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齐姆·希克梅特诗选
2014-11-15李以亮译
□李以亮译
纳齐姆·希克梅特诗选
□李以亮译
穆娜维尔给我的信中说
纳齐姆,给我讲讲我出生的城市吧。
离开索菲亚时我还小,
可他们说我会讲保加利亚语……
那是怎样一个城市?
我听我妈妈说
索菲亚很小,
现在肯定变大了——
你想啊,
过去四十一年了。
我记得有一个“鲍里斯公园”。
外婆常在早上带我去那儿。
它肯定是索菲亚最大的公园。
我现在还有在那儿拍的照片……
一座有着许多阳光和树荫的公园。
到那里去坐坐吧。
也许你会碰到我曾经玩耍过的长椅。
不过长椅不会四十年不变;
它们肯定腐烂而被更换。
树最好——
它们比记忆更久长。
哪一天,去那里,在最老的栗树下坐坐。
忘掉一切,
甚至我们俩的分离——
只想我。
我给穆娜维尔的信中说
树还站在那里,旧时的长椅死了,不见了。
“鲍里斯公园”现在叫“自由公园”。
在栗树下,我只想你,
只有你——我是说,梅米特
只有你和梅米特,我是说,我的祖国……
关于乌卢达山
七年里乌卢达山和我一直互相凝视。
它没有移动一寸,我也没有,
可我们彼此十分理解。
和其他活着的事物一样,它懂得任何笑,如何
生气。
有时候,
在冬天,特别是在夜里,
当大风从南方吹来,
白雪皑皑的森林,高原,冰冻的湖泊
它在睡梦中翻身,
像一个生活在最高处的老人——
白髯飘飘,
长袍翻飞——
骑着马迎风冲下山谷……
有时候,
特别是在五月,日出时分,
它像一个全新的世界升起
巨大,湛蓝,广阔,
自由而快乐。
然而,也有那样的日子
看起来它就像饮料瓶上它的画片。
于是,我明白了,在它的旅店里,我不会看到
滑雪的女士喝着白兰地
与滑雪的男士调情。
然后,那一天来了,
它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山民,在神圣财产的
祭坛前,屠杀了他的邻人,
朝我们走来,作为客人,穿着的黄色土布
裤子
在71号囚室度过15年。
晚间散步
你刚走出监狱
就使你的妻子怀上孕;
她挎着你的胳膊,
你们外出在附近作晚间散步。
夫人的肚子高及她的鼻子。
她羞怯地携带神圣的重负。
你充满尊重和自豪。
空气凉爽
——凉爽如婴儿的小手。
使你想把它握在手心
温暖它。
邻居的猫蹲在屠夫的门口,
楼上他卷曲的妻子
前胸倚在窗台上
注视着夜晚。
天色晦明,空中一尘不染:
中间是明亮的黄昏星,
闪亮如一杯水。
今年夏天凉爽的时间特别长,
桑树已发黄,
无花果树却依然青绿。
排字工热菲克和送奶工约吉的小女儿
已外出闲逛,
手指扣在一起。
杂货商卡拉贝特家的灯亮着。
这个亚美尼亚的公民无法原谅
他的父亲在库尔德山区被屠杀。
但他爱你,
因为你也不会原谅
那些玷污了“土耳其人民”这一名称的人。
患结核病卧床不起的邻居
在玻璃窗后,朝外望着。
洗衣妇胡莉叶失业的儿子
因悲伤而疲惫不堪
走向咖啡馆。
拉赫米·贝伊的收音机正在广播这样的新闻:
在远东一个国家,
圆脸的黄种人
正与一条白龙战斗。
从你的人民中,
四千五百名穆罕默德子孙,
被调去杀害自己的兄弟。
你脸红
因为愤怒和羞耻
不是一般意义上
这无能的痛苦
全部属于你。
就像他们从背后将你的妻子打倒
并杀死她的孩子,
或者,像你重被投回监狱
而他们让出生农民的卫兵
再次鞭打农民。
忽然间已是夜晚。
散步到此结束。
一辆警用吉普驶入你的街道,
你的妻子低声说道:
“去我们的房子?”
