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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洞房的主人

2014-11-17吴平安

西部 2014年1期
关键词:雷先生边塞诗文学

吴平安

窑洞房

周政保的导师是雷茂奎副教授。1980年,高校职称评定制度刚恢复不久,副教授凤毛麟角,好几个学兄的导师还只有讲师头衔。

开学一个月后的一天夜晚,周政保约我一同去见雷先生。此前因老母病重,雷先生告假回陕西老家探视去了。

周政保给我介绍:“在新疆大学的老师里面,雷先生是会写文章的——很多人学问做得深,文章却写得不怎么样,做学问同写文章成了两码事。”这话他后来重复多次,言语间充满了对雷先生的敬重之情。那时候雷茂奎是新疆大学唯一的中国作协会员,并且作为新疆作协代表团成员,不久前出席了全国第四次文代会。

雷先生家眷尚未接来,一个人住在叫做“窑洞房”的单身教工宿舍里。窑洞房是新疆一种奇特的建筑,兼有窑洞和平房的格局,屋顶低矮,成拱形。雷先生的宿舍面积不大,陈设简陋,中央是一张大书,他从俯身的书堆里抬起头来迎接我们。

在大学急剧扩招的今天,称导师为“老板”的研究生们已经很难享受到旧日私塾式的教育氛围了。那是一种耳提面命式的、轻松随意的、一对一的教育——每位导师带的弟子只有一两个人。不定期地到先生家中晤谈(大都在夜晚),成为一种主要的授课方式。校方也没有给导师计算工作量,导师除了一份工资外,并不多拿一分钱。后来,学现代汉语颇有学长风范的严戎庚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鼓动我们几个在一天深夜按响了校长张东月家的门铃,为导师请命,要求给他们增加相应报酬。张校长云天雾地好生劝慰一番,直到我们告辞离开,也没弄明白这钱到底是加还是不加。

雷先生桌案上书刊文稿杂陈,一卷形同国画手卷的黑白照片松松地卷曲在一旁。这是全国第四次文代会全体与会代表同中央领导的合影。我和周政保缓缓铺开相片,俯身寻找那一个个曾如雷贯耳、文革中又被打翻在地却终于大难不死的人物。其中许多人的作品伴随着我们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代,我们都是在他们的滋养之下长大的。

“我们朝大会堂走,准备开会,香港演员夏梦走在我们前面,被记者们盯上了。哎呀不得了,苍蝇一样,呼呼啦啦就围上来一片,早就把作家们撇到一边去了。亏得谢晋看见了,连忙跑过来救驾,把夏梦拉走了。这些当记者的啊!……”

谈完了一则花絮,雷先生言归正传,那是一声喟然长叹:“总算不再提‘文艺为政治服务’了!”

雷先生语调深沉,虽是轻言细语,听来却重如千钧,掷地有声。没有经历过解放后十七年和“文化大革命”十年文艺战线(注意:是“战线”)风风雨雨的人,断然体会不到这句话的分量。

舆论已经注意到,邓小平代表党中央给大会作的《祝词》里,已经不再提“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了。其实,在全国第四次文代会召开前后,围绕文艺与政治关系的讨论或辩论,在报刊上已时有所见了,这是“文革”结束后文艺界首先检讨的问题。如何评价十七年文艺的经验教训,如何对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做出新的表达,当然是这次文代会必须解决的核心问题。显而易见,这并非是一个仅仅与文艺有关的问题,它更是一个公共领域的社会问题,而围绕这些问题文艺界高层事前的紧张运作,各种不同立场观点的激烈交锋,就非我们所能知悉了。当代文学研究会编辑有一内刊《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以活页形式下发,及时报道一些“内部动态”和一些观点新颖的文章,零零星星地透露出一些信息来。直到2005年,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徐庆全所著《风雨送春归——新时期文坛思想解放运动记事》一书,以采访当事人及辑录原始文件、信函的方式,翔实地记录了周扬所作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主题报告的起草过程,读来令人百感交集……

就在我们入学前,1980年7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二为”口号正式亮相,这标志着党的文艺政策做出了重要调整,文艺界的拨乱反正跨出了极为重要的一步。

“不过,我却在想,难道这就像两个人离了婚,从此便各走各的路了,永远谁也不理谁了吗?有这么简单吗?”雷先生望着我们,“你们说,文艺和政治到底有没有关系?是什么关系?”

