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词研究之反思
2014-11-17欧明俊
欧明俊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秦观词的研究已非常成熟,取得的成绩首先应充分肯定。但仍有一些问题值得进一步探讨和反思。本文拟就以下三方面略抒浅见,以求教于方家。
一 关于秦观词的“婉约”
秦观是“婉约词”或称“婉约派”的代表人物,首先须清楚其来龙去脉。“婉约”与“豪放”是后代人的评价,在宋代,以“婉”、“婉约”、“豪”、“豪放”论词是存在的,但直至明初,并没有形成明确的“婉约”、“豪放”两分法。明代中期,张綖《诗余图谱·凡例》后所附识语曰:“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少游大体婉约,东坡大体豪放,要以婉约为正。”[1](卷首)张綖认为“婉约”是正宗,“豪放”是别体、别格,以“婉约”、“豪放”两分法论词,是宏观概括,自有其合理性。张綖是高邮人,以秦观词为“婉约”正宗,对自己乡先贤秦观带有主观偏爱。清初王士禛《花草蒙拾》曰:“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主,豪放惟幼安称首,皆吾济南人。”[2](第一册,P685)将代表人物分别更换为李清照、辛弃疾,也有乡情因素。秦观、李清照确实是可以作为代表的,柳永也是典型的婉约词人,但南宋黄昇《花庵词选》并没有将乡先贤柳永(今福建武夷山人)作为婉约词的代表,《花庵词选》只是说柳永“长于纤丽之词,然多近俚俗,故市井小人悦之”[3](卷五)。影响学术评价的因素有很多,其中血缘、地缘、学缘、业缘,均是不可忽略的因素,对此我们应有清醒的认识。
王士禛将“词体”更换为“词派”,很多学者认为“婉约派”与“豪放派”概念是王士禛发明的,笔者认为王士禛这里所说的“派”就是张綖所说的“体”,“体”就是“派”,是指风格而言,绝不是现代所说的“流派”的“派”,名同实不同,以“派”为“流派”,实际上是对王士禛的“误读”。“流派”是引进的西方文学概念,某一流派有共同的审美标准、纲领,进行创作、交流,有空间和时间上的限定,古人所说的“派”,多指时间的“长线”,和西方概念不一样。温庭筠、韦庄、冯延巳、李煜、晏殊、柳永、欧阳修、晏几道、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等,都可以说是一派的,这是“线条”的,就是一种“风格类型”。
张綖把秦观词推举为正宗,赞扬秦观词的“本色”。后来学者在张綖的基础之上也表明了相同的观点,何良俊《草堂诗余序》云:“然乐府以皦径扬厉为工,诗余以婉丽流畅为美。即《草堂诗余》为载,如周清真、张子野、秦少游、晏叔原诸人之作,柔情曼声,摹写殆尽,正词家所谓当行本色也,第恐曹、刘不肯为之耳。”[4](P12)胡薇元《岁寒居词话》云:“《淮海词》一卷,宋秦观少游作,词家正音也。故北宋唯少游乐府语工而入律,词中作家,允在苏、黄之上。”[2](第五册,P4029)
直至清末,论“婉约派”与“豪放派”的均不多,如果用两分法,“婉”、“丽”、“媚”等,接近于“婉约”概念;“豪迈”、“刚健”、“雄健”、“雄放”等 接近于“豪放”概念,不同的词人用不同的概念来概括。
秦观是当之无愧的“婉约派”代表人物,苏轼侄孙苏籀《双溪集》卷十一曰:“逸格超绝,妙中之妙,议者谓前无伦而后无继”。[5](卷十一)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一认为秦观《淮海集》“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2](第二册,P1397),十分推崇秦观词。秦观的《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是典型的婉约词,是婉约中的婉约,是婉约的极致。实际上,柳永、李清照、周邦彦等,也可称为“婉约派”的代表人物。宋俞文豹《吹剑续录》曰:“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6]以苏轼、柳永为代表,而不是以苏轼、秦观为代表。
