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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文体站街(外一篇)

2014-11-17石杨

西部 2014年12期
关键词:儿媳妇鞋垫老太太

石杨

跨文体站街(外一篇)

石杨

一切和城乡接合部有关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找到:低矮破烂的房子,弯曲狭窄的胡同,一下雨满地烂泥,进出维艰,脚踩下去就有拔不出来的危险,也可能拔出来的只是脚。

拾荒者租住的院子堆满花花绿绿、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垃圾,卖菜的前天晚上没有卖出去的菜腐烂发霉,水果贩子把被挑剩下的破残不堪的水果倒进路边水沟里,成为苍蝇蚊子流浪猫狗得意的晚餐。

种植蘑菇的房子蒙上白色塑料布,房顶上乱扔着许多用锯末做成的小桩子。挑开厚门帘子进去,一股使人窒息的热暖气息扑面而来,白色金针菇疯长在排列整齐的锯末桩子上,褐色香菇肥厚得如同种蘑菇男人的嘴唇,张着仿佛想够到某种欲望的小伞。

养鸡养猪人家用障板封闭了自家领地,但鸡屎和猪粪的味道远播不止一两条街巷的范围。鸡屎多得运不完,渐渐堆成小山,从障板上露出头,像一座小型日本富士山。附近私立小学的学生就去偷来当做肥料任务完成,结果被鸡屎主人抓住,大吵大骂,揪住衣襟要钱。

私立学校校长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地痞,据说他把学校年轻的稍有姿色的女老师用各种手段睡遍,有的高年级女生也难逃魔掌,但他一直安然无恙地当校长。他处理鸡屎纠纷的方法是,派出最刻薄厉害的女老师去和鸡屎主人吵架,最后得胜而归,原因是,女老师是鸡屎主人儿子的班主任。

唯一能通过车辆的主干道两旁都是小商铺。卖猪肉的,兼做加工香肠,一到年终岁尾,拿出汽油喷灯燎烧猪蹄、猪耳朵、猪尾巴,举起大砍刀斫整扇的排骨。生意火爆。但平时,是清淡的,连香肠都做不了几根。红白相间的肉被绿色绒布覆盖着,静静等待下工时刻的到来。这里的人们作息时间和不远处的市里有一定的时差。早晨早起两个时辰,晚上晚归也许不止两个时辰。天黑透,才生火做饭,是寻常事。这就使得商铺营业时间增长。好在漫长的白天,顾客稀疏,多是些老人孩子和孕妇,随便应付一回,可以不时躺在竹椅子里打盹。有时睡过去,便会丢东西。卖挂面的丢两包挂面,小超市丢几袋泡椒凤爪。也有大偷。那应该是专业的,趁人家不注意,把煤气罐连同双灶给搬走了。

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数人干的是正经营生,站街。

六点刚过,天还完全黑着,人影幢幢,三五成群地来到连结他们的住处与城市的一条大路边。这条大路,一端通往市里各色建筑工地,一端通往郊外的果园和稻田。

开始沉默着。渐渐有人咳嗽吐痰,有人吸烟说话,有人躲到路旁的树林里去解手。解手出来,踩到了昨天拉的屎,使劲在草丛里蹭鞋底。看见有车灯亮亮地晃眼,慢慢开过来了,人们一拥而上,把车围个水泄不通。有性急的直接打开车门坐进车里,坐稳了,再开始谈价钱。结果价钱没谈拢,费劲地挤着下车。后面的马上补充上来。

经验丰富的站街不着急,他们也不往前挤,而是站在那里静静观望。上赶着不是买卖。再说,一开始着急的,往往卖不上好价钱。得学会拿把老板。他们管来这里雇人的,一概称之为老板。既然是老板,就应该有钱,既然有钱,就应该让自己挣钱。是这个道理,但往往很多老板,也是居住城乡接合部出身,他们清楚他们的半斤八两。他们自己也死抠这几个钱,不打算让出太多的利益。

每来一辆车,拉走几个人。还有更多稍微晚起的人赶来站街。

最后一颗星星黯淡下去,天渐渐亮了。绯红朝云排成鱼鳞状,天空由灰转蓝,能看见树的绿色了,也能看清楚站街的面目和衣着了。

那些衣服像是从垃圾站直接套在他们身上的。每一件都有被遗弃的迹象。剪去军衔的武警迷彩服,有的没剪,就戴着三级士官标志穿上。辨不出颜色的花布衫,领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荷叶边,配上宽腿的黑裤子,上面布满黄色灰尘。胶皮解放鞋,自己纳底做的布鞋。也有皮鞋,但非常旧,打着深深的大褶子,鞋帮磨得露出牛皮的颜色,一走起来,响声很奇怪,嘎达嘎达的。

男人身高平均不超过一米六八。女人不超过一米六。除了偶尔有壮大个子,令人惊诧他们一律的瘦小。难道就是这瘦小,浓缩了苦难精华,领悟了肉身潜能,才可以收编倔硬的工地上恣肆轻蔑的砖头、钢筋、混凝土,才能够使荒凉贫瘠的沙漠盐碱地得以改良驯服,长出甜美果实结出丰满稻谷?还是,正是那钢铁意志的工地和抵死磨砺的盐碱土,造成了这瘦小?