雷先生像是问弟子,其实也是自问。没有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很难理解困扰着那一代学人的“天问”。

我们无言以对。

《午餐半小时》

直到今天,“当代文学”这门学科的性质在学界还存在诸多质疑,它究竟“算不算学问”的问题,到现在也没解决,至少是没有彻底解决。雷先生满腔热情地投入其中,阅读、写作、给本科生上课、带研究生,他没有时间去考虑这门学科的“学术地位”,以及与之相关的自己的世俗地位,像时下大学里的人常常算计的那样。

我也成了窑洞房的常客,周政保是入室弟子,我就算个陪读吧。

雷先生的学术目标,主要是跟踪、把握当前的文学进程,发现有价值的文学问题和作家作品,直接介入当下的文学活动。这其实是一个很具有挑战性、刺激性的工作,学术含量并不比治文学史低。

雷先生的案头,刊物越来越多,作品也越积越厚。那是一个文学的黄金季节。搞当代文学评论这一行,阅读量很大,能不能慧眼识珠、沙里淘金,对评论家的审美眼光是个很大的挑战。

记得那一天,雷先生被一篇仅有三千多字的小说激动了。小说的题目叫《午餐半小时》,作者史铁生,是位新人,就连登载作品的刊物《花溪》也是新近才创刊的。那时我们还习惯于用刊物所隶属的行政级别,来衡量一家刊物的分量,国家级、省级、市级、地市级,依次递减。孔圣人制定的等级辈分,虽历数千年风雨而不乱。《花溪》不过是贵阳市办的一家“市级”刊物,而贵阳又是那样一个远离文化中心的偏远之地,雷先生却一眼相中了史铁生。

读到一首好诗或一篇好文章,那种知音相逢的愉悦,非个中之人,是很难体会的。雷先生如饮美酒,如品香茗,陶然悠然,不能自已。他对周政保说:“你不是一直想请我讲讲文学评论的写法吗?七七级本科生也有这个要求,正好,我就拿它做例子吧。”

这节课讲得声情并茂,至今恍然如昨。

不拘一格的教学过程,居然是从文学评论这行当的自嘲开始的:“有句笑话说,一个人要是什么营生也不会干,那就去当作家算了,意思是靠胡编乱造混口饭吃;要是连作家也当不了呢,那就只好去当评论家了。你们算算,一本《红楼梦》养活了多少人?”

教室里响起一片笑声。

开场白之后就开始解剖麻雀:一家作坊式的街办缝纫厂,几个老头老太外加一残疾青年,午饭时片刻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这是一种最得短篇小说文体特征的写法,病理切片式的写法。“在最没有诗意的地方能写出诗意来,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雷先生显然很看重后一点,他也曾经这样夸奖写过煤矿生活的陈建功。

那时“伤痕文学”仍然余波汹涌,新老作家控诉、揭露、反思的势头不减,这篇小说突兀而出,显得十分另类。作者隐身了,消失了,只有一台摄像机,纯客观地记录了一个场景、一段谈话。后来有一度所谓“零度情感”的叙述方式大行其道,这位新手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了。

“冰——棍儿!”雷先生对结尾一句绘声绘色的朗诵,又引来笑声一片。“注意!这句吆喝意味深长:小人物卑微的愿望,无力的抗争,在现实面前统统冰冻了。”

雷先生以这篇小说为例,把批评操作的各个环节一一展示出来。难得的是他不仅对这篇小说称赞有加,更洞悉了作者史铁生的才情,预言了他未来巨大的发展空间。实践印证了雷先生的慧眼。我认为这种眼力,实在是一位文学批评家高超的本领。如今史铁生已是任何一部当代文学史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当他在地坛的轮椅上沉思时,当然不会知晓三十年前塞外一位学者对他文学前程的预言。而刊发这篇小说的“市级”刊物《花溪》,曾一度在新时期文坛上风光一时的“花旦”,“2000年已改版为国内首家以现代都市时尚情爱为主题的女性时尚杂志”,大三十二开,全彩精印。网上评论曰:“离文学青年远了,离少男少女近了。”据称月均发行量已突破三十万份云云。不过,它再也不可能推出史铁生第二、第三了,这却是确凿无疑的。抚今追昔,怎不令人感慨万分?