很多人只知道秦观有婉约词,而不知道有豪放词。豪放词为其集中“别调”,其中最典型的当数《望海潮》(星分斗牛、秦峰苍翠)二首,可以和苏轼词媲美。秦观有豪放词,是因其性格的多面性,他年轻时崇拜杜牧,杜牧喜谈兵,秦观也好谈兵,二人都具有军事才能。但秦观考进士落第后,性情有所变化。他二十余岁时,取“太虚”为字,“太虚”当指“天”、“天空”,形容自己志大气盛。三十七岁时,他正式将“太虚”改为“少游”,表明自己知足常乐的志趣,这是他落榜时的心理调适。[7]因此,我们不应简单地认为秦观只会写婉约词。
“正体”、“正音”、“本色”、“当行”,是历代对秦观词的高度评价,即情韵兼胜、含蓄蕴藉、婉约、浅近平易、婉媚、可歌、悦耳等。
秦观词在词体演进兴衰史上处于是什么样的地位呢?尤侗《词苑丛谈序》曰:“词之系宋,犹诗之系唐也。唐诗有初、盛、中、晚,宋词亦有之。唐之诗,由六朝乐府而变;宋之词,由五代长短句而变。约而次之,小山、安陆,其词之初乎;淮海、清真,其词之盛乎;石帚、梦窗,似得其中;碧山、玉田,风斯晚矣。” “周秦”是“词之盛”;“唐诗以李杜为宗,而宋词苏、陆、辛、刘,有太白之风;秦、黄、周、柳,得少陵之体。此又画疆而理,联骑而驰者也。”[8](P3)秦观、黄庭坚等是继承杜诗之体,说明秦观在词史上的极高地位。
对秦观词总体或主体风格特色,历代词学家有不同角度的概括,如“婉约”、“妍丽”、“绮丽”、“妩媚”、“浓艳”、“鲜丽”等,李清照《词论》中用“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概括秦观词。胡仔说:“少游词虽婉美,然格力失之弱。”[9](卷三十三)秦观词风总体上婉约,“婉约”中心在“婉”,古人从不同层次、角度概括秦观词风,包括声调婉、语婉、情婉、格婉等,以“婉”为中心的不同词的组合来概括,如婉约、凄婉、清婉、婉丽、纤婉、婉媚等,将“婉”细化,也有用“婉”相近的概念如柔、媚、丽等来概括,仅简单地说秦观词“婉约”,显得过于空泛。
解析:力臂即点到线的距离。找到支点、力的作用线,再作支点到力的作用线的垂线段。作F的力臂找到支点O及F的作用线,从支点开始向力F的作用线作垂线,并标出力臂L。
二 比较视野中的秦观词评价
历代论者常将秦观和其他词人“并称”比较,如秦观、黄庭坚并称“秦七黄九”。秦观、黄庭坚同为苏轼门下,二人词作并重当时。“秦黄”并论最早见于与二人同时的陈师道《后山诗话》:“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逮也。”[10](P309)李清照《词论》提出词“别是一家”,并称当世“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同时分析二人词作创作得失:“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9](卷三十三)陈师道将“秦黄”并举,是从批评苏轼“以诗为词”,“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的对立面来称许二人的。宋代,黄庭坚的作品亦流播甚广,惠洪《冷斋夜话》称“鲁直名重天下,诗词一出,人争传之”[11](P46);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曰:“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2](第一册,P83)可见二人词作在当时均有重大影响,至有“秦七黄九”之称。这是“秦黄”词的“原生态”评价,是其“原生态”价值。清代号称“词学中兴”,秦观词大致保持原有的评价,黄庭坚词则多遭到贬抑,“秦七黄九”并论也遭到了普遍质疑,已非其词作价值的本来面目。彭孙遹《金粟词话》云:“词家每以秦七、黄九并称,其实黄不及秦甚远,犹高之视史,刘之视辛,虽齐名一时,而优劣自不可掩。”谭莹《论词绝句一百首》云:“诃凭法秀浪相夸,迥脱恒蹊玉有瑕。黄九定非秦七比,后山仍未算词家。”[12](卷六)钱裴仲《雨华盦词话》云:“秦、黄并誉,冤哉。”