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计:毛泽东的国际关系学
2014-11-15美国亨利基辛格
◎ 〔美国〕亨利·基辛格
空城计:毛泽东的国际关系学
◎ 〔美国〕亨利·基辛格
毛泽东在夺取全国胜利的前夕宣布了他对国际事务的基本态度。他在新成立的全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用下面的话总结了中国对当时的国际秩序的态度: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将写在人类的历史上,它将表明: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中国人从来就是一个伟大的勇敢的勤劳的民族,只是在近代是落伍了。这种落伍,完全是被外国帝国主义和本国反动政府所压迫和剥削的结果……我们的先人指示我们,叫我们完成他们的遗志。我们现在是这样做了。我们团结起来,以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大革命打倒了内外压迫者,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了。
对于1949年的新中国来说,在世界上站起来谈何容易。当时它贫穷落后,国力军力薄弱,它的意愿和思想还难以令世界上比它富足得多,尤其是那些科学技术上比它先进得多的国家所接受。当中国初登世界舞台的时候,美国是主要的核超级大国(苏联刚刚试爆了第一颗原子弹)。在“二战”结束后的中国内战中,美国选择支持蒋介石。日本刚投降,美国即抢在共产党军队的前面,把国民党军队运送到中国北方的重要战略城市。然而,毛泽东的最后胜利,证明了美国对华的战略失策,华盛顿痛心疾首,随即展开了一场关于“谁丢掉了中国”的大辩论。至少在北京看来,这意味着美国有最终翻盘的企图——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杜鲁门总统把美国第七舰队派往台湾海峡,防止中国政府解放台湾,这一举动更加坚定了北京的想法。
苏联是新中国意识形态上的盟友,起初,中国也需要苏联作为战略伙伴来制衡美国。但是,中国的领导人没有忘记过去的100年间沙俄通过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夺取了远东沿海的领土,占有了从满洲到新疆的特别势力区;他们也没有忘记苏联依然声称它在1945年谈判战时协议时迫使蒋介石就中国北方领土作出的让步继续有效。斯大林认为苏联理所当然的是共产主义世界的龙头老大,而民族主义思想强烈的毛泽东在意识形态上同样不甘居于人后;两者最终是无法调和的。
中国与印度在喜马拉雅地区有领土争议,西面是叫作阿克赛钦的地方,东面是所谓的麦克马洪线。所争议的地区面积相当大:大约12.5万平方公里,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大致相当,或者像毛泽东后来对他的高级指挥官说的,等于中国的福建省。
当共产党1949年夺取政权时,西藏、新疆、内蒙古的一些地方,还有与缅甸接壤的地区还没有解放。苏联在中国东北保持着势力范围,包括在战略要地旅顺港驻扎着占领军和舰队。毛泽东对于自古以来属于中国的领土——台湾、西藏、新疆、内蒙古、喜马拉雅山脉的边境地区和北方地区——奉行国内政治的准则——寸土不让,而且总的来说取得了成功。内政甫一结束,毛泽东即着手解放少数民族地区,如新疆、内蒙古,最后是西藏。收复台湾与其说是出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毋宁说是因为它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
中国第一任外交部长周恩来用几句通俗的话语表达了中国对西方的态度:新中国不会简单地继承现有的外交关系,它要“另起炉灶”。外国与中国新政权建立关系必须经过谈判。新中国要“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换言之,它要先清除殖民丰义的残余影响,再与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建立外交关系。它要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把世界人民团结起来”——即是说,在被压迫国家和人民中鼓励世界革命。
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中有一个反映传统中国战略思想的故事,讲的是诸葛亮的“空城计”。故事里,诸葛亮发现一支敌军正在逼近,敌军人数远远多于己军。若是迎战必定全军覆没,但若是弃城撤离,又会先机尽失,危及将来。于是诸葛亮决定用计。他打开城门,自己故作闲适,抚琴作乐。在他身后,百姓们生活照常,不见任何惊慌之态。来军主将看到守军的镇定,认为定有伏兵,于是下令停止前进,回马退兵。面对大国核战争的威胁,毛泽东表现出的泰然自若很有些空城计的意思。从一开始,中华人民共和国就在与两个核大国的三角关系中周旋,它们各自都有能力对中国构成巨大威胁,假若它们联手,中国则会遭到灭顶之灾。对于这一形势,毛泽东的应对办法是人民战争。他宣称不惧核威胁,公开表示不怕牺牲,说它会保证共产主义胜利能够更快到来。毛泽东关于核战争的言论是否出自真心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显然成功地使世界各国相信他并非虚张声势——经受住了对他声誉的最终考验。(当然,中国不是完全的“空城”,它最终发展了自己的核武器能力)
毛泽东借鉴了中国漫长的历史上众多以谋略在处于相对劣势的情况下实现长期目标的经验。自新中国成立伊始,中国就在世界的舞台上发挥着比其实际力量更加强大的作用。中华人民共和国秉持严正捍卫国家领土的信念,成为支持不结盟运动的一支重要力量(不结盟运动是由新获独立的国家组成的集团),并以此反对超级大国的霸权主义。中国确立了自己作为一个不容小觑的大国的地位;它对内重新定义民族特征,对外向核大国发出挑战,有时二者同时进行,有时则先此后彼。
(选自《论中国》,中信出版社。题目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