《苦恋》

不是冤家不聚头。本来离了婚的一对男女,没过多久就又找上门吵吵闹闹起来,而且差一点儿打起来,文艺和政治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真比男女之间的纠葛还复杂呢。

几个月后的一天,还是晚上,还是在雷先生的窑洞房,还是围桌而坐,只是桌面上的中心物件变了,那是一本1980年第二期的《十月》杂志。我们的中心议题是其中刊发的一部电影文学剧本《苦恋》,以及剧本的作者白桦。

白桦当然是我们很熟悉的作家了,时任武汉军区创作组创作员。武汉人熟悉他,是在文革两派武斗打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作为军队一员,他硬是敢坚定不移地站在造反派一边。武汉三镇广为传播他的一本薄薄的诗集,封面是铁矛合围处,一红卫兵小将怒发横眉,扬手撒出一叠传单。书名鲜血淋漓,触目惊心:《迎着铁矛散发的传单》。《迎着铁矛散发的传单》和《我也有过这样的青春》二首是集中名篇,在武汉各院校传诵一时。即便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保守派,也说那诗写得好,就像曹操对陈琳的《讨曹檄文》、武则天对骆宾王的《讨武檄文》都大加赞赏一样。

雷先生案上资料里,有一张白桦叶楠两孪生兄弟在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上的合影,哥俩都是一副温柔敦厚的书生模样。如此谦谦君子,写出《巴山夜雨》自属文如其人,可是写出金刚怒目的文章,就让人好生奇怪了。

此前我已经从周政保那里听到些许风声,不过文章还没来得及看,他们闲聊当儿,我以一目十行的本事,埋头匆匆扫描。一个命运多舛的“臭老九”从书页中缓缓走出,不声不响地坐到我们中间来了。

他叫凌晨光,是个画家。解放前家境贫寒,却因少小聪慧、清俊不俗多受人顾爱;及至成年,被国民党抓壮丁,险成炮灰,幸邂逅船家少女绿娘,被其搭救,遂一见钟情;后来同情革命,投身学潮,为特务追捕,不得安身,遂亡命海外;在美洲某国,奋斗经年,丹青有成,声名鹊起,于是汽车别墅画室皆备于身,而绿娘也赴美洲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全国解放,一腔热血,抛却汽车洋房,携妻归国报效;海轮驶入中国,五星红旗迎风招展之际,女儿诞生了,遂取名“星星”;文革骤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似这等人,自然该“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了。凌先生先是斯文扫地,受尽凌辱,接着被拳打脚踢,遍体鳞伤。女儿星星觉得这个国家已不能容身,决意和男友效法当年父亲去国。凌先生执意反对,女儿反问父亲:“您爱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凌先生无法回答。再后来,凌先生被迫逃亡,藏身芦荡,沦为一个靠生鱼、鼠粮苟延残喘的荒原野人。剧终时,雪霁天晴,凌先生的生命之火已经燃尽,他用最后一点力量,在雪地里爬出“一个硕大无比的问号”……

周政保谈起他认得的一个人,成分不好,背景复杂,却一心向往革命,解放前夕,举家出国,独他一人痴心不改,留守大陆,迎接解放,结果不言而喻,被整得死去活来,人送一雅号:“老运动员”。

我也谈起认得的一个人,解放前,国民党把他老爹当共产党抓起来,关进大牢里;解放后,共产党又把他老爹当国民党抓起来,照样关进大牢里。大概是命里跟大牢有缘分,直到把牢底坐穿,世人也没弄清楚那老先生到底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或者既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老先生留下一个哥德巴赫猜想,撒手去了。

