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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穿透荒原

2014-11-17宗利华

清明 2014年2期
关键词:舅爷荒原

目光穿透荒原

宗利华

1

一只山鸡从我右上方飞走。

它逃得太快,我根本没看清它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此前它悄无声息躲在何处。扑棱一声响,就把寂静的气流撞破,把我沉甸甸的回忆吓跑了。我想起了母亲的话。她说:“真是怪事儿,现如今,野山鸡越来越多,蚂蚱啦蝎子啦倒越来越稀罕,难不成都叫山鸡给吃了?”

山下的槐花儿早就败了,半山腰一簇簇荆棵上细细密密的花却还没绽开。一蓬野酸枣上,挑着一个褐色鸟窝,拳头般大小,迎着风丝丝颤抖。鸟窝里边的几颗干酸枣儿已经变成黑红色。我小心翼翼伸过一只手去,穿越密密麻麻的尖刺,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颗,放在手心里搓一搓,慢慢塞进嘴里。顿时,一股子酸涩在牙齿周围骤然扩散!

我不由得发出嘶嘶的声响。

头顶上方突然起了声音,肯定是荒原上的老四。我听见他手中羊鞭的声响,以及他的歌儿。他一定在我的上方,听起来,却像是在我身下的谷底。两山之间的回音太虚空,听不清他唱什么。

我站到一块稍稍探出的石板上,看远处融为一体的天空与山峦,看山谷对面错落排列起伏不定的崖石,看身体下方清幽的山谷,看一只竭力舒展开翅膀在两山间悄无声息滑翔的鹰。我闭上眼睛,模仿那只鹰的样子,使劲将双臂向两边伸展,伸展。在想象中,我把双臂伸得无限远。

那感觉很奇异,既兴奋,又害怕。

夕阳打在老四的脸上,他轻飘飘的目光投向荒原边儿,好像那儿正鲜活地蹦跳着三两只小羊羔的剪影。他的头发像搽了油,脸上肤色黝黑,眼里闪着光。他的两片厚嘴唇紧紧相扣,好像使劲儿憋着,憋着,才能不让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声从嗓子里冒出来。

我鼓动他再唱一首山歌听听。

“我不唱,把羊吓跑了咋办?”老四嘟囔说,“我哪里会唱啊?”

“我上来的时候,你明明在唱,还甩着鞭子,啪啪,伴奏着。”

老四嘴角稍稍一动,露出半丝微笑:“那个啊,不能守着人唱。”

“这荒原上就咱弟兄俩,我还是外人?”

“可你是文化人。”

“要不这样,你先来一个大实话。”

“大实话?这行。”老四正正身子,咳一下嗓子,双手击打着膝盖唱起来,“太阳出来哟照个西墙,孩子哭了嘛抱给他娘。弟兄俩走路当哥哥的大,当嫂子的呢肯定是个娘们家。”

我嘴里的一口水差点儿喷出去。“咦,我就奇怪,先前那个,老四你为啥不愿意唱?”

老四搔搔头皮:“那个有点儿不正经,没人的时候唱行。”

我笑了:“我满脸的皱纹都成一道道褶子啦,啥不正经的没听过?”

老四犹豫片刻,吧嗒一下嘴:“也是,你儿子都这么高啦,再说,男人女人夜里那点儿破事儿,你比我还在行,我连个老婆都没有。”他站起来,一边拍着屁股上的尘草,一边歪着脑袋,去看那一群个头不一颜色不一的羊,似乎担心会被它们听到。可羊们根本没在意他刚才唱的大实话,都在忙自己的,啃草的啃草,吸奶的吸奶,顶角玩儿的顶角玩儿。

老四清清嗓子,唱道:“姐儿哟今年刚满十八,胸脯脯鼓呀,屁股也大,白天晚上想男人啊,还瞒着俺爹和妈。”这种小段儿,我小时候也听过,有个放牛的半大老头儿,一张口,全这个。我两只手掌一拍,念一句白,给他垫腔:“妮儿,你还小啊。”老四接口:“秤砣小哎能压千斤,胡椒粒儿小能辣死个人,姐儿我虽小——”

他咔嚓一下顿住。

“咋不唱啦?”我笑眯眯地看他。

老四嘿嘿直乐:“太流氓啦!”