[2](第四册,P3013)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云:“秦七黄九,并重当时,然黄之视秦,奚啻碔砆之与美玉。词贵缠绵,贵忠爱,贵沉郁,黄之鄙俚者无论矣;即以其高者而论,亦不过于倔强中见姿态耳!于倔强中见姿态,以之作诗,尚未必尽合,况以之为词耶?”[13](P13)宋人多从同知音律、词作地位相类等共性方面而言,以上诸论则将共性因素忽略掉,不同之处显而易见,出发点不同,自然得出不同的结论。方岳《跋陈平仲诗》云:“山谷非无词,而诗掩词;淮海非无诗,而词掩诗。”[14](卷四十三)清人基本上将黄庭坚视为诗人,而将秦观视为词人,这样是否将秦、黄词“脸谱化”、“漫画化”了?且同时两极化评价,将秦词高化、美化,将黄词矮化、丑化。
词论家多“柳秦”合称,二人具有共同点:如靡靡之音、香艳、婉约等。实际上,柳词与秦词各尽其妙,难分轩轾。柳永词对秦观有很大影响,因而秦词类乎柳词笔法,无怪东坡戏称为“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秦词与柳词一脉相承,风格深婉柔美,笔法委婉细腻。苏轼认为秦观《满庭芳》词学“柳七句法”,柳、秦都工于言情、写景,借景言情,寄情于景。陈廷焯《词坛丛话》云:“秦、柳自是作家,然却有可议处。东坡诗云‘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又云:“秦写山川之景,柳写羁旅之情,俱臻绝顶,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2](第四册,P3721)“柳秦”并称,均以情胜,但“秦疏柳密”,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说:“南宋词近耆卿者多,近少游者少,少游疏而耆卿密也。”[2](第四册,P3697)放在历史上评价,南宋学柳永者多,学秦观者少,是因为词的世俗化,柳永的词是在市民阶级中受欢迎,秦观词更多的是为文人雅士所钟爱。
苏轼、秦观合称“苏秦”,一方面因为他们是师生关系;另一方面,他们一个代表豪放词风,一个代表婉约词风,属于相反的合称,当然,二人词风的婉约方面也存在可比性。那么,“苏秦”合称的合理性多大?苏轼与秦观是有区别的,这主要是因为个性不同,苏轼的“超旷”,很少人能做到,他不沉溺于感情中,能及时进行自我调适;秦观则不同,往往沉溺其中,情调感伤。苏、秦代表古代文人情感的两种类型:一种是非沉溺型的,即进得去出得来;一种是沉溺型的,即进得去出不来。“并称”并不能说明都是“等量级”的。
另有“欧秦”(欧阳修、秦观)、“周秦”(周邦彦、秦观)并称,等等,此不赘论。总而言之,有比较才有鉴别,应注重秦观词的比较评价,如孤立看待,评价必然片面。
三 秦观词的多维评价
秦观人品是宋人评论的话题。元祐八年(1093)五月,监察御史黄庆基弹劾苏轼曰:“至如秦观,亦轼之门人也,素号狷薄。”[15](P11496)这里有政敌的偏见。南宋时,朱熹《答汪尚书》也说:“秦观、李廌之流,皆浮诞佻轻,士类不齿。”[16](卷三十)又有道学家的偏见。其实,“狷薄”、“浮诞佻轻”,即使真有,也是指个人道德品行即“私德”问题。秦观《水龙吟》(小楼连远横空),写男女相思之情。《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二载,程颐“偶见秦少游,问:‘天若知也,和天瘦’,是公词否?少游意伊川称赏之,拱手逊谢。伊川云:‘上穹尊严,安得易而侮之?’少游面色骍然。”[17](P442)作为道学家,程颐最重“上穹尊严”,故当面斥责秦观,秦观亦羞愧脸红。南宋陈鹄《耆旧续闻》卷八则进一步批评秦词“过于媟渎”,且说“少游竟死于贬所”,“虽曰有数,亦口舌劝淫之过”。[18](卷八)刘克庄《跋黄孝迈长短句》亦云:“为洛学者皆崇性理而抑艺文,词尤艺文之下者也,昉于唐而胜于本朝。秦郎‘和天也瘦’之句,脱换李贺语尔,而伊川有‘亵渎上穹’之诮。岂唯伊川哉?秀上人罪鲁直‘劝淫’,冯当愿小晏‘损才补德’,故雅人修士相约不为。”[19](卷一〇六)皆是以道德评价代替审美评价。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曰:“少游词‘天还知道,和天也瘦’之语,伊川先生闻之,以为媟渎上天。