我们并不是顾左右而言他,1980年代,我们还习惯于用非文学的眼光看待文学。记得当年读大学时,《文艺理论》这门课程已经易名为《毛泽东文艺思想》,担任这门课的曾祖荫教授教给我们的第一句话至今刻骨铭心:“文艺是阶级斗争的晴雨表。”实际上,习惯于用“晴雨表”眼光看文艺的岂止是我们,“上面”更甚一筹。边地何远!就在窑洞房里师生夜话的时分,刊有黄钢批判文章同时转载了《苦恋》的《时代的报告》(增刊),已经在京城叫卖了。《解放军报》随即发表特约评论员文章,以几近整版篇幅,字字上纲,句句上线,将《苦恋》提升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高度。早已成惊弓之鸟的文艺界刚刚恢复点儿元气,一时又闹得人心惶惶。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山雨就是革命的大批判,是紧随其后的“文革”噩梦。后来,《风雨送春归》里,曾引述韦君宜的一句发言,直令人莞尔:“在公共汽车上,人们说,是不是姚文元放出来了?!”雷先生又说:“上面已经给我打了招呼,让我写批判文章;你们要是愿意写,也可以写嘛……”走出窑洞房,夜已深沉。外面大雪纷飞,朔风刺骨,而时令已是早春了。

没过多久,“上面”布置下来,要求各个文艺刊物自查有没有“精神污染”,新疆大大小小的刊物众口一词向上汇报:“本刊没有污染!”

直到毕业,我也没有看到雷先生写批《苦恋》的文章,周政保也没有写一个字。这师徒俩心照不宣,配合默契。

又过了些时日,按照研究生培养计划,需要给本科生上几节课。周政保选择了“文革”后文艺界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尽管其始末一直扑朔迷离,不过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也去听了课。记得讲稿中有一句话:“一部电影的放映与否,竟然要政治局开会讨论,中央最高领导表态,这样的事情,恐怕全世界只有中国才有。”教室里响起一阵会心的笑声。

1999年,陈思和先生在其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里,写了这样一段历史性的总结:“‘文革’后文学中政治权力与文学精神互为声援的局面只维持了很短暂的一个阶段。当‘五四’新文学传统得到复苏、文学创作中渐渐滋生出了批判性的现实战斗精神和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时,文学与现实生活的摩擦也就在所难免了。从1979年到1981年‘伤痕文学’和大量反映社会阴暗面的作品陆续引起广泛社会争鸣,‘伤痕文学’随即终结,那种知识分子自发的现实批判激情也慢慢开始减退了。”

多年以后,周政保理直气壮地为“政治抒情”正名,我将其视为对雷先生那天晚上提问的回答。

“新边塞诗学术研讨会”

1980年代的文学版图,已渐成各路诸侯群雄逐鹿之势。中央军兵强马壮自不待言,而沪军、湘军、鄂军、陕军、东北军等一干地方豪强也声威日壮,令人不敢小觑。丹纳所论文学与地域、气候的关系云云,实在是精彩而又深刻的美学发现。

天山南北的自然气候和文学气候,都明显地比“口里”晚一截。不过春风既度,草长莺飞就是迟早的事了。

新疆文学向中国新时期文学发起的第一次集团式冲锋,是在“新边塞诗”的旗号下集结的。

当西方现代派文学猛烈冲击中国文学时,浪潮波及新疆便有些强弩之末。新疆文学界的青年才俊更多地将目光投向了脚下的大地。而西部小说的传统是极其贫困的,西部的主要文学积淀是各民族的民歌和民间文学,《玛纳斯》、《福乐智慧》与阿凡提传说是其中的瑰宝。仅以此观之,地域概念略有几分含混的“新边塞诗”率先崛起于新疆,是有其历史必然性的。这是一群由支边干部的后裔、走西口的流民、发配西北的苦囚、自我放逐的独行客、本土化了的戍边人组成的队伍,得天时地利人和,风云际会,终于把新疆文学从地域性的边缘性存在,向中心地段大大推进了一步。而有“新疆三剑客”之称的周涛、杨牧、章德益奋为前驱,功不可没。

1981年11月26日,周政保在上海《文学报》发表评论《大漠风度 天山气派》,分析了“三剑客”诗作的美学风格,明确指出:“一个在诗的见解上,在诗的风度与气魄上比较共同的‘新边塞诗派’正在形成。”

1982年2月7日,周涛在《新疆日报》发表《对形成中的‘新边塞诗’的设想》一文,旗帜鲜明地倡导“新边塞诗”。他说:“‘新边塞诗’应该崛起,因为年轻的新诗在呼唤自己的流派,因为历史的高峰绝不会永远不可逾越。”