我也哈哈大笑。

笑过后,我一本正经:“老四,你想女人啦?”老四弯着腰,瞪着眼睛盯着我,虚张声势。这说明,他此刻很兴奋。“你四哥我都这把年纪啦,夜里连个通腿儿的都没有,又不是块石头!你个没良心的,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要不是你哥小时候淘气,爬墙上屋的,自己把腿弄成这样,我还愁找不上老婆?”

“咦?俺九叔一直给你托媒人。是你自个儿逞能,不愿意,怨谁呀?”

老四哼一声:“不是哑巴,就是聋子,要不就拖家带口,还让我倒插门儿。我能去受那个罪呀?”

那个夜晚,我和老四坐在石板屋前的小院儿里,喝下半斤地瓜老烧,眼看着距离荒原边缘处不远的地方,月亮小心翼翼一探,一探,跳了上来。

小院子里顿时一派清澈,荒原上一片空茫。

老四摇摇晃晃站起来,提着裤子,去院子一角撒尿。我也跟去。即便是白天,除了老四,除了一群羊,除了远远近近伏在草丛里、窝洞里的山禽野兽,原上的其他活物很少,何况,是在寂静的月夜?我们可以无所顾忌。

老四的一线尿柱在月色下闪着细碎的光,越过树枝栅栏,撒向外面的荆棘丛。“还行,是不是?”他很自豪。我很不屑:“小时候比谁尿得远,你就从没赢过我。”老四大手一比划:“再比一盘儿么!”

怪得很,我不如他尿得远。

老四哈哈地笑:“你看,你累着它了吧?”

重又坐回后,我跟他说正事儿:“你都快四十岁的人啦,还真想在这荒原上住一辈子?”老四却反问:“住一辈子有啥不好?这原上啥东西没有?就我过的这份日子,你在山下有吗?你在城里有吗?”

我承认山下的确没有:“但是山下有的,你这里也没有。”

老四说:“上次咱俩喝多了酒,躺在那块石板上,你跟我说,城里什么都快,快得来不及让人眨巴眼睛。”

我点点头:“是啊,城里是快。”

“这里慢啊,慢得每一天每一年都不重样的。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要真有个女人和我在这里,我还受不了呢。现在,我一走下这片山坪,一到山下,就浑身不得劲儿。在水泥公路上我不知道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屌毛没长全的小屁孩子,摩托车骑得跟飞一样的快,我真怕他们撞死我。你看我现在和你絮絮叨叨,一到山下我就说不出话来。就是到城里,到你家去,我照样也是没话说,你懂我意思不?”

我嘟囔说:“你跟个原始人差不多啦。”

2

“人这辈子,说慢哪,很慢,说快可真快。”

九叔的脸上似乎永远是一派淡然。他这份感慨,是我舅爷惹起来的。也就是我奶奶的亲弟弟。那个老头儿,从查出肺癌到咽下最后一根蚕丝样的气息,只花掉一周时间。

“你真行,”九叔拍打着舅爷花花绿绿的鞋面嘿然而乐,“不给儿女们添麻烦呀。”

舅爷被摆放在干燥的堂屋地面的一张苇席上。一束阳光掠过草苫子做的半门,沉甸甸地落到他的头顶。光束里头,有数不清的细微尘末,正悄然飞舞。在那道阳光的对比下,其他地方,就显得有些昏暗。舅爷脸上蒙着张黄表纸,胸口上放着一只粗瓷碗,碗里,是纹丝儿不动的一抹清水。

我隔着几个脑袋伸过头去,想看一眼舅爷那张脸,却什么都看不见。

九叔点上一支烟,缓缓升腾起来的烟雾缭绕在脸上,原本还算清晰的皱纹,一时也缥缈起来。看得出来他有些累,他也是真老了。何况,他刚刚做完的那套活路,很考验一个老头儿体力的。

细一想,那还不仅仅是体力的事儿吧?