是则然矣,不知此语盖祖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之意尔。”[20](卷二十)有为秦观开解意。清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三曰:“程正叔见秦少游问:‘天知否,天还知道,和天也瘦’,是学士作耶?上穹尊严,安得易而侮之?’此等议论,煞是可笑。与其为此等论,不如并此词不入目,即入目亦置若未见。”[21](卷三)完全为秦观辩护,而批评程颐。面对此类所谓“道德”问题,我们应将“事实”与“评价”区分开来,秦观究竟有没有“狷薄”、“浮诞佻轻”、“亵渎上穹”等问题,与我们对其人品总体评价是不能完全等同起来的。“道德”有“日常道德”和“政治道德”之分,历史上极少有人能将“政治道德”与“日常道德”完全集于一身,当我们用“日常道德”去审视历史名人时,很容易发现他们有些言行是不符合道德规范的。历史名人的是非功过,是无法也没有必要完全以日常[22](P283)道德来衡量,应将“私德”与“公德”区别开来评价。
“文如其人”,“风格即人”,作者的个性气质决定了其作品的典型风格。郎瑛《诗文似》云:“旧云韩诗似文,杜文似诗。予谓韦应物律诗似古,刘长卿古诗似律。子瞻词如诗,少游诗如词,固一病也。然亦因性所便,习而使之然耳。”[23](卷三十一)郎瑛认为秦观“诗如词”是与其个性分不开的。秦观本人也持此观点,苏轼《记少游论诗文》记秦观语:“人才各有分限。杜子美诗冠古今,而无韵者殆不可读。曾子固以文名天下,而有韵辄不工。此未易以理推之也。”[24](卷六十八)因此,不必强求秦观一定写出豪放词。
秦观无专门论词之作,只李廌《师友谈记》引秦观语云:“夫作曲,虽文章卓越,而不合于律,其声不和。”[29](P1832)此处所言“作曲”,实为作词,他强调曲子词应合乎音律,方能便于歌唱。创作曲子词是为了歌唱,而不是作为“案头文学”的仅供诵读的格律诗。也就是说,词是音乐艺术,而不是文学。这是秦观词的“原生态”,不同于后世认识的“衍生态”,应分开评价。
秦观自己更加看重诗、文,对写词是“理不直气不壮”,也就是对其词的自我评价很低。南宋黄昇《花庵词选》卷二苏轼《永遇乐·夜登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附注云:
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曰:“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盛唱公‘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消魂当此际’,非柳七句法乎?”秦惭服。然已流传,不可复改矣。[3](卷二)
明代张綖《淮海居士长短句跋》说秦词“多出一时之兴,不自甚惜,故散落者多”。[30](P268)毛晋《淮海词跋》曰:“朝溪子谓:‘少游歌词,当在东坡上。但少游性不耐聚稿,间有淫章醉句,辄散落青帘红袖间。虽流播舌眼,从无的本。’余既订讹搜逸,共得八十七调,集为一卷。”[31](跋)可见,秦观自己并不看重词,自我评价与他者评价以及后世评价反差较大。词人的“自批评”,同时也是“元批评”,我们要加以考虑,对历史“当事人”的自我评价应给予起码的尊重。应将当时即作者活着时侯的评价,死后评价包括墓志铭、祭文、朝廷对其谥号即“盖棺定论”,当世即宋代的评价,后世历代评价,现代评价,当代评价,综合一起总体评价,才能得出科学、全面的结论[32](P41)。
“诗言志”,词言情,词在宋代就是“流行歌曲”,多是“代言体”,思想感情并不是写词人自己的感情,要分开看。宋词由本来的“代言体”慢慢演化为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抒情诗”,如晏殊、欧阳修的词作很多是“代言体”,不是写自己感情的。张先词多写自己的感情,比如在杭州,文人雅士聚会时,即将词视为“抒情诗”;苏轼“西北望,射天狼”,是表达自己的壮志,《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是表达怀念爱妻的思想感情。秦观的一些词作,与柳永一样,是在秦楼楚馆为歌妓所写的,不是写自己的感情,很多人认为是写爱情的,究竟是写真实的自己还是作者“虚拟”的人物?许多时候,我们都“误读”了。
