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姑妈
2014-11-17◎胡敏
◎胡 敏
一
姑妈住院了。
我是从叔叔打来的电话中得知的。叔叔是家里的老六,从小被送了人。在父亲的九位兄弟姐妹中,唯有这位被送走的叔叔与正在住院的姑妈他们两家工作、生活在上海市区,其余的七家兄弟姐妹则分散居住在上海不同的郊县。
电话中我问叔叔姑妈因何住院?叔叔告诉我:“我也搞不清楚她究竟得的什么病,说什么肾功能不好;听说前两天心跳都停了。”当时的我听着电话的内容就像叔叔所说的一样,完全听不明白姑妈究竟得了什么病?再则,因与姑妈的关系已疏远许久,便淡淡地回应叔叔道:“哦,我知道了。你去医院时不要告诉他们我们通过电话。”
之后,我一如既往看刚才被电话打断的小说,如同不曾接到叔叔电话一般。可是,慢慢地,我开始分心,书上的文字渐渐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我姑妈的音容笑貌,以及我们曾经相交时期的点点滴滴,直到这份记忆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顽固地占据我的整个思绪……
二
姑妈(1949年)解放前夕出生在上海与浙江交界处的一个偏僻小镇。祖父祖母总共生有九个孩子,前四个儿子,第五个长女,第六个儿子,接着三个女儿。叔叔电话中住院的姑妈排行第八,其中排行第六的小儿子与排行第九的小女儿自小送了人家,却时有联系,从未与娘家断绝往来。
我的祖辈在镇上虽算不上大户人家,却也是地地道道的书香门第,家里藏书万卷;我的太祖父、太祖母曾经开办私塾并亲自任教;当私塾关闭后,我的太祖父改行做了医生,是当时我们镇上唯一的中医,而太祖母则做了全职太太。因太祖父、太祖母没有生育,我的祖父、祖母都是被领养的,从而直接导致书香门第的血脉缺失了遗传基因的传承。好在我的伯伯、叔叔、姑妈们个个写有一手好字,好歹也算是一种弥补。
据父亲回忆,我祖父做事没有长性,最长的一份工作持续两年都不到,为此,我祖母没少与他争吵,只是再吵再闹都没用,到最后,我祖母对祖父是彻底失望了,索性懒得理他,就像他是个隐形人一般;而如此这般,倒也称了我祖父的心,他索性百事不管,眼见倒下的扫帚都不会扶起来。就这样,我祖父逍遥自在、随心所欲地活了一辈子。而我的祖母,父亲说:“她是爱孩子、宝贝小孩的;但她从来不管孩子;不要说教育孩子礼仪礼貌、如何做人,就是孩子的衣食起居她都是不管不问的;她喜欢搓麻将,只要坐在麻将桌上,就什么都不管了,而她几乎天天要搓麻将。那时,孩子都小,你太祖母一个人管不过来,就想出一个让她可以早点儿回家的办法。太祖母派我跟在母亲身边,当我困得不行想睡觉时,牌友们会提醒她小孩子困了,你还是早点儿带他回家吧。可即便这样,我还是常常睡在人家床上,等你祖母打完牌叫醒我后一起回家。——“她这个样子,你怎么还说她爱孩子呀?”我禁不住地问父亲:“祖母她赚钱养家的,”父亲答道,我再一次打断父亲:“你不是说太祖父、太祖母家是开私塾的,都是老师,后来即使私塾关了太祖父做医生,应该钱很多的,怎么要祖母出外赚钱养家呢?”我父亲笑着说:“怎么说呢,因为你太祖母、太祖父都是吸鸦片的,时间一长,再多的钱也都给他们吸完了。”——“你祖母可厉害了,凶的不得了,周围人都怕她,没人敢欺负她的。就像你两个姑妈,当时响应毛泽东‘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号召在当地农村插队,当祖母听说有‘掺沙子’政策可以上调时,立马到两个女儿插队的大队找到了生产队长和公社书记,要求把她的两个女儿一起调离农村。可能她实在是太凶了,最终你的两个姑妈真的就一起上调了。其中,一个调到我们当地县城读了中专;另一个则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调到上海进了卫校,从理论到实践学习做一位合格护士的同时,担负起工农兵净化知识分子臭老九队伍的责任。”父亲接着说道。而父亲刚才提到的这位因“掺沙子”政策到上海来读卫校的姑妈正是我叔叔电话中说到的我那位正在住院的姑妈。
三
就这样,我的姑妈第一次离开她出生、长大的土地,来到了十里洋场的大上海。