这样的瘦小。女人的水色躲藏在包裹的头巾下。头巾上面戴一顶破旧的遮阳帽。帽遮并不够大,紫外线轻易攫取水色,如囊中探物。头巾的用途不止一种。当需要扛重物时,把头巾取下垫在肩膀上,或用头巾系紧袋子口,防止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

一双手,长在无论有着怎样脸孔的站街者身上,都是骨节粗大,轮廓粗糙,黑,干硬。手里唯一的物品是一只大塑料水瓶。可以没有食物,但不能没有水。有了水,就可以开始劳作。艰巨的劳作,是汗与水的无限循环。参与到这循环中的,还有号子。如歌如哭的号子。从瘦小中异变出的强大,强大引领了强大,站街者没有一个人不是一脸的自信。自信仿佛与生俱来,像银行卡上的密码一样不被忘记。

太阳越来越高。不再有车停下来。剩下的站街结伴回家。男人很少被剩下。女人们嘁嘁喳喳地,说着中午买肉,炒刚下来的大豆吃,鲜得很。一个打趣另一个说,没找到活儿干,还吃肉哩?喝西北风刚好撒!另一个满不在乎,说,越是没活儿干,越得吃好的!

整个队伍哄然大笑。她们的笑声,把一群本来不怕人的麻雀从路旁柳树上惊得疾飞。水沟旁的鸭子也扇着短翅膀,不明就里地,嘎嘎叫着一齐跳下水。

纵有悲意也从容

张聚财的母亲刚来那天,他媳妇正捧着大肚子满院子转悠,每天按时定点地遛弯,为了生孩子顺当些。要是不用剖腹产,不光少受罪,也能省一笔小钱。不要小看小钱,小钱虽小,能办大事哩。这个年纪轻轻的孕妇,寡言少笑,市侩精明,算计细小,与她所居住的城乡接合部大杂院浑然天成。

老太太被从河南老家接来照看未来的孙子或孙女。儿媳妇并不叫“妈”,什么都不叫,就叫“老太太”。没多久,院子里所有人都叫她“老太太”。只有她儿子回来,喊声“妈”,问饭做好了莫。“莫”,读“mo”第二声,意思是“没有”。老太太总是喜兴地应道,好了好了,捞面条!

擀得均匀薄透的面条,切得粗细正好,盛放在一只簸箕里,静等着下锅。饭桌上炒好的两盘菜,用白色纱笼罩着。一盘豇豆炒肉,一盘西红柿辣子炒鸡蛋。老太太手里忙乎着剥蒜、捣蒜汁,儿子趁着空帮忙烧把火。面条煮好端上桌,老太太说,张聚,你们俩先吃,我把锅洗了就来。她称呼儿子就叫名字的前两个字,把剩下的一个最体会起名初衷的字,给省略了。

在工地做大工的张聚财,饭量值得炫耀,呼噜呼噜,吃得山响,儿媳妇也跟着吃得香。老太太上桌时,已是满桌狼藉,她把剩下的汤汤水水全部倒进自己碗里,吃得心满意足。至于饱了莫,没有关系。

老太太闲时就绣鞋垫。她眼神看起来不大好,朦朦胧胧的,不清亮,似乎长有白内障的样子。可不耽误做活。从拾荒邻居那里捡来的破布头,仔细清洗干净,裁剪成大小一样的一摞,做底子。老家带来的各色丝线,依照要绣的内容搭配:粉色莲花,配圆圆绿荷叶;紫色牵牛花,配心形叶子;红鲤鱼戏水,鱼须卷曲分明,一律两根,配上溅起的水花儿;也有小小人在嬉戏,这样的鞋垫叫做“踩小人”。

能够拉拉闲话、打个招呼的邻里,她都给送鞋垫。大杂院自不必说,连隔个巷子的河南老乡,每个人都有她送的鞋垫。

最吹捧老太太绣鞋垫手艺的是小二楼的河南女人。住小二楼,是城乡接合部身份的象征。她男人在一墙之隔的部队大院里混成了三级士官,每个月拿近四千块工资,大米白面每个季度往家搬一回,平时再拎点肉、油和蒸现成的馍馍回来,家里基本就没啥开销了。把个河南女人养得肥肥白白,每天懒洋洋地,睡到十二点才起床。头不梳脸不洗,就开始扯着嗓子骂孩子。

老太太有时就过来帮着看下孩子,捎带着把早晨熬的玉米面糊糊端一碗给老乡做早点。河南女人从此和老太太扯上联系,动不动把孩子塞过来,自己上街游逛去了。老太太从不嫌烦,给那个从泥堆里刨出来的土豆似的脏孩子洗澡,出来竟然白白胖胖。