那些来自马背驼峰上的吟唱及伴随的理论宣示传到了京都,曾为“朦胧诗”鼓与呼的诗评家谢冕先生,此刻把目光转向了大西北,“当前的诗歌运动,处于微妙状态。一方面,1979年的高潮过后,发展渐趋沉寂,现状未能令人满意;另一方面,新诗无视旧日的积习,在每一个角落悄然而又扎实地发展着……就在一些人认为新诗危机四伏的时候,西北地区的诗人和理论工作者首倡并建设着新边塞诗”。

当新疆的诗人和评论家还沉浸在初次亮相的兴奋中时,雷先生又一次显示了他的深谋远虑。有了创作的一定实绩,又有了理论的初步宣示,现在他要依照学术生产的机制,让新边塞诗在大学里占一席之地。雷先生策划了一个“新边塞诗大型学术研讨会”,以期为这一诗派、为崛起中的西部文学凝聚人气,辐射影响。

然而,让我们始料不及的是,新边塞诗走向全国的过程,远比我们想象的艰难得多,曲折得多。

一般而言,比起小说家、戏剧家来,诗人的特立独行更胜一筹,诗歌观念的冲突也远较其他文类为甚,因此诗界的麻烦事也更多一些。这固然不全是坏事,但内耗日见其多,江湖习气日见其浓,党同伐异的结果,受伤的还是诗和诗人自己。除了这些来自文学的干扰之外,由非文学因素牵动的那种因文学权力版图变动引发的冲突,更是一介文人难以应对的。诚如洪子诚先生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描述的:“一体化的文学格局开始解体,尽管由于制度等方面的原因,‘解体’的过程会延续相当长的时间。”

1982年3月18日,倾注了新疆诗坛许多人心血的研讨会,终于在雷茂奎先生主持下召开了。二百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会聚新疆大学。会后出版了《边塞新诗选》,谢冕先生欣然为之作序,以《丝绸路上新乐音》为题撰写了一篇专论,梳理了从唐代边塞诗到新边塞诗的流变,对崛起于中国诗坛的这一新诗流派给予了学理上的充分肯定。

在热烈的会议气氛背后,很少有人知晓发起人雷茂奎先生在会议的审批和组织阶段遭遇的层层干扰和阻力,其辛劳难以对外人言,每思之念之,常使雷先生英雄气短。雷先生深以为憾的还有,拟定的论文集始终未能付梓,谢冕先生为论文集撰写的序言,最终也只能以论文形式在《当代文艺思潮》刊出。直到1984年12月,雷先生等人才以中国作家协会新疆分会的名义,编印了一本作内部资料保存的薄薄的小册子,题为《关于新边塞诗和新边塞诗派的讨论》,印刷极为粗糙简陋,不过总算为这段历史存留了一点记忆。

时至今日,回首前尘,窃以为“新边塞诗”与其在新时期文学史上应该享有的地位,仍然有一段距离。这距离,本质上可能是中原汉民族的文学史家,同以“半个胡儿”为集体人格的新边塞诗人群体之间的文化落差。所以他们很容易欣赏苦难中滋生的迷茫及其“朦胧”的表达,却很难与炼狱中升腾起的血性及伴随的呐喊共鸣,也无法包容大漠冰山锻造的胸襟气度,反而极其主观地将其与既往的政治抒情混为一谈。他们无法识别后者携带的异质文化基因,不明白后者同样是生命与诗歌的原色。这就好比西北的秦腔,用贾平凹的话说,不是唱出来而是“吼”出来的,你能据此把它和“席勒式”混为一谈吗?