初来乍到的姑妈,感觉一切是那样新奇、繁荣、漂亮与摩登。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所有看到的一切都是以往未曾见到、甚至连做梦都不曾想到的。看着百货公司橱窗里陈列的衣裙,再看看自己身上织纹粗糙的衣裤,她的脸上瞬间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自卑感所泛出的红晕笼罩,避着行人逃回了学校。然而,到了晚上,她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老是浮现着白天看到的那些美丽衣裙。她太想穿这样的衣服了,她相信自己穿上后,一定会光彩亮丽的。可是,我的姑妈没有钱,除了仅有的伙食费以外,她身上没有多余的钱。怎么办?怎么办?她翻来覆去冥思苦想……有了!终于,姑妈想出了办法。她决定从明天起,每天只吃淡馒头加酱菜,一直积攒到能够买得起裙子的金额为止。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姑妈咬紧牙关、勒紧裤带整整三个月后,她终于攒够了买裙子的钱。
趁着周末,梳有两根乌黑发亮长辫的姑妈,踩着轻快地脚步、哼着动听的小曲来到了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走进了熙熙攘攘、琳琅满目的市百一店。她在整个女装楼面兜了一圈又一圈,看着那些漂亮的衣裙,却始终难以取舍,直到饥肠辘辘头晕眼花,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逛了大半天。千挑万挑,姑妈终于决定了买一条价格适中的白点粉红色碎花裙。她招呼着营业员,希望把裙子拿到柜台上让她看个究竟,再顺便在镜子前比画比画看看是否漂亮?可连叫了两遍,营业员都像没听到似的纹丝不动;正在纳闷间,忽听耳边响起一声糯糯、嗲嗲的声音:“侬好!请侬特我闹迭件拔裙子八我看看好伐?”(你好!请你帮我把那件白裙子给我看好吗?)话音刚落,只见刚才那位装聋作哑的营业员马上满脸堆笑、亲切和蔼地取来了那条白裙子,同时又耐心周到不厌其烦地帮着那位顾客挑选、参谋,直到顾客付了钱买了裙子,心满意足地离去。我姑妈看着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她鼓足勇气,再次要求营业员帮忙拿她看中的那条花裙子。这次,营业员总算听到了,朝她白了白眼睛,一边不耐烦地说着:“急什么急?投胎去啊?”一边心不在焉地把裙子顺手甩在了柜台上……虽然当时的姑妈未曾真正明白同样是买衣服,为何营业员的态度判若两人,可来时的那股兴奋劲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讪讪地看了看那条好不容易选中的裙子,显然没有了在镜子前比画比画的兴致;道谢后便兴趣索然离开了柜台,离开了市百一店。
经历了数次类似的购物经历后,姑妈逐渐体会到了上海人对于人的分类标准及在此标准下的行为准则。“乡下人”的称呼被冠以除了上海市区以外的广大上海郊县人和所有上海以外的其他省份的中国人,不排除包括北京、广州等大城市的人。
在领悟到了被歧视、遭白眼的深层次真相后,我姑妈暗暗发誓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学会上海话、学做上海人。于是乎,课余之外,一有空儿,就能见到姑妈的身影频频出现在上海最繁华的淮海路、南京路等商场内,她专心留意、认真观察着上海人,特别是上海女人的一招一式、言行举止。而如此这般有意模仿的初衷造就了姑妈一辈子的喜好——逛街、逛商场。长期得益于爱美的强烈欲望与拮据的经济状况所产生的冲突影响,炼就了我姑妈的一双火眼金睛,使她能在极短时间内从众多衣服中驾轻就熟挑选出既价廉物美、又能彰显自身优雅气质的漂亮衣服;以至于后来每次看到姑妈穿上新衣服,周围的人便常常问她哪里买的、多少价格?而姑妈一般都让她们先猜,而衣服的实际价位通常只是旁人所猜价格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姑妈为此深为骄傲与满足。
姑妈孤傲清高、争强好胜的个性在初来上海的数月间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即使在校学习认真努力,实习时又虚心请教,可依然改变不了被视作“乡下人”的命运。然而,我的姑妈从来都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于是乎,痛定思痛,经过了半年多时间的刻苦勤奋,从言语、穿着、到一招一式,我姑妈由外而内活脱脱蜕变成了一个上海人,一个地地道道、真正意义上的上海人。
