仓皇的呐喊声。
易向文欠起身子,喊:黑豹,回来!
黑豹止住叫声,摇着尾巴卧到了易向文身边。
门口是两张神色慌张的陌生的面孔,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络腮胡子年纪大一些,长头发年纪小一些。不用问,易向文就知道他们是修路的工人。有一条公路要修到山里去,唐王李世民的墓在山里,县里要把那里开发成旅游景点。这条公路恰好从易向文的家门口穿过。早晚地都是机器轰鸣,人欢马叫,常有工人来易向文家里要开水喝。
易向文笑嘻嘻地说:师傅,要开水吗?你等一下,我让媳妇把暖瓶提来。说罢,易向文转向厨房,喊:坠儿,你快把暖瓶提出来,修路的师傅要喝水。
汪坠儿正在厨房里做饭,听到喊声,拎着暖瓶、拿着两个粗瓷大碗出来了。
络腮胡子笑眯眯地把一根纸烟戳到了易向文面前。易向文笑一笑,从腰里抽出了旱烟袋摇了摇,说:我有这个。
络腮胡子固执地扬着纸烟,说:接上,烟酒不分家嘛。
易向文接过了纸烟。
络腮胡子丢给长头发一根,自己咬一根,点着了。
汪坠儿给两个粗瓷大碗里倒上了开水,说:师傅,快喝水。
络腮胡子吐一口浓烟,说:乡党,我们不是来喝水的。
易向文一怔,随之笑了,说:就是歇一歇嘛,来,坐下,边喝水边歇。
络腮胡子说:我们想在你家里吃一顿饭。
易向文脸上浮起了难色,他把目光转向汪坠儿。汪坠儿说:咱村里人笨手笨脚的,不会做饭。
络腮胡子说:你做个啥我们吃个啥,一句不弹嫌。
汪坠儿说:那我就再和一疙瘩面,咱们吃热窝面。
长头发喜笑颜开,说:好好好,热窝面好。
汪坠儿说:那我和面去了。
络腮胡子说:乡党,咱把丑话说到前头,我两个吃饱,多少钱?
易向文笑了,说:师傅,看你说哪里话?进门都是客,不就是一碗面嘛,生分个啥呀!
汪坠儿也说:可不是呢,就是一碗面的事。再说了,你们修了路,我们去个镇上县上的都方便,还要感谢你们呢。
长头发说:要给钱要给钱,你们的粮食也不是弹弓打来的,还要浪费你们的时间。
络腮胡子附和说:乡党,现在是经济社会,你可要有经济脑袋啊。
易向文坚决地摇着头说:不要钱不要钱,你吃一碗面,我要收了你的钱,传到村里,村里人拿脚后跟都把我笑话了。
络腮胡子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想过没有,今天,我两个来了吃你的饭,你不要钱,明天又来两个人吃你的饭,你要不要钱?后天再来两个呢,大后天再来两个呢,人越来越多呢?恐怕你这点家底经不住三天两后晌地吃吧?
易向文的眼睛瞪大了。
吃罢饭,络腮胡子和长头发都一个劲儿地喊香。络腮胡子说:我两个今日吃你的饭就不掏钱了,但我给你指一条发财的路,现在是信息时代,我这个信息值一顿饭钱。你家就在路边,这是老天爷要让你发财啊。你就在家里办一个农家乐,就做咱家常饭,菜在地里摘,面在瓮里舀,买一台冰箱、几张桌子、几张凳子,足不出户,你就赚大发了。对了,你还得挂一个牌子,就写……你叫啥名字?
易向文说:易向文。
络腮胡子说:对,就叫向文农家乐,这个字就由我来写,你拿到县里做个牌子,往门口一挂就行了。
长头发说;乡党,你可不知道,他可是我们公路段的大书法家,他写的字没麻达。
汪坠儿担心地问:会有人来吃吗?
长头发说:这不用你担心,现在路没有通,但有我们几十号人,我们每天送来的饭,都温吞吞的一个味儿,你的农家乐一开,不用说,这儿就成了我们的食堂。等公路一开通,我们走了,但南来北往的客人来了,你愁啥?就算客人少,菜在咱地里长着,面在咱瓮里搁着,咱也不损失啥,怕啥?
易向文的眼睛熠熠放光了。
汪坠儿又担心地说:我又不知道城里人爱吃啥,我要是做不好了,人家笑话我咋办?
络腮胡子说:你会擀臊子面吧?你会蒸菜疙瘩吧?你会摊凉皮吧?你会烙涮锅油饼吧?你会打搅团吧?你会摊煎饼吧?你会包地软软包子吧?你会炒凉粉吧?这些,都是城里人爱吃的。
第二天,长头发果真送来了络腮胡子的字:向文农家乐。易向文心里打着鼓,拿不定注意,跑到老丈人家里,把络腮胡子的话原原本本向老汪学说了一遍。老汪听毕,喜出望外,大手一挥,说:向文,开拖拉机,走!
做啥去?
做牌子,买冰箱,买桌子凳子。
这就弄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应了络腮胡子的预言,“向文农家乐”越办越火。修路的工人走了,乡里的人来了,县城的人来了,去唐王陵旅游的人也来了。易向文把房子又扩建了一倍,还买了一辆面包车,见天日去城里采购烟呀酒呀鱼呀肉呀。易向文和汪坠儿忙不过来,老汪和老丁不请自到地过来帮忙了。几个人还是忙不过来,汪坠儿从村里聘请了两个小姑娘。每天晚上,易向文和汪坠儿一盘点,汪坠儿都要叫一声,说:咋会这么多呢?
易向文说:怕钱咬手呀?