研讨会使我对雷先生有了新一层的认识。在我看来,中国的学者大致可以划分为两种类型:一是书斋型,以青灯黄卷皓首穷经为特点;一是社会型,以院校的领导管理或学术活动的策划运作协调组织能力见长。前者执着一念,心无旁骛,可钦可佩,却难免呆板迂阔;后者呼风唤雨,长袖善舞,却很容易异化为官僚,将目的与手段颠倒,视学问为敲门砖。如今前者渐少,后者看涨,这除了体制原因之外,就要从个人心性上找原因了。我所敬重雷先生者,在于他既不乏前者的真心诚意,又擅长后者的经世致用,乃至于在艰难竭蹶之中的勉力支撑。鱼与熊掌,能兼而得之者,殊为不易也。

“学友关系”

若按佛家所言,人之相与,是一种缘分。雷茂奎与周政保这对师徒是有缘分的。早在报考雷先生的研究生之前,周政保这个名字就已经进入了雷先生的视野。周政保发在新疆报刊上的几篇诗评,观点独到,文笔犀利,尤为可贵的是艺术感觉敏锐。雷先生深知诗评不好写,也便认定了他是棵好苗子,孺子可教也。

周政保的考研之路却并不顺利。第一年因外语没过关,铩羽而归;第二年卧薪尝胆,苦攻弱项,不料又差了几分,眼看就彻底没戏了。

雷先生着急了,招办、系领导、校领导一层层找。他力挺周政保,力主“网开一面”,“不拘一格”。他当然知道他要冲撞的,是原则,是制度,是许多堂皇的挡箭牌。

不知道是雷先生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呢,还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确实容易挣脱一些有形无形的束缚,森严的招生制度,在1980年居然给周政保开了一道口子,而内地的“自主招生”却起码要晚二十年。

录取通知书寄发之后,雷先生心中的欢喜之情,不亚于接到通知书之后的周政保。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这是每一个为人师者的职业意愿。

1980年8月末,周政保又一次走进了新疆大学。上一次是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昂着头来“上管改”的,来代表无产阶级“占领上层建筑包括意识形态各个领域”,并对其实行“全面专政”的;这一次是以研究生身份,潜下心来学习深造的。喜迷途之未远,知来者之可追,周政保又一次踌躇满志。

饶有趣味的是,雷茂奎先生与弟子相处,却一再强调他们之间“不是师生关系,而是学友关系”,自认缺乏深厚学术积累,不敢“好为人师”。“民主平等,教学相长”是他恪守的为师之道。身为导师,他认为自己的职责是给研究生创造一个宽松的学习环境,争取和提供一些有助于他们成长的机会。在我看来,这正是雷先生为人治学的坦诚与高明之处。除了老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共有品格之外,陕西人的秉性纯笃,在雷先生身上分明可见。陕西人人格秉赋的“历时性”特征所来有自,承递不绝,实在是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

至于“缺乏深厚学术积累”云云,倒并非全然出于自谦,也有自省的成分。旧时的读书人讲究练“童子功”,指的是生于书香门第,幼承家学,耳濡目染无非经史子集,牙牙学语即诵子曰诗云。如此厚实的国学功底,自然不可小觑,但庙堂之外民间文化的营养,这另一种童子功,却常常被轻慢被忽略了,其实这是一个人更可宝贵的精神底色,它能使人像一棵大树那样,把根须深深扎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

雷先生生于贫寒农家,六岁丧父,由寡母抚养成人,自然幼不闻诗书之训,但他接受的却是另一种家学:母亲刚强、质朴、宽厚、博爱的人品影响自不必说,乡间礼俗、人情世故的言传身教之外,母亲还“唯独喜欢看秦腔”,有一年一亲戚接她到西安小住,回来后问及古城印象,竟唯有“眉户戏《梁秋燕》演得真好”。

幼时埋下的种子,一定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雷先生的学术视野,没有限定在“当代文学”的范围内,他在戏剧、影视、摄影、民族民间文学等多个领域均有建树,我在拜读这些论著时,仿佛看到了他牵着母亲衣角去乡间舞台赶场看秦腔的身影。

雷先生不属于“述而不作”之列,他勤于动笔,同时也要求弟子勤于动笔。除了写文章,只要一有机会,雷先生就让弟子参加区内外举办的各种理论研讨会,以开阔视野,增长见识,广结人缘。雷先生谓之“开门培养法”。1981年,师徒联袂出席了西北五省区当代文学研究会年会,会址在甘肃张掖。张掖为古丝绸之路在河西走廊上的一座重镇,汉武帝时代霍去病西征,大败匈奴后即设此郡,取“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腋),以通西域”之意。权威的《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对其早有介绍,但应者寥寥。只到更有号召力的张艺谋《三枪拍案惊奇》将其作为外景地,张掖绚丽的丹霞地貌才进入人们的视野,一时张掖旅游大热。就在读研短短两年期间,周政保已先后结识了王蒙、谢冕、张炯、张钟、陈柏中等文艺界著名人物,为日后的发展建立了最初的人脉。那时风气很正,大家都是奔着学术来的,会上会下气氛热烈。而若干年后的此类活动,用钱钟书先生的话说,那局面就渐渐变成“花一些不明不白的钱,请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了。