姑妈竭力保护、捍卫着这来之不易的成果,甚至到了无以复加、不可理喻的地步。为了彻底摆脱“乡下人”的影响,我姑妈在来到上海后的整整一年时间内未曾回到她那阔别的小镇,即便是举家团圆的春节也不例外。于是,我的祖父、祖母熬不住了,在动员女儿回家未果后,祖父带着祖母的使命,天蒙蒙亮就从小镇坐头班公交车出发,经过大半天的行程,在转换了五辆公交车后,总算在下午两点左右见到了自己的小女儿。然而,还没看清女儿是胖了还是瘦了,也没来得及问女儿是否习惯、是否一切安好,父女间的重逢就被女儿几位同学的到来而打断了。当同学看到一位身穿土布棉袄、头戴自结的绒线帽、脚蹬一双黑布棉鞋的老人站在我姑妈身边时,便一脸鄙视地问我姑妈此人是谁?我姑妈当即露出厌恶、不耐烦神色,泰然自若答道“隔壁邻居”,说罢竟转身扬长而去;留下茫然无措、呆若木鸡的我祖父。等到祖父反应过来时,连女儿的影子都见不着了。这是我祖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上海探女行。
姑妈在医院工作,明白吃五谷饭的人总会得病、总要看病。祖父的上海之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她心有余悸。为防患于未然,避免诸如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我姑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逐渐但却利落地与她的那些乡下娘家人疏远了。开始时遇到婚丧大事,还能看到她的身影,慢慢地,即使遇到人命关天的大事也请不动她了。
不过,当姑妈得知自己母亲病重住在当地县城医院时,她还是去医院探望的。在走到母亲病房门口时,她顺手取出了预先准备好的口罩、帽子和手套,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犹如她母亲患的是传染病一般走入了病房。进得病房,顾不到对母亲嘘寒问暖,只是不断地批评医院的医疗质量、环境设施,同时也不忘批评在场的哥哥姐姐们对母亲照顾不周,让母亲住在条件这么差的医院。在母亲的床尾处一边站着、一边像开批斗会般持续约十分钟后,便与母亲招呼了一下称单位忙便转身离去了。那些当时在场的乡下娘家人,把这一场景转诉给了不在场的兄妹姐弟听,如此一番口口相传后,乡下亲戚们便也知趣地尽量不去打扰她、麻烦她了。遇到家庭大事也只是礼节性地通知而已,即便她找出各种各样推辞作借口,也不会再感到失望了。久而久之,姑妈在亲情间的关系变得日益淡漠,亲人们也在不知不觉中会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妹妹、孃孃、阿姨的存在。
四
可是,平心而论,我这个姑妈并非真的决绝到六亲不认,只是她对待亲疏的标准完全基于她个人的立场来制定。
譬如,姑妈对于住在上海市区的娘家人:从小被送走的小哥哥及其家庭,她还是做的有礼有节无可非议的;对于她的几位凭借高考后留在上海工作安家的侄女们来说,这个姑妈更是亲切、和善的。特别在侄女们的婚恋大事上,我姑妈真可谓呕心沥血、操碎了心。
姑妈反复告诫侄女们的就是:“女人有两次投胎的机会;一次出身、一次嫁人。你姑妈那时没有办法,形势所迫,被逼无奈;工宣队找我谈话,告诉我若要留在上海,就与资本家儿子一刀两断、划清界限;否则,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姑妈的初恋是一位资本家的儿子,据姑妈说此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两人是在男方母亲住院时相识的,一见钟情;他们相亲相爱、相见恨晚,不知不觉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当时,我姑妈曾不止一次地想象着、憧憬着自己穿上婚纱做幸福新娘、与如意郎君恩爱生活的场景。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当姑妈为结婚到单位开介绍信时遇到了麻烦——在那出身决定一切的年代,一位根正苗红、通过“掺沙子”来到上海的女革命同志要嫁给一位反革命资本家的儿子,这是万万不被允许的。于是,工宣队找到姑妈为此进行了严肃重要的谈话……最终,我姑妈无奈地放弃了她的幸福。不久,姑妈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位同样根红苗正、当兵复员后做工人的男人,也就是我现在的姑父。记得姑妈曾既感恩又感慨地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当你姑父下岗时,亏得我当时的初恋男友帮忙解决了工作;人家现在是单位第一把手,很容易就把你姑父安排进他单位了。”