当时,我跪在一个角落里,目光轻轻掠过面前的一片白。我不能跪在前边儿,如果不是乡间的习俗日渐开明,我都不能跪在那间屋子里,因为我不属于舅爷的家族,或者说我跟舅爷家族里的人,并无直系血缘关系。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应该跪在哪儿。那一片白是舅爷家的人,我的长辈们。他们的头顶,用老粗布做的孝帽各有两个尖角。我不能戴那样的帽子,也不能穿白袍子。

看不到前面长辈们的脸,但能想象到,他们并不十分悲伤。舅爷算是老丧啦!所谓老丧,就是无疾而终,自然死去。当然,乡间对于已足够老的人,除去自杀,不管何种缘故死去的,都称作老丧。老丧仪式上,孝子孝孙们是可以轻松,甚至开心一点儿的。

九叔不着重孝,只在左臂肘弯上方缠一细条白布,以示自己也是晚辈。若躺着的那个人跟他毫无亲戚关系,则连臂上这白布条儿也省略。因为,这一天,他身兼着要职,乡下人称作礼相。丧葬过程,从头至尾每个环节,都由他来指点。乡下的红白喜事有很多讲究,很少有人扯得清。

九叔扯得很清。因此,他在乡间还算受人敬重,尤其受老人敬重。何况,九叔这礼相,比其他人还多一道程序——给离世者净身。

最初我感觉这事儿很恐怖。年轻时的我,根本不敢进九叔家屋子,事实上常去他那间屋子的人也不多。平日见了他,我都忍不住打量他的一双手。慢慢地,我不害怕了,开始觉得好奇,这老爷子干吗要干这个啊?瘆人不瘆人!而现在,我已经能够理解他了。

因为这个,九叔在方圆一带很有些知名度。别人没做这个的,或者不敢,或者不愿。当然九叔也不是对每个离世的人都做净身,而是根据死者家属要求。比如我舅爷这样的老头子去世,没什么可忌讳的。要是早夭的年轻人,就得看家人的意思。不过女人离世不管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家里人都不会请九叔做净身的。即便请,他也绝对不肯。

对于为死者做净身的每个环节,我都很感兴趣。

我请求跪在那间屋子里的目的之一,就是想看到传说中的那个过程。

九叔左手位置有个小盒子,核桃木做的,油光可鉴。盒顶有个盖子,可以轻松打开来。打开后你会发现那很像老女人的针线笸箩,真是有针线、剪刀、指甲刀、锥子等物件。他的右手位置放一个粗瓷的开口盆,盛满清水。水盆旁边,摆两块四四方方洁白的毛巾。九叔先在另一个盆内净一下手,轻轻甩一甩水珠,才慢慢地抓起毛巾,泡进清水里,再提起来,双手轻轻一拧,让毛巾略干。接下来,开始擦拭舅爷身体了。从头顶开始,一直到脚心。他的动作很缓,很轻,但很娴熟。那副身子上的每一道褶褶皱皱,或者能够藏污纳垢的细部,比如耳孔、鼻孔、腋窝,甚至两腿之间,他一寸都没放过。九叔上嘴唇向内,紧紧扣着下嘴唇,鼻尖上挂着一滴小小的汗珠儿。光从右侧一面打过来,他的面部轮廓就有些不清晰,恍惚之间,我觉得那轮廓边缘有一重隐隐约约的光晕。屋子里一片静,似乎喘息声都听不到。

偶尔,九叔拧动毛巾,水珠滴落进盆内,清幽无比。

擦洗完毕,九叔伏下身子,抱起舅爷,要为他穿寿衣,就显得有点儿吃力。他扭头冲着舅爷的大儿子——我的大表叔——喊:“老哥,搭把手吧?”大表叔故意地问:“这个能行吗?不合规矩吧!这是你的事儿。”九叔龇牙一乐:“他可是你亲爹。”