关于生活
1
生活并非儿戏。
你必须非常严肃
比如,像一只松鼠,
我是说,别指望生活之上或之外的东西,
我是说,你的全部目的应是生活本身。
你必须认真对待生活,
我是说,如此严肃,如此可怕
比如,你的双手绑在背后,背向着墙
或者戴着宽大的护目镜
穿着实验室的白色大褂
你可以为了人民而死,
甚至是些你从未见过的人,
没有人强迫你,
而你知道最美好,最
真实的东西是生活。
我是说,你必须如此认真地对待生活,
即使你,比方说,已经年满七十,仍要种下橄榄树的种子,
这样做并非为了给孩子们留下那些树,
而是因为你畏惧死亡你不相信死亡,
我是说,因为生活更重要。
2
比方说,某一天我们要做一项严重的手术,
我是说,也许
无法再从白色手术台上站起来。
即使对于略略过早离开,不可能不感到悲伤
在听到贝克塔什笑话时我们仍要大笑,
仍要看看窗外,看看是否要下雨,
或是不安地等待
最新的消息。
我是说,我们身在前线,
让我们说,为某个值得战斗的事物。
在第一轮的突击中,就在那一天
我们愿意跌倒和死去。
虽然有一种奇怪的愤恨我们懂得这一点,
我们仍会疯狂地怀疑
持续多年的战争,它也终将结束。
比方说,我们身在监狱
快五十岁了,
让我们假设,在铁门打开之前,还要呆上十八
年。
但我们仍要与外面的世界生活在一起,
和它的人民,它的动物,它的辛劳和大风,
我是说,和墙外的世界一起。
我是说,无论在哪儿,无论如何
我们必须,像永远不会死去那样生活。
3
这地球会渐渐冷却,
这群星中的一颗,
且是最小的一颗,
我是说,蓝色天鹅绒里,镀金的一粒,
我是说,属于我们的巨大世界。
这个地球有一天终将冷却,
不是像一块大冰
或一团死云——
而是像一粒空的核桃壳
无休止地滚动在漆黑里。
必须此刻就意识到这一点,
必须此刻就感受这种痛苦。
这样,你会更爱这个地球
这样,你就可以说:“我活过了”……
关于我的诗
我没有佩戴银鞍的马匹可骑,
没有赖以生活下去的遗产,
既无财富也无不动产——
一只蜜罐是我拥有的一切。
一只蜜罐
红如火焰!
我的蜜是我的全部。
我守卫
我的财富和我的不动产
——我的蜜罐——
不受各种害虫侵害,
兄弟,等一等……
只要我的罐中
还有蜜,
蜜蜂会到来
从廷巴克图……
堂·吉诃德
不朽青春的骑士
在50岁时在他的心里发现了思想
在七月的早晨外出夺取
真理,美,正义。
面对一个由愚蠢而傲慢的巨人组成的世界,
他骑着他的悲哀而勇敢的瘦马。
我知道向往某个东西意味着什么,
但是,如果你的心仅有一磅十六盎司,
与这些无谓的风车战斗,就毫无意义,我的吉
诃德先生。
但是,你是对的,当然,杜尔西内亚是你的女
人,
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我肯定,在面对街头商贩时
你想喊出这个事实;
但他们会将你拉下马来
打翻在地。
但是,你,无敌的骑士,
在沉重的铁质面罩后仍将容光焕发
而杜尔西内亚会更加地美丽。
我们妇女的脸
玛丽没有生出神子。
玛丽不是神子的母亲。
玛丽只是众多母亲里一位母亲。
玛丽生下了一个儿子,
众多儿子里的一个儿子。
这就是为什么玛丽在图片上那么美。
这就是为什么玛丽的儿子跟我们如此近,
就像我们自己的儿子们。
我们妇女的脸是我们痛苦的书。
我们的痛苦,我们的过错和我们流过的血
像犁铧一样在我们妇女的脸上刻下伤痕。
我们的欢乐反映在妇女的眼里,
像黎明闪烁在湖面。
我们的想象在我们热爱的妇女的脸上,
无论我们是否看见她们,无论她们是否就在眼前,
离我们的现实最近,最远。
最后一班巴士
午夜最后的巴士。
票已买。
在家里没有坏消息等着我,
也没有盛宴。
分离等着我。
我无畏地走向分离
没有悲伤。
我距离那巨大的黑暗无限之近。
现在我可以看一看这世界,
平静而惬意。
朋友的欺骗并不令我惊讶,
握手时他将那刀刺向我。
没用的,敌人不再使我害怕。
我已穿过狂热的森林
砍伐,
它们多么容易倒下。
我再一次检视我的信仰
感天谢地它们大多是纯净的。
从未有如此净化之感,
也从未如此自由。
我距离那巨大的黑暗无限之近。
我很伟大的黑暗。
现在我可以看一看这世界,
平静而惬意。
我不会从我的工作中抬一下头,
从过去之中,在我面前出现,
一个词,
一种气味,
一只挥舞的手,
这个词是友好的,
这气味是美好的,
这是我心爱的人在挥手。
记忆的邀请不再令我难过,
对于记忆我无所抱怨,
无论如何,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即便我的心
无休止地疼,像一粒巨大的牙齿。
我来到并伫立每个门前
我来到并伫立每个门前
但是无人听到我沉默的脚步
我敲门,但仍无人看见我
因为我已经死了,我死了。
我只有七岁但我已死
就在不久前,在广岛
我现在七岁,一如我曾经七岁,
孩子们死后,他们便不再生长。
我的头发被漩涡般的火焰烧焦,
双眼暗淡,它们已盲
死神来了,将我的骨头化为灰尘
被一阵大风吹散。
我不需要果子,我不需要米饭,我
不需要糖果,甚至也不需要面包
我什么也不需要了
因为我死了,因为我死了。
我所要的只是和平
今天你们战斗,今天你们战斗
只是为了世界上所有的孩子
都能活着,成长,欢笑和游戏。