由此,姑妈觉得有责任、有义务在自己侄女的婚恋大事上一定要出谋划策、严加把关。事实上,为此姑妈确实是操透了心。我姑父曾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你姑妈为了你们几个婚姻大事,常常对我说‘这些姑娘现在年纪轻轻什么也不懂,又不肯听话,犟得要命!怎么办?真是急死我了’。”那个时期,姑父常常听到姑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边还在唉声叹气。
一次次做媒、一次次的苦口婆心,不知是因为长期的关系疏远,还是因为年少单纯,事实是,最终,侄女们一意孤行,没有一个领姑妈的情、懂姑妈的心。其中有一位堂姐在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姑妈给她相中的各方面条件都相当优越的男士做丈夫,跑回老家与初恋结婚了。唉,我姑妈听到这个消息后,别提有多失望了。她甚至对我说:“给她介绍那么多优秀的人都不要,竟然跑回乡下去!唉,真是白长了这么一张漂亮脸蛋了。你们这些姑娘全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有社会经验,不知天高地厚。你们的父母也真是的,怎么不管管你们。哎,没办法,乡下人目光短浅、什么也拎不清。孃孃这么兜兜转团团转地为你们操心为你们好,你们怎么这么不领情呢?看着吧,不听孃孃的话,以后吃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我们中真的没有一个侄女听了姑妈安排与规劝的。或许,侄女们想到姑妈看不起乡下人、瞧不起自己的父母,也就不愿与她亲近热络。为此,我的姑妈常常叹气,说她的几个侄女想不到她、不去看她。事实确实如此,姑妈的不满是完全成立的。
以后,侄女们工作、成家各忙各的,与姑妈的关系也就日渐疏远了。而她,显然,对这几个侄女也就不再抱有希望了。慢慢地,姑侄之间几乎就断了音讯不再联系了。
五
此刻,我的姑妈躺在医院里,虽然叔叔讲不出个究竟,但曾经心脏骤停应是确凿的事实。想到姑妈或许有可能会真正离我而去,内心随即涌现出了一个声音:去医院看姑妈!去医院看姑妈!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姑妈,是在八年前我上海堂妹的婚礼上。
因此,在医院见着姑妈的一瞬间,我几乎不敢相认。记忆中的姑妈留着齐耳的乌黑短发,身材匀称、步履轻盈、面色白里透红,洋溢着健康美丽;当她微笑时,双眼熠熠闪光、一脸的灿烂与无邪。因为皮肤过敏,姑妈不能使用任何的化妆品、甚至护肤品,她对于这张与生俱来的脸采用了最自然的“保养方法”——用清水洗脸,仅此而已。可即便这样,这张脸在五十岁以前难觅皱纹与色斑。为此,还使得许多人在得知内情后愤愤不平呢!不知是随着年纪渐大惯有的发胖呢,还是因疾病引起的脸部浮肿,只见此时躺在病床上的姑妈原本标准的鹅蛋脸已然变成了苹果似的圆脸;更使人无法相认的,是源于患了带状疱疹后在右侧脸颊留下的大片不规则色素沉着。此时的姑妈在我的感觉上,她离我是那么遥远、近乎一个陌生人般,以至于在我当时的内心深处隐隐约约产生了异样的、可怕的恐惧。
在之后与姑妈时断时续的交谈中,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脸上,努力想去捕捉姑妈曾经留在我记忆深处的音容笑貌。可是,再怎么努力都已是枉然,我那曾经亮丽的姑妈已一去不返。只是,我渐渐发现,姑妈那一双原本清澈见底、始终笑意盈盈会说话的大眼睛再没有了往日的夺目光芒,却平添了一份难得的温柔,使我在倍觉伤感的同时感受到了丝丝暖意。