于是,我的两个表叔,一前一后,膝行向前,帮着九叔给舅爷换衣服。

舅爷的身体有些僵硬,看上去却像一片树叶那么轻。

“啧啧,这身衣裳真新鲜啊!老头儿,我敢保证你这辈子是头一回穿!”九叔乐了。

给舅爷穿上鞋子,他紧绷的身子一下松驰。九叔拍拍舅爷的一只鞋尖:“你可把我累坏啦。你这辈子喝那么多酒,身子倒还是不轻。”他稍稍前倾,爬行一截,抓起旁边一张黄纸,即将覆盖在舅爷脸上时,突然说:“老舅,外甥给你挑个小毛病吧?你瞧——”他伸出一只手,指着房顶。所有人迷惑不解,都抬起头,顺着他的手指头去看。九叔说:“那个字儿,四十年前我就说你写错了,你就是改不过来。”房梁上的确有四个字,写在红纸上。弥经岁月,红纸早就变成灰黑。四个大字是“上梁大吉”。在我的位置看去,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上梁”两个字,“大吉”在另一面。我拧着脑袋去瞧,果然,那两个字儿有些不对。

“那个吉字儿,老舅你写错一辈子。”九叔笑得满脸核桃纹。

舅爷写的“吉”字的上半部分,前一横比后一横短。舅爷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儿,村里凡带毛笔字儿的东西上,多是他的手笔。

屋子里顿时欢快起来。几个表叔开始互相递烟,聊起家常来。

后来,我跟九叔有过一次私下里的对话。

我问九叔:“你怎么想起来去干这个的?”

九叔笑:“你不觉得挺好玩儿吗?”

这个答案,当然满足不了我的好奇心。“我是说,怎么想起要给过世的人擦洗身子?”

九叔眨巴眨巴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以前,我这么想,咱庄户人来世上走这一遭,其实最简单。下生的时候在土里,走的时候直接钻进土里,是不是?你想过没有,这世上的任何东西,根儿都在土里。现在,人都争着抢着到城里去,住高楼上,钻到钢筋水泥里,到头来还不一样,还是到土里去。”

我咦了一声:“九叔,你是高人哪!”

九叔摆手:“对农村人来说,有比泥巴更干净的吗?活一辈子,走的时候身上就这点儿土,有必要洗巴干净?可后来我听收音机里说,城里人死了,整得那一套很复杂。电视上有个给死人修脸的,说了句话我觉得在理儿,说是要让一个人走得干干净净。城里人能那样,乡下人为什么不行啊?我想明白了,下生的时候身上没脏东西,走的时候也洗干净才好。要我说啊,人死了,连衣服都没必要穿,光溜溜地来光溜溜地走,多好?”

九叔的这番话,引起我的另一个问题,他对人的死亡这事儿,怎么看?他做了多年的乡村遗体美容师,算是一个经常跟死神对话的人吧?会不会偶尔也会思考这问题?

九叔似乎稍稍一愣:“你啥意思?”

或许,是我的表达太不明确。“也就是说,人这一辈子,生,死,你怎么看这两件事儿?”问过后,我还是觉得这命题太大。生,还有死,谁能琢磨清楚?一直生活在乡下的九叔,怎么能回答得出来呢?

果然,九叔摇摇头:“你这话问得,叫人摸不着后脑勺。但你说的这俩字儿都很简单。生,人哇的一声,睁开眼睛,到这个世界上来!死,眼睛一闭,两腿一蹬,人没啦!”

我顿时无语。片刻过后,九叔幽幽地补充一句:“不过,中间最长的那段儿,是很受罪很受罪的,那就是活着啊!”