人这一辈子,大都会遇到许多老师,而能得一恩师提携以至于改变人生格局者,却非多数人能有的际遇了。柳青有句格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关键处往往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在周政保人生的关键处,雷先生拉了他一把。很难设想,假如雷先生照章办事,一票否决,将其拒之门外,则今日之周政保又该是何等模样。历史对任何人都不存在假设,不过有时候那假设又偏偏撩动人心,弗罗斯特那首诗《未选择的路》之所以扣人心弦,其原因盖出于此。

为昭君拭去泪水

雷先生就要去出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会了,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埋头准备提交年会的论文。他的选题是一篇对曹禺新作《王昭君》的评论。要说起我那位美丽的湖北老乡,历代文人墨客对她的热情不在追逐夏梦的娱记之下。昭君诗、昭君戏、昭君画一直是热门题材。我记得一幅年画,一美人高骑骆驼,怀抱琵琶,蛾眉紧锁,杏眼含悲,与大红大绿的画面很不协调。而现在,曹禺要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珠,把一个趋于定型的悲悲切切的姑娘,还原成或者改造成一个有胆有识的汉家女子,就像当年郭沫若把戏台上那个白脸奸臣曹操,还原成或者改造成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一样。

曹禺的翻案之作反响强烈,几乎一边倒的是反对之声。雷先生的另一入室弟子,周政保的同学郭澄也属倒曹派:时至今日西部都还是个地老天荒、充军流放的地方,让两千年前的一个弱女子从京城里欢欢喜喜跑到这儿来,能让人相信吗?

昭君西行,心态究竟如何,外人、后人只能想当然罢了,她本人并未留下片言只字的记录。倒是另一位远嫁乌孙的细君公主,写了一首“边塞诗”,《汉书》中作了永久的存留: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雷先生却力挺曹禺,为崭新的昭君张目。而让周政保产生强烈兴趣的,既不是老师力排众议的观点,也不是丝丝入扣的推演和旁征博引的学养,而是文采飞扬的语言。

“你单看看那标题:《比月亮还亮的,是一个女人的心》——有这样起论文题目的吗?要让一般写法,也就是《王昭君艺术形象分析》之类的吧。”

我后来读到周政保的许多评论文章,常让我想起《比月亮还亮的,是一个女人的心》的语言风格,尤其是诗评和散文评论,常常用一种诗化的抒情散文化的语言,使得已成为“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的周政保,很难被划入“学院派”的行列,尽管他有研究员的正高职称,而且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任过课。

二十多年后,我偶尔到网上冲浪,读到一位女记者对雷先生的访谈,文笔细腻优美,居然谈到《比月亮还亮的,是一个女人的心》,让我好生亲切。

“距这篇文章发表已有二十多年了,王昭君这个真实的艺术形象反倒在雷茂奎的心目中更加丰满和深刻了。他说,他要再写一本有关昭君的书,书名就叫《王昭君研究》……说着说着,他激动起来:‘昭君是历代文艺家和理论家最关注的一个女人,但这个人物曾一度被歪曲。’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

“我有些愕然,不明白为什么雷老的眼泪会突然滑落,为了一个生活在两千年前的女子?在雷老止不住的泪水前,我的心也湿润起来。我明白了,在大爱和大美面前,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有的只是心与心的相通,情感与情感的共鸣,所以,这个要为昭君擦去泪水的雷老,自己倒忍不住流泪了。”

“雷老”这一称谓很使我心动,因为在我心里定格的,只有窑洞房里正当年的形象啊。再想,岁月不居,弟子辈如我者已是满头华发了,而且常常像一头反刍的老牛,细细地咀嚼往日的岁月,不是渐入老境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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