儿媳妇不高兴了,但她不想得罪河南女人,把门关起来,训老太太一顿。咱家的粮食是大风刮来的?咱家的水费表不走字?她有钱咋不送孩子上幼儿园,把你当免费保姆使?老太太静听儿媳妇教训,垂首立脚的,倒也没争吵起来。逢着别人问她儿媳妇对她怎样,笑着说,对我可好!给我买了新衣服!拎起衣角给人看,一看就是在夜市小摊上买的那种,不超过五十块钱。

河南女人大事小情继续麻烦老太太,却从不觉得有什么麻烦。夏天到了,蚊子猖獗,从街对面杂货铺给老太太买把蒲扇,五块五毛钱,算是还人情。儿媳妇从此看见河南女人,把嘴撇到天上去。

立秋那天,太阳正毒。树叶全都打蔫,麻雀躲在树荫里一动不动。儿媳妇生了个丫头。老太太忙得晕头转向,土灶上咕嘟咕嘟炖着汤,电饭锅里煮鸡蛋,打发张聚一天三遍往医院送,再给洗干净带回来的脏衣服。她自己不敢出门,不会坐公交,也不会打的。三天后母女回家,老太太更是忙前忙后,汗水打湿头发,一绺一绺的,披散着,也来不及像往日那样,用黑色铁夹子夹住。

儿媳妇对张聚发火,说,你妈用钱咋恁费,我三天不在家,她花了十天的菜钱!张聚明知是给自己媳妇买炖汤用的鸡鸭鱼肉了,却不反驳媳妇,只是唯唯诺诺。老太太假装看不见冷脸。时间流逝,孩子出月子了,母子平安就好。可不敢在月子里致气。她自己就是那样得个心口疼的病。

在邻里闲谈中,老太太讲起自己生了八个孩子,张聚是老小。

“那时候,日子苦得,没法说……”几十年过去,老太太咂吧着嘴,似乎再次尝到苦味:“俺婆婆可厉害!俺生孩子三天就自己下手洗尿布,凉水把手冰得,硬邦邦,第二天早晨都伸不直。吃红薯秧子做的玉米面糊糊,奶水下来都给吃回去!活活把俺儿给饿死一个。”

儿媳妇听说并不同情,私下里给张聚说:“她生在啥年代,我生在啥年代?在咱家住着,有口饭吃还不知足!你那些哥哥姐姐哪个管她?你姐开养鸡场,也没见她给过一分钱。你哥开拖拉机给人拉东西挣钱,电话都没打过一个问你妈!”

就有好事邻居打听她河南老家情况。老太太有三间马架子房,大梁老化,有点支撑不住,快塌了,去年央求村里老相识帮着支了几根木头勉强凑合着住。“这不,张聚把我接来了。”老太太一脸幸福。好事者说:“来了就不走了吧?”老太太蛮有把握,也说:“来了就不走喽。”

孩子长到六岁头上,老太太带孙女带出深厚感情。小衣服,小鞋子,小书包,都亲手给缝。省了不小一笔钱。用手绢包着,零钱给孙女买零食吃,整钱就攒着。竟然有九百五十块,手抖抖擞擞地,拿给人看,说:“俺张聚孝顺。”

孙女放了学就找奶奶。爸爸妈妈早晨出去做工,晚上天黑才回。奶奶做好饭,一面和孙女说闲话,一面等儿子媳妇。一家人在灯下吃完晚饭,老太太洗好碗,到院子里转圈。她不看电视,儿子媳妇孙女有说有笑地坐在塌陷的破沙发上看电视,她瞧着就心满意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回到自己昏黄的小房间,绣会儿鞋垫,就睡下。

冬天夜长,有时躺下睡不着,再起来剪鞋样子,儿媳妇就不乐意,说,电费比你做的那些鞋贵多了。赶快轻手轻脚地,躺回黑暗中。

忽然有一天,老太太来和邻居们告别。她穿上最利索的衣服,掺杂少许黑头发的白发上抿了花椒水,梳得齐整,脸上挂着笑,说:“要回老家啦。”河南女人一惊一乍地说:“咋啦?这好好地,回老家干啥?儿媳妇不容你了?”老太太连忙反驳:“莫。我自己要回。孩子上学了,学校有小饭桌,照顾得比俺还周到哩。”

“你都七十四了,一个人回老家,咋弄?”大杂院的邻居来劝。老太太执意装出自己要走的样子,说,自己老了,不想把骨头埋在外面。张聚财胳膊上挎着母亲的包袱,跟在身边等着送老太太上车站。儿媳和孙女没出面。

告别很短暂,老太太要走的消息不一会儿就传到隔几个巷子的那头去了。远邻们赶来探寻情况时,张聚财领着老太太已经走出很远了。

太阳正在西下,红红的晚霞映照着半边天。隐隐地,还能辨认出老太太硬朗的身板,白发随风飘到了黑色铁发夹外,带着些许莫名的离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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