3

“有些事儿,他没跟你说。”母亲说。

母亲坐在生满绿苔的那盘老磨旁边的枣木马扎上,目光蝉翼一般飘过院子一角老杏树的树梢。日头已半隐在远山肩膀后面,树梢上的叶片哗啦啦散着光,几粒原本泛黄的杏子,变成几点模糊的白,在叶片里或隐或现。

母亲讲了关于九叔的一段旧事。

九叔这辈子曾经为唯一一个女人净过身,那是我的九婶儿。

九婶儿死于饥饿。

“人,是最不撑饿的东西。”母亲说,“饿到狠处,不是瘦得皮包骨头,倒像是发面一样鼓起来,眼前的东西都在飞,整个身子轻飘飘的,走路的时候啊,十根脚趾头得使劲儿抠着地,要不一阵风就能刮跑了。饿坏了的人都不敢走山脊梁,要从沟底下走。”

我的九婶儿,老四的母亲,怕就是被风刮起来,茅草一样翻滚在半空的吧?那过程中,天空中肯定还尘土飞扬。因为在母亲的描述里,她浑身上下就像一个土人,头发里、脸上、衣服的褶皱里、露着脚趾头的布鞋里,到处是土。

我母亲背着九婶儿。准确地说,背着九婶儿的尸体。我的大娘,拄着一根棍子,搀扶着她俩。三个讨饭归来的女人,站在九叔家光秃秃的院子里时,日头正敞亮地挂在头顶。她们的影子被踩在脚下,快要看不到。

九叔弓着腰从屋里钻出来,耀眼的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两只手像搭凉棚一样,挡在眉毛上方,呆愣好一会儿才飘进院子,飘到三个女人跟前。他不说话,艰难地弯下腰,要母亲把九婶儿放到他背上。

母亲卸下重负,身子差点儿瘫倒在院子里。

眼前的九叔九婶儿抖成两张叠加的树叶。两个女人的目光轻飘飘地注视着九叔背着他的女人进了屋子。期间,有一整个冬季那么久。炎炎烈日下,两个脸颊上流着汗的女人,却不约而同感到半空中飘起雪花儿。九叔把九婶儿轻轻放到门口位置,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慢慢地把她的脑袋平放在地面上。母亲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九婶儿野草一样的头发,随即,两扇门缓缓关闭。门脸儿上,是一副颜色泛白的春联。

“你九叔没哭,从头到尾,他都没哭。”母亲说,“那时候,人不兴哭,不兴笑,也基本上不说话。”

黄昏的时候,院子里聚了好多人。土人一样的女人,虾一样弓着身子的男人,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过了很久,有一声浑浊的开门声撞开沉寂。

九叔两腿分开,站在门口,头发直竖着,两只眼睛像两个黑洞。

九叔冲着院子里一拱手,嗓子沙哑:“老少爷们,进来看看吧!”

“你九婶儿被你九叔拾掇得,就跟当新娘子那时候一样!”母亲说。

那也是九叔第一次为离世的人净身。

4

老四的整个童年,基本上是远离荒原的。因此我一直猜不透,是什么原因促使他重又返回去。当我从母亲那里得知九叔的一段往事后,曾一度猜想,是否这个对老四产生了某种影响?九叔为九婶儿净身的那个下午,五岁的老四在哪儿?会不会他就站在屋子里的阴影中,食指塞进嘴巴,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总之,老四在二十一岁那年的某个清晨,拖着他十二岁时生活赐给他的一根瘸腿,沿着一道山脊梁,重回荒原——他的出生之地。而许多年前,他的和我的父辈们,沿着同一道山梁,拖家带口,挑着锅碗瓢盆,搬到了山下。

下山,是为了接近繁华,上山是为了什么呢?

许多年过去,某个午后,当一缕阳光穿越云层,穿越城市上空,穿越我家窗户的玻璃,打落在坐在藤椅上的我的脸上时,我恍然顿悟!二十一岁的老四,已经看透人生本相。以前,我还一直认为,荒原上的老四在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日子,他在缓慢的岁月里等着自己慢慢老去,他在荒原上重新搭建起的那座石板房就是为自己造的坟墓。可那一刻,我突然不那么看。他是找到了一种度过自己漫长人生的方式啊。而我,在四十九岁这年的一个午后,才突然看清了自己,突然发现生存空间的逼仄,突然看到原来未来的好多种可能,已经对我关掉大门。也就说,你这一辈子已经别无选择。

我缩在藤椅中间的身子,如此渺小。

“在那块石板上,我坐了差不多一个上午。”老四指着栅栏外头的一块青石板,轻飘飘的目光似乎正端详二十一岁的自己。然后,那时的他站起了身子,朝自己手心里吐口唾沫,两个砂纸一样的掌面擦出一阵脆响,随后攥紧一把镰刀,走向荆棘丛。

“好,咱们开始吧!”