汪坠儿说:向文,你说咱们是不是心太黑了?一碗野菜疙瘩卖八块钱,一碗凉搅团卖12块钱,人家会不会在背后骂咱呀?
易向文说:开农家乐的也不是咱一家子,咱家的这个菜谱也是络腮胡子给咱拿来的。
汪坠儿说:我心里还是不痛快,野菜嘛,就是在地里随便拔的,咱不但要人家钱,还要那么多的钱。
易向文说:媳妇,你真是个菩萨心肠,这样吧,往后,不管谁来咱家吃饭,咱把量给足,多放油,把味道调好。嗯,还有,凡是来咱家吃饭的,树上的果子随便摘,能吃多少就摘多少。
汪坠儿说声好,又说:你可要记牢了,络腮胡子是咱家的大恩人,逢年过节都要去人家家里走一走。
易向文蹙了眉头,说;你忘了?上次去人家家里,咱拿了两条烟两瓶酒,人家不但没有收咱的礼,还请我到馆子里吃了一顿,临走,还给我带了两盒红星软香酥。
汪坠儿转着眼珠子想了一会儿,说:我看呀,人家是不稀罕烟呀酒的,咱以后就给人家拿点土特产,我腌的咸菜呀,蒸的包子呀,咱地里的新鲜菜呀,你说咋样?
易向文拍了一下手,喊了一声好。
又一天,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一家人吃罢饭,拾掇完毕,汪坠儿侍候铁蛋儿睡下,这才给易向文泡了一杯浓茶。易向文一边抽烟,一边喝茶,拿过笔和纸,写着明天一大早进城要采购的东西。正逢夏夜,一牙嫩月,满天碎星,房前屋后一片蛐蛐叫。写完了,易向文捏了一下汪坠儿的脸蛋儿,说:睡觉。汪坠儿却叹了一口气,说: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我也想跟你说一件事。易向文说。
你说。
你先说。
汪坠儿说:你总不至于让我爸我妈给你白打工吧?
易向文笑了,说:老婆,你男人是这么没良心的人吗?我准备给我老丈人买一辆按摩椅,给我丈母娘买一副老花镜,到了冬天,给我老丈人和丈母娘一人买一件二毛羊皮袄。至于两位老人的棺木,我早到县里都看好了,最好的松木,随时都可以拉回来。噢,还有两位老人的工资,我一分钱也不少,我打算给他们开个折子,把他们的工资转到他们的折子上,你说咋样?
汪坠儿脸上露出了笑容,说:向文,他们不会要咱钱的,只要你心里想着这些事,他们比啥都高兴。
易向文说:这些事早在我心里搁着了。
汪坠儿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说:向文,你是不是想把咱爸咱妈接咱屋里住呀?其实,我把房子都拾掇好了,咱明日就把咱爸咱妈接过来。
易向文眼睑一酸,把头埋进了汪坠儿的胸脯里。
十五
易向武的“易记大酒店”倒闭以后,两口子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烟霞村,想到了易向文的“向文农家乐”。关于“向文农家乐”的事他们早有耳闻。
凭啥让他们占咱们的房子赚大钱?白叶子一脸怒气。
易向武吓了一跳。
白叶子说:你还记得不?最早,是咱们提出来要搬到那儿的,硬是让你哥抢了去。要是咱们搬到那儿去,现在发大财的是咱们,而不是他们。
易向武垂下了脑袋。
白叶子说:想当初,咱们把赡养父母的重担扛在肩上,他们无事人一样地发展经济,现在最少也应该给咱分上一半。
易向武咬紧嘴唇。
白叶子说:你哥要是有良心,咱不说,他也应该给咱分上一半。
易向武不吱声。
白叶子说:除过这条路,咱还有啥法子?
易向武叹了一口气。
白叶子说:你别怕,回家以后,你坐在那儿,由我来说。
易向武捂住了脸。
白叶子说: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易向武和白叶子坐着自家的面包车回烟霞村了。左主任还了钱以后,易向武就给自己买了这辆面包车,周末的时候,他就拉着白叶子去河里钓鱼,去山里登高,去温泉泡澡,滋润了许多的日子。
易向武在回村的路上与一辆扎土车相撞,绑着安全带的白叶子只是蹭破了一点皮,易向武人事不省。白叶子在医院上了一点药水,给婆婆老夏打了一个电话,就无影无踪了。
易向文开着他的面包车把全家人拉到了医院。
医生说:伤势太重,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老易和老夏看易向文,易向文问:那就是说还有生还的可能?
医生说:有,但一定是奇迹。
易向文说:救!
医生说:医药费不是一个小数目。
老易和老夏看易向文,易向文看汪坠儿,汪坠儿把目光挪向病床上的易向武,易向文说:救。
医生说:交钱去。
两个月后,易向文用他的面包车把易向武拉到了烟霞村。
汪坠儿又聘请了两个帮手,打点“向文农家乐”的生意。易向文全身心地侍候着易向武,他给家里开了一个后门,每天天一放亮,他给易向武穿好衣服,擦了脸,然后用轮椅推着他在田野里转。
走到菜地边,易向文说:向武,还记得吧?小时候,咱两个去偷生产队的西红柿,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偷回来一看,全是些绿蛋蛋……
走到公路边,易向文说:向武,还记得吧?小时候,咱两个去公路边看汽车,那是咱头一回看到汽车,汽车过来了,吓得咱两个用棉袄捂住了脑袋……
走到树阴下,易向文说:向武,还记得吧?小时候,咱两个最爱玩弹弓了,麦秸垛上的麻雀也打,电线上的燕子也打,树枝上的知了也打,你总是比我打得准……
太阳大了,易向文就把易向武推回家,开始给他按摩了。
易向文记得医生的话,他相信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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