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砂山消失的坟茔(外一章)
2014-11-17■李炯
■李 炯
那是十几年前,我在青海油田一线的花土沟电视分台值班。
一天,同单位的老孟从500多公里外的基地搭便车急匆匆赶到花土沟,找到我,说想用一下新闻采访车,去一趟20公里外的油砂山。
见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提包,我问他去油砂山干什么。他支吾了一会儿才说,马上要退休,就要去外地生活了,离开前想到父亲的坟上祭奠一下。这一走,恐怕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给父亲上坟了。
我疑惑,问他的父亲怎么埋葬在油砂山,而不是花土沟的公墓。他叹息道,当年父亲在井队出事故后,就地埋葬在井场附近了。看着他伤感的神情,不忍心再做其他探问。
第二天中午,我特意安排去油砂山矿区采访,其实主要就是陪老孟去给父亲上坟。
油砂山千沟万壑,崎岖难行,车在羊肠小道上绕来绕去,老孟找了近两个小时,也没有找到父亲的墓。老孟的神情有些紧张,眼睛紧紧盯着窗外极力搜索。我知道他这个人很敏感,怕耽误我们的时间,就安慰他不要急,慢慢找。
司机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当年井场周围有什么参照物?老孟一咯噔,突然指着前方说,找到了,就是那里!我有些纳闷,那就是自然形成的两个不大的小土堆,怎么也不像是墓呀!
老孟却急切地下车,径直奔向其中一个土堆。跪地,打开黑提包,依次拿出酒、烟、香、蜡烛、鞭炮、纸钱,泪水夺眶而出,滴答在纸钱上。香、蜡、纸钱点着,鞭炮响起,老孟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像一个做了错事,也装了一肚子委屈的小孩……
返回途中,老孟还在抽泣。
在我印象中,老孟性格刚毅,不苟言笑,他这一哭,弄得我不知所措,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安慰。
回到台里,休息片刻,决定请他出去吃饭,顺便再了解一下他父亲的情况。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了,同事说他搭便车连夜返回了。我纳闷,这人怎么就不辞而别了呢。
在一线值班结束,回到油田基地一打听,老孟已经办完退休手续,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后来,我也离开了油田到北京工作。一晃十几年了,老孟上坟的事,像个谜团一样难以从记忆中抹去。
前不久的一个周末,在油田驻京退休大院,我偶遇了老孟,才知道他退休在北京。老孟苍老了许多,但性格一点儿没变,非要拉我去他家坐坐,拧不过他的倔强,只好从命。
一进门,我就看见老孟家里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我想该是他父亲的遗照。两杯酒下肚,我就把话题引到他上坟的事上来。
老孟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
他说他对父亲也没有深刻的记忆,印象中与父亲相处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一两个月。父亲18岁当兵,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1955年转业到油田钻井队工作。1960年在一次井队事故中意外身亡,当时条件有限,就埋葬在井场旁边,半年后家里才收到一张死亡通知和500元抚恤金。1974年落实政策,老孟从老家来到油田参加工作。
老孟来油田后,一直在寻找父亲的墓,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井队也早已去了别的油田参加会战。80年代初,一个知情人说父亲埋葬在油砂山这一片。几经周折,找到四五个无主墓,但都无法确定父亲就在这里,或者哪一座是父亲的。
没有办法,只好把这四五个无主墓的坟头都修缮了一下,选其中的一个立碑就当是自己的父亲。过了几年去上坟,水泥墓碑已经被风吹打得只剩下一根棍。再后来就连坟头都找不到了。他只好把整个油砂山都当成父亲的墓地了……
老孟觉得自己很不孝,也没脸把这事告诉别人。他含着眼泪说非常感谢我,是我带他最后一次去给父亲上坟的。显然,他述说完这一切后有种释然的轻松。然而,我却沉重起来,缓缓地,缓缓地举起酒杯,说,为父亲,干杯!
小武的秘密
那时我在油田电视台当记者。年初电视台领导派我去油田一线尕斯库勒分台工作,没有多长时间,又来了几个从油田技校选拔来的实习生补充到我们新闻组。
电视台宿舍不多,台里安排来一个姓武的小伙子与我住对床。小武在学校是文艺骨干,常主持活动,才选来做播音员的。
为了尽快适应播音员的工作,小武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伊伊呀呀练嗓子。我说装什么大尾巴狼,吵我睡觉!从此早晨他便去很远的地方练了。
我几乎天天在寝室里组织人喝酒,小武烟酒不沾,就成了服务员,端茶倒水,我喝多后总要刁难他,不是逼他喝一碗,就是逼他出个节目,他没法,便模仿墨西哥电影 《叶塞尼亚》里面的一段对白:
奥斯瓦尔多:是谁在我的酒里下了毒,你想杀了我?