我的思绪被姑妈微弱的声音打断:“看到你们真的很开心。你们吃饭了吗?等会儿让小宙带你们去对面宾馆吃饭。他们学校领导来看我,刚走,小宙去送他们马上回来的。”姑父随即告诉我们,姑妈的病其实已经被耽搁了大半年,当时因为皮肤出现紫癜伴有低热,所以就一直在皮肤科诊治,谁知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后来在一次验血报告中发现肾功能出现了问题,便来到了这里(指肾脏内科)。“这次亏得小宙,谁想到这里的床位竟然这么紧张,即使我是本院退休职工都没有办法。后来是小宙单位领导通过市政府直接发红头文件到院办才解决的。”姑妈插话道,语气中流露着对儿子无限的自豪与满足。正说着,小宙踏进了病房。
六
小宙——姑妈的儿子、我的表弟,一米八五的个子,浓眉大眼、气宇轩昂,他那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像极了我的姑妈。
表弟是姑妈唯一的孩子,在他身上,丝毫没有独生子女惯有的娇骄二气,这得归功于姑妈另类、独特的育子经。姑妈从小有意培养儿子的独立生活能力(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使得表弟十岁未满就能在放学回家后淘好米、洗完菜,等父母回家后直接炒菜。到中学时,已能烧出几样可口的菜肴了。姑妈的教育理念是:无关乎谁伺候谁,只为了在爱你的人都不在你身边时,你能善待自己;她告诉儿子:“我不希望看到将来某一天,因为担心挨饿不得不依赖于太太为你做的饭菜而凑合维持一段已然不幸的婚姻。”姑妈的希望没有落空,在表弟所在的英国留学生圈子中,他的厨艺是人人称道无可比拟的。我这帅气的表弟,从小讨女孩子欢喜,周围常常女孩不断,到高中已经正儿八经地开始恋爱了。姑妈在儿子老师的状告中得知表弟的早恋后,只对儿子讲了这么一句话:“约会时别忘了带上避孕套;保护自己同时也不要伤害对方。”这就是我姑妈——独立、自由的姑妈!
姑妈走起路来端庄、沉静,又因为数十年从事医院急诊室的护理工作,常常是走中带跑忙而不乱,两个脚跟非常有力,经常很远就能听出她急速有力的脚步声。工作时的姑妈认真而勤奋,凭着过硬的专业知识与超强的业务技能,姑妈一毕业就被安排在急诊室这一工作压力最大、技术要求最高的一线工作。渐渐地,当看到与自己同时参加工作的同事有人升迁、有人调离到舒适轻松不必值夜班的岗位时,我姑妈常常心有不甘;可她除了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外,学不来阿谀奉承、做不到溜须拍马。又没有任何背景与靠山的姑妈,在急诊室一干就是三十年。等到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这么高强度的工作状态时才予以调离。
正因如此,姑妈深知没有背景、不会做人,在这个社会上是很难成功的。姑妈由衷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出人头地。听闻儿子留学期间赴香港参加活动时受到当时的特首董建华接见,姑妈便迫不及待问道:“有没有与董建华合影?”听儿子说没有后,姑妈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唉,你怎么会不拍一张合影呢?将来拿着与董建华的合影,找工作、找对象时档次就完全不一样了。”姑妈常常告诫已经相当优秀的儿子:“不要神抖抖!不要神抖抖!”(上海话:不要骄傲)而表弟私下则笑着对我说“说到神抖抖,世界上最神抖抖的人就数我妈妈了。”
即便如此,姑妈的教育理念在实际操作中也一度曾出现意料之外的境况。我的表弟恋爱层出不穷,却始终定不下心来。开始,姑妈尚不在意,觉得如此优秀全才儿子的婚姻大事完全不用做母亲的操心。眼见年龄渐长已过三十,却依然不见未来儿媳进门,抱孙心切的姑妈便耐不住了。于是,她要求老公把儿子相关个人资料写在一张2开大小纸上后,随即粘贴在硬纸板上;然后,把儿子的照片、学历证明、各类奖状等等分门别类整理好,装在一自制的文件夹中,再外套一牛皮大信封后装进姑妈随身的背包内。姑妈背起背包,姑父一手拿着写有儿子简介的硬纸板,一手提着为姑妈准备的热水瓶与保温杯,两人神色匆匆、步履坚定地来到了号称全国人气最旺的上海相亲角——位于市中心的人民公园内。
春光明媚的人民公园内人头攒动,姑妈看到这黑压压的人群,先皱了皱眉、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后便带着自信、优雅、随意的神态,昂首阔步左转右弯挤进了人群。那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犹如越过一片旷野,任何东西都不屑一顾。