我母亲曾嘟囔过一句话:“草比人力气大,人斗不过它。人只要一走,房子身上啊,立马就会长满草。”这话可真对!偶尔我会想,人寻找家园建设家园的过程,其实就是在跟草做斗争。跟现实中的草,跟思想罅隙里的草。人确实斗不过草,人没法把杂草从这个世界上、从自己的身体里彻底清除干净。正如,人类自身也在生生不息。

荒原的腹地,曾经有个干干净净的小村子。

那种干净,是属于人的。哪怕连接几户人家的小道上那一坨坨鸡粪、一粒粒羊粪蛋儿,哪怕用青石板或木栅栏围成的一个简单的羊圈,哪怕飘渺在村子周围房子周围那种黏稠的气味儿。然而,当老四站在那个村落的边缘时,曾经被踩得坚硬发亮的小路早已被荆棘、杂草的根搅拌得很松软,互相缠绕的拉拉秧、野葡萄、爬山虎,几乎覆盖掉所有的石头屋子,曾经茅草铺设的屋顶,已完全变成芨芨草、竹节草、狗尾巴草们的天下。似乎它们以一种气势汹汹的姿态,来庆祝领土失而复得。

“人造一个村子,要几十年,甚至几辈子。”老四指指院子周围,“它们,用不了两三年,就给你全盖住。”

四十多岁的老四看着挂在石板墙上的一堆蓬勃的竹节草问我:“你能看出来,它们是装在一个笼子里的吗?”

当年,二十一岁的老四把一蓬割下来的鲜草,胡乱塞进一个荆条笼子。他在面朝阳光的一面石板墙壁的缝隙间,砸进一根槐木楔,将笼子挑在上面。我想,他这么做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或者,是想在寒冷的冬天顺手扯下一把来塞到炉膛里引火。总之,老四认为,一笼子野草早已经被烈日晒得脆干。也就是说,它们已经在够不到泥土的地方缓慢死去。然而第二年夏天的一场小雨过后,他坐在清新的院子里,正打量满原活泼泼的绿意,一扭头,突然发现墙上也挂着浓浓的一簇绿色。

那荆条笼子周围,竹节草正活泼泼地探头探脑!

接下来的数个冬去春来,老四的目光肯定不止一次打落到那个笼子上。那一笼子的草,老四决定在有生之年都不再去动它们,他要看看那蓬挑在墙壁上的图腾一样的野草,究竟能长成什么样子。在带着轻飘飘的欣喜的目光注视下,一笼子的草以一种貌似懒洋洋却执拗的、肆虐的姿势,完全盘踞了那面墙上的一块空间。有年夏天,他在屋子里盯着墙面的时候,突然吃惊起来!墙外面一笼子草的草根,穿透了石板与石板的缝隙,已经钻进屋里。“要是树根呢?会怎么样?”老四问我。我沉默半天后说:“会把整座房子撑开。”

5

皑皑的雪,覆盖了荒原差不多整整一个冬季。

我站在荒原边沿,打量那间石板房顶一动不动的一抹青烟。我的四周,闪着耀眼的光芒。所有一切都静止不动。

大雪覆盖下的荒原上,根本没有道路。对我来说这并不是困难。我熟悉每一条上山的路,也熟悉原上每一道堤堰、每一蓬草丛、每一个坑坑洼洼。这很奇怪是不是?我出生不久就被父母带下荒原,没有足够多的荒原记忆。在山下村子里我度过了童年,在二十公里之外的镇上我读完了中学,然后,进入城市读大学,毕业后,在三十公里外的县城教书。