叶塞尼亚:是的,是你逼的我。
奥斯瓦尔多:你就这么讨厌我?
叶塞尼亚:只有两厢情愿,才能叫人愉快。如果强迫,只能让人厌恶。
……
角色表演得惟妙惟肖,大家都笑了,笑我再逼人家喝酒,只能让人厌恶。
不喝酒的时候,屋里太冷,我俩分别盖着被子,只露出脸看脚那一头桌子上的电视。也常常聊到半夜,他讲他的新闻理想,我讲我曲折的恋爱史,有一次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与女人睡过觉,他羞涩地说,这是个秘密。
其实我看不惯他有些娘娘腔。但他却一直很尊敬我,总是师傅长师傅短地叫着我。
来台里工作的实习生个个都很努力,小武也进步很大,又外景主持,又独立拍专题,整天忙个不停。
四月底的一天,早上刚上班不久,办公室外的走廊里叫嚷起来,出事了!冲出去,只见同事背着脸色惨白的小武从里面跑了出来,起初我以为是触电了,一问才知道,他去演播室的顶上换灯泡不慎坠落,8米高呀!
这种事本不是播音员干的活儿,但台里人少,只好一专多能了。
送到医院后,拍片透视,没有太大的问题,他也缓了过来,反倒安慰我们不要担心,还要回去继续干活。我说回去喝顿酒压压惊就没事了。大家的意见是住院观察一两天,留一个人陪守。
第三天的晚上,医院来电话,要我们立即赶过去。
一进病房,医生护士已经在慌乱中抢救呼吸急促的小武,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我不敢问医生情况,只是站在一边默默观察他们的表情,一支烟的功夫,主治医生摇了摇头,接下来一个护士跑了,又一个护士也跑了,三个护士一个医生都跑了,病房里只留下我和主治医生。
小武已经不动弹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你他妈主治医生要再跑,我就揪住,要强迫他继续抢救。
主治医生突然抬头看看我说: “上!”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他指着小武又对我说: “上!”我大概明白是要我上去做人工呼吸,我便要脱鞋上床,主治医生又对我喊叫说: “来不及了!直接上,快!上去按!”我穿着鞋跨了上去,按照医生的要求双手反复按压小武的胸部,按压了十分钟,主治医生摆手要我下来,说不行了,拉起白床单盖住了他的脸,床单上留着我的两只脚印。
小武就这样死了,他还不到23岁。
总台的领导带着小武的姐姐连夜从基地赶了上来。他姐姐知道消息后哭得撕心裂肺,这个声音缠绕着我耳畔好多天。
接下来,办理后事,领导分了三个组,我负责的组是给小武买衣服、穿衣服、理发、整理遗容、陪同公安验尸等工作。
一起的同事对丧服很忌讳,都怕得不敢摸一下。所有的衣服我都一件件试穿后才买,我知道,我可以穿小武穿就没有问题。果然,在太平间,给小武穿衣服时都很顺利。
在非常伤感的气氛中,含着眼泪把小武埋葬在基地的墓地。
法医解剖后得到死因结果是,小武坠落后因着凉引起肺水肿,高原肺水肿不及时发现治疗很容易死亡。
送走了小武,没几天大家都恢复常态,该干嘛干嘛。只有我一直没有恢复状态,睡眠很差,整夜都是似睡非睡,朦胧中总看见对面床上有人,小武就躺在那里,露出脸在看电视。很震惊。揉揉眼睛再看,没有人啊。是幻觉。
台里的同事因为比较胆小,没人再来我的房间喝酒,有什么事也都是喊我出去说。大家都劝我搬到别的屋子里去住,但我怕麻烦,懒得动。
幻觉越来越严重,只要一闭眼对面就有人,梦中还与对床说话,醒来后也有些恐慌,怎么都难再入睡。想来想去,我干脆睡到小武的床上,再看自己的床就舒服了,就可以睡踏实了。
大约一周后的一个晚上,正准备睡觉,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外面的天很黑,一个女孩站立在黑暗中,飘出一句很温柔的声音,小武在吗?我很惊诧,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愣了一会儿,问她是小武的什么人?她说是同学,在北山的采油队工作,今天才轮休回来。
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色,依稀看见她脸庞的轮廓。我告诉她小武出事了。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感觉她很惊讶,我简单把情况说完后她就转身走了。
我知道她就是小武的那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