总算挤了进去的姑妈,不时招呼着后面的老公。好不容易看到有人将要离开,我姑妈便一个箭步抢占了位置。随即展开架势,命令姑父把带来的类似广告牌样写有儿子资料的硬纸板靠在旁边的树上,自己则站在硬纸板边上,仿若一只孔雀,昂着头、挺着胸,用傲然的眼神凝视着周围的人群,似乎在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我的儿子是最棒的!”我表弟的硬件确实相当不错,身材高挑,阳光帅气,留英博士。随着姑妈架势的展开,她的身旁很快聚集起几十位家有女儿的父母,甚至有些有儿子的父母见着这里人多也来凑个热闹、看个究竟,现场引起了一阵小小骚动,如此这般,我的姑妈就更得意了。
看完表弟的情况介绍,有些父母自量自己的女儿配不上便悻悻然悄悄离开,稍有些底气的父母则壮着胆子凑上来准备与姑妈攀谈,可不等他们说完第一句话,我姑妈便打断道:“带照片了吗?”如对方没带,则随口说道:“下午带了照片再来。”而带来照片的,一看是艺术照(经过p s处理的),在一脸不屑、顺手还给人家照片的同时教训道:“蒙啥人啊?要生活照,真实的!”即使是带了照片,而且是真实生活照的,却总也入不了她的法眼。难得偶遇一位姑妈自认为家境、学历、形象、气质各方面条件与她儿子勉强可以般配的姑娘,当对方父母提出想看我表弟相片时,姑妈淡定自若从我姑父自制的文件夹中认认真真地取出我表弟的相片,让人感觉她正在取的分明不是一张照片、而是稀世珍宝一般。姑妈的神情在无声宣告着:你们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面对一位家长对她态度的质疑,我姑妈笃悠悠慢吞吞地答道:“你真是不领行情啊。现在是上海女孩难找,上海男人吃香的时代,更不用说像我儿子这样的优秀男孩了。你被O U T了!”事实也确如我姑妈所说的那样,人民公园相亲角的挂牌女要比挂牌男多许多,特别是优秀的男孩子更是少之又少。
七
表弟告诉我们,姑妈得的是血管炎。因绝大部分血管炎患者都像我姑妈一样以皮肤出现紫癜为首发症状,常常先去皮肤科就诊致病情延误。直到我姑妈出现了肾功能衰竭症状,才被转到肾内科治疗并得以确诊。当问及心脏骤停的原因时,表弟说是源于血管炎侵犯心脏所致。讲到心脏骤停,表弟忆起了一件趣事:“妈妈的心脏停了四十五秒钟,当时心跳、呼吸全都没了,血压也测不出,人就像真的死了一样。我们急死了,不知如何是好,亏得抢救及时!等妈妈恢复意识后,护士长对她说:‘刚才你把大家都吓坏了,以为你不行了呢。’我马上接着说,‘是啊,亏得抢救得力,否则后果真是不敢想象。妈妈,你当时自己是什么感觉啊?’‘是吗?我感觉人很舒服、轻飘飘的,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啊?’她反问道。我姑妈当时就是这样轻描淡写说的。哈哈,有时真搞不懂她。”
八
姑妈是自由的、坚强的。作为一个独立的、有自觉意识的女人,姑妈无法让自己完全臣服于一个男人,开始如此,一贯如此,最终依然如此。我的姑父数十年来深深地爱着她、依赖她、迁就她。在旁人眼里,姑父已完全放弃了自我,这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使他磨光了所有的棱角、锐气和霸气。
躺在病床上的姑妈,多次与我姑父谈起她的娘家人,担心他们不到医院来看她,姑妈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
就在一年前,表弟结婚。姑妈在上海五星级酒店分别举办了两场婚宴,当时,她的娘家亲戚中,除了邀请在上海市区的哥哥和侄女们外,其他乡下亲戚概不通知。事隔两月,在乡下为儿子举办了第三次的婚礼,虽说是举行婚宴,实则是姑妈娘家人的一次聚餐而已。当天的新郎新娘也只是穿着随常的服饰。可让姑妈始料未及的是:八个兄姐妹中,因大哥、二哥去世,三哥四哥举家推辞,大姐过世,六哥因已参加上海市区的婚宴此次未受邀请,故最终来到婚宴现场的只有七姐姐和从小送人的妹妹。导致原本安排的六桌酒席只零零散散坐了两桌,这其中还包括姑妈一家四口及司机。
对于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表弟媳,我充满了期待。虽然没能在婚宴上一睹芳容,可这份好奇却是有增无减。为此,我常在心里琢磨着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够攻克我这位特立独行的姑妈,驾驭我那阅美女、才女无数的表弟?