画了这样一道弧线后,我居然发现最让我魂牵梦绕的,还是我的出生地——荒原上一间石板作壁茅草封顶的小屋子。

而那个地方现在一丝房子的痕迹也找不到了,积雪把它盖得严严实实,即便没有雪也找不到。老四说得很对,草根啦,树根啦,早在数年之前就很轻松地把一间石头房子拆得四分五裂。荆棵、酸枣树、灌木、蜡条、野桑树、野香椿,它们的根布满整个荒原表层,深深地循着土壤的脉络,扎入地下石板层的哪怕一丁点红土。它们把荒原表层弄得越来越松软,甚至风雨还会帮着它们,让一堆乱石在岁月缓慢的步伐中移动位置。

住在城里的我偶尔会想,荒原上的老四,如何度过大雪封山的日子啊。

整整一个冬季,他不会下山。像冬眠动物一样,在春夏秋三季积蓄热量,冬季进入蛰伏状态。山下人很少到荒原上去,也就猜不透,老四怎样驱逐严寒。事实上也基本没人会去猜。老四像个野人,根本无法纳入山下人的视线。

我站在雪地里,站在凝固不动的冰冷气息里,继续向四周看去。

到处都完全一样,洁白,清澈,干净,静止。

我看到老四笨拙的身躯钻出屋子。他的嘴里呼出鲜活的热气。起初,老四没有看到我,或许,他根本就没朝我站立的方向看。他的体态臃肿,像一只黑熊。走起路来像是在爬行,蹒跚,缓慢。挂在担杖钩上的两个铁皮水桶,倒是偶尔鲜活地发出声响,丰富一下荒原上的色调。

“冷不冷啊?”老四终于远远地瞧见了我。

我正走向他,随口嘟囔两个字:“废话。”

我们在离小屋子不远的一洼泉眼边上会面。那洼泉水长年地存在于原顶,简直就是个奇迹。若没有它,我简直难以想象老四怎么存活。泉边放着一根铁锹,老四抓起来,咔嚓咔嚓,敲开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不一会儿,夹杂着冰块的水,满了两个水桶。

“让我试试?”在老四抄起担杖时,我说。他瞧我一眼,慢悠悠地反问:“你身子还能行?”

两桶水,让我的肩膀感到沉甸甸的压力。走到屋子门口的时候,我呼呼直喘,身上却分明暖和了些。屋子里倒没我想象得那么冷,红彤彤的炉火战胜了凛冽的寒风。

“从入秋开始,我就没让炉子里的火灭掉。”老四说。

是的,在荒原上只要有火,有水,就死不了人。

显然,老四一个人在喝酒,炉灶上摆着两个小碟,一碟是花生米,一碟是三五只蚂蚱和蝎子。他从灶旁摸出另一个酒盅,顺手抓起小桌子上的一块毛巾擦擦,倒满酒递过来。

我仰起头,一饮而尽,一股子辛辣在身体内辐射开来。

“我是叫你下山的。”喝了两口,我说,“九叔走了。”

老四看我一眼,稍稍沉默,轻飘飘地问:“啥时候的事儿?”

“今天凌晨。”

老四又慢悠悠地给我倒上一盅,突然龇牙一笑:“还有几天就过年啦,你说他着什么急呀?”