古代文人可分为两种形象:一为“历史形象”,这是真实的形象,有史料可据;一为“文学形象”。历史形象的秦观和文学形象的秦观是不一样的,正如曹操在《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中的形象是不一样的。后来戏曲、小说等以秦观为创作素材,进行加工创造,秦观形象多是“虚拟“的,如果我们以这些作为研究依据,是不可靠的。如冯梦龙《醒世恒言》第十一卷《苏小妹三难新郎》中的秦观和苏小妹,其实,真实的苏轼的妹妹很早就过世了,这仅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苏轼和秦观的“文学形象”都是经过虚构的。秦观的“历史形象”和“文学形象”应分别看待和评价,在面对历史材料时,我们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轻易当真,不能“唯文本”迷信。
一种文体的文学价值认定,可从“观念价值”和“实际价值”两方面来看。所谓“观念价值”,是指主观性较强的价值认定,是凭某种既定观念或主观好恶评定文学价值高低,与实际价值可能距离较大,甚至完全相反。所谓“实际价值”,是指比较客观的价值认定,与客观实际基本相符,是一种理性的评判,观点得到较普遍的认可。具体到秦观词,词人自己观念中,其词价值是极低的,但 “实际价值”绝对比词人的“观念价值”高。秦观词的“实际价值”是一种客观存在,但历代学者皆有自己的理解,“观念价值”一直在变化。不同人认为有不同的价值,作者认为价值低,读者却认为高,要区分“实际价值”和“观念价值”。这点可与韩愈比较,韩愈有一套“古文”理论,有文化使命感,他的古文“观念价值”很高。[32](P219-220)
宋人评价秦观“词似诗”,《王直方诗话》云:“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云:‘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33](P93)晁补之、张耒说秦观“诗似小词”,苏轼“小词似诗”,是“元批评”,后来论词者多据此发挥,是为“衍生批评”。陈应行《于湖先生雅词序》云:“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才之难全也,岂前辈犹不免耶?”[34](P728)谭莹《论词绝句一百首》云:“小晏秦郎实正声,词诗词论亦佳评。”[12](卷六)应充分重视秦观词的“元批评”和“衍生批评”关系研究,此点学界多有忽视。
秦观各体文学如诗、词、赋、文,世人有不同评价。王世贞《艺苑卮言》曰:“鲁直书胜词,词胜诗,诗胜文。少游词胜书,书胜文,文胜诗”。[2](第一册,P391)他认为秦观词最佳,诗最差,这仅仅是一家之言。从“纯文学”的标准来看,经过历史检验,我们评价秦观各体文学时,认为词最佳,诗、文次之。
冯煦《蒿庵论词》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2](第四册,P3587)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2](第五册,P4411)冯煦《蒿庵论词》同时将秦观、李煜比较,说“后主而后,一人而已”。[2](第四册,P3586)即认为二人在抒发真性情的同时,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词心”包括两方面的内涵,一是表现词人的真情实感,二是词人能自然、细腻、委婉、含蓄地独抒性灵。词史上,并非只有秦观词可以称“词心”,李煜、晏几道、李清照、纳兰性德等,都是表现真性情的词人,他们的词作也都可以称“词心”,我们不要用唯一思维来排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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