当看到三哥家大侄女来医院探望,姑妈由衷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的……”想必病榻上的姑妈已然有了与以往不一样的念想。事实上,在得知她住院的消息后,娘家人几乎全巢出动,络绎不绝到医院探视她,真诚表达对她的关切之心。
在娘家的亲情、婆家的怨愤中,姑妈像是受到了触动、感到了迷惑。虽然丈夫、儿子日夜陪护从不间断,可我的姑妈却变得越来越沉闷,常常一连数小时默默无语。好几次,家人以为她睡着了,可定神一看,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没有任何睡意。
姑妈究竟做了什么不妥当的、甚至是错误的事,想来她自己是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的。只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我的姑妈,感觉却是那么深刻地损害着她的信心,这是一点儿也不可消磨、一点儿也不会冲淡的,随着病情的加重,而愈发深刻。
我们家族有一共同特征,那就是静脉又细又滑,祖母这样,大姑母如此,两个伯伯都是如此。不生病时感觉不到,一旦生病住院那真是苦不堪言、吃尽苦头。看着母亲深受病痛折磨,我表弟不止一次感叹道:老天爷为何要如此狠心、为何要如此折磨她?姑妈的症状病情复杂,在被误诊大半年以致出现肾功能衰竭、心脏骤停等并发症才确诊的同时,宣告了病情几乎已无可救药。当最后出现便血时,因姑妈体力已经不起任何检查,只能姑息着对症治疗。期间,姑妈遭了多少冤枉罪啊。
面对病痛、面对死亡,姑妈从未曾恐惧,也不曾屈服。虽然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病痛折磨,但她依然相信只要配合治疗,病一定会好。她顽强地配合着医护人员的治疗,当护士一次次静脉注射都失败时,她也只是轻声嘀咕:你们这是想整死我啊。难怪她呀,在她做护士时,可从来都是一针见血的。直到去世前一周,她还要求丈夫炖西洋参冬虫夏草汤给她喝。姑父说:“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什么挫折,从未见到她流泪。即使在面对死亡,面对与丈夫、与儿子永别时依然保持着她的坚强与勇敢。”
无论姑妈多么顽强,无论亲人们多么不忍,我的姑妈还是离我们而去了。姑妈最终死于多脏器衰竭。
谁也不曾料到,好好的一个人,既不患恶性肿瘤、也没有心脑血管疾病,仅仅因血管炎住院,虽出现肾功能衰竭,可医生当时明确告知这是可逆转的(只要控制了血管炎就能恢复肾功能)。谁能料想,在接到叔叔通知姑妈住院电话后短短的七十七天,她的病情急转而下,竟然说走就走了。
九
姑妈走了。我帮着姑父设置灵堂、安排后事。也就在那时,我开始认识、渐渐熟悉我那好奇已久的弟媳。
身高一米七三的弟媳,那高挑的身材、一头披肩长发和文静秀美的外表是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见着表弟常常对她呼来唤去、而她逆来顺受的模样,我忍不住偷偷问表弟:“弟媳不是独生子女?”表弟哈哈大笑:“她当然是独生子女啊!”看着我诧异的眼神,表弟接着说道:“她确实与一般的女孩不一样,她不作。她知道有很多女孩喜欢我,比她漂亮、条件好的不要太多;可就是因为她不会跟我搞、不会与我作,我才最终选定娶她的。男人在外面打拼都很累,若回家再碰到一个烦你的人怎么吃得消?其实她非常聪明,心里明白得很;遇到不开心、不如意的事情,她自己会想办法解决……”
慢慢地,我了解到弟媳家境富裕,母亲一方的亲戚全部都在海外;父母现在都已申请到香港公民身份。虽然养尊处优,可弟媳从小家教严格、品学兼优;高中就读于上海最好的复旦附中,毕业后直接进入美国杜克大学福库商学院学习;从杜克硕士毕业后,弟媳则被加拿大一著名投行录用,在短短工作两年后就申请到了加拿大枫叶卡(加拿大永久居留证);因着我表弟,她义无反顾、毅然决然放弃了在加国的优厚工作条件与生活品质,回到上海,与既无婚房、又无私家车的表弟永结同心。
出身于如此富足家庭、有着显赫教育与工作背景的她,面对表弟、面对姑父,竟可以如此隐忍、如此谦恭,实在难以理解。若不是亲眼所见无法置信的同时,不得不佩服我姑妈的慧眼,不得不折服姑妈的教育有方。因为我深深知道,我表弟可谓真正的孝子,表弟无论如何不会与一位得不到母亲首肯的姑娘结婚的。
我与表弟调侃道:“姑妈对于这位媳妇一定是满意了吧!”想不到表弟说:“开始,妈妈是认可她的。可眼见她的肚子总也没有动静,我妈妈就受不了了,好几次当她的面对我说:‘生不出孩子就离婚。下不出蛋的母鸡要来干啥?’……”我的祖宗、我的姑妈啊,面对你,我无语了。说实话,看着弟媳,我感到莫名的心疼与隐隐的担忧。
十
姑妈去世后,为了最后一次陪伴姑妈、也为了分担姑父与表弟的疲惫,我提出为姑妈守灵。于是,在坐以待旦保证蜡烛不灭、香火不熄前提下,凝望着姑妈笑意盈盈的相片,——我凝望着她,试图作着我的理解……
在人人力图把个别化为一般、总想从芸芸众生中找出哪怕一点点共同之处的年代,我姑妈她始终如一日地特立独行,她始终保持着自我,与周围格格不入,这在集体活动时显得尤为突出。
姑妈曾参加过唯一一次单位组织的旅游,这样的团队活动对于姑妈这么一位另类惯了的主儿而言,显然是不合适的。为此,她吃尽了苦头,非但没有像希望的那样得到放松与享受,反而受尽了折磨:吃不好、睡不着。记得姑妈事后对我说:“从此后再也不跟其他人一起出去了。晚上电视声音开得老大,灯又开的很亮,简直让人无法睡觉;我没办法,强压住阵阵涌上的愤怒和无奈,只能取一把阳伞撑开放在床上以遮蔽光线……几乎一晚没睡。”
记不得从何时起,无论在家还是出门用餐,姑妈都习惯要碟醋,她可以用醋蘸蔬菜、蘸鱼肉,什么都喜欢蘸了醋吃,问起缘由,说是为了健康。
同样为了健康,每每外出用餐时,姑妈首先会用她那审视的眼光扫视一圈儿四周的环境,思量着这里的洁净度是否符合她制定的标准。凡遇不顺眼的,立即叫来服务员当即改正。更有甚者,她需要进入厨房实地考察饭店的餐具消毒细节和加工过程中的卫生状况。等到这一整套程序做完,总算可以令她基本满意时,她才招呼大家坐下开始点菜。如遇到不让她检查、或检查没能过关的,我姑妈便一言不发扬长而去,留下丈夫、儿子面面相觑后,只得乖乖地尾随在后离开。
姑妈是自然、自由、自我的,又是任性、透明、叛逆的,她似乎永远停留在性情少女那一刻,便再也没有长大。当你问她昨晚睡得可好?她永远答睡不好,根本没睡着。而如果遇到邻居吵闹无法休息时,对她说真讨厌,昨晚邻居吵得让人无法休息,你也一定没休息好吧?她会说:“没有,我休息的蛮好的。”真正了解后,姑妈其实是很好相处的。如果在外吃饭,遇到明知不称她心意的食物,就先发制人,对她说:“今天这家饭店的菜烧得真是难吃死了。”而她不出意外一定会答:“我觉得蛮好吃的、味道蛮好的。”有时我们故意惹她,就接着说:“好吃的话就再要一份。”她便会说:“那就算了,反正已经吃过了就好了。”或许,如同看到大家舍不得她离去一样,姑妈的去世也是一种逆反情绪的表现吧……我陷入了遐想。
十一
对于情感的表达依然扎根于一种纯粹的感性和人类的本性的家人、亲人们,对姑妈的离世表现出了一种深刻的悲哀与无奈。
在等候追悼会的现场外,我留意到一位气度不凡、神情悲戚的老者。此人神色凝重孤零零站在一边,不与任何人搭理。第六感觉告诉我:这是姑妈她初恋爱人。果不出所然,表弟印证了我的猜测。看我有些惊讶的神情,表弟接着说道:“他与我们家关系一直很好的。妈妈住院期间,他多次来医院探望;妈妈走后,也曾到家里来送别。”
姑妈信佛。在她离去后,家人特意安排到庙里请师父为她超度。希望姑妈能够驾鹤西去,超脱尘世苦海;希望姑妈得以往生净土,让她的亡灵能够早日升入天堂,不再堕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