6

依照乡下代代传下来的规矩,每一辈的男人都要按年龄排个顺序,这叫排行。我们家族的人,父亲的那一辈,已经所剩无几,我跟老四这一辈倒还齐整,二十一个。父亲辈上总共是十一个,现在,只剩老六和老十一。老六,我的六叔,在大雪来到的第二天就倒在炕上,据说咳嗽声像是在擂牛皮鼓。所以,老九,我的九叔,驾鹤西去,家族里的掌舵者是十一叔。十一叔比我大哥——我们这一辈里年龄最大的一个——年纪还要小一点儿。在整个过程中有些掰扯不清的事儿,他还要请教我大哥。

帮工的村里人很多,活儿就显得少。宰猪、担水、劈柴、烧水、蒸馒头、洗菜、烧菜,这些杂事儿都有人抢着干。这些人的父辈或爷爷辈,有去世的,都曾麻烦过九叔。即便不是如此,逢着谁家有红白事,乡下人也是聚到一起的。我们这些孝子不必干这个。这支庞大的队伍,得待在灵堂。来吊孝的亲朋正从周边的村子,从四面八方的大公路上、山梁上,慢慢地往一个地方汇聚。每个人到来,身着白衣头戴白帽的我们,都要在十一叔率领下,分作几行几列,跪在地上答谢。老四站在前排,九叔的亲儿子里他最小,所以,就排在最末。

自始至终,他一声不吭。但神态悠闲,看不到几许悲伤。

不过,老四做了一件事儿,对我来说不啻是狠狠地一击。我想,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以及村子里所有人,都将会牢牢记住荒原上的老四了。

那是他下山后的第一个夜晚。所有人都在守灵。院子里的积雪,白天被踩踏成泥地,还不到傍晚,就成了冰,外边的人踩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屋子里的人却寂静无声。

或许,一个很多人已经想到却不愿第一个提出的问题已经摆在面前。那就是,要不要给九叔净净身子?

从听到九叔过世的那一瞬起,这问题就缠着我不放。照惯常思维推理,九叔生前肯定希望有人为他洗一下身子,才好骑到那只大鹤的后背上。问题是,谁给他担任礼相?谁为他净身?九叔没有带出弟子。现在哪有人学这个?找个礼相不难,但找个像九叔如此专注、如此娴熟而又如此有敬畏感地为死者洗身子的人,实在不容易。

即便是自己的子侄,哪一个愿意去做呢?

我逼着自己垂下脑袋。尽管那问题挥之不去,但我还是强迫自己不要开口。我已经问过自己,你,能不能干那件你亲眼目睹过的事情?结果,内心经过一番厮杀,有个声音无奈地作了回答,不能!

许多天后,我对自己当时的这个不能做过辩解。或者说,总算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你不能,是因为你不敢面对死亡。此刻我不能不提到,当时九叔揭开一张黄纸后,我终于看到的舅爷那张脸。正是那张脸才促使我询问九叔关于生与死的问题。尽管,他的回答还没那么让我满意。

我在舅爷脸上看到一丝恐惧!是的,对死亡的恐惧!

舅爷的脸形有些扭曲,有些变形。我理解为,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在跟死神握手的时候,他浑身颤抖!

是的,我垂头看着地面的时候,地上的确是舅爷那张脸,和那个纠缠了我很长时间的神色。同时我又回想了一下,那天九叔为舅爷净身的时候,他的那张脸。那是一张闪着光亮的脸哪!

此刻,躺在屋子中央的九叔的脸,会是什么样子?

他会不会对死亡也有恐惧?

一个轻微的声音响起。从我身边走过一个人。我抬起头,看到老四一瘸一拐的背影从坐着的跪着的人群缝隙间,轻飘飘地走过去。他肯定是憋不住尿啦。我甚至想,他会酣畅淋漓地用尿柱在冰面上化开一个黑洞。过了好一阵子,他回来了。我有点儿吃惊地看到,他肩上搭一条洁白的毛巾,手上端着一个崭新的冒着热气的盆子。他没有回到自己该待着的位置,却直接在九叔旁边儿蹲下身子。他把瘸了的那条腿缓慢地摊开,另一条腿挪动着跪了下去。

屋子里所有人都在瞧他,没一个人说话。

“老头,咱洗洗身子吧?”老四前倾着上身,脸几乎要贴到九叔的鼻尖。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你看,我给你打了热水,一点儿都不冷。”说着,他慢慢地把右手探到九叔那张脸的上方,慢慢地揭开覆盖的那张纸。

于是,我看到了九叔的脸。